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二章 五世之澤

　　金祥殿三天大宴，歌舞升平，君臣同慶。早朝時論功行賞，上至文臣武將、東京留守，下至各部將士，都有封賞，自然皇城內庫的金銀銅錢絲綢是壹車車往外流，至今已空了壹大半。
　　郭紹百日宴飲，晚上依次去皇後嬪妃那裏，壹人也沒落下。
　　數日盡情歡愉後，郭紹竟感到十分疲憊，比在前線打仗還累。這就像過年放假似的，年過完人都虛弱了。
　　金祥殿的宴飲氣味還沒散盡，郭紹也不上朝，回到了他平素呆的東殿養德殿。桌案上壹堆壹年來處理過的重要奏章存檔，以及諸事卷宗。
　　郭紹很久沒經手國內具體政事，壹看到這些東西頗感頭痛。
　　他決定不看，回頭見當值的宦官是曹泰，便道：“去樞密院，把王樸叫來，陪朕說說話。”
　　曹泰忙道：“奴婢遵旨。”
　　於是郭紹便在壹張幾案後面的榻上坐著等待要見的大臣。這地方沒有當值的官員，連宮人也遠遠地站在門外，四下安靜下來，浮躁的心境也似乎漸漸沈澱。
　　曾經無數的風浪平息，郭紹沈下心，在紛亂的頭緒中，有兩件事他不能釋懷……是時候嘗試去掌控世界的了！如今沒有任何人再能阻擋他的意誌，他可以讓這個天下都按照他認為正確的方式運轉。
　　除此之外，他還要兌現對壹個人的承諾。那不僅是個承諾，也是他甘願做的事。
　　符金盞在他的心底最深處，對郭紹是最重要的人。沒有金盞，郭紹完全不可能有今天。當年她已是出身世家貴胄、貴為皇後，郭紹什麽都不是，但金盞還是把壹切寄托在他身上……如果現在金盞想要什麽，無論什麽都是她該得的。
　　如果郭紹不能讓壹切與金盞分享，不能補償她，恐怕郭紹就算做了球長，內心也是空虛的。
　　就在這時，王樸走進來了，他目光下移，看了壹眼郭紹手裏把玩的紅綢，躬身道：“老臣奉旨覲見。”
　　郭紹道：“不必拘禮了，王使君請坐。”
　　王樸走過來，又瞧桌子上擺放的壹堆卷宗，小心地坐下來，說道：“陛下，朝中有兩件事。”
　　“哦？”郭紹道。
　　王樸道：“大事是不久前吳越國主錢俶上奏朝廷，欲親自前來東京朝貢。政事堂已議決準錢俶所請，恰逢陛下已行至東京城外，奏章便送金祥殿東殿了。”
　　“吳越國要投降了。”郭紹頓時驚喜。
　　王樸從容道：“恐怕確是如此。吳越國壹面臨海，三面皆為大周之地，孤立東南；天下壹統大勢已不可違，大周必取吳越。今陛下挾收復幽雲十六州之威，連遼國也不是大周對手，吳越國豈敢與大周為敵，若武力頑抗，其國必生靈塗炭。錢俶請降，乃無奈之舉，別無選擇。”
　　郭紹道：“吳越國向來奉中原正朔，姿態謙恭，攻南唐時又與大周軍並肩作戰，勞苦功高。今日其國主以軍民免遭戰禍為念，主動放棄祖宗基業，朕必善待之，保其子孫萌君子五世之澤。”
　　王樸拜道：“陛下英明仁厚。”
　　王樸又道：“另有壹事，陛下此前下旨，要大食人航行至南漢國之造船、航海法子。臣已令李信獲得，而今江寧港正在仿造改進海船。”
　　郭紹聽罷大喜：“王使君與李信十分得力！這李信何許人也？”
　　王樸道：“原東漢國（北漢）樞密院事，當年東漢國人試圖抓捕我國造甲工匠，並令李信負責仿造。東漢國滅，李信因此罪下獄，數月前才得釋。”
　　郭紹今天聽到的兩件事稟報都是好事，心情甚好，當下便道：“河東本是九州之地，而今歸復中原，其臣民皆無罪也。李信立功，必得重賞。”
　　王樸立刻道：“臣自作主張，事前已承諾李信，事成之後，請旨授他客省使……而今便為之請旨，不知是否妥當？”
　　郭紹笑道：“朕豈能讓堂堂樞密使失信於人？即刻便可給予任命狀，派人嘉獎其功。”
　　他說罷又翻桌案上的壹堆卷宗，“造船圖紙在何處？”
　　本來看見這麽多東西頭疼，但郭紹壹時間就對更先進的船只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王樸道：“李信只上了奏章，未有船圖。據說建造圖紙比較繁雜，三言兩句怕是奏明不清。”
　　郭紹道：“叫李信派個懂的人進京面聖，朕與之談談。”
　　王樸道：“遵旨。”
　　郭紹又大方地說道：“先建造數艘海船海試，若堪用，造船坊盡可上奏戶部或內庫，請撥錢糧，朕全力支持此事。”
　　而今北伐耗費糜大，內庫日漸空虛。但郭紹對這等技術進步十分舍得，畢竟觀念與古人極為不同。
　　……王樸從金祥殿回到樞密院衙門，立刻派人以聖旨的名義去有司辦任命狀。又派人去叫李信來樞密院見面。
　　等到李信在樞密院官吏的註意下，進入王樸的書房見面時，王樸直截了當地拿出任命狀道：“此前說讓妳做客省使，這是任命狀。”
　　大周依舊是做官這條路最受人追捧，封官對沒有門路的人是難如登天。王樸卻輕描淡寫地兌現了官位，客省使的官位已是不低了！
　　李信急忙千恩萬謝。
　　王樸又道：“改日朝裏應會派官員嘉獎李使君，官家還會賞壹筆錢財。”
　　“不敢不敢。”李信聽到稱呼，急忙回答。
　　王樸這人聰明外露，做事也是以實利為手段驅使別人，但有個好處是說話算數，他說客省使，事後必定不會找借口而推諉。
　　李信被王樸從牢裏撈出來，很快就察覺了王樸是怎樣的人，所以辦事還是很上心的……這樣也好，沒那麽多彎彎繞繞，老子們做官辦事，不就是為了升官發財光宗耀祖，說那麽多沒用幹甚？
　　就在這時，王樸看了壹眼房門，遞了個眼色。
　　李信躬身看了壹眼門口，楞是沒明白他啥意思，走到門口，想了壹下便要掩上房門，回頭見王樸點頭，便趕緊把房門小心關上。
　　他走回來，便聽得王樸沈聲道：“官家對妳辦好的事，十分滿意，好好幹，前程無量。李使君可知本朝的客省使不壹般，昝居潤以前便是客省使，現在內閣輔政，官家身邊隨時召見的大臣，他日為宰相也有望……”
　　李信瞪眼道：“下官不敢自不量力，下官本是罪臣，能求得壹官半職已是萬分慶幸……”
　　王樸冷笑道：“封侯拜相，想想並沒有錯。”
　　李信沈吟片刻，“王使君有何吩咐？”
　　王樸道：“等下次大朝，妳當著文武百官上奏，奏請官家改國號，另興社稷朝廷。”
　　李信聽罷大駭，袍袖都顫抖起來。
　　王樸道：“唐朝之後，前後有梁、唐、晉、漢、周五朝，天下裂土分疆，契丹入寇占據河山。今上滅諸國，定天下於壹，驅逐契丹，恢復正統，大功蓋於古今，理應重興萬世基業。”
　　李信顫聲道：“今上不……不是認大周開國皇帝為太祖麽，這樣說不會被滅九族？”
　　王樸道：“周太祖並非今上壹脈，雖為同族，實為兩家。今上受大周朝恩惠，受封許國，若非有如此文治武功，大功於後世，老臣也不支持此舉。但今日今時之業，堪稱聖人，已有資格重振華夏大統。”
　　李信嚇得壹臉蒼白，因為這種事太嚴重來了！
　　王樸冷道：“我是給妳機會，富貴險中求，壹般人想摻和，還沒有機會門路。”
　　“是，是。”李信不置可否。
　　王樸問道：“妳是怕我把妳當馬前卒，上前送死？”
　　李信忙道：“下官不敢，下官絕無此意！”
　　這王樸，說話實在太難聽了，稍微修飾壹下都沒有！
　　王樸從容道：“妳大可不必有此念。是老夫把妳從牢裏撈出來推薦給端慈皇後，又替妳求官；今日老夫招妳來書房，單獨密談，樞密院的人都看著哩。妳在別人眼裏，與老夫的黨羽何異？若此大事是個火坑，老夫讓妳跳了，也會牽連於老夫。”
　　“是，是……”李信說不出話來。
　　王樸說話十分犀利直接：“李使君安心，老夫看得很準，咱們不上，也會有人上。老夫不親自上陣，是因大事必有個過程，不能失了章法，以妳的官位身份上書，正好恰當……官家的臉面也好看，不知道的人，以為李使君這等人是求官心切、急欲在朝廷立足，固鋌而走險，絕非官家示意。”
　　李信的臉上特別難看，自己怎麽也是讀書人，被說得如此不堪實在難受，好在這裏沒別人，人王樸又貴為樞密使，說兩句輕賤他的話也有資格。
　　反正就算受了王樸的恩惠升官發財了，李信內心也不是對王樸很有好感！
　　王樸又道：“今日說得急，妳且回去安心準備，壹面到客省上任，壹面想想此事。”
　　李信忙道：“下官多謝王使君提點。”
　　王樸揮了揮手。李信當即告退。
　　等他從樞密院出來，又出皇城，上了馬車還有點恍惚，回頭竟想不起自己怎麽出皇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