第2392章 越絕望，越真實，才是人生啊

　　……開玩笑吧？
　　事情為什麽會演變成眼下地步？
　　如果她現在使勁閉上眼、再睜開，會不會看見臥室天花板？
　　不，不是夢——府西羅依然立在幾步遠外的黑夜中，似乎下意識地想與她保持距離。
　　寬松衣服被風鼓蕩著，壹側貼著他身子，形成又薄又瘦壹道輪廓，好像脆弱得抵不住夜風，風壹吹就即將化散了，揮灑入暗黑色的世界裏去。
　　好像根本不可怕。
　　“重要的人的死亡……是指我？”林三酒轉過身，指了指夜幕下的Exodus。“以及船上的大家？”
　　“妳和黑澤忌，是最主要的二人。”
　　府西羅垂著睫毛，聲音極輕，好像怕驚動了誰。“我繼承了離之君的記憶與感情，黑澤忌自然是不用說的。可是即使我全心全意地喜歡妳們，我的接納也有限。我本來想，如果我再等壹年，等我與每個人都相處過了時光，有共同分享的記憶，那麽每壹個人對我而言都會變得重要。不過我也沒想到，今夜就要開始了……”
　　林三酒深深吸了壹口氣，還好，情況還不算最壞。只有她和黑澤忌兩人是目標，這不是問題；不論如何，他們可以戰鬥。
　　“所以，除了我們二人之外，其他人可以走？”
　　“不能。”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府西羅的語氣再次變成了強迫似的淡漠。
　　出於自立的誓言，他不得不回答林三酒的問題，但他並不願意；心神好像早已去了極遙遠的地方，與世界漠然相望。
　　“壹，他們不會丟下妳和黑澤忌不管，肯定會來阻礙我。二，妳和黑澤忌也需要感受到絕望……可是妳們兩人，很不巧都是會死戰到最後壹刻的類型吧？我強大與否，影響很小，所以妳們的絕望，必須要有加碼。”
　　“妳知道妳在說什麽嗎？”
　　當林三酒明白過來，她再也沒忍住，壹瞬間忘記了恐懼，怒喝道：“妳小時候看見的是幻覺！妳要為了壹個不可能重現的幻覺，殺掉所有人？”
　　肌肉緊繃得太過，抽痛顫抖，就像她的聲音壹樣。
　　“退壹萬步說，就算妳果然看見了世界之上的世界，妳又怎麽肯定，打開它的條件就是那三個？”
　　“我不百分之百肯定。”府西羅低下頭，發絲滑下來，柔軟地飄蕩在風裏。“不過，我壹項壹項地排除，壹個組合壹個組合地嘗試……到了如今，它是最有可能成功的辦法了。”
　　林三酒靜了靜。
　　“……妳是什麽意思？”
　　“我不是說過了嗎？”府西羅伸出手，將淩亂頭發撥回腦後，露出了壹雙沈沈如深湖壹樣的眼睛。“我嘗試過無數辦法。”
　　以往明明是“離之君”這壹人格，借用了府西羅的身體與外貌，可內裏的人壹換，容貌氣質卻幾乎迥異——桃花仍在，被凝凍於枝頭上，在寒涼夜風中，即將紛紛跌入深淵壹般的黑沈湖底了。
　　“我用父親試過了，不行。”
　　府西羅不好意思地無聲笑了壹笑，好像暗夜裏壹瞥之下的白雪。
　　“大概因為他對我而言不重要吧？我確實對他漠不關心。或許姑父是另壹種‘重要’呢？可是姑父的死也沒有用，或許是他人太臟，死得也太臟，不夠資格。後來我試了試安司，可是我無法讓她達成母親那壹夜的心境——更何況，我是隔了兩個世界才找到她的，當時她中了墮落種的毒素，開始了衰敗和變異，究竟保留了多少理智，我也不好說。
　　“我試了多少方法、驗證了多少理論，連我自己也數不清了，現在想想，只覺好累啊。不過在反復嘗試和組合裏，慢慢地，我總結出了規律……所有嘗試都沒能同時達成的四個條件，如果同時達成了，是不是就可以打開世界之上的世界了？”
　　他仰起頭，近乎著迷壹般望著夜空，喃喃說道：“有沒有可能失敗？也有。不過我依然要試啊。”
　　還有什麽辦法，能阻止他？
　　該說什麽，才能將他從偏執妄想中喚醒？
　　“等等，妳剛才說的是四個條件，”林三酒忽然反應過來。“妳只告訴了我三個。”
　　府西羅從鼻子裏“嗯”了壹聲。
　　“還有壹個是什麽？”
　　“反正肯定會滿足的，就不用問了吧？”府西羅微微側開頭，有壹瞬間，簡直像執拗的小孩。“妳知不知道，也會被滿足。”
　　總歸不會是比全員死亡更可怕的要求……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林三酒從余光中掃了壹眼遠處的Exodus，茫然地計算著以自己最高速度，需要多久才能回去，又要多久會被府西羅攔住。
　　上次用Exodus逃出了梟西厄斯之手，還能再來壹次嗎？
　　大家怎麽樣了？
　　“想回去嗎？”府西羅好像察覺了，柔聲問道：“擔心他們？”
　　林三酒的目光霎時切回他身上，咬著牙問道：“妳……動手了？”
　　府西羅幅度極輕地聳了壹聳肩，不知道是提不起力氣，還是不願意深談。他終究還是輕輕嘆了壹口氣，說：“我沒有親自動手。”
　　那是誰動手了？
　　林三酒渾身壹震，【意識力掃描】急劇擴張，眨眼之間卷上了Exodus。然而她忘了，余淵在飛船上裝備了反偵察系統；此刻腦海中除了壹個黑沈沈的圓形鉛塊，她什麽也感覺不到——在反應過來之前，她差點被驚得腳下壹軟。
　　“每個人都被單獨困住了，不難，只要按人數展開能力領域就可以了。”府西羅近乎溫柔地說，“我不會親自動手，也盡量不會讓他們的終局太痛苦……不過他們也不會再活著脫困下船了。”
　　林三酒想要沖回去，雙腳卻動不了。她想吐，肚腹卻沈默冰涼。
　　他忽然看了看壹旁麻木沈默的八頭德。
　　昏暗月光蒙在側臉上，仿佛他的輪廓是雕塑刀，切進黑夜裏，連夜幕也疼痛顫抖著稍稍退遠了，露出了壹線蒙昧不明的光暈。
　　“……不過，如果我死了，那麽大家就得救了，他應該也會恢復原狀吧。”
　　府西羅失笑起來。
　　“假如我的死亡，能讓我進入‘世界之上的世界’，那死了又有什麽關系？”他再次擡起頭，望著夜空，仿佛初次酒醉微醺的少年，被輕盈灼熱燒得飄飄然，燒得手足無措。“可惜，沒有那麽簡單……我只好繼續活著，繼續進行這壹夜。”
　　“是幻覺，”林三酒只能擠出這壹句話，“妳那壹夜所見……是幻覺。”
　　“是嗎？”府西羅也不生氣，指了指自己。“如果不是來自天空中的光霧和粉末，那妳怎麽解釋，我的力量超越了世上幾乎所有人？”
　　林三酒答不上來。
　　她驀然低下頭去，將臉埋在手中，深深地吸了壹口氣。
　　在府西羅的操縱下，八頭德能力確實太可怕了；她此刻明明應該盡壹切所能，舉壹切能舉的道理，說服他“世界之上的世界”並不存在——至少，說服府西羅看見的只是幻覺，不是現實——然而她辦不到。
　　即使情況絕望又怎麽樣？
　　在恐懼、焦慮和茫然裏，依然有壹小部分的林三酒，背叛了她自己，在急切地期盼著、相信著“世界之上的世界”，甚至在為夜空即將打開而欣喜。
　　人行事很難違背自己的認知，她自然說不出任何有說服力的話。
　　“擔心的話，我們就壹起回去吧？”府西羅低聲說，幾乎讓人錯覺，他正為林三酒擔憂。“黑澤忌還在飛船上，我也不該離他太遠。”
　　……要保持十二歲府西羅與母親屍身之間的距離，是吧？
　　林三酒的雙腳似乎這才松了口氣，重新有了力氣，轉過方向，帶著她壹步壹步往Exodus走去。府西羅雙手插在褲兜裏，神色憊懶，肩並肩地陪在她身旁。
　　任何壹個人看了，都會以為他們是朋友吧。
　　“我知道妳要殺了我們所有人，但是只要沒有出現無法挽回的現實，我的承諾就依然有效。”
　　林三酒在在Exodus不遠處停下，看著他的側影，說：“妳說，妳喜歡我們每壹個人。妳是很聰明的人……我不相信妳從未懷疑過，妳小時候所見那壹幕的真實性究竟有多高。妳真要為了幻覺，而殺死妳喜歡的人嗎？妳不怕最後全部落空嗎？如果妳願意就此停手，我保證，我依然會陪妳去找世界之上的世界。”
　　府西羅轉過頭，定定望了她壹會兒。
　　“小酒，”他啞聲笑了，“妳怎麽沒想到呢？讓我夢想達成的條件，是我要看著重要的人死去……正因為它這麽可怕，它才是最真實的人生啊。”
　　林三酒楞住了。
　　他伸出手，輕輕撥開了壹絲遮住了林三酒眼睛的碎發。他的指尖熱度，離她的皮膚只隔著壹絲距離，卻是不可翻越的天塹。
　　“在妳們陪伴下，我找到了人生意義與世界之上的世界……這樣天真美滿的事情，只會出現在小說裏吧？越殘酷，越難以忍受，越令人絕望，我才知道它越是真實的啊。”
　　林三酒閉了閉眼睛。
　　果然沒有勸動他。
　　她身後不遠處，是觀景臺玻璃窗。她知道，不論怎麽加速、不管用什麽能力，只要府西羅伸手，她就不可能順利沖回船上救人……
　　能暫時拖住府西羅腳步的東西，想來想去，只有壹樣——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