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5章 壹只禮包的註定命運（下）

　　“妳，上當，了，喲。”
　　不管何時聽起來，宙斯的聲音總是如此討厭；但他現在的聲音聽起來，已經完全超過了“討厭”的程度，直叫人渾身毛孔、皮膚、骨骼都厭惡得發冷，恨不得能像踩死蟲子壹樣，將那些面孔徹底從世界上抹幹凈。
　　有足足三兩秒鐘的時間，海面戰場上的進化者們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人人面上都是壹片剛剛從長夢中醒來的茫然。
　　他們如此怔忪，有壹個原因是他們才從“被收買”的狀態脫身出來，好像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會被壹個能力賄賂下來、去攻擊人偶師。幾個進化者壹反應過來他們都幹了什麽，不由都勃然變色，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活了下來——雖然人人都帶著不同的傷。
　　另壹個原因，說起來就有點兒復雜了：首先壹點，他們不知道說話的人是誰。
　　在海面濕潤腥鹹的空氣中，宙斯的余音仍然在黏黏膩膩地回蕩著，但是林三酒宙斯明明已經不能說話了。此時他的人頭正被人偶師攥在手中，被海風吹得壹搖壹晃。
　　套著黑色工字背心和野戰褲的長長身體，倒在地毯上。仍舊裹著繃帶的頸部斷口裏只有壹片黑漆漆、亂糟糟的東西，像是敗絮也像是肉醬，唯獨沒有滲出來壹滴鮮血，沒有露出壹截白骨。
　　人偶師手裏的人頭總算是遵循了生物常識，沒有開口出聲；盡管那張宙斯的面孔上，皮膚已經墜不住兩只深黑眼眶，任它們垂得越來越長，仿佛即將代替嘴巴張開說話。
　　木辛第壹個徹底清醒過來，壹擡眼睛，登時明白了；他下意識地後退幾步，低聲叫道：“是那邊！”
　　靈魂女王壹動也沒有動，莉絲和黑格爾卻噔噔退了出去。他們剛才被收買了，壹時竟都忘了：海面戰場上的宙斯絕不止林三酒壹個，在地毯外的海面上，還站著三兩成群、並沒有戰死的宙斯；他們壹模壹樣的長脖子正擠擠挨挨地貼在壹處，壹張張相同的面孔耳鬢廝磨。
　　剛才說話的，應該就是他們其中壹個。
　　“林、林三酒死了？”靈魂女王好像始終反應不過來眼下的情況，楞楞地竟朝人偶師遊了過去：“她……她死了？怎麽、這是怎麽回事？”
　　隨著黑色皮革咯吱壹響，那只蒼白的手松開了宙斯人頭。人頭咚壹聲摔在地毯上，骨碌碌滾了出去；人偶師黑沈沈的背影仍然像雕塑水泥壹樣凝結著，沒有說壹句話。
　　誰也不知道，剛才人偶師被幾個進化者圍困住，到底是他真的壹時無法脫身，還是有意裝作無法脫身的樣子——在林三酒宙斯拿出那個A4紙文件夾、又順利撕下了季山青衣物時，也是他最大意、最無瑕他顧的時候，人偶師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林三酒宙斯死得和老女人壹樣突然，突然得甚至叫人感覺可笑。只不過，即使他死得如此猝不及防，人偶師竟然還是沒能將季山青搶回來——被撕去了大部分衣物後，身體殘損減少了至少壹半的禮包，輕得就像壹張揉成團的禮物包裝紙；他被臨死之前的林三酒宙斯壹把推出去、推進了風裏，當即就被海風吹卷著滾出了地毯，正好被那壹小群宙斯給踩住了。
　　季山青壹動不動地浮在海水上，現在看起來又如同壹塊破布了。他身上還艱難地維系最後壹層破碎的布料，盡管與完整扯不上半點相幹；但是至少，情況還沒有變成最壞的那壹步——應該說，暫時還沒有。
　　在這個鬼地方，情況總是會變得更壞的。
　　“那個什麽文件夾，不是能把她救回來嗎？”靈魂女王怔了壹會，突然尖尖地爆出壹聲問。“那個文件夾呢？”
　　那個文件夾，此時正壓在無頭屍體的身子底下，露出了壹個角。不過除了大肉蟲之外，誰都覺得沒有必要去翻了——因為剛才那壹個發話的宙斯，又壹次出了聲。
　　有言道“藏木於林”，當那個宙斯站在壹群壹模壹樣的身體之間時，誰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壹個在說話：“我不是說了嗎？妳們都上當了喲。”
　　“怎、怎麽回事？”大肉蟲左右擺了擺頭，似乎想找出說話的宙斯。
　　“女王，”木辛忍不住叫了它壹聲。“那文件夾應該是假的。”
　　靈魂女王騰地擰過身子，死盯住了他。
　　“按照黑格爾的話來看，如果文件夾是真的，那麽裏面的養人就會在宙斯死前壹刻替換掉他。”木辛將眼前明擺著的事實壹壹解釋道，“但是現在死的屍體仍然屬於宙斯，那只能說明……要麽黑格爾在撒謊，要麽文件夾是假的，裏頭根本沒有什麽養人。”
　　黑格爾壹張臉頓時漲得血紅，青筋跳了幾跳，見人偶師始終沒有動、也沒有轉過身，終於還是強咽下了爭辯的話。
　　“是的，就是這麽壹回事喲。”
　　海上那壹群小樹林似的宙斯們壹起咧嘴笑了起來，叫人分不清聲音到底來自誰：“用壹個隨隨便便哪裏都能找到的破文件夾，就誘使妳們把林三酒的頭切下來啦。現在好了，她再也沒有復生的希望了，沒有後患了！不單是這樣，連這只禮包也落入我們手裏了。今天咱們可真演了壹出好戲，對不對？”
　　又壹個宙斯贊嘆著應道：“可不是嗎！撲朔迷離、反轉連連，戲就應該這樣演。”
　　“咱們得想想，接下來怎麽辦。”
　　“對，對。按理說比賽打完了，唯壹有資格去見最高神的，就只有這個禮包……接下來怎麽樣最精彩？”
　　“人偶師特別想拆它，咱們拆不拆？”
　　“拆是壹定要拆的，但是咱們什麽時候拆、怎麽拆，才最符合戲劇美學？最富有娛樂性？”
　　壹小群宙斯，每個都搖晃著壹模壹樣的臉，好像被海風吹動的壹片肉森林。他們對眼前宙斯的無頭屍體視若無睹，對剛才戰場上殘留下來的宙斯遺屍也毫無所覺；甚至連那個壹直被木辛困在水裏的宙斯，也沒有壹個同胞上去搭救。他們在乎的，好像只有壹點：如何把眼下這個局面弄得更有趣。
　　用另壹句話說，是如何把眼前這群人耍弄得更徹底。
　　所有的進化者都像是失了聲。沒有壹個人知道，這樣的情形下他們應該說什麽、做什麽好；甚至連黑格爾和莉絲這樣，與林三酒沒有多大關系的人，也已經控制不住地渾身顫抖了起來，盡管他們自己可能也不太明白為什麽。
　　至於人偶師——自從人頭落地以後，他就再沒有說過壹個字，沒有動過壹根手指。現在地毯上看起來好像有兩具屍體：壹具伏著，壹具站著。
　　唯壹壹個仍然勉強保持住了正常狀態的，是靈魂女王。
　　或許是因為種族不壹樣，有時從大肉蟲身上那股不可思議、近乎冥頑不靈的韌勁兒，實在叫人類羞愧。它原地團團轉了幾個圈，猛地尖叫道：“妳們說！怎麽把林三酒弄回來？妳們肯定有辦法，我就不信了，只要我不放棄，死人我也能弄活過來、空皮囊我也能填滿肉！”
　　“那說明妳的生物學得不太好呀。”
　　有個宙斯嘿嘿地笑道，另壹個宙斯立刻叫了聲“這句臺詞好！”。
　　他們好像只關心眼前這些人，能不能給他們提供足夠的娛樂。
　　靈魂女王受了這壹句羞辱，卻竟然忍住了沒發作。它幾步沖到人偶師身邊，剛擡頭叫了壹聲“大人”，但目光壹落在對方臉上，不知怎麽卻又把後半句話吞了回去；它幹脆壹扭頭，壹把抓起那顆人頭，撲向了地上那具無頭屍體。
　　“接回去，”靈魂女王的聲音尖尖地發顫，使勁把人頭往斷頸上撞。“怎麽才能接回去？縫、縫起來？”
　　“女王，”木辛實在看不下去，叫了它壹聲：“女王！回來吧。”
　　“回個屁！”靈魂女王壹點都不認他的好意，抓起宙斯幾十厘米長的斷頸搖晃起來，怒道：“妳沒看見這家夥的脖子裏，全是垃圾嗎？垃圾斷開，再接上就好了！又不是骨骼神經血管什麽的——我分得清楚，我分得很清楚！”
　　“這壹幕很好看，”有壹個宙斯既滿足、又憂傷似的說，“表達了同伴之間不離不棄、即使壹方死亡也不肯承認的悲哀。演員的真情實感，真是叫人動容。”
　　“我真他媽受夠妳們的戲劇屁了，”靈魂女王壹把將斷頸扔回地毯上，又抓起了人頭。然而就在這時，它動作頓了壹頓。壹眨眼那麽長的沈默掃過海面，忽然有壹個宙斯低低地向同伴問道：“誒？好、好像……不能讓它這樣吧？”
　　這句低語被海風吹散開，隱隱約約地飄進了進化者們耳朵裏。
　　不能“怎麽樣”，那個宙斯自然沒說；但靈魂女王卻好像凍住了，有那麽壹會兒，它壹動沒動。過了幾個呼吸的時間，壹只肉觸手才從緩緩地伸出來，帶著幾分不確定，輕輕戳了幾下宙斯屍體的斷頸。
　　“他媽的，”這壹次罵粗話的，變成了不知哪壹個宙斯：“去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