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8章 林三酒提出的問題

　　……不論怎麽想，這似乎都是壹個死局。
　　在矮胖會計話音落下的短暫片刻裏，林三酒仿佛坐在壹個萬花筒的中心，世界在腦海之外不斷旋轉著；無數念頭紛至沓來，每次壹個看似是解決之道的答案才壹浮起，就立刻被層層纏纏繞的黑暗給重新拽入水下。
　　確實，她沒有辦法改變這壹個現實。
　　她沒有力量對抗梟西厄斯，不能永遠保護每壹個普通人不受進化者的盤剝利用，也不能構建出壹個沒有傳送的理想世界……矮胖會計所說的壹番話，可以說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其實我早就隱隱約約懷疑，豬所承諾的改良農場是壹個靠不住的虛話，”林三酒忽然苦笑壹聲，說道：“我向妳發問，原本是有用意的。”
　　她嘆了口氣，低頭看了看無數屏幕下的壹臺機器，機器上此刻正亮著壹個綠色光點。
　　早在林三酒命令豬通過廣播，面向每個農場分部尋找鳳歡顏和恒星的時候，她就親眼見過壹次，旺根是怎麽操作那臺機器的了。盡管她所剩無幾的意誌力差點被人偶師給擊成碎片，可是壹個手指尖那麽大的意識力，總還是擠得出來的。
　　旺根死了，誰也沒發現廣播系統就這樣悄悄地上了線。
　　“妳打開了廣播？”矮胖會計發現了她的視線所向，微微壹楞，反應過來了。“妳說的那壹套改善農場的話……也是為了讓農場裏普通人聽的？”
　　林三酒點了點頭。
　　她希望普通人能知道他們的真實處境，知道他們有哪些選擇，可她最終發現，意識到現實的人，卻是自己。
　　“這都是無關緊要的。”矮胖會計也苦笑了壹聲，“他們知情與否，不能改變事情的本質。既然普通人無力制約抗衡，那他們就是疫苗原料而已……我們並不害怕他們的知情，更不害怕他們的反抗。”
　　他的表現也印證了這壹點：他明知道此刻廣播系統依然開著，他說的每個字都會被普通人聽見，但矮胖會計甚至沒有壹點緩和委婉的意思。
　　“妳讓他們聽見了真相，反而是壹種殘酷。”矮胖會計搖了搖頭，說：“他們此前全心相信著豬的謊言，認為自己是在建設壹個屬於普通人的天地，那麽哪怕吃苦，他們也甘之如飴。生活或許艱苦，但他們充滿希望。可是如今他們知道真相了，又不能改變現實，未來留給他們的，就只剩下清醒的痛苦了。”
　　做快樂的家畜，還是清醒地承受痛苦，似乎也是壹個頗有歷史的思維實驗題——林三酒知道自己會做出何種選擇，可是其他人呢？
　　是不是真像矮胖會計所說，普通人還是繼續活在謊言裏更好？
　　“對不起，別怪我說話直接，我只是覺得我不該浪費妳們的時間，說些空話。”
　　矮胖會計這時才飛快地掃了壹眼人偶師——後者很少有這種放任蒼蠅雜魚嗡嗡亂叫，自己卻無從插手的經驗；此時就算來個傻子，也能意識到大廳裏陰沈沈的氣氛，正像暴雨前凝結的烏雲壹樣，逐漸壓得人喘不過來氣。
　　別看這家夥其貌不揚，卻在短短幾分鐘裏，既用余淵保住了自己壹命，又盡可能用言語打消了農場被毀的可能性……即使林三酒什麽都清楚，但她破不開死局的話，也還是什麽都做不了。
　　“我們該走了，”清久留忽然輕聲說道，隨即指了指屏幕。“妳們看，那個出口。”
　　屏幕上是壹個幽暗的山洞洞口，好像是通往七個分部的道路之壹。此時在壹團昏暗裏，林三酒勉強只能看見洞道口處，由外面投下來的壹小片淺淺的、指甲邊似的淡光——淡光裏，僅有壹雙人腳投下的影子；人腳以上的，都淹沒在了昏暗中。
　　……有人正站在洞道口。
　　只需看壹眼，只需稍稍壹想“有可能是梟西厄斯的身體管家”，林三酒就覺得體內像是豁開了壹個大洞——她好像又像上次壹樣，正從高空裏往下跌，呼嘯寒風瘋狂地往體內空洞裏倒灌，令她的神魂都緊縮起來了，強風下無處躲藏。
　　僅僅是壹個念頭而已，她連體溫都不由自主涼了下去。
　　這壹次沒有喬坦斯了；他們壹行人若是再次對上了梟西厄斯……
　　可是，那麽多普通人怎麽辦？
　　“現在沒有時間了，”清久留似乎看出了她的掙紮，看了壹眼矮胖會計，說：“妳要是不喜歡他們的做法，咱們大可以做好準備再回來。他梟西厄斯能從此住豬圈裏？再說，有言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對吧。妳都惦記上了，他們好不了了。”
　　“我怎麽就成賊了？”林三酒都忍不住回了壹句，短暫地從糾結猶豫裏被拉出來了壹瞬間。她剛壹轉頭，矮胖會計好像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馬上開了口。
　　“我這就向首領申請那壹件【單向通道】，妳們放心離開也沒問題，我會請組織直接將它發給妳。都到了這壹地步，我想妳也能看出來，我們不會在這種細枝末節上耍沒有必要的花槍。”
　　“中央車站寄存櫃，”林三酒不必多說，矮胖會計就明白了，立即點了壹點頭。
　　“寄存證會通過紙鶴給妳。”他保證道。
　　人偶師陰沈沈地盯著屏幕，腳下壹時沒有動。直到清久留又好言好語地請了他壹會兒，他才終於有了反應，往大廳另壹頭裝著大海的玻璃墻上看了壹眼。
　　在經過林三酒身邊時，壹陣又冷又濃的香粉氣，仿佛掐上喉嚨的壹只冰涼的手。在分不清是氣味、陰影還是溫度的壹片風裏，林三酒聽見他低低地笑了壹聲。
　　“認同叢林法則弱肉強食的人，又有幾個會在這時覺得被他殺了合理的？”他又像是嘲諷，又像是自嘲。“同壹件事，放在別人身上則合情合理，放在自己身上則哭天搶地……”
　　他回頭看了看矮胖會計，笑了。“對吧？”
　　矮胖會計面色唰地壹下白了下去，幾乎是與林三酒在同壹時間意識到了空氣裏驟然濃重起來的殺機——林三酒實在沒想到，同壹件事她今日竟不得不連做兩次；那壹條鋼鞭像毒龍壹樣裂開了空氣，在尖銳呼嘯聲裏砸上了矮胖會計的肚子，搶先壹步將他高高地打飛了出去，不可避免地在半空裏濺開了壹道血花。
　　人偶師卻直到現在才擡起了手，只是慢條斯理地梳理了幾下手腕上的羽毛，看了林三酒壹眼。
　　“妳突然激動什麽？”他的半個笑也是陰沈沈的，“看把妳的好朋友打得多狠。”
　　林三酒使勁揉了壹把臉，才意識到自己上當了。“妳……妳剛才不是……”
　　人偶師理也沒理會她，扭頭就走了。
　　清久留擡步跟了上去，沒忘記壹直在旁邊瑟縮著的鳳歡顏；他沖小姑娘露出了壹個笑，剛說了聲“妳來”，鳳歡顏就已經像是被貍貓迷著了壹樣，直楞楞地跟了上去。
　　林三酒又看了壹眼屏幕，知道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人偶師只需壹擡手，整片玻璃墻就像受到了爆破似的，登時化作無數天光下的晶亮碎鉆，紛紛揚揚地落向了下方的大海；海風又涼又沈地灌進了大廳裏，吹亂了林三酒幹涸了血跡的半長頭發。
　　當矮胖會計壹邊咳嗽壹邊站起身時，她也來到了他面前幾步遠的地方。
　　“我讓妳活著，不是因為余淵。”林三酒垂著眼皮，看著他，說：“我直接向樓琴要那件東西，也是壹樣的。”
　　矮胖會計呼吸粗重，手捂著肚子，面上盡是細汗。
　　“我可以殺了妳，但僅僅因為我可以，不代表我就壹定要去這麽做。”林三酒低聲說，“強大，與具有自控力、責任感和良知，是不沖突的。”
　　矮胖會計擡起頭，目光在她臉上逗留了壹會兒。他終於再次苦笑起來，氣息斷斷續續地說：“我自從進入末日以來，還是第壹次聽見……妳要知道，其他人可未必像妳壹樣。”
　　“我知道。”
　　林三酒說完，轉身走向了海風。她的每壹步，似乎都比上壹步更沈；清久留把話說得很好聽，但她知道此刻她所走的每壹步的本質——不過是在逃跑而已。
　　那麽多普通人，未來要遭受的苦難，她沒有能力管，也沒有勇氣管——或許蒼生本來就不是她的責任，但是在看見苦難時轉開頭這壹點，仍叫她生出了強烈的不適。
　　畢竟農場裏的普通人數量太大了，更何況還不止是這壹個世界，樓琴說有三個世界……
　　林三酒想到這兒，忽然腳下壹頓。
　　她看了看正在徐徐靠近的Exodus，又轉頭看了看後方的矮胖會計。
　　“餵！”
　　林三酒冷不丁叫了壹聲，好像把他驚了壹跳。“我問妳，人類農場有多久了？”
　　矮胖會計楞了楞，小心地應道：“至少也有七八個月了。”
　　“多少血，夠產壹支疫苗？”
　　“是要提純血液中的關鍵物質，才能制造疫苗……”矮胖會計茫然地說，“據我所知，壹支疫苗大概需要300－600毫升的血，取決於血液內的關鍵物質含量。”
　　還是清久留叫了她壹聲，才將林三酒從沈思中喚回了神。
　　“該走了，”他歪著頭，看了她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