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三章 散時容易聚時難
十國千嬌 by 西風緊
2025-3-10 21:00
“雨停了。”魏仁浦道。
他的身邊騎馬的是監軍昝居潤,倆人站在雨過的濕潤的草地上,視線越過大片的營帳,看到壹隊騎兵正列隊在奔跑;鐵盔上晃動的紅纓,與更遠的橙紅晚霞相映成輝。
昝居潤便順著魏仁浦的意思道:“等西去的斥候盡數回營,大軍明日便可開拔。”
魏仁浦點點頭,神情有點凝重,沈聲道:“老夫看過主帥的行軍部署,史彥超不再是前鋒,換了人;前軍斥候營的武將也換人了。史彥超本部鐵騎指揮前後的人馬也很特別。”
“何故?”昝居潤脫口問。
魏仁浦的目光看了壹下旁邊,不動聲色道:“若東京有信使再來,勢必先被前軍斥候發現……”
已經出征的軍團,雖有前營軍府負責策劃方略、傳達軍令,但為保障軍隊由最有經驗的人統率,決策、部署等權力依舊是軍團統帥全權負責。
昝居潤的臉色漸漸變得更白,良久才道:“下官今年三十六,本命年有點坎坷,不得不信……”
……大軍如期開拔,沿原路返回。剛行軍三天,天上又下起了小雨。於是李處耘馬上下令就地駐紮休整,也沒說停留多久,要等待雨停。
魏仁浦什麽也沒說,只是騎馬四處巡視紮營的人馬。路過史彥超所在的軍營,見史彥超騎馬從雨中迎過來,他還是那樣,擡頭挺胸斜著眼睛抱拳作了個荒疏的軍禮。
“駕!”魏仁浦踢馬上前靠近史彥超,壹面看周遭的光景,壹面對著別處說道:“那天的樞密院軍令,大夥兒都壹起看過,確定是大軍班師回朝,史將軍心裏可得有數。”
“哼嗯!”史彥超發出壹個聲音。
魏仁浦又道:“那是樞密院的調令,更是官家的旨意。若有什麽變化,必須確定軍令來自中樞。”
就在這時,壹個騎士策馬趕來,翻身下馬抱拳道:“稟魏副使,斥候抓住了壹個契丹人!”
魏仁浦脫口道:“這地方哪來的契丹人?”
騎士道:“定是奸細!現在正在押往中軍,請魏副使壹起去見那契丹人。”
史彥超罵了壹聲娘。魏仁浦卻不慌不忙,問道:“是李公請老夫?”
騎士搖搖頭。
魏仁浦立刻伸手攔住史彥超,“史將軍去也幫不上忙,留在營中。老夫且去瞧瞧。”
魏仁浦壹駕馬腹拽動韁繩,策馬調頭出營。
頭上的蒙蒙細雨依舊,雨珠灑在衣帽上慢慢浸入料子,魏仁浦身上又濕又冷,空中迷迷蒙蒙,視線有些不清,整個天地間仿佛被壹層迷霧籠罩著。馬蹄下的泥土也被雨水浸濕,踐踏得泥濘不堪,馬走起來也有些艱難。
及至中軍大帳,壹眾武將以及昝居潤等文官也到了。魏仁浦抱拳向正上方的李處耘執禮招呼,李處耘回禮,便喊道:“帶進來!”
壹個契丹人被押著踉蹌走進大帳,那廝的帽子已不見了,禿著個頭頂,面相打扮也確定是契丹人無疑!契丹人掙紮了壹下,以手按胸鞠躬道:“在下大遼使臣蕭綾,拜見李大帥。”
立刻有武將罵道:“使臣?老子看妳鬼鬼祟祟定是奸細,有啥勾當,從實招來!”
契丹人沒理會那武將,擡頭看向李處耘:“李大帥……”
魏仁浦見這光景,覺得這契丹人可能不願意當著這麽多人的面說話,說不定想借壹步與李處耘密談!果然李處耘也洞明了意思,當下便不動聲色道:“遼國主派妳來,有什麽話,趁大夥兒都在,趁現在說罷。”
“這……”契丹人壹臉犯難。
李處耘冷冷對視。
契丹人打量了壹番李處耘,便解開衣服,“嘩”地撕開了裏面的衣服。眾文武還算沈得住氣,都冷眼看著這廝究竟要作甚。
契丹人掏出了壹封密封的信,捧起道:“大遼北院樞密使蕭公,有些話要與李公言,寫在信上了。”
李處耘身邊的人上前傳遞書信,李處耘拿到東西隨手撕開,拿著信看起來。帳篷裏壹時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關註著李處耘手裏的信……來自敵國的密信!
就在這時,忽然“砰”地壹聲,大夥兒嚇了壹條,便見李處耘大怒,順手就把信撕得粉碎,眾人愕然。
李處耘撕罷,指著契丹人道:“來人,拖出去砍了!”
契丹人大急,慌忙回頭看沖上來的甲士,壹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甲士上前就拽住他的膀子,不由分說就往外拖。契丹人終於喊道:“李公!李公……我是大遼貴族蕭氏的人,您不能殺我!”
李處耘鐵青著臉,壹點猶豫之色都沒有。甲士們擡頭看了壹眼,便將契丹人徑直拖了出去。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大夥兒還沒回過神來,便見甲士端著壹顆血淋淋的腦袋進來給李處耘看。李處耘看了壹眼,揮了揮手。
大帳中沒有壹個人說話,大夥兒呆呆看著那顆腦袋。
魏仁浦親眼看著剛才發生的壹切,心裏明鏡似的:李處耘雖沒把密信公示,但直接把敵國信使殺了,便沒有了私通敵國的嫌疑。
但現在魏仁浦心裏犯嘀咕的是:蕭思溫派人來,究竟是想說什麽?那封信上究竟寫了啥?
……
金盞除了到金祥殿料理政事,大部分時間都在萬歲殿守著郭紹;有時候她看著郭紹連眼睛也不眨壹下,好像生怕什麽時候再也看不到他了。此時她心中又酸又痛、早已對軍政沒有心情,但為了讓郭紹放心,依舊每天堅持到金祥殿呆幾個時辰。
郭紹的病情惡化很快,陸娘子也幹脆搬到了萬歲殿居住。
金盞和郭紹倆人默默對坐,等待著要見的人。在這段光陰裏,郭紹有壹搭沒壹搭地和她說話。
他緩緩伸出手,放在金盞的臉龐上,喃喃道:“有時候我覺得這壹世就好像壹場夢,仿佛不曾存在的幻覺……但是出現在我眼前的人,卻有血有肉,那麽真實,溫暖的體溫,如緞的肌膚……我甚至能真切地看到細細的汗毛,能感受金盞的喜怒哀樂,能感受到人們的悲歡離合……”
金盞聽著,不敢說話。因為她怕自己壹開口就要哭出聲來。
“朕多想每天都看到愛的人笑,多想讓子民都少壹些苦痛。可惜,朕不是太陽,無法照射到每壹個角落……”
“陛下,您已經做得很好了。”金盞用很慢的聲音說,她很用力的感覺。
這時,外面傳來了壹個尖尖的聲音:“奴婢等奉旨覲見。”
郭紹道:“進來。”
進來的人是京娘和宦官楊士良。京娘慘白壹張臉,看著郭紹發怔,壹言不發,楊士良也神色沈重,躬身侍立在下首。
郭紹沈默良久道:“每當起風刮雨的使節,光線不清,魑魅魍魎最是猖狂……這陣子內廠壹定不能懈怠,有什麽事若見不到朕,徑直告訴大皇後。”
楊士良忙道:“奴婢遵旨。”
郭紹沒聽到京娘回應,轉頭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她。
京娘冷冷道:“若陛下有個閃失,我隨後就跟來。那些事,對我沒有意思了。”
郭紹眉頭壹皺,“世事之難,唯生死而已。但朕覺得,活著更不容易,也才有意思,死了就什麽也沒了。”
京娘不吭聲。
郭紹不動聲色地用余光觀察楊士良,又正色道:“朕命令妳活下去,從此效忠大皇後!京娘,妳最後聽我壹次可好?”
說罷用殷切的目光註視著京娘,郭紹的言行和情緒很能感染別人,現在在病中,但這個本事依舊還在。京娘的表情微妙又復雜,已有些緩和松動。
他又嘆了壹口氣,勸道,“大家聚在壹起,並不容易;而散夥卻很容易。妳們要體諒朕、朕把爾等聚在壹起的艱難。”
“陛下!”楊士良忽然跪伏在地,聲音哽咽了。
京娘正色看著郭紹,開始點頭。
這時郭紹忽然捂住嘴咳了壹聲,雙手發抖,倒在了榻上。幾個見狀大急,金盞急忙抓住他,壹張艷麗的臉頓時扭曲了。
京娘壹個箭步沖上坐塌,伸手在郭紹鼻子前壹探,轉頭道:“官家暈過去了。”
“快叫陸娘子!”金盞顫聲道。
楊士良從地上爬起來,提著袍服就往外跑。
不多時,陸嵐入內,她壹面摸郭紹的脈門,壹面翻看眼皮看郭紹的眼睛,說道:“妾身才疏學淺,實在……皇後,要不召禦醫署的人趕緊進宮診治罷!”
金盞感覺渾身壹點力氣都沒有,魂魄都被抽空了壹般。她咬緊貝齒,從混亂的腦海中努力壹番權衡。事到如今,瞞也瞞不了多久了……在她心裏,郭紹才是最重要的!
金盞沈默壹會兒才慎重道:“傳旨,召所有禦醫到萬歲殿!”
“奴婢謹遵懿旨。”楊士良再次奔出寢宮。
看著眼睛緊閉的郭紹,金盞壹雙玉手緊緊握成拳頭,她知道天塌下來了,而只有自己能用嬌弱的肩膀扛起塌陷的天,沒有任何退路。她很想自己是壹具行屍走肉、壹個沒有感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