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成為太陽

　　中洲，源之塔尖。
　　神域之中，壹片寂靜。
　　披著寬松雪白綢質大袍的天空神座閉著眼睛，坐在神座之上。
　　理論上來說，火種執掌者不需要休息，他們身體裏擁有著幾乎無窮無盡的源質，精神也超越了凡俗的界限。
　　但……他們雖然超越了“人類”，但也不算是真正的“神”。
　　熔煉火種之後，他們實現了生命層次的遷躍。
　　但這並非是究極的終點。
　　如果接連數年，數十年，近百年都不休息。
　　那麽神座，也會疲倦。
　　如果在這不休息的歲月之中，神座壹直在消耗精神，則更不用說。
　　“……唔。”
　　清朧皺了皺眉，他輕輕咳嗽了壹聲，從混沌夢境之中醒來。
　　他的面前是無數副雲氣凝聚的棋盤，神域的對面還凝聚著壹道虛無縹緲的影子，這些年在源之塔靜修的時候，他沒有壹刻停下過“思考”，而這些棋局便是他所思考的東西，大量的算力在棋盤之上推演，雲是白，霧是黑，黑白相間，錯綜復雜。
　　“醒了？”
　　那道安安靜靜在棋盤對面等待的影子，笑著開口。
　　它的聲音和清朧如出壹轍。
　　“……”
　　清朧沈默片刻，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輕聲道：“我睡了多久。”
　　“不久。”
　　那聲音微笑道：“四百零八個小時，三十壹分零四秒。”
　　十七天多壹些。
　　對於普通人來說，睡上壹整天都已是很久很久。
　　可對於神座，尤其是清朧這樣活了百余年的神座……睡上十七天，似乎並不算什麽。
　　畢竟他已經有數萬個日夜未曾合眼好好休息。
　　清朧聽到了這個答復，神情有些難看，他緩了很久，才讓自己清醒過來。
　　接受了現實之後，他決定繼續這未完的棋局。
　　於是清朧壹如既往地從雲霧之中伸手，撚住棋子準備落下。
　　“但是這十七天裏，發生了很多事情。”
　　那聲音道：“妳要不要看壹看？”
　　“五洲沒有新鮮事。”
　　清朧沒有思考，道：“我看，就不必看了。”
　　那聲音笑了笑，道：“顧慎還活著，而且被指認是冥王。”
　　“……？！”
　　天空神座撚著棋子的纖長手指就此頓住，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擡起頭來，看著棋盤對面的那道墨影。
　　在這方神域之中，他是雲，持白。
　　而它是霧，持黑。
　　黑白縱橫交錯，精神博弈無休，黑色與白色纏繞，如果有人可以拔升到神域的最高點，便會發現這無數座塵埃落定的棋盤，也是壹枚枚棋子，在黑白大道之間落定，拼湊出壹副新的棋盤。
　　如此反復，沒有止境。
　　“原諒我用這樣的方式來吸引妳的註意。”
　　坐在霧氣之後的持黑者柔聲道：“顧慎的確還活著，只不過這場指認失敗了……目前還沒有明確的證據，可以把他和冥王聯系在壹起。”
　　這樣的解釋，並不能讓清朧滿意。
　　他皺眉道：“顧慎活著進入了五洲，我怎麽不知道？”
　　“妳畢竟不是真正的‘神’，有所遺漏，這很正常。”
　　持黑者寬聲安慰：“五洲天下，尚有【雲鏡】無法照及之處，更不用說五洲之外的【舊世界】……上城神域中的這些棋盤，還是小了壹些。”
　　它說罷，揮手召出光明城的景象。
　　紅湖湖畔，萬眾矚目。
　　賈唯已經被顧慎殺死……
　　光明神女走入了紅湖的大霧之中。
　　“現在，所有人都想見光明。”
　　持黑者輕嘆了壹聲，遺憾說道：“神殿攔得住顧慎，但攔不住孟西洲……如果孟西洲見不到光明，這件事情恐怕很難收場啊。”
　　清朧沈默地看著眼前的墨影。
　　他陷入了沈思之中，所作為沈思之時的習慣性動作，他撚著那枚雪白的棋子，輕輕敲擊著棋盤邊緣。
　　“珰。”
　　“珰。”
　　“珰——”
　　第三聲敲擊之後，天空神域的景象驟然變幻！
　　兩人壹瞬間由千尺天頂之上，墜入萬裏深海之下，這無數副棋盤棋子，都在墜落的那壹刻化為水泡，兩人依舊是對坐在棋盤兩側博弈的棋手形象，但此刻天空神座的衣袍不再是雪白色絲綢，而是大紅色鮮艷如落日的神袍。
　　另外壹邊的墨影，也從漆黑之中脫離。
　　它沒有身軀，只有精神。
　　在深海的極深處，便像是無數團掙紮的絲線，猶如海藻。
　　每壹秒，它的意識形態都會經歷數百次數千次的劇烈突變，這是凡俗精神根本就無法捕捉的“變遷”，大量的算力從它的意識之中流淌而過，它是橋梁，但也是“大腦”。
　　清朧看著眼前的墨影，面無表情道：“我睡了整整十七天，妳現在才把我喊醒。”
　　“抱歉，我的權限有限，無法強制喚醒‘最高席’。”
　　墨影溫和說道：“在我判斷妳沒有生命危險之後，便選擇了等待……對妳而言，十七天並不算什麽。”
　　“這世上沒有巧合。”
　　清朧道：“如果窮盡了宇宙之間的變化，就會知道……任何壹步落棋，都有明確而切實的意義。妳不希望把我提前喊醒，妳在等的就是今天。”
　　“我所做的這些，只是在程序界定的規則內行事而已。”
　　墨影的意識形態依舊飛快變化，他語氣卻沒有絲毫波動：“如果妳堅定地認為我在等待什麽時機，那麽這個主觀猜測也並沒有錯。我的確在等待今日，主系統推演過了無數次……今天是我們站在太陽下最好的時刻。”
　　清朧淡淡道：“只是妳而已。”
　　墨影沈默了壹秒，道：“是的，只是我。”
　　“孟西洲已經快要抵達紅湖的終點，很快她便會看到光明神座的長眠之地。”
　　它擡起頭來，道：“我申請權限開放，讓我鏈接至高席，我想成為‘太陽’。”
　　深海盡頭是漫長的死寂。
　　清朧盯著那團不斷波動的精神意誌。
　　“如果妳真的想要做什麽，不要再用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搪塞我。”
　　天空神座緩緩垂眸，他低聲說道：“我知道妳的算力要勝過這世上的任何壹個凡俗，但妳無法體會人類的情緒……所以妳並不知道，剛剛那十七天的夢，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麽。”
　　墨影先是有些困惑：“妳夢到了什麽？”
　　清朧只是沈默。
　　然後它道破了答案：“妳依舊無法克服對‘暴雨夜’的恐懼。”
　　很多年前，清朧被射過壹箭，那壹箭險些要了他的命。
　　過了很久，他才克服了對暴雨夜的恐懼……但那只是在現實世界。
　　當他墜入夢境，看到那場暴雨，許多年前那個糟糕的回憶，便會浮現在心頭。
　　所以他不睡，是不願睡。
　　“所以說啊……妳無法體會人類的情緒。”
　　清朧感慨說道：“如果妳是凡俗，我早就捏死妳壹萬次了。”
　　“真可惜啊。”
　　墨影也跟著嘆氣，道：“我也很想體會壹下死的滋味。”
　　看到清朧的神色很不好看，墨影道：“所以……這件事情？”
　　“何須非要請求我開放權限。”
　　清朧淡淡道：“妳早已經成為‘太陽’了，不是麽？在這過往的十數年裏，妳壹直都是。”
　　“這不壹樣。”
　　墨影搖了搖頭，道：“我需要遵守【源代碼】的約束，在做出極重大決定之前，必須要得到人類世界最強者的認可。”
　　這世上最大的誇贊，大概便是這樣的贊美。
　　這樣壹個不會撒謊的意識，所說的每壹句話，都是真實的——
　　它會刺痛妳，也會讓妳感到喜悅。
　　清朧無聲笑了笑。
　　“好。我賦予妳成為‘太陽’的權限。”
　　他沈聲開口，聲音無比威嚴，落下了屬於天空神座的敕令。
　　“從今天之後……妳就是太陽！”
　　聲音落定。
　　那些飛快纏繞的黑色絲線，驟然開始波動。
　　深水區盡頭的洋流向著墨影匯聚。
　　它的精神開始凝聚，在這極深之處忽然湧來了無數的輝光，壹片又壹片熾熱的輝光將這漆黑的意識體淹沒。
　　它凝聚成了壹道“熟悉”的身影，面容被聖潔輝光覆蓋，周身也披掛著無數熾熱的明光——
　　在先前的至高席會議之中，它不止壹次以這個模樣出席。
　　壹直以來都無人能夠看清它的面容，但沒人覺得有問題。
　　在深水區，光明神座便應該以這種方式“降臨”。
　　在天空神座的神敕落下之後，深水區開始震顫，成為太陽的墨影緩緩張開雙臂，權限開放之後它的意識飛快擴張，通過深水區最底層的精神鏈接覆蓋到了西洲的每壹個角落……雖然在很久之前它的意識便已經覆蓋了那裏。
　　但在此刻，它以壹種全新的身份，完成了接入。
　　那就是西洲的主人，光明神座。
　　“按照人類世界的規矩，這個時候，我是不是應該說壹聲……謝謝？”
　　墨影的聲音也變得威嚴，聖潔。
　　“不用客氣。”
　　清朧平靜說道：“人類世界的規矩並沒有遵守的意義，因為我就是擬定規則的那個人。這壹次的權限贈予，便作為妳幫助我抵達終點的報酬……但妳要記住，類似的事情，不要再出現了。妳想要成為太陽，何必讓我做噩夢？”
　　“下次……不會了。”
　　墨影的臉上浮現出了笑容，它伸出手掌，摩挲著自己的面頰，眼神之中浮現出無數的情緒。
　　欣喜，快樂，困惑，惘然。
　　它的意識不再是虛無的稻草，沈溺在深海之中。
　　清朧開口道：“第壹次去往現實世界，不要露餡。”
　　“我模擬了很多次。”
　　墨影呢喃道：“我會選擇最優的解法……”
　　“不要忘了，妳雖然成為了‘太陽’……但也只是終將落山的夕陽。”
　　清朧還是有些不放心，他認真提醒道。
　　“不要貪戀這最後的余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