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四章 可記得醉紅樓

　　朝陽的光輝讓東京泛上壹層流光，溫和的陽光穿透初冬的薄霧，灑在萬物景色之上。寺塔上黃銅鐘在敲擊中左右搖擺，金黃的顏色泛著金屬的光澤。
　　汴水河邊的街面上，除了城池居民，這幾日常見軍士。鄉軍休整後陸續被召集到東京集結、近期便要北上河北前線，有的比較近來的早，閑來無事便進城四處觀賞東京風貌。
　　張家兄弟也與三五成群的將士在街上閑逛，他們穿著五軍都督府發的戎服，沒帶兵器，只是進城看看熱鬧而已。
　　“春夏時節更美，現在花兒柳枝都調了哩。”壹個士卒說。
　　但在張大眼裏，現在也很美。彎彎的河流、清爽的磚地，挺拔的七級浮屠、亭臺、樓閣隨處可見，有秀麗亭子，也有薄霧中巍峨的內城城樓。天氣有點冷，這裏的人卻仍舊非常多，車水馬龍的熱鬧勁，比過節還高興……相比那破敗匱乏的村子，東京仿佛是在天上另壹個世道。
　　就連地上的落葉，張大都舍不得拿靴子去踩，路上非常幹凈，樹葉也不沾泥土。
　　他不是第壹次進東京，多年前來過壹次印象也很深，感受和這回全然不同……當時穿著襤褸的衣裳，渾身臟兮兮的，畏縮地靠著角落低頭走路，和街上的壹比，他會不自覺地覺得低人壹頭，根本擡不起頭，而且擔心官差趕他們。
　　但現在不同，張大等人盡可昂首挺胸地東張西望，盡情觀賞皇朝都城的美景。不會有人瞧不起他們，實際上他們很快習慣了被百姓敬畏的目光，這時代武夫是特別的存在。
　　而且上頭的將領不斷告訴他們：兄弟們是官家的人！兄弟們保衛官家，東京城和整個天下都是官家的。
　　張大沒頭沒腦地說道：“上陣哩有點苦，也嚇人，可俺覺得從伍挺好……”
　　這時，汴水河邊的小樓裏傳來了琵琶清脆如珠玉般的美妙聲音，幾個漢子不禁駐足側耳傾聽，面有陶醉之色。大夥兒不懂音律，但好聽的聲音還是聽得出來。
　　樓上的壹扇窗戶開了，壹個拿著手帕的小娘媚笑道：“軍爺們進來解解乏唄，有美酒，還有美人兒作陪，隨便摸……”
　　張老三等光棍立刻被撩撥得心癢癢的，伸著脖子往裏窺探，很好奇裏面都有些什麽。
　　又有人道：“上頭說這幾日軍中不禁酒、逛窯子，大夥兒可以放開了樂壹樂。”
　　張大道：“上回發的賞錢都拿回家了喲。”
　　剛才那人又道：“馬上出征，皇室要發安家費，咱們回去找俞十將借點、把這身虎皮換了再來，發了錢還他便是。”
　　幾個人激動地紛紛附和。張大郎拉了張老三壹把，悄悄說道：“俺兄弟壹會別出來了，在那窯姐身上花多少錢，也不能娶回家，等從河北回來俺們給妳花錢娶媳婦是正事，天天都可以睡，還不花錢！”
　　張老三壹個勁點頭：“大哥說得對！”
　　……只可惜眾人回去沒找到十將俞良，便找到都頭。都頭也是個熱血方剛的年輕漢子，聽罷便和大夥兒壹起去逛窯子。
　　俞良跑紅鶯家去了，他也說不清為啥常想去紅鶯家。紅鶯聽說他要北伐契丹，晚上卻是做了壹大桌好菜好酒招待，今天特別熱情。
　　紅鶯坐在對面，上下打量了壹番俞良，端起精致的小酒盞，說道：“這杯敬俞十將是條好漢，大丈夫正當為國雪恥收復失地！”
　　俞良聽得挺起了胸膛，大模大樣地受了壹杯酒。
　　不料紅鶯飲罷又忍不住說道：“俞郎雖曬黑了壹點，看起來卻還是俊俏細皮嫩肉，那契丹人可都是野獸魔鬼，妳這樣的人……”
　　俞良聽罷有點不高興道：“是不是大丈夫豈能貌相？那平素兇狠壯實之輩，不過欺軟怕硬，上了陣嚇得直哆嗦，本將又不是沒見過！哼！”
　　紅鶯聽罷說道：“俞郎多殺幾個契丹人，我最恨契丹人！”
　　俞良故作豪爽道：“喝了紅鶯娘子的酒，上陣了多殺敵回報妳！”
　　紅鶯笑道：“俞郎這回似乎說話都不同了哩。”
　　俞良道：“二娘便常說我很威武，我以前不覺得，而今卻深有感受，那戰陣上槍林箭雨，我不是也挺過來了……”
　　“二娘是誰？”紅鶯似笑非笑地問。
　　俞良支支吾吾道：“在嶺南救我性命的徐二娘，後來才知道，她是宮廷女禦醫陸嵐身邊的婢女……也是個可憐人。”
　　“陸嵐？”紅鶯沈吟片刻，看著俞良沈聲道，“這個徐二娘，妳可得抓牢了。”
　　俞良道：“紅鶯娘子何出此言？”
　　紅鶯白了他壹眼，搖搖頭道：“妳幸好沒科舉為官，這麽簡單的事也不明白？陸嵐是陛下身邊的人，聽說曹彬大軍在嶺南受瘴氣所困，虧得陸嵐開出了良方，妳想想陛下能不感激她？還有此女是樞密使王樸的義女，救過王樸的性命……這都是些什麽人？陸嵐壹句話，或許比妳拼十次戰功也管用。那徐二娘雖身份低賤，但她見得著陸娘子，妳現在懂了麽？”
　　俞良道：“徐二娘待我那麽好……我怎好利用她？”
　　紅鶯語重心長地說道：“這不是利用，她待妳好，妳待她更好便是。俞郎聽我壹回，我何曾害過妳？今日聽說俞良要北伐契丹，我是真心願妳好……我現在殘疾變成這般模樣，全拜契丹人所賜！
　　若非如此，我才懶得點撥妳。這是個巧合機遇，看似簡單，實則大有可為。說不定將來俞郎真能進入陛下的嫡系將領圈子，榮華富貴嬌娘圍繞何愁不得？到時候妳怕看不起我這個殘疾婦人了。”
　　俞良聽罷仰頭壹口把純銀盞裏的酒水喝盡，“唉”地嘆了壹聲。
　　他的手在粗糙結實的皮革護腕上摩挲著，轉頭看這房間，綾羅的帷幔低垂，雕窗緊閉，紅燭閃耀著朦朧的光。富貴的擺設，看不清的光線，充滿了柔和的氣息，溫柔鄉也不過如此。
　　俞良曾經對紅鶯很生氣，但現在卻完全不記恨她了，男女之間的糾纏仿佛就是這般，恨不起，卻入不了心，糾纏不清、道不清。
　　俞良壹杯接壹杯地猛喝，因為杯子太小，便拿起酒壺徑直灌了壹大口。
　　“妳別壹副不高興的樣子，出征前不好生快活，北邊可是苦寒之地。”紅鶯柔聲勸道，又招呼婢女拿琵琶過來，“我給妳唱支曲兒，慢慢喝。今晚我壹整晚都陪俞郎。”
　　俞良瞇著醉醺醺的眼睛，看著紅鶯的美目、紅唇，漸漸有些沈迷了。
　　……數日後，東京外城城門壹列列整肅的步兵陸續開拔出城。道旁許多百姓圍觀，壹大早便熱鬧非常。
　　騎在馬上的壹個年輕都頭，臉上竟然還留著壹道嫣紅的胭脂唇印，卻不自知。他似乎在眷戀著昨夜的歡愉，騎在馬上壹臉陶醉。
　　這時路邊壹個穿得鮮艷的婦人壹面抹淚，壹面揮著手哽咽道：“將軍，回來了可還記得醉紅樓的碧兒？”
　　那婦人的打扮有點艷俗，壹看就是幹那個的，都頭頓時大為尷尬。來了這麽壹出，人們頓時註意到了他臉上的唇印，百姓們頓時哄然大笑。將士們也不禁莞爾。
　　都頭臉上壹紅，又高聲爽朗唱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就在這時，壹個小娘壹臉喜悅地喊道：“俞郎！”
　　騎馬在壹隊步兵前的俞良聞聲看去，忙策馬離開隊伍，從馬上跳將下來，牽馬走到小娘的面前：“二娘怎麽來了？”
　　徐二娘臉上緋紅，站在那裏：“來送送妳。”
　　俞良低頭看著她的臉道：“我昨天想找妳道別，現到郭府舊邸門外問了壹番，妳說過偶爾會與陸娘子去那裏摘采藥材，但妳不在，我便猜妳在宮裏。我壹個十將卻沒法見著宮裏的人。”
　　徐二娘沈默了壹番，眼睛變得紅紅的，便垂下幾滴淚了。
　　俞良順勢伸出手，拿拇指抹她的眼淚。徐二娘的身子頓時壹顫，卻沒有躲開。
　　徐二娘哽咽道：“我很擔心妳，怕妳……”
　　俞良道：“養兵千日用兵壹時，這是我的本分。”他又沈聲道，“我上陣殺敵，為妳以前的趙虎報仇，等我回來，妳便不會覺得對不起趙虎了；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人還是得放下。”
　　徐二娘聽罷哭得更兇。
　　就在這時，路邊的壹個將領壹邊轉頭笑看，壹邊長聲唱道：“蔡水清餵，汴水流，情郎在岸頭……”
　　眾軍“哈哈”大笑。
　　俞良忙道：“二娘先回去罷，我得趕緊去追上人馬，壹會兒人太多不好找。”
　　說罷轉身翻身上馬，踢馬壹面走壹面回頭，見徐二娘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俞良也有點戀戀不舍。小娘背後，是東京城樓以及繁華的市景，在清晨的薄霧中若隱若現。
　　再會了，繁華似錦歌舞升平的都市。俞良轉過頭，前面是不見盡頭的驛道，以及金戈鐵馬長龍，長路的遠方便是烽火狼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