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九章 櫻花

　　楊袞挾國書輾轉到平安京，同樣受到了日本國官吏的接待禮遇，但未能得到重視。有官員前來拜訪談論，皆含糊其辭，有敷衍之嫌。
　　他頓感此行不易。
　　半月後，又有訪客來到行館，不過是個仆從帶來的書信。楊袞展開壹看，上面用字跡清晰的漢字行書寫成，自稱日本朝廷參議小野好古，想邀請大遼使節楊袞到他居住的寺廟品茶。
　　幸好楊袞以前長期和幽州南院、北漢國打交道，看得懂漢字，不然這書信還得叫人翻譯。
　　楊袞在平安京人生地不熟，正愁沒有門路，只要有日本國官吏願意結交，他斷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他看了壹眼帶信的仆從，腰間挎著短刀，沒戴帽子、頭上梳著發髻，頗有幾分漢兒的裝束模樣。他便隨口問道：“令公為何住在寺廟？”
　　仆從用漢話道：“小野君精通戰陣、和歌，也對佛法修為頗精，常住在寺廟。”
　　楊袞點點頭，“請帶路。”
　　身在異國，楊袞只帶了兩名隨從，壹行四人騎馬出城，及至壹座山前，他們只得留下壹人看著馬，棄馬步行爬山。那山間蜿蜒陡峭的土石小路，很快就讓楊袞頗感艱難。
　　走了近半個時辰，這才在蔥郁的山林中看到了寺廟檐牙。此時楊袞已累得氣喘籲籲，頭昏腦漲，若非看到房屋屋頂了，他真是有點堅持不下去。楊袞也是武夫，但在北方草原，實在很少爬這麽遠的山路。
　　“篤篤篤……”木魚的敲擊聲和聽不懂的日語經文唱誦朦朦朧朧，楊袞只覺頭部缺血似的，早已失去任何欣賞的興致。
　　日本仆從伸出拿著短刀的手臂，擋住楊袞身後的隨從，又鞠躬指著前面寺廟的門口。楊袞氣喘籲籲對隨從道：“妳在此等我便可。”
　　他獨自循著方向走進去，長籲了壹口，累得想馬上就坐下歇氣。
　　就在這時，楊袞察覺有人跪在自己身後，他急忙回頭壹看，見壹個穿著衣裙背著枕頭的女人正拿毛巾擦著地板上的泥印，他低頭壹看，靴子上全是泥，而這寺廟廳堂的地上竟也壹塵不染。
　　楊袞不動聲色地把靴子脫了。
　　沒壹會兒，壹個面目清瘦、身材有點矮小的光頭中年男子走了出來，鞠躬道：“貴客定是大遼使節楊君，本人乃邀請楊君的小野好古。快請入座。”
　　楊袞沈住氣，先以手按胸，向那人執禮罷，這才走到壹張茶幾前，見有個蒲團，便盤腿在蒲團上壹屁股坐下來。他把帽子脫了，頓時露出了禿頂髡發。
　　或許這日本男子覺得他很怪異，但楊袞同樣覺得這廝奇怪，剃著光頭當和尚，卻又是武將，寺廟裏還有穿衣裙的女人……
　　小野好古微笑道：“大遼契丹人見面執禮是不說話的？”
　　楊袞道：“漢兒見面會寒暄，我們只需鞠躬表示尊重主人。”
　　小野好古點點頭：“不同地方來的人，習俗不同，我們得漸漸才能了解。”
　　楊袞琢磨稍許，回應道：“我便是楊袞。”
　　小野好古聽罷頓時又笑了壹聲，道：“那麽楊君此番不遠數千裏來到平安京，便是為了幫助我們抵禦中原的進攻？”
　　楊袞不動聲色道：“某受大遼皇帝及北院樞密使蕭公重托，正是為此事而來。不知小野公是否聞知中土大事，蜀、唐、南漢、東漢，及黨項平夏、大遼幽州已被許國所占；許國主郭紹野心勃勃擴張進取，大遼已深感威脅。
　　如今大遼已得確切消息，郭紹為圖日本國銀礦為軍費，正在準備入侵東島。若是日本國能抵禦許軍進攻，對大遼同樣作用重大。”
　　小野好古沒有馬上反駁，並附和道：“楊君如此說來，似乎合情合理。”
　　楊袞忙道：“大遼上京、渤海有漢兒工匠，能幫助貴國煉出白銀，貴國依靠銀山必能更加富庶；我國還能幫助日本國兵馬了解、應對許軍戰法……”
　　小野好古忽然壹改客氣謙遜的偽裝，有點不客氣地打斷了楊袞：“大遼朝廷之意，是兩國結盟，共同對付妳們的強敵許國？”
　　楊袞頓時壹楞，心下壹股火氣莫名地冒上來！
　　這日本國人表面上貌似謙遜，實則十分狂妄！他也太看得起自家了，堂堂大遼便是為了對付許國，犯的著與東島結盟，借助他們的力量？
　　楊袞冷冷道：“小野公恐怕誤解了某的意思。大遼朝廷主動為貴國提供幫助，著實也為自家思慮，但真正有燃眉之急的並非大遼，而是貴邦！某勸日本國君臣，早作軍備，不然事到臨頭，莫非望風而降？”
　　小野好古聽罷臉上也很不好看，他深吸了壹口氣道：“楊君恐怕也誤解了大和人。”
　　“哦？”楊袞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小野好古道：“我們最喜之物，乃櫻花……可惜，楊君來的不巧，此時美妙的櫻花已經雕零。要賞此物著實難以碰巧，其花期甚短，在最美之時，便雕零紛飛。”
　　他神色壹凜，用生澀的漢話道：“只可玉碎，不願瓦全！為天照太神、天皇陛下而死，乃大和人之榮！”
　　楊袞聽完壹席長論，怒氣也消了壹些，想起自己在平安京到處碰壁，得罪此人並非上策。當下便改口道：“某聞小野公善和歌，是詩人。詩人總有些胸懷出於誠心。”
　　果然小野好古很受用，跪坐在蒲團上，上身前傾，向楊袞微微鞠躬，口氣也淡定了不少：“心無情懷，寫不出好的和歌。”
　　他說著說著，竟然扯起嗓子，忽然“嗚哩哇啦”地吟唱起來，楊袞險些被逗樂了，卻又笑不出來，因為小野好古臉上的神情壹本正經，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樣子。楊袞哭笑不得，愕然坐在那裏。
　　就在這時，壹個婦人端著茶水上來了。小野好古拿手掌輕輕壹扇，嗅了壹口，然後正身端坐閉目陶醉的樣子，俄而睜開眼睛微笑道：“茶香……流水、櫻花、壹草壹木，都有道與佛法，大和人從萬物之中領悟天照太神的本意。”
　　楊袞壹聲不吭，什麽道與佛法，怎麽能混在壹起的？他口中的天照太神與佛祖難道有結交，還像此時的倆人壹樣能在壹起喝茶？反正楊袞是聽得壹頭霧水，這山林中的寺廟、以及遙遠海島上的人，似曾相識，與漢兒有幾分相似，卻又神秘難以捉摸。
　　楊袞覺得小野好古挺講究茶道，但是與漢兒飲茶的做派有些不同。在楊袞的感受裏，日本國人的禮儀和文化似乎有點做作，刻意中卻很鮮明；而楊袞也見識過各種漢兒，漢兒給他的感覺，更自然厚實，仿佛壹句話大音希聲，簡單卻十分豁達，並不刻意……大約儒家之類的東西是漢兒自發，故無做作。
　　待婦人在小杯子裏倒上茶，楊袞也沒有壹口飲盡……若是契丹人，喜把牛羊奶和茶葉壹起煮，大碗喝下。不過楊袞畢竟有見識，沒有當眾胡來，他只是抿了壹口，品茶茶味，有點苦澀，沒覺得多好喝。
　　楊袞道：“本使此番前來，絕非虛言。萬望貴國派人多方探聽，若相信了這個消息，小野公隨時可以派人知會本使。”
　　小野好古點頭道：“下次楊君若賞臉登門，本人願與楊君談談許軍裝備、戰術。”他說罷沈吟片刻，又以壹種自覺很有意思的姿態重復之前的壹句話，“不同地方來的人，習俗不同，我們得漸漸才能了解，包括敵人。”
　　楊袞覺得談話是結束的意思了，便起身按胸鞠躬執禮，告退去穿鞋。
　　他回頭才琢磨小野好古剛才最後壹句話，可能小野好古覺得同壹句話，兩次說有兩種意思，所以覺得很有智慧？反正這廝很奇特，既然是武夫，附庸風雅幹什麽？
　　詩人！楊袞的嘴角露出壹絲冷笑。
　　反正今日之行，談不上多愉快，因為他返回時又要走壹遍那難行的山路。陡峭的山路，下山照樣難走，快不得、慢不得。
　　不過這不算愉快的壹行，卻讓他覺得有了實質進展。楊袞回到行館，當下便回憶起平夏之戰的情況，叫人磨墨，趕著描述壹番；他還畫了圖畫，將許軍使用的火炮火銃大致畫了個模樣。
　　另外還有板甲、櫻槍、障刀、弓弩、梭槍等許軍使用的裝備及戰術，圖文並茂，仔細描述。楊袞希望那個小野好古除了會飲茶和作詩，也能有點軍陣見識……若是如此，他定然會對許軍產生恐懼和重視。
　　楊袞還寫道，許國禁軍乃其主力，百戰精兵，熟練兵器戰陣，軍紀肅然，悍不畏死。大致是類似唐朝“長征健兒”的募兵制，不屯田不經營，只練兵打仗。
　　他壹到平安京，就察覺日本國果如傳言，應是習唐朝之風，那應該對以往唐軍的壹些兵制熟悉，故有此類比。
　　楊袞三天後便寫完，又修改了壹遍，叫來隨從謄抄，然後送到山上的寺廟去獻給日本國參議小野好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