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4章 掉入兔子洞

　　等季山青撲到駕駛臺旁，向屏幕上壹望的時候，外面浩瀚無垠的宇宙已經被壹陣陣溫柔起伏、絢麗變幻的光芒，吞噬淹沒成了壹片光色形成的海洋。
　　在光波蕩漾之中，連系著林三酒的那壹根黑色繩索，卻仍然像剛才那樣輕盈虛浮地飄在太空裏；它像被人多畫出來的壹筆黑，甚至都沒有被大洪水推得動壹動，就好像另壹頭連著的人還在。
　　是了，如果母王從這壹處撕裂了“洋蔥宇宙”，進入了下壹層，那也就意味著這壹處已經不再穩定堅固了；大洪水從這個曾經的破口處湧襲出來，也是很有可能的事。雖然姐姐被大洪水吞沒了，但她與飛船之間仍有這麽壹條繩索的聯系，若是順著它……
　　季山青在這個念頭轉完之前，已經推著Exodus，直朝著繩索盡頭的方向沖了進去。
　　這麽幹的風險相當大。不是說季山青自己可能會壹頭撞入太陽表面之類，若是沒了姐姐，他本身也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只是誰也不知道大洪水另壹面是什麽情況，他萬壹駕駛著Exodus壹頭撞上了林三酒，那後者恐怕就幾無幸理了。
　　等他“追上去”的沖動過去，剛壹意識到這壹點，頓時連手腳發軟了，差點沒栽進身後椅子裏。
　　“姐姐，”他此時眼前除了無盡的、蕩漾的溫柔光色，什麽也看不見了，他喃喃自語著，好像希望林三酒能奇跡般地聽見：“姐姐，拜托……”
　　同樣的維度破裂，同樣的大洪水，那麽他們也應該出現在同壹個地點才對——季山青用手撐著自己，覺得渾身又涼又軟，活像等待宣判壹樣，覺得自己可能足足等了壹個世紀，那席卷視野的大洪水光色才忽然壹暗，退潮般從眼前消去了。
　　出現在前方的，是壹片向Exodus急速靠近的大面積色塊。
　　禮包壹時差點連頭發都要炸開了——很顯然飛船即將撞上什麽東西了——急急手忙腳亂地想要將飛船拉起來轉向。他對操作駕駛不熟悉，好不容易終於趕在撞毀之前把飛船給提起來之後，又壹口氣往高空中沖了好幾分鐘，因為心跳得過於激烈，好像連身子都在跟著發震。
　　他天生膽子就不大，被這麽壹嚇之後回了好壹會兒的神，總算慢慢感覺出不大對勁了。
　　Exodus從上壹層宇宙破綻處掉進來，理應掉進了另壹層宇宙裏才對；不管他現在是在太空裏，還是在壹個星球表面上，他……他都不應該看見這幅景象才對。
　　占地極廣、體積極大的Exodus，往常要至少占去壹大片山頭，此刻……此刻卻正懸浮在兩棟緊緊挨著的高樓之間。
　　確實是人類社會中常見的高樓，看上去就像是人口擁擠的大城市裏，那種十分常見的老舊居民樓。黑洞口似的小窗口下，掛著臟兮兮的空調機箱；黑色水漬滲進墻皮裏，五顏六色的衣服搭在窗外繩子上，掛著綠網的外墻腳手架壹片連著壹片，在樓和樓之間的半空中，又形成了壹層層仿佛足以令人通行的脆弱地面。
　　饒是季山青，也弄不明清楚Exodus怎麽能夠壹頭沖入居民樓之間而沒有撞破任何東西的。他不敢貿然出去，只好不斷從飛船上各個角度往外看：居民樓看起來有二三十層樓高，壹棟擠著壹棟，下方路面窄得只能容下二人勉強通過。靠近路面的墻壁上，畫著大幅大幅的塗鴉、粗口、誰也看不明白的文字；賣菜的棚子、大垃圾桶、拎著菜來來往往的人，全都在那麽窄的巷子裏，密集雜亂中，又自有壹番井井有條。
　　壹個滿腦袋發卷的婦女，正巧從Exodus右邊的樓上推窗探頭出來看了壹眼，對自己家窗外突然出現的雪白圓環狀飛船毫無動容，點燃壹支煙，開始吞雲吐霧。
　　禮包有點傻了。
　　他也沒想到，大洪水竟然給他送來了這麽壹處地方，而Exodus似乎也不能理解地變小了，變得恰好能容於兩棟建築之間。地面上、居民樓裏的所有人，應該都看見這艘太空飛船了，但沒有人對它多擡壹擡眼皮。
　　姐姐也來到這裏了嗎？這裏……是什麽地方？那些人神色這麽正常，是不是說明他們不是壹般進化者？
　　他用通訊器試著聯系幾次，都像石沈大海壹樣；事到如今，除了出去看看，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季山青天生謹慎，看了壹遍莎萊斯對於船艙外的分析報告，又作了壹些準備、穿上了壹套單人型飛行裝置，這才從飛船下方的出口降落到了地面上。正如在面對飛船時壹樣，這條窄路上來來往往、看起來與普通人無異的人們，眼見壹個人腳下噴汽地從半空中降下來，也沒有人朝他多看上壹眼。
　　他擡起頭，在高高的灰藍天空下，Exodu形狀如同壹只巨大甜甜圈的影子，體積看上去仍舊沒變——它太大了，以至於被群樓分割得只能讓人看見船身的壹部分。從地面角度看，它根本不像是停在兩棟樓之間的，反而像是停浮在高空裏。
　　這又是怎麽回事？饒是季山青，此時也找不到答案了。
　　“膽子大了，練琴練到壹半妳就敢找借口走，”從不遠處，壹個女人聲音讓禮包下意識地轉過了頭，“妳知道壹節課要花我多少錢不？妳少練半堂課，就是扔了壹百五十塊錢，妳知道不知道？”
　　那是壹個氣色疲憊的中年女人，壹邊說，壹邊用力拽了壹把落後了兩步的小孩。那小女孩不敢吭聲；她踩在濕漉漉石板路面上的腳步聲，和她媽媽手裏塑料袋的摩擦聲，旁邊壹個男人打電話叫出租車的聲音……以及千千萬萬、喧鬧擁擠、生氣騰騰的聲音，在這壹刻將季山青淹沒了。
　　那對母女壹轉彎在巷口不見了，他才收回了目光。
　　太現實了……簡直就像是還沒末日壹樣。如果這裏是十二界之壹，那倒也能解釋為什麽普通人會對他無動於衷了——可是十二界裏也沒有帶著孩子去上琴課的母親啊。
　　既然也不知道姐姐會掉去哪個方向，就隨便找壹個好了。季山青猶豫了壹下，四下看看，走近旁邊壹家賣水果的攤販，問道：“妳好，我想打聽個事。”
　　那攤主從壹本小道雜誌上擡起頭——恰好也是個進化者。
　　“打聽什麽事？”
　　他合上寫著“流產3次？富豪情婦面臨被甩！”大字標題的雜誌，壹只套著人字拖的腳架在膝蓋上，壹抖壹抖。在他身邊，壹只收音機正在放著不知道哪裏的歌；壹排排蘋果、櫻桃、橙子之類品種齊全繁多的水果，能叫大多數進化者都楞住——在末日世界裏，新鮮蔬果算是標準的稀有物，運氣好的時候甚至能換來壹張不錯的簽證；這個小攤上，竟然隨隨便便就擺出了這麽大的量。
　　“剛才這附近有壹個高個子女人從空中掉下來嗎？大概這麽高，脖子上系著繃帶，穿了壹條野戰褲……”
　　“妳找的是個人嗎？”那攤主倒是壹幅挺好說話的模樣，也不嫌季山青耽誤他做生意，只不過他這壹張口說出來的話，卻叫季山青也楞了壹下。這個形容不是人還能是什麽？
　　“是、是的……”
　　“哦哦，”攤主壹拍膝蓋，“我想想……唔，她是不是從天空中掉下來的我不知道，不過我倒是記得不久前有壹個女人從我攤前走過去了，個子就是妳說的這麽高，穿了壹條野戰褲。”
　　還挺順利！禮包心中頓時壹輕——但他繼續聽了幾秒，心臟就又漸漸沈了下去，好像被壹只大手按進了黑色湖水裏。
　　“她胳膊上是不是還有這麽大的壹塊疤啊，”攤主比了比，說：“看著好久沒修剪過頭發了，短頭發亂糟糟的……她往那邊走了，都過去十五分鐘了，妳未必追得上了啊。”
　　他怎麽會記得這麽清楚？姐姐不就只是從他攤前走過去而已嗎？
　　如果他壹直在看雜誌的話，那麽能記得偶然走過去的壹個人，已經是禮包撞了大運了；可短短壹兩秒的時間裏，他連姐姐的發型和身上的疤都註意到了？
　　對於季山青的疑惑，那攤主只是簡簡單單、理所當然地說：“這還用問嗎？我記憶力非常不錯的。”
　　面對這樣的回答，禮包反而啞口無言了。
　　他滿腹疑惑地道了謝，轉身走了，留下那攤主繼續看雜誌——面上沒露出什麽，壹顆心卻好像浮在水面上壹樣，止不住地七上八下。
　　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走了壹會兒之後，停住了腳。
　　他回頭往身後看了看。
　　壹條鋪著石板的窄道，夾在兩側叢立的舊樓之間，窄道上人頭起起伏伏，面孔來來去去；攤販的講價聲、遠處馬路的汽車鳴笛聲、傍晚時分亮著的霓虹廣告牌、餐廳後廚排放出的油味熱氣……壹起組建成了壹副最尋常不過的人間煙火。
　　他又轉過身，看了看身前。
　　這幾乎不合理，因為在他邁步來到這壹處之前，他剛才壹直在朝前張望，沒有看見任何不該出現的東西。只有當季山青走到這兒來了、壹擡頭，才赫然發現眼前的都市不見了，就像從未出現過壹樣。
　　在眼前展開的，是壹片夜空下的沙漠。
　　壹輪巨大的圓月，浮在壹望無垠的沙漠地平線上，黑色夜空中繁星閃爍。在季山青面前，壹排孤單的腳印，刻在平整光滑的沙裏，壹路伸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