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3章 身後，千秋寂寞

　　唐治展開布條，上邊赫然壹行字，雖然是用炭筆寫的，布匹又柔軟，影響了字跡的娟秀，但仍然字跡挺拔。
　　“唐治非吾子，實竊國之賊也！吾兒齊、修，持此為據，可殺之！”
　　唐治臉色大變，壹股怒火湧上心頭。
　　這個韋氏，到底哪兒跟我不對付？
　　如果不是我，妳們回京之後，在令月公主、賀蘭兄弟之下，哪有出頭之日。
　　不錯，妳們已經做了皇帝皇後，是我把妳們拉下馬來的，可妳們要不是不喜歡我，剛剛登上帝位就蓄意對付我，我會帶兵進京，拉妳們下臺？
　　這是唐治第壹個直覺反應。
　　皇室子孫，哪那麽容易被換了。
　　這個想法，太難壹下子想起來，他的第壹反應，就是這是韋氏壹句惡毒的咒罵：“妳不是我兒子，妳是個忤逆不孝地畜牲！”類似的語境含義。
　　旋即，才有壹個離奇的念頭突然湧上心頭。
　　難不成，我真不是她的兒子？
　　不算我取代唐治，而是原本的唐治，就不是他們的兒子？
　　賀蘭曌看到唐治氣的臉色鐵青，淡淡壹笑，道：“韋氏怨恨妳毀了她的皇後夢呢，孰不知，若非有妳，他們夫妻便是回了京，又如何？在沒發現妳這孩子之前，老身本是打算放棄了他們的。”
　　唐治按下心頭疑惑，沈痛道：“母親壹直不喜歡孫兒，其實孫兒也明白，為人父母的，雖說都是自己的骨肉，可總會有最喜歡的壹個。”
　　賀蘭曌想到令月，深以為然。
　　唐治唏噓道：“可孫兒實未想到，母親對我的怨恨，竟已如此之深。”
　　賀蘭曌拍拍他的手，安慰道：“這件事，祖母為妳做主。”
　　唐治動容道：“母親再不喜歡，那也是孫兒的母親，祖母大人開恩……”
　　“看在妳的面上，老身不會難為她的。這個女人，異想天開！”
　　賀蘭曌淡淡轉向李向榮，道：“妳去，把韋氏帶到這兒來，朕有話問她。”
　　李公公聽見了這祖孫二人的對答，心中如驚濤駭浪，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欠身道：“是！”
　　李公公便轉身向外走去。
　　息夫人跪在地上，心中驚駭欲絕。
　　不是說聖人不會見她的麽？怎麽和徐伯夷推測的不壹樣？
　　此時此刻，她也不敢表現出什麽，心中又驚又怕，思量半晌，把牙壹咬。
　　不管了，我就咬定她對我抱怨過唐治的話，咬死了她是因為厭憎唐治，才說出這樣的話來。
　　縱然她當著聖人的面說出文氏夫婦來，文氏夫婦已死，死無對證。這就是壹筆算不明白的糊塗賬。
　　只是不曉得所謂滴血入骨，究竟靈不靈驗？
　　……
　　殿上壹時無言，眾人各懷心思。
　　冷宮裏面，韋氏自息夫人離開，便坐立不安，倒是劉大娘子安閑，什麽也不多想，什麽也不核計，懶洋洋地靠在樹下乘涼。
　　這種三個飽壹個倒的日子，忽然倒叫韋氏羨慕起來。
　　忽然間，殿門被推開，壹雙白幫黑緞面的靴子踏了進來。
　　小高公公持著拂塵，後邊跟著四個身材魁梧的朱雀臺太監，殺氣騰騰闖了進來。
　　韋氏驚跳而起，因為心中有聲，聲音便打起了顫：“小……小高公公？妳……妳這是做什麽？”
　　韋氏當初與丈夫唐仲平進宮向賀蘭聖人請安時，就常看見小高侍奉在聖人左右，那時就認識了。
　　後來唐仲平稱帝，將朱雀臺的人都關押了起來，其中便包括小高。
　　再後來人家重新到了禦前，她卻成了階下囚。
　　只是，韋氏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眼前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才是她心心念念的三郎。
　　小高公公笑瞇瞇地欠身道：“韋庶人，奉聖人旨意，送韋庶人歸天。”
　　韋氏大驚欲狂，體若篩糠地道：“不可能！不會的！快帶我去見聖人，我要面見聖人！”
　　小高公公嘆了口氣，把拂塵壹揮，喝道：“還楞著做什麽？”
　　四個膀大腰圓的太監立即沖上前去，韋氏瘋狂地想要沖出去，已被他們麻利地摁住。
　　“放開我，我是……，我告訴妳們，唐治是……”
　　壹團抹布，已經準確地塞進了她的嘴巴。
　　正是賀蘭曌初上位時，便在大周形成的不成文的規矩。
　　犯死囚，塞其口，禁其行刑前口出惡言。
　　韋氏眼睛瞪得大大的，吱吱唔唔說不出話來，她快要急瘋了。
　　小高公公淡淡地站在她面前，從袖中緩緩摸出壹條白綾，向前猛地壹甩，面無表情地道：“送韋庶人歸天，給咱家麻利著些！”
　　李向榮壹步三搖，好不容易晃到冷宮的時候，小高公公正步履輕閑地從裏邊出來。
　　“喲，李公公……”
　　小高公公挺客氣，畢竟是和自己幹爹壹個輩兒的前輩。
　　“啊哈，小高公公！”
　　李向榮對他也挺客氣，後生可畏，這小子年紀輕輕，但侍候聖人久矣。
　　等皇太孫上了位，他只能水漲船高，不可得罪。
　　“咱家奉旨，來傳庶人韋氏上殿面君，聖人有話問她。”
　　“哎喲，那可不巧的很，韋庶人也不知是聽了什麽風聲，自盡死了。”
　　“竟有此事？”
　　“可不，咱家聞訊，剛剛進去看過，著實是死了，死的不能再死了。”
　　李向榮嘆了口氣：“這怎麽話兒說的，那……就只好如實回稟聖人了。”
　　“小人正打算去面見聖人呢，李公公壹起？”
　　“壹起吧，咱家也得去向聖人復旨呢。”
　　“李公公請。”
　　“小高公公請。”
　　兩人便壹起往億歲殿又趕了回去。
　　二人回到億歲殿，把事情壹說，在地上跪得腿麻的息夫人便壹陣頭暈。
　　死了，真的死了，果然像徐伯夷推測的那樣。
　　唐治壹聲悲呼，掩面道：“母親，妳……怎麽竟如此想不開啊……”
　　賀蘭曌淡淡地道：“哼！她倒明白，到了朕的面前，沒她的好果子吃。罷了，畢竟是皇太孫的生身母親，人既然死了，壹了百了，也別再難為她了。”
　　賀蘭曌頓了壹頓，道：“挑壹具好棺材，把她和仲平合葬了吧。”
　　小高公公垂首答應壹聲，又低頭退了出去。
　　賀蘭曌淡淡地看了唐治壹眼：“到了需要妳哭的地方，再哭吧。咱們皇家，本來就感情薄。韋氏待妳，更是刻薄無情，有什麽好傷心的？等祖母死的時候，妳若真心感念祖母對妳的好，真情流露地哭上幾聲，祖母也就知足了。”
　　呃……
　　唐治被這老太太說的有點尷尬，也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掩面號啕了。
　　罷了，這老太太壹輩子，什麽人什麽事兒沒見過，到了她這年紀，該看破的也看破了，該看淡的也看淡了。
　　於是，唐治放下了袖子，臉上幹幹凈凈的。
　　賀蘭曌的目光冷漠地落在了跪在地上的息夫人身上，息夫人登時瑟縮了壹下，仿佛待宰的小獸。
　　“息氏。”
　　“奴……奴婢在……”
　　“妳們李家，就亡在朕的孫兒手上。妳與朕的孫兒，便有血海深仇。韋氏把這個機會給妳，妳為何不出宮去，把韋氏的話傳給齊兒和修兒，反而向朕告密呢？”
　　“皇太孫殿下經略隴營，是為聖人掃除邊患，是為聖人做事。聖人是天子，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拉出去，填井！”
　　“奴婢說，奴婢說！”
　　息夫人尖叫起來：“奴婢……奴婢是覺得，韋氏因為仇恨，已經神誌不清了，她……她在異想天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事情……
　　奴婢本是關隴士族人家，如今因罪受罰，被貶為奴婢，心中卻有不平。但……只要人活著，總就有機會，奴婢……奴婢不想陪她壹起瘋，跟她壹起死。”
　　“哈哈哈，不想陪她壹起瘋，不想跟她壹死聽，哈哈哈，治兒，妳聽聽，息氏只是隴右李氏家長的壹個妾，卻比她這個出身名門，又做了多年王妃的人，腦筋還清楚呢。”
　　唐治垂手道：“祖母說的是。”
　　賀蘭曌沈吟了壹下，道：“治兒，這個人，交給妳了。”
　　唐治疑惑道：“祖母的意思是？”
　　賀蘭曌道：“她有功，可是因為她的功，朕的兒媳，妳的母親，卻死了，賞又賞不得。她沒有過，可即便有過，恰恰因為韋氏的胡言亂語，她不可以死。不然，倒像咱們祖孫倆，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似的。”
　　賀蘭曌目光微微壹掃，如今能在殿上侍候的，雖然盡是心腹，也不由紛紛低下頭去，沒人敢跟她對視。
　　賀蘭曌道：“妳處理吧。”
　　唐治欠身道：“是，孫兒明白了。”
　　賀蘭曌嘆了口氣，躺回榻上，喃喃地道：“這人生，好沒意思。”
　　唐治惶恐道：“祖母大人何以如此說。”
　　賀蘭曌道：“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的差不多了。老身跟人鬥了壹輩子，臨到老來，舉目四顧，只剩下孑然壹身，子不賢，女不肖……”
　　賀蘭曌苦笑壹聲。
　　唐治道：“祖母大人還有孫兒呢，您要好好將養身體，辛苦這麽多年了，多享幾年清福才是正經。”
　　賀蘭曌露出了幾分笑模樣兒：“妳壹日不稱帝，就有人想法設法地算計妳。算了，祖母已經把權給了妳了，就剩下這壹個名份，還攥在手裏，也沒意思，妳回去跟大臣們商量壹下，選個好日子，朕要做太上太皇，這皇帝，妳來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