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我猜得對嗎？

　　冢鬼真的很餓。
　　因為他足足吃了十壹碗面。
　　千裏迢迢從錫銀城趕回苔原的白袖，沒想到自己剛剛落地，不到十分鐘，就重新坐上源能艇離開……而這壹次的目的地則是長野的小面館，據冢鬼所說這是清冢修建時期他常吃的壹家面館，在大都花幟為趙西來賣命的時候他總饞這壹口。
　　後來他壹直在苔原忙碌。
　　這碗面，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吃到了。
　　他的運氣不錯。
　　這麽多年過去了，這家面館現在還開著。
　　“這就是妳說的‘吃點東西’？”
　　白袖看著冢鬼，又看了看桌上堆疊如小山的面碗。
　　“是啊……其實我還是很餓，妳不介意再等我壹會吧？”
　　冢鬼狼吞虎咽，抽出功夫回話。
　　他又去吃了火鍋，順便買了幾塊燒餅，雪禁城的商業區是壹座不夜城，冢鬼就這麽沿路壹直走了下去，白袖向來很有耐心，他當然不介意陪冢鬼就這麽吃下去……
　　只是據他所知。
　　冢鬼只是“肉體凡胎”，這家夥的食量以前可沒這麽大。
　　“好了。”
　　就這麽壹直持續吃到半夜，冢鬼拍了拍肚皮……
　　壹頓饕餮之後。
　　他的腹部依舊平整，並沒有絲毫隆起的意思。
　　雖然他吃了很多。
　　但……這些食物就像是進入肚子之後憑空消失了壹般。
　　“現在去看天鞘吧。”
　　邢雲滿意地打了個飽嗝，然後愜意長嘆壹聲。
　　白袖與冢鬼對視，他從對方的眼神之中，看出了壹絲不舍。
　　顧南風下令，今晚讓白袖和冢鬼單獨相處，所以顧氏的守夜人不敢跟隨，他們壹直守在停機坪處，等待著兩人回來。
　　不多時。
　　顧氏源能艇將二人送至【雪籠】。
　　雪先生和鬼先生親自在【雪籠】之前迎接貴客，冢鬼獨自壹人走在最前面，白袖默默跟在身後。
　　今夜的苔原監獄格外安靜。
　　壹直散發無序律動的“天鞘”，也出奇的安靜。
　　……
　　……
　　白袖不是傻子。
　　他看出了冢鬼的反常，壹個平時靠著輸液維持生命體態的家夥，離開基地做的第壹件事就是胡吃海塞。
　　或者說……
　　這是冢鬼離開基地所做的最後壹件事。
　　兩人默默行走，壹前壹後，風雪呼嘯。
　　走在前面的冢鬼，單薄衣衫被風吹地高高拋飛，他的模樣像是壹個奔赴沙場的赴死者。
　　“餵——”
　　白袖開口了，他叫停了冢鬼：“妳可以走得慢壹點。”
　　“……”
　　冢鬼站定腳步。
　　他看著白袖，指了指前面高聳入雲的巨大黑影，笑著開口，聲音略微有些顫抖：“不用，已經到了。”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走到了天鞘的核心區。
　　經歷過壹次崩塌之後，這把石之劍被東洲裁決所更加嚴密的看管保護起來。
　　“妳的狀態不太對勁，妳還好麽？”
　　白袖並沒有急著上前，他皺眉來到冢鬼身邊，想要查看對方的精神狀態。
　　“我……從來沒有這麽好過。”
　　冢鬼聲音低沈地開口說道。
　　“自從獅醒代碼釋放之後，無數知識在我的腦海之中擴散，有些時候我甚至以為我是無所不能的上帝。數量龐大如海潮的古文不斷湧入我的腦海，這些古文化成王座，將我高高捧起……這種滋味超越了壹切的生理愉悅，這是直接抵達精神盡頭的究極享受。”
　　“但……我也從來沒有這麽糟糕過。”
　　冢鬼微微彎腰躬身，壹只手按住額頭，披散的長發從指縫中流露而出，遮住眼簾。
　　他悲哀又歡愉地笑道：“這五年，為了活著，我必須要把精神海中的‘信息’宣泄出來，不然它們就會壹直堆積壹直堆積，無法得到印證無法得到確定，這些信息便會在我的精神海中糾纏。”
　　“那剛剛……”
　　“是的……就在剛剛，這些信息已經堆疊了很多很多。不過信息的堆疊已經不重要了。”
　　冢鬼擡起頭來，看著白袖。
　　他聲音再次顫抖起來：“萬事萬物皆有代價，想要體會知識爆炸帶來的極樂，就需要承受雙倍甚至數倍的肉體痛苦。如果時間允許，我可以吃掉很多東西，很多很多，比妳看到的要多，比妳想象的還要多。”
　　白袖早就註意到了。
　　冢鬼的胃口很大，吃的很多。
　　“我知道……這是我心湖中的另外壹個自己，正在覺醒。我的身體已經不再屬於我自己。”
　　冢鬼笑道：“那家夥叫什麽？旅者？我覺得他上輩子應該是壹個餓死鬼。”
　　白袖聲音沙啞道：“我帶妳回去。”
　　是【深海】解開了冢鬼精神海桎梏的原因麽？
　　旅者的魂靈在他精神海中復蘇了。
　　天鞘核心區散發的力量，可以壓制超凡源質的力量……而旅者恰好對天鞘免疫，來到這片地帶，很明顯會加快冢鬼精神海的“畸變”。
　　所以，那場夢境，對他而言意味著線索。
　　對冢鬼而言，卻意味著災厄。
　　“不……不必了。”
　　冢鬼拒絕了白袖的好意，他伸出手指，指了指前面的高聳之影，愧疚說道：“有些事情，總該到來的。其實那場夢，我做了不止壹次……我早就夢到和妳壹起來這裏的畫面了。只是我不敢，我不敢對外面說……”
　　他能感受到，這場夢境對自己的煞意。
　　這場夢。
　　很可能就是自己靈魂所能抵達的“終點”。
　　他還想活，多活幾年，哪怕多活幾天，也是好事。
　　“我已經躲了很多年了。”
　　冢鬼深吸壹口氣，笑道：“妳知道嗎？我的身體裏壹直有另外壹個靈魂，在好多年前，我就見過他了，他會把我拽入壹座黑雪山上，那裏終年飄著大雪，那裏有壹座枯萎的山壁，還有釘入我身軀之中的利箭。”
　　“？！”
　　白袖瞳孔收縮。
　　這壹幕，他熟悉。
　　冢鬼所說的地方……不就是他和顧慎逃離的“災厄結界”麽！
　　等等。
　　當時釘穿旅者身體的利箭，白袖並沒有過多留意，但此刻隨著冢鬼的開口，那些斷裂的，破碎的線索，壹下子串聯起來。
　　他心湖之中咯噔壹聲。
　　在這壹刻——
　　他隱約猜到了【熄燭】的真相。
　　那把神弓曾短暫出現過壹次，而後不知所蹤，此後任憑世人如何尋覓，都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因為【熄燭】的答案，從來都不在五洲之內。
　　“這件事情……只有顧慎知道……他告訴我，想要活著，就好好保密，誰也不要說……”
　　冢鬼的聲音愈發嘶啞，也愈發愧疚。
　　“對不起，這場夢壹定對妳很重要吧……但是我真的很想活……”
　　“所以……”
　　“我壹直在等妳來找我……”
　　說到最後，他甚至不敢去看白袖的眼睛。
　　“妳做得沒錯。”
　　壹道平靜的聲音，打破了他的黯然。
　　冢鬼不敢置信地擡頭，看著眼前的男人。
　　“如果我是妳，我也會這麽做……誰不想多活幾年？”
　　白袖神色如常，壹如既往地溫柔：“邢雲，活下去，這不僅僅是顧慎的寄願，也是我想對妳說的。”
　　“活……下去……”
　　冢鬼神情驟然蒼白，他哇的壹聲幹嘔，向前跪倒，幹枯的雙手支撐在雪地之上，不斷顫抖。
　　他用力的大口呼吸，仿佛要將什麽東西吐出來。
　　像是……
　　要吐出壹團靈魂。
　　白袖知道自己什麽都做不了，於是他靜靜站著，就這麽陪著邢雲。
　　數分鐘後，那對顫抖的手臂逐漸恢復了平靜。
　　但白袖眼神的凝重之色並沒有消散。
　　……
　　……
　　“如果妳現在就殺了他，我也會殺了妳。”
　　看著冢鬼恢復正常，白袖忽然開口。
　　伸出雙手撐著地面的男人，聞言之後沈默了片刻。
　　片刻後。
　　“冢鬼”擡起了頭，眼神冷漠地看著白袖：“從來沒有人敢這麽威脅我。”
　　“現在有了。”
　　白袖面無表情：“妳上輩子再厲害，跟這輩子沒關系。冢鬼的超凡境界已經跌到了谷底，如果妳選擇徹底抹去他的精神，我壹巴掌下去，妳也會灰飛煙滅。”
　　“……”
　　旅者的臉皮微微抽搐了壹下。
　　他不得不承認，白袖說的是實話。
　　“他註定會死，只是時間長短問題。”
　　旅者皺眉道：“作為我的‘種子’，他的使命就是替我而活。”
　　冢鬼的知識覺醒，當然不是什麽上天饋贈。
　　而是他的命運必然。
　　這些知識，都來自於他的“前身”，在冥王契約中賭輸出局的旅者神座。
　　為了逃脫契約的懲罰。
　　旅者選擇舍棄壹切，將精神和肉體分離開來，讓精神來到五洲重新修行，並且代替自己承受冥王的災厄詛咒，而肉身則是處於寂滅狀態，等待著未來有朝壹日的“合壹”。
　　按照他的計劃。
　　這縷精神種子，在五洲成長起來之後，會被大量災厄纏繞。
　　壹個沒辦法在修行途上取得什麽成就的“凡俗”，根本就不可能逃過這麽多的災厄……
　　而死在災厄中，便是冢鬼的命運。
　　經過這麽壹出，冥王賭約之中的災厄，也將消散殆盡。
　　而那個時候，便是自己“出世”的時候，靠著這壹縷殘缺的精神，旅者神座只要找到肉身，便可以重新回歸巔峰。
　　如此壹來。
　　雖然耗費了壹些時間。
　　但他不僅找到了五洲的坐標，還可以帶著旅者族群完成最關鍵的降臨！
　　“現在他的使命變了，他只為自己而活。”
　　白袖平靜道：“如果妳殺他，那麽我就殺妳。”
　　“妳可以殺我，但殺我對妳有什麽好處？”
　　旅者神座冷笑壹聲，“我的精神海中有人類所需要的大量古文知識……這些東西可以讓妳們快速理解星艦文明的‘傳承’。除此之外，我知道北洲邊陲地界，妳們正在和我的子民交戰。這個時候殺了我，百害而無壹利。”
　　“我是壹個隨心所欲的人。”
　　白袖輕飄飄道：“我只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所以妳說的那些，對我而言沒有意義。我還是那句話，如果妳殺他，那麽我就殺妳。”
　　旅者神座的臉色很難看。
　　談判又失敗了。
　　他下意識用上了“又”這個詞。
　　因為自己的殘缺精神，始終通過冢鬼的眼睛，窺視著這個世界，在【深海】奪取本尊肉身主動權前，他通過黑雪山夢境，不止壹次和顧慎進行了交流，那個時候他的談判就壹直失敗。
　　沒有辦法，選擇拋棄肉身，切割精神的那壹刻起，他便跌落神壇了。
　　他想要重新登上神位，就需要忍辱負重。
　　“妳……沒必要如此。”
　　將怒火按下之後，旅者神座沈聲道：“我們可以好好商量，妳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妳。”
　　“壹個失去所有，連靈魂都丟掉的家夥，還有什麽可以給我的？”
　　白袖戲謔笑道：“另外……我想要【熄燭】，妳會給我麽？”
　　“……”
　　旅者神座沈默下來。
　　“如果我沒猜錯，【熄燭】壹直掌握在妳的手中，這是妳用來‘東山再起’的最後希望。妳自然不會將它交付到我的手上。”
　　白袖此話壹出。
　　旅者神座的臉色驟然發生變化。
　　“妳在說什麽？”
　　“其實我壹直很好奇，為何【熄燭】這麽有名的利器，會消失如此之久……直到剛剛冢鬼點醒了我。這把神弓不是無主之物，它已經有了自己的主人，可為何它的主人這麽多年都沒有絲毫‘名聲’呢？”
　　白袖平靜道：“因為這些年，【熄燭】主人死了。”
　　“作為熔鐵之主鍛造的，品質最高的神器，無論是誰拿到，都會成就壹番豐功偉業，除非……拿到它的人是壹個‘死人’。”
　　“旅者族群壹直不知道五洲的坐標，直到多魯河任務，才與五洲有了第壹次的‘接觸’，那次任務之後，妳的‘捧冠者’不惜壹切代價，跨越雪原，也要抵達天鞘地區，哪怕會白白搭上壹枚火種，無論怎麽看，這都是極其愚蠢的操作。但如果換壹種角度考慮呢？”
　　“旅者族群當中，已經有人知曉了五洲的坐標。”
　　“而那個人……就是他們的‘王’。”
　　“王在五洲，壹直沒有傳回消息。於是它們瘋狂地尋找‘王’，直到多魯河打開空間門戶，捧冠者抓住最後壹絲機會，來到五洲送出火種，他們篤定妳會在五洲之內迎來重生，而那個時候送出的‘火種’，將會成為妳加冕的真神之座。”
　　白袖頓了頓，道：“那麽，回到最開始的問題，如果妳知道五洲坐標，為什麽壹開始不告訴他們呢？是因為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旅者進攻毫無勝算麽？還是因為……其實妳也不清楚五洲的具體坐標，只能依靠冥冥之中的命運感應？”
　　旅者神座的瞳孔已經收縮成了壹道細線。
　　“我想，應該是後者。”
　　“顧慎曾告訴我，【熄燭】附帶著壹座特質領域，名為【阿喀琉斯之踵】，依靠著這座領域，妳自己親手剝離了自己的靈魂和肉身，但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剝離下來的精神需要有壹個載體，妳需要找到五洲……”
　　“六百年前，壹塊可以驅散超凡源質的巨石，從天而降，墜入苔原。”
　　“六百年後，人們將其命名為‘天鞘’。”
　　“天鞘的特性與熄燭很是相似，目前顧氏研究出的天鞘武器，就是通過‘風暴方程式’，引發規定範圍內的天鞘碎片劇烈共鳴……正是依靠著這個特性，妳選擇壓上自己的精神，進行壹場豪賭。”
　　“妳把火種交給了族群中最值得信任的‘捧冠者’，依靠著火種的力量，捧冠者將妳的靈魂，通過【熄燭】之弓射出。”
　　“最後毫無疑問……妳賭贏了，但問題是火種和熄燭都不在手上，哪怕復蘇，也無法快速崛起。”
　　“於是，就有了捧冠者的那次到來。”
　　白袖垂眸，陷入了回憶：“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次捧冠者的降臨，導致天鞘崩裂，苔原監獄的維修工作耗費了大半年……”
　　“所以【熄燭】，被藏在了石之劍中？”
　　他回過頭來，輕聲笑道：“這倒是壹個很不錯的地方，雖然被無數雙目光註視，但不會有人真的去‘檢查’。妳這壹次賭的是，沒有人敢觸碰天鞘，沒有人敢拆開那玩意兒，看看裏面有什麽。”
　　此刻，旅者的神色已如白紙壹般難看。
　　白袖收斂笑意，認真問道：“冢鬼，我猜得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