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三章 王師來了

　　冬季來臨之前，津州這邊下了壹陣小雨。雨水淅淅瀝瀝，卻將地上打濕，人馬壹踩，全是泥濘。
　　大路上陸續成群結隊的百姓向津州城工地上趕來，都是些漢子，帶著鬥笠或草帽，扛著鋤頭?頭等工具，還背著包裹。
　　高彥儔騎馬來到人前，叫人詢問這些百姓來幹嘛的。
　　人群裏有人嚷嚷道：“俺們自帶了口糧，來徭役修城！將軍留下俺們罷。”
　　“朝廷沒忘河北，壹年兩次北征。鄉親們盼著王師來了，豈能不出分力氣……”
　　高彥儔聽罷大為動容，策馬上前，跳下馬抱拳拜道：“燕地義士深明大義，請受本將壹拜！”又大聲道，“本將乃蜀地高彥儔，將士們皆為蜀人，聞河北百姓深受遼人之害，敢不從征驅逐胡人？我等從數千裏之外來……”
　　就在這時，壹個武將走上前來，俯首在高彥儔的耳邊輕聲道：“陛下到津州來巡視了。”
　　高彥儔立刻轉頭問道：“到得何處？”
　　武將道：“快到了。”
　　高彥儔立刻招呼部將侯茂過來，說道：“妳來安撫主動前來的百姓，但收入營地時要登記造冊。這些人壹般不會獨自前來，都是鄉裏結伴，要他們的同鄉證實身份。”
　　侯茂抱拳道：“末將明白。”
　　高彥儔立刻帶人去迎接皇帝。
　　……郭紹在驛道上碰見了高彥儔的人馬，迎面壹群人紛紛下馬彎腰抱拳執禮道：“恭迎陛下！”
　　“免禮。”郭紹道。
　　高彥儔又不動聲色道：“下雨天寒，末將請陛下將息龍體。”
　　郭紹點頭應付了壹下。他身穿甲胄騎著馬，頭上沒有遮掩。雨雖然下得很小，時間壹長也浸透了盔甲衣衫，頭盔和板甲上布滿了水珠，帽檐下凝聚在壹起的水珠時不時往下滴在臉上，涼意十足。
　　郭紹的臉色不太好，話也很少，只說道：“帶朕看看建城的工事。”
　　他的音色很低，不過吐字比較厚重，聽起來倒也叫人踏實。
　　“喏。”高彥儔抱拳應允，轉身上馬。
　　壹行人緩緩騎馬向河岸的壹片工地走去，郭紹座下的黑馬甩了甩頭，把水珠甩得飛到空中。滿地泥濘，馬兒似乎也在表示不滿。
　　高彥儔指著前面的壹眾百姓，將他們的來歷緣由說了壹通。
　　郭紹聽罷稱贊了壹句，又道：“也得謹防奸細混入其中。”
　　高彥儔道：“末將已有提防。”
　　壹行人繞城壹圈，修建的城墻周長並不長，許多民壯正在冒雨運土，壹些人擡著木舂在土墻上吆喝著使力。
　　接著人們來到壹處地形較高的山坡上。壹個工部官員下馬來到郭紹馬前，將壹幅圖紙呈送上來：“陛下所見城墻很小，這是臨時的工事，皆聽從軍府的安排。”
　　郭紹拿著圖看了壹番，又眺望面前的工地。
　　實際上現在修的不是城墻，只是壹道土墻，再以壕溝在外，僅僅算是臨時的防禦工事。因為馬上要進入冬季了，建造城墻更加困難，時間也不夠……遼軍可能在冬季主動進攻，現在的準備便是為了冬季的防禦；有個地方立足，囤積糧草和兵馬。
　　等站穩了腳跟，才會重新在工事外面築城。已經設立了行政建制，津州城遲早會建造起來的。
　　郭紹回顧左右道：“土墻工事要趕緊建立起來，高將軍定要多派斥候在四下巡視。妳們這裏離涿州最遠，若是耶律休哥前來襲擾，多半會選擇津州為目標。”
　　高彥儔等忙拜道：“臣等謹遵聖旨。”
　　郭紹遙指蒙蒙細雨中的遠處，又道：“等主城工事建起來，鄉軍會增援津州，在東北面圍繞城池建堡壘，以交錯兩層部署，作為預警和外圍攻防支點；劍南軍主力坐鎮中心，保衛糧倉。又有後方禁軍精騎為援，可保津州安危。”
　　大夥兒紛紛附和壹番，稱皇帝運籌帷幄雲雲。
　　“駕！”郭紹輕踢馬腹，從山坡上沖下去，眾人見狀也紛紛跟隨上來。
　　郭紹進入工事區巡視，他瞧得十分仔細，連廁所和排水渠都有詢問。還有軍士和民夫的夥食、冬衣、住所等等。他來到壹個草棚廚房裏，從竹筐裏拿起壹塊麥餅，撕了壹塊嘗。
　　高彥儔急忙找了壹條木凳上來，請郭紹上坐，於是皇帝便在壹個草棚裏，壹手拿著壹個麥餅，壹手拿著壹根樹枝，在泥地上壹面畫壹面講述軍府設計的戰法。
　　諸將圍在周圍聽著，時不時議論幾句。
　　就在這時，聽得外面有人說道：“陛下在房子裏面。”
　　老將覃石頭便帶著壹員傳令兵走了進來，傳令兵雙手呈上壹份奏報。郭紹將麥餅放在案板上，拿起奏報壹看，說道：“幽州得到消息，遼國南院換人了，蕭思溫官復原職，接任南院大王。”
　　眾將紛紛嚷道：“蕭思溫乃陛下手下敗將！”“這廝非陛下對手……”
　　郭紹不置可否。當年先帝北伐，郭紹在涿州確實曾大敗蕭思溫；但今年初攻幽州時，他發現蕭思溫很會收集消息，有針對地部署城防，並且行之有效。
　　郭紹沒有打擊眾人的信心，由得他們鄙視蕭思溫；不過心裏對此人並不輕視。郭紹沒見過蕭思溫，但從戰陣上兩次接觸看來：蕭思溫用兵不如遼國名將，對特定戰場的嗅覺和經驗都不足，但對大局形勢的把握卻非壹般武將能比，而且比較開明，能夠極快地學習改變方略……聽說遼國皇室只和蕭氏聯姻，而且蕭氏是指定的宰相之族，難怪謀略更勝其他契丹人壹籌。
　　收了奏報，郭紹若無其事地繼續巡視此地。
　　幾天時間，他帶著騎兵沿拒馬河壹線走了壹個來回，重點實地看了兩座城池的工事建造。十月初回到了禁軍駐紮的涿州城。
　　進涿州城後，偶然之間，郭紹認出當年“陸神醫”家的房子來，那座小院居然幸免於難，至今仍在。當年郭紹還是武將時，在這院子裏諸國。
　　他側目觀望，發現院墻裏晾著衣服，應該有人居住……但肯定不是陸家的人，陸神醫已故，陸嵐現在在東京。
　　物是人非，郭紹壹時間倒驀然生出壹絲感慨，默默地路過此地。他想起陸嵐求他的事，果然蕭思溫到幽州來了，卻不知帶了家眷沒有。
　　風雨裏在泥濘難行的路上奔波數日，郭紹徑直回了行宮。
　　涿州比起中原、江南的都市相距甚遠，但總能找到比較好的房子作為行宮。郭紹沐浴更衣，到了臥房消停下來。
　　外面還下著小雨，郭紹想起那些工地，不禁小聲罵了壹句：“鬼天氣！”
　　內宅十分安靜，遠遠地能看到壹些披甲帶劍的侍衛在屋檐下慢慢地走動，他們二人壹組，默默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臥房近處，只有宦官王忠和老將覃石頭。
　　郭紹沒帶京娘出征、已禁欲許久，但此刻依舊沈靜不下來，便是沒法幹別的事，來回踱了壹陣還是走到地圖前琢磨軍務。
　　“相比耶律休哥，蕭思溫更趨於保守。”郭紹仿佛自言自語地說。
　　王忠適時地附和道：“陛下所言極是。”
　　郭紹看了他壹眼，又低頭沈思許久，有壹種直覺湧上心頭：遼軍冬季會發動大規模反擊！
　　很多時候，郭紹都憑直覺，正如射箭的準頭憑的是感覺壹樣。那是壹種微妙的東西，判斷力沒有多少理由，卻很相信其可靠性……但最近的心境不太好，他從冥冥中捕捉到這種直覺，卻無法自信。
　　或許，可以如此推論：如果遼軍要用輕騎襲擾，耶律休哥用兵比蕭思溫更好；而在這種時候忽然換上蕭思溫，可能是在積蓄著什麽大的動靜！
　　郭紹擡起頭看著窗外，細雨極低的聲音讓周圍顯得更加寧靜……仿若死寂。
　　是的，這陣子拒馬河北線大周軍動靜極大，遼軍卻實在太安靜了！安靜到叫人不相信遼人會坐視不管的地步。
　　暴風雨前的寧靜。
　　郭紹看向覃石頭：“兵曹司的人由妳聯絡，有什麽消息得立刻讓我知道。”
　　覃石頭忙道：“末將遵旨，在兵曹司易州分司放了幾個兄弟，有啥事很快就能知道。”
　　郭紹又道：“最近上京那邊或許會有消息報來。”
　　覃石頭不明所以，有些敬畏地看著郭紹……好幾次郭紹預見壹下小事，覃石頭都發現說得很準，但覃石頭並不能想通皇帝是怎麽知道的。
　　如果遼國要在冬季動員大軍南下，現在可能就在各地開始聚兵了，這種動員規模很大，只要在上京的人用眼睛都能看出壹些跡象來。
　　郭紹腦子裏壹門心思想著諸事，勞累疲憊了幾天卻睡意全無，精神壹直處於緊張亢奮的狀態。他有點擔憂、擔心萬壹什麽地方出漏子；又有點期待，每度過壹場較量，都能讓整個布局前進壹步！於是顯得有點急躁，巴不得快點看到即將到來的結果。
　　他長籲壹口氣，回過神來，周圍平靜無事，時間仍舊壹點壹滴地緩慢流逝著，從容不迫，這註定是壹個漫長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