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9章 銅地碼頭

　　從報社大樓裏走出來的時候，鄧倚蘭在臺階上壹個沒踩穩，失足就跌滾了下去，尾椎骨在地面上撞出壹聲悶響，往腦子裏送去了壹陣尖銳的痛。
　　她喘著氣，在地上坐了幾秒，兀自暈乎乎的。甩在地上時小腿被擦破皮出血了，她擡起頭壹看，發現附近的人都正扭頭張眼地瞧她，壹見她望過來，眾人紛紛轉身走了。
　　鄧倚蘭已經好多天沒有哭過了，現在眼睛裏也是幹幹的沒有眼淚。這是她問的第四家媒體，也像以前壹樣落了個空，沒有人能告訴她到底十二界是什麽，或者是誰要求打的廣告。職員們好像也不知情，都有些語焉不詳，她若往深裏問了，還會招來對方的不耐煩甚至惱羞成怒。
　　清單上還有好幾家外地的媒體，鄧倚蘭對它們已經不抱希望了。
　　……那也得去。
　　不然的話，她該做什麽才好？
　　鄧倚蘭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聽見手機在包裏響了起來，不由壹楞。這可能是推銷電話，自從漢均之死被蓋棺定論以後，現在聯系她的人幾乎沒有多少了，爸媽也回了家，不知道她最近壹直沒去上班。
　　壹個陌生的號碼，她接了起來。“餵？”
　　“鄧小姐是吧？”另外壹頭是個語氣很沖的女聲，連句妳好也沒說，仿佛恨不得能用聲音推她壹把。“是妳在找那個叫什麽……漢均？他是妳老公是吧？”
　　那壹瞬間，鄧倚蘭以為自己之前都是在發夢，其實漢均沒死。
　　他的名字被壹個活著的人說出口，就好像把他也帶回來了，尤其是這句話裏竟沒有“節哀”壹類的詞，就是壹個他始終活著的證明。她壹時恍恍惚惚，忘了答話，那女人又說道：“我可看見妳貼的尋人啟事了！”
　　壹盆冷水潑了下來，鄧倚蘭激靈壹下回到了現實。“是的，不過……”
　　“我有重要的事要和妳說，當面說。”
　　“好——好——”
　　鄧倚蘭太想知道他失蹤之後的事了，急忙報上了自己小區旁壹個咖啡廳的地址。她壹掛電話立即就往家趕，心臟咚咚直跳，攪得她呼吸都不安寧——漢均到底做了什麽？
　　她在咖啡廳裏等了十五分鐘，把五六個白糖紙包都撕成了小山似的壹堆碎屑，那女人又是壹個電話過來：“我在妳小區門口，妳過來。”
　　鄧倚蘭回到小區門口，遠遠地壹張望，看見了壹個腦袋上纏著繃帶的女人，身後還跟了兩個男人。其中壹個發現了她，朝鄧倚蘭身上壹指，說了些什麽，那腦袋受傷的女人立即大步走過來，喊道：“鄧小姐？”
　　“是我……妳們是？”
　　兩男壹女將她圍在中央。“我找妳老公很久了，妳看看，”那女人年紀、身量與她相仿，壹指自己額頭上的繃帶，怒道：“這就是他幹的。”
　　鄧倚蘭花了半天才回過味來。“漢均打人了？”
　　“妳裝什麽不知道啊？我6號那天本來高高興興要上遊輪玩，結果被妳老公襲擊了！”受傷女人越說越怒、越逼越近，吐沫星子都濺上了她的臉。“他把我打昏了，我的頭撞上了墻，船票也被搶走了——妳作為家屬，妳說，怎麽辦吧！”
　　“怎麽可能呢，他打妳幹什麽……”
　　鄧倚蘭說到這兒，突然壹下啞了火。她想起來了，她曾經在電話裏說“我總得先買船票呀”，漢均那時回答她“妳不用管，來就行，船票我給妳弄”。
　　這麽說，果然是他打人搶票了。
　　說吃驚吧，確實吃驚；但她內心深處卻覺得，這似乎也像是漢均做得出來的事。倒不是說他本人多暴力，而是當他想要解決壹個問題的時候，法律常規所形成的條條框框，似乎就有點兒要攔不住他了。
　　“我當時就報警了，現在妳要查記錄都查得到，我可不是在瞎說！”那受傷女人見她態度低微下去，自己聲氣就越發高壯：“讓妳老公出來，醫藥費，精神損失費，誤工費，都得賠我，不然我現在就打電話通知警】。”
　　“可是……他已經死了。”
　　那女人壹頓，不知道是不吃驚還是不相信，立即說：“那妳來賠！”
　　鄧倚蘭長這麽大都老老實實，頭壹回遇見這種事，腦子早就成了壹團亂麻。接下來半個小時，她只記得自己的耳朵在對方三人的嚷嚷聲裏嗡嗡作響，以及問了賠償數字之後油然而生的恐懼——她已經沒去上班了，如果又把存款掏出來這麽多，她接下來拿什麽去繼續尋找漢均的死亡線索？她父母是絕對不會出錢讓她“瞎胡鬧”的。
　　她試圖將價錢砍掉壹些，對方卻說：“我是有錢人嗎？我的醫藥費都是借的。借來的錢不要利息嗎？利滾利的，妳知道欠了多少嗎？這不都得妳來掏才對？壹分錢也沒得少。”
　　叫鄧倚蘭沒料到的是，雙方沒談攏，那三人就不肯走了。他們硬是跟著她回了家，壹個男人伸手攔住門，另壹個男人推著她將她擠了進去，三人呼啦壹下全進來了。他們將沙發占得滿滿的，那兩個男人連問也不問壹聲，就從茶幾下掏出花生來吃，把花生殼吐得壹地。
　　鄧倚蘭氣得手都發抖，但又知道是漢均理虧，連指責也都是壹些“我老公是錯了，但妳們也不能這樣”“這裏是我家，妳們沒有權利進來”之類軟綿綿的話，她自己聽了都覺得沒有底氣。
　　夜裏十壹點多時，眼看三個人都不走，她終於沒忍住報了警。
　　“他們沒打妳沒罵妳吧？被妳老公打傷了，人家要賠償要私了，天經地義的，妳就積極協商解決壹下。鬧大了，對死者名譽也不好，妳怎麽不想想？”壹個戴眼鏡的年輕人來了之後教育她，“打傷了人就得賠錢，誰叫妳是他老婆呢。”
　　坐到十二點半，那個受傷的女人有點坐不住了。
　　她打了幾個呵欠，在手機上啪嗒啪嗒地發了壹會兒信息，擡頭朝兩個男人問道：“我這還受著傷呢，也太晚了，要不……”
　　“沒事，姐，妳先回去。”壹個正在玩手機的男人頭也不擡，“這兒我們來看著。”
　　另壹個看著電視，兩腿癱得開開的，說：“我們挺舒服的，住壹星期都行。”
　　鄧倚蘭差點當場跳起來——深更半夜，讓她獨自和兩個壹看就不像是正經人的陌生男人待著？可是她又清楚，在場三人誰也不會聽她的。眼看著那女人拎包就要走了，她感覺胸口都快要炸開了，卻連壹個能解決問題的辦法也想不出來，血液呼呼作響，甚至都感覺不到自己是站在地面上的了。
　　那女人開門之前，忽然回頭看了她壹眼，臉上閃過去壹絲說不上來的神色，匆匆扭了回去。
　　就是這壹眼，叫鄧倚蘭腦子裏唰地打過去了壹道光。
　　“妳在哪兒看見的？”她急忙叫道。
　　那女人轉過頭，問：“……什麽？”
　　“妳說妳看見了尋人啟事，妳是在哪兒看見的？”
　　那女人抿起嘴巴。“我不記得了。反正在街上看見的。”
　　“妳把啟事留下來了嗎？”
　　“誰要留那種東西？”那女人不耐煩了，拉開門就走，咚壹聲將門甩上了。
　　鄧倚蘭立在客廳裏，半晌沒有動。呆呆站了壹會兒，她回頭看了壹眼沙發上的兩個男人，沙啞地說：“……我要收拾壹下，睡覺了。”
　　“睡唄，”壹個男人嬉皮笑臉地說，“特地告訴我們，妳是什麽意思？”
　　換作從前，鄧倚蘭壹定會氣得滿臉通紅，現在她卻覺得胸膛裏空蕩蕩的，激不起來憤怒了。她轉身回屋，再出來的時候，頭上系了壹條洗臉時用的發帶；身上換了睡衣，腳上踩著壹雙拖鞋。
　　穿著睡衣，鄧倚蘭默不作聲地掃幹凈地板，將垃圾倒進桶裏，把垃圾袋拿了出來。她又進廚房去，拎出了另壹袋垃圾，往門口走。
　　“妳去哪兒？”
　　“倒垃圾，”她面無表情地說，打開了門：“過夜要招蟲的。”
　　兩個男人打量了她幾眼，誰都懶得起來替她扔垃圾。這些人恐怕都是被雇來做這種事的，錢的動力還不夠讓他們好好做壹個十足細致的惡人——至少，鄧倚蘭是這麽希望的。
　　“快去快回，把門開著。”
　　鄧倚蘭剛松壹口氣，又緊張得手腳都發起了抖。她進了樓道，急忙將手裏壹袋垃圾扔了，緊攥著另壹個黑色塑料袋，按下了電梯。在等電梯的過程中，她還故意大聲咳嗽幾下，好讓那兩個男人知道自己還在；門壹開，她就匆匆進去了，使勁拍上了合攏的按鍵。
　　她這壹輩子，也沒幹過這樣膽大包天的事。
　　等她沖出門、逃上壹輛出租車時，那司機還回頭看了她好幾眼，似乎對她壹身睡衣拖鞋起了疑惑。“去銅地碼頭，”她從黑色塑料袋裏掏出錢包示意壹下，話音都發顫：“我有錢付的，麻煩快點！”
　　鄧倚蘭實在沒有地方可去了。銅地碼頭那邊有壹些小旅館，可以讓她容身壹晚；家裏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那些家電什麽的哪怕是丟了，她也毫不心疼。
　　她下了車，茫茫然地在碼頭外轉了壹圈。自從漢均被火化，她壹直想過來瞧瞧，卻又不敢來看。
　　如今在絕望之中，她卻第壹個就想到了銅地碼頭，就好像過了這麽久，漢均依然在碼頭上等著她。
　　柱子上居然還貼著尋人啟事，這麽多天來也沒被撕掉。鄧倚蘭在寒冷的夜風裏，從垃圾袋裏掏出壹件薄外套，套在睡衣上，讓自己看起來多少正常壹些。她也不嫌臟，在貼著尋人啟事的柱子底下坐下，腳趾冷得不行，從粉紅拖鞋裏蜷縮起來。尾椎骨還在隱隱作疼，但她卻難得地感覺到了安心。
　　有漢均的地方，她總是很安心的。
　　出乎意料的是，這麽晚了，居然才有人剛剛從銅地碼頭下班出來。鄧倚蘭聽到人聲的時候，才冷不丁壹震，重新意識到了自己在哪兒——她擡頭壹看，發現有幾個穿著員工服裝的男女正往外走。
　　“今天又搞得這麽晚，”壹個女人抱怨道，“天天加班也沒有漲工資……”
　　“下個月就沒這麽忙了，淡季了，”她的同事息事寧人地說。
　　“回去吃個泡面再睡……”
　　“哇，嚇我壹跳……這女人不會是個瘋子吧……”這是在經過鄧倚蘭身邊時，有人小聲說的。
　　壹個年輕姑娘在經過柱子時，目光在尋人啟事上逗留了壹會兒。
　　那不是單純出於好奇的目光，再說這張紙貼了這麽久，她天天上班下班，早就不該好奇了。
　　那是壹種認識的目光。
　　鄧倚蘭被這個念頭緊緊攥住了心臟，慢慢站了起來。她渾身都在發抖，手裏黑色塑料袋窣窣作響。
　　那年輕姑娘趕緊加快幾步，從她身旁走了過去。
　　“妳見過我老公，是不是？”鄧倚蘭顫聲問了壹句。
　　那年輕姑娘停下了腳，慢慢轉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