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7章 十二歲的生日

　　安司在放暑假的時候，也沒有回家。
　　此時府西羅不足十二歲，但是他生活中剩下的、還能讓他關心在意的事，其實並不多了——安司大概還可以算作壹個。
　　她暑假怎麽都不回來呢？他還想聽壹聽，安司的新學校裏都流傳著什麽樣的鬼故事呢。
　　府西羅直接問父母時，只得到了敷衍模糊的回答，而且要是壹直追問下去的話，他們還會生氣：“不都告訴妳了嗎？打聽這麽多有什麽用？正經事怎麽不見妳這麽上心？”
　　可是父母給的理由，“安司學習不好，所以暑假要補課”，府西羅不大相信。
　　他察言觀色，總覺得在這個理由之外，還浮著壹個他怎麽也解不開的謎團，正潛伏著、假寐著，好像會冷不丁地，再抽出來壹個耳光。
　　所以府西羅只好立起耳朵，像偵探小說裏的主人公壹樣，從細枝末節、零零碎碎的邊角裏，試圖弄明白它；可惜父母很快就不再提起安司了，更何況他在暑假裏的日程，比上學時更緊、更忙，隨著壹天天過去，他越發精疲力盡，也就慢慢忘了。
　　“下周末就是妳的生日了，”
　　在暑假過了壹多半的時候，有壹天，晚飯桌上的母親忽然笑著說：“那壹天的課就不用去上了，我已經打電話取消了。妳生日想怎麽慶祝？”
　　府西羅擡起頭，想了想，才意識到下周六確實是自己的生日。
　　他聳了聳肩，說：“無所謂。”
　　母親反而不高興了。“妳這孩子，怎麽就無所謂了？妳自己的生日，妳想幹什麽妳還不知道嗎？妳來壹句無所謂，讓我給妳怎麽準備？”
　　“我說了，什麽都行。”
　　“馬上就十二歲了，都快要是大人了，怎麽還這麽不懂事？”父親也皺起了眉頭，“妳媽壹片好心要給妳慶祝生日，妳那是什麽態度？”
　　剛送進嘴裏的壹口飯，好像石頭壹樣，咽下去時很費勁，強硬地撐開了食管，隱隱作痛。
　　“我不知道，”府西羅沒有把嘆息的聲音發出來，只是低聲說：“……要麽，就去奇維主題公園吧？好多同學都去過了。”
　　他沒擡頭，但是也感覺到了，父母對視了壹眼。
　　“噢，那個啊，是剛剛開業……好像小孩兒都喜歡去。”父親壹邊說，壹邊拿起手機，“我看看裏面都有什麽東西。”
　　府西羅輕輕撥動著盤子上的半塊蒸雞肉，等著父母的定論。
　　“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父親說著，將手機遞給了母親，讓她也看壹看。“坐什麽過山車……妳都十二了，開學就是中學生了，還覺得這個有意思？謔，票還這麽貴。”
　　“不過他想去——”母親的話說了壹半，卻忽然停住了，好像在手機屏幕上看見了蟑螂。“還有鬼屋？”
　　她非常不贊成地看了壹眼府西羅。“還有根據什麽奇幻小說搭建的場景……妳就想去看這個的吧？媽媽跟妳都白說了。”
　　府西羅慢慢地咀嚼著，並不答話。
　　“要不這樣吧，”父親忽然提議道，“他現在這個年紀，除了學習和培養能力，健康的體魄也很重要。何況現在的小孩，壹天天地就對著個屏幕，眼睛都看壞了，壹到戶外都跟傻子壹樣——我看，不如帶他去接觸接觸大自然。”
　　母親興致也上來了，也掏出了手機，在網上搜起了城市附近的去處；二人根據距離、環境、活動和價錢商量了壹會兒，最終決定下來，要在城外長夏山上租壹間野營屋，安排了徒步路線，還在山中農家餐廳裏訂好了晚飯。
　　“我小時候就去住過長夏山的野營屋，”父親笑著說，“可有意思了，我們幾個小子，晚上吃完飯往湖裏壹跳——”
　　“妳可不許隨便往湖裏跳，”母親急忙警告道，“妳要遊泳的話，得事先跟我說，我找個安全的地方。”
　　“對，我那時也是有大人帶著的，”父親找補了壹句。
　　“正好，周六早上去，晚上住壹晚，周日上午休息休息，下午還能趕上他的大提琴課。”母親說著，“生日怎麽也得訂個蛋糕才行，還得事先準備過夜的東西……誒呀，妳看看，為了給妳過生日，壹下子又多了這麽多事。”
　　府西羅發現自己好像就是吸取不了教訓——又或者他父母是故意的，他只是在壹次次地忍不住上當。
　　等他反應過來，他壹句話已經出口了：“那可以不去呀，我又不想去長夏山。”
　　父母的兩張臉轉過來，壹齊盯住了他；府西羅頓時後悔了。
　　“妳看看，無論為他付出多少，他都壹點不往心裏去，還要挑妳嫌妳哪裏做的不好。長夏山配不上妳了？”父親沖府西羅扔了壹句，再次轉頭對母親說：“要是我小時候敢這樣，我爸早就把我打瘸了！”
　　母親面色也不好，只是仍然輕輕拍了壹下父親胳膊，好像要把“打”這個字重新壓下去，不讓它在自己家裏現形。
　　“妳這態度真讓我失望，”她冷著臉說，“壹路嬌生慣養，為妳操碎了心，妳怎麽就不能像壹般孩子那樣，跟父母壹起開開心心的呢？”
　　“重點是妳自己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嗎？”父親又繼續說道，“妳看看妳那個臉色……這是壹家三口的活動，我們費心思給妳安排好了，怎麽，安排出仇了？”
　　“我知道了，我去。”
　　府西羅本以為自己會像以前壹樣覺得委屈，但或許是他真的長大了，快要變成壹個大人了，熟悉的酸澀感沒有生起來，他卻只想發笑——並不是覺得父母可笑，只是忽然覺得，三個人為了壹件本來就沒有意義的事爭執起來，本身有點好笑。
　　去哪裏，又有什麽分別？
　　並不能改變他的人生壹分壹毫。
　　柔和明亮的淺黃燈光，將餐廳照成了壹片光島；搭配均衡、營養豐盛的家常菜，被吃掉了壹多半，餐盤的留白上，潤著油光，點綴著食物殘渣。
　　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將這壹幕如此清楚地刻印在了腦子裏。
　　府西羅的目光緩緩從桌上掃過去，推開了椅子。“我吃飽了，”他平靜地說，“需要我收盤子嗎？”
　　父母卻是壹楞，似乎沒有料到他認錯服軟得這樣快；不過母親臉上總算是浮起了幾分欣慰。
　　“這還像個樣子，”她又像誇獎，又像警告似的說。“不用妳收了，妳去把晚課看壹看。”
　　府西羅麻木地從時間裏走過，時間也麻木地從他身上流過，二者對彼此都漠不關心。
　　恰好落在他生日上的周六，好像是不知不覺就偷偷湊上他身邊的。
　　當他從床上慢慢拽起自己的身體，在壹片混沌的疲憊中彎下腰，使勁揉了壹下臉，試圖回想起今天的課程安排時，他才忽然記起來，今天的安排已經取消了。
　　“誒呀，忙死了，”
　　在他洗漱完，走進客廳時，母親從廚房裏抱怨道。“妳今天的早餐和午餐，我都得在家裏準備好了帶過去才行。外面賣的東西材料不好，那麽多調味品，不能壹天三餐都在外面吃。”
　　除了準備他的早午飯，還得要收拾過夜用的衣物、梳洗用具、充電器、拖鞋、路上吃的水果……母親還給他的包裏塞了壹條泳褲。
　　帶上繁雜零碎的無數東西，費時費力地跑去另壹個地方，壹夜之後又要大包小包地回來，是為了什麽？
　　過幾個月，他可能連長夏山的樹林是什麽樣子都不記得了，有什麽意義？
　　與她滿屋轉的忙忙亂亂相比，過生日的府西羅本人倒是顯得尤其冷靜平淡。他坐著看了壹會兒書，見母親從房裏出來了，問道：“爸爸呢？”
　　“他今天臨時要加班，不能跟我們壹起去了。”母親也很不高興，“真是的，明明什麽都安排好了，臨到最後關頭又不來了！我跟他說了，別想把什麽都推給我，我難道平時就不上班了，我還不是壹樣回家什麽都得幹……”
　　她今天又煩又亂，抱怨開了頭，就壹句接壹句地說了下去。
　　既然嫌累，為什麽還要組建家庭，生下自己呢？
　　好像聽見了他的疑問似的，母親冷不丁的壹句話，讓他不由壹怔——“不過，再煩再累，有時候只要看壹看妳，我心裏也就滿足了。”
　　他擡起頭時，發現母親正目光柔和地看著他，哪怕此刻的他並非提琴拉得好，或者考出了高分。
　　府西羅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窗外天光正照在自己的半邊身子上，映亮了面龐。
　　“看見這樣壹個又聰明又漂亮的兒子，壹天天長大了，誰不高興呢？壹轉眼都十二歲了。時間過得太快了，等我下壹次意識到的時候，說不定妳都大學畢業了……”
　　有壹瞬間，最不肯幻想的母親，似乎也不由自主想象起了府西羅作為壹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的模樣。
　　她沈浸在那幅只有自己看得見的畫面中，過了幾秒，才消去微笑，又低下頭，繼續收拾東西，說：“所以啊，妳要爭氣壹點，妳以為我都是為了誰啊？”
　　府西羅垂下眼，“嗯”了壹聲。
　　坐上副駕駛座的時候，他想，父母真是壹個又奇怪，又復雜的存在。
　　愛也愛不起來，恨也恨不下去，逃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