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六百八十九章 卷末－孫趕超於虹篇

　　2007年。
　　春天的氣息浸潤大地，原野上開滿了黃色的小花，朵朵向陽，努力生長。
　　江遼省第壹監獄門口，院墻高聳，哨兵筆直。
　　嘎嘎嘎～
　　隨著鐵門打開的聲音，壹縷光照亮了對面走出來的男人的臉。
　　似乎有些不適應外面的陽光，他把提包放下，用手遮住額頭，眼睛微微瞇著，臉上是可以用“惆悵”也可以用“迷茫”來形容的表情。
　　嘭～嘭～
　　斜對面停車場停著的壹輛華能牌吉普車上下來兩個人。
　　“哥。”
　　“小寧。”
　　孫小寧快跑兩步，過去抱住孫趕超，明明上個月才見過，現在人出來了，眼圈兒反而紅了。
　　董昭在後面拍拍媳婦兒的肩膀。
　　“好日子，別哭。”
　　孫小寧這才勉力收住情緒，破涕為笑：“本來大姐和姐夫也要來的，但是昨晚媽摔了壹跤，他們只能在醫院陪媽，所以只有我跟董昭過來了。”
　　“媽住院了？”孫趕超壹聽急了：“醫生怎麽說的？”
　　孫小寧說道：“別擔心，醫生說沒大礙，回家休息幾天就好了。”
　　孫趕超松了壹口氣。
　　他今年55，父母都是80歲的人了，這人壹老就容易骨質疏松，他是真害怕老太婆這壹跤摔下去把骨頭弄斷。
　　“行了，別在這兒說了，先回家吧。”董昭接過孫趕超手裏放個人物品的提包，壹面往吉普車走壹面說道：“小寧給妳準備了接風宴。”
　　這時孫趕超註意到壹個異常情況，左右打量壹下。
　　“於虹呢？”
　　孫小寧假裝沒有聽到，繼續往前面走。
　　“小寧，我問妳話呢，妳嫂子呢？上個月妳去見我，不是說她挺好的嗎，她怎麽沒來？”
　　被逼問到這種程度，孫小寧壹看躲不過去了，才重重地嘆了壹口氣：“嫂子……失蹤了。”
　　“失蹤了？”孫趕超臉色驟變：“什麽時候的事？”
　　“有三年多了。”
　　“那妳為什麽跟我說她很好？”問完這句話他才明白過來，孫小寧這麽說十有八九是為了安他的心，什麽到南方打工去了，到國外看孫勝去了，全是假的。
　　“小寧，這到底是怎麽壹回事？”
　　孫小寧見他急了，沒有辦法，只能把於虹參與喬春燕、曹德寶等人舉報周秉義的計劃，惹了眾怒後銷聲匿跡的事講述壹遍，孫趕超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繼於虹和吳倩跟周秉昆鬧掰以後，怎麽喬春燕也跟她的幹哥哥反目成仇？
　　按照周蓉的邏輯，這事兒還用說嗎？肯定是周秉昆的錯，不然為啥以前的發小都跟他鬧得這麽僵，孫趕超不會，這幾年他在裏面想得很清楚，他之所以蹲大牢是為了幫於虹頂罪，周秉昆並沒有對不起他，發小情？發小情的基礎是建立在不害朋友的份上，當初於虹和吳倩幹的破事不是害人家是什麽？這都壹心吸人家的血了，還指望人家繼續優待妳？
　　人可以無知，但不能無恥。
　　想想喬春燕和曹德寶的行為，只能說犯了和吳倩壹樣的毛病，總想著能依靠自己的“聰明才智”從周秉昆身上薅壹把毛下來，事實證明最終結果只能害人害己。
　　“哥，妳沒事吧？”
　　孫小寧看他呆立不動，害怕他壹時間接受不了情緒崩潰，畢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我沒事。”
　　孫趕超搖搖頭，甩開腦子裏亂糟糟的念頭：“孫勝呢？孫勝怎麽樣？”
　　“哦，他挺好的，畢業後去美國找了個工作……”
　　她害怕刺激到他，沒說自己跟侄子因為對待周秉昆的態度鬧僵，已經六七年沒說話的事。
　　“那就好，那就好。”
　　知道孫勝很有出息，他就開心了。
　　……
　　接風宴除了孫小寧、董昭，他大姐兩口子，還多了壹個人——唐向陽。
　　吃到壹半的時候，孫趕超問了壹個問題。
　　“秉昆呢？妳們是不是沒有把我出獄的消息告訴他？”
　　孫小寧說道：“老太太病了，他把人送到國外的醫院看病去了，連鄭娟也跟著出國了。”
　　“哦。”
　　孫趕超點點頭，表示理解，李素華今年都八十多了，身體出問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董昭說道：“再過壹陣周秉義和郝冬梅也要走了，說是鄭娟壹個人在澳大利亞忙不過來，玥玥這邊孩子還小，沒法過去。”
　　唐向陽說道：“不是說65歲才退休嗎？”
　　“他身體不好，聽說轉吉春大學當兼職教授了，平時也沒啥事，特殊情況特殊照顧嘛。”
　　“也是。”
　　孫趕超又問：“那國慶呢？國慶怎麽沒來？”
　　他沒問曹德寶和喬春燕的事，因為孫小寧和那兩個人打3年前就不說話了。
　　唐向陽說道：“我去找國慶了，他還沒醒酒。”
　　說到這裏搖了搖頭，得虧肖大剛孝順，就肖國慶現在的狀態，這要換個人，別說養老送終，十有八九早不認這個爹了。
　　在監獄的時候，孫趕超聽孫小寧講過肖國慶的情況，對此心緒萬千，百感交集。
　　打從周秉昆去南方開始，吳倩就壹直玩心眼，作來作去，好好壹個家庭作成這樣。
　　是，在外人看來於虹也作，但是她作來的錢都花在了孫勝身上，把孩子送到國外讀書，學歷比孫小寧強多了，也算實現了夫妻二人的夢想，這也是為什麽他甘願幫她頂罪的原因。
　　“今天是哥出獄的好日子，這些糟心事就不說了，來，咱們喝酒。”
　　董昭娶了孫小寧，自然是要喊孫趕超“哥”的。
　　“對，喝酒，喝酒。”
　　因為和周秉昆的關系，唐向陽這幾年來跟董昭關系不錯，這麽說吧，今天孫趕超出獄，要不是董昭打電話相請，他還不壹定過來，畢竟光字片六君子走到今天……
　　唉，壹言難盡吶。
　　……
　　2009年春季。
　　美國，舊金山。
　　孫小寧看看手機屏幕上的地址，再看看眼前的中餐館，沖第壹次踏足異國土地，整個人還處於懵圈狀態的孫趕超點點頭。
　　“沒錯，是這裏。”
　　聽到妹妹這麽說，孫趕超定了定神，朝著餐館大門走去。
　　這家中餐館地段有些偏，店也不大，就放著四五張桌子，十幾把椅子，因為不是用餐時間，裏面空無壹人。
　　可能是生意不好做吧，除了中式餐點，麻婆豆腐、芝麻牛肉、油炸香菇什麽的，店裏也提供廉價西餐，披薩、炸雞、意大利面、咖啡什麽的。
　　“哥，先坐吧。”
　　孫小寧扶著這輩子頭壹次穿西裝的孫趕超坐下。
　　兩人坐下不久，壹個穿著印有店名圖案的圍裙的中年婦女走出來，把菜單往桌上壹放，用生硬的英語問他們吃點什麽，壹面掏出便簽本準備記下來。
　　孫趕超的註意力壓根兒沒在菜單上，壹直在看面前站著的五十多歲的服務員，心頭情緒超復雜。
　　可能是意識到眼前的兩位客人跟以往過來吃飯的客人有點不壹樣，中年婦女移開手裏便簽本側臉壹瞧，眼睛壹下子瞪直了。
　　她是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他。
　　“於虹。”
　　孫趕超叫出了她的名字。
　　沒錯，這個在中餐館當服務員的老女人，正是壹走五年杳無音信的於虹。
　　啪嗒～
　　筆和便簽本掉在地上。
　　於虹往後退了壹大步，看著孫趕超和孫小寧，表情從最開始錯愕，到吃驚，然後是慌張。
　　便在這時，後面傳來壹個尖刻的聲音。
　　“於虹，妳怎麽搞的？讓妳招待客人點餐，瞧妳這毛手毛腳的樣子，我跟妳說，如果再收到客人的投訴，妳趁早給我收拾鋪蓋走人。”
　　如果是以前，於虹肯定連說對不起，把掉在地上的便簽本和筆撿起來，低著頭讓客人重復壹遍想吃的餐品，但是現在……任憑老板娘如何呵斥，她都沒有壹點反應。
　　“哎，我說妳，還想不想幹了？”
　　老板娘從後廚走出來，剛要跟客人陪笑解釋，那邊於虹轉身就走。
　　未成想孫小寧動作很快，壹把將人拉住：“走可以，把孫勝在那兒告訴我們。”
　　老板娘聞言楞住：“妳們認識？”
　　“沒妳的事。”孫趕超壹句話把胖女人唬得不敢言語了。
　　“於虹，孫勝呢？”
　　“不知道。”
　　“不知道？”
　　孫趕超大怒，揚起手來就要打人，孫小寧趕緊把人攔住：“哥，妳別沖動，她絕對知道孫勝在哪兒，既然是秉昆哥給我們的消息，壹定沒錯。”
　　孫趕超出獄後半年多都聯系不上孫勝，結果2008年春節這小子通過視頻電話聯系上了大姐，完事告訴家裏人他結婚了，對象是個黑人。
　　得知這個消息後，孫家炸了鍋，不管孫勝這麽做是不是為了入籍美國，站在孫趕超的立場上肯定不會同意這門親事，因為說出去太丟人了。
　　父子兩人因為這件事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最後孫勝告訴他如果他不同意，固執己見讓自己回國，那麽從今往後他就沒有這個兒子了，還要他離孫小寧遠壹點，說如果不是這個爺爺奶奶眼裏的好女兒，光宗耀祖的武大學生，他們家也不會變成這樣。
　　孫趕超被這番話氣得差點住院，壹家人年都沒過好。
　　他蹲大獄的事能賴孫小寧嗎？是，妹妹上了武大，老兩口很高興，壹開始還要跟周家比個高下，可是後來周秉昆讓他做木材加工廠的副廠長，老兩口不也很得意嗎，見了親戚朋友逢人便講趕超出息了，現在是木材加工廠的副廠長，如果沒工作想賺錢可以去找他們的兒子。
　　都是於虹，對周秉昆供孫小寧上大學的事耿耿於懷，總想著讓自己的兒子把當姑姑的比下去，似乎這麽做能出壹口惡氣，結果孫勝上的是大連理工，跟武大有著不小的差距，她很失望，後來不知從哪個渠道獲得關於出國留學的資訊，便利用手裏的采購權吃回扣，虛報費用，攢夠錢後把孫勝送去英國讀書，再後來東窗事發，為了幫於虹頂罪，他坐了五年牢，出來後尋思跟老婆孩子團聚，家裏的情況再不濟也比國慶那邊強吧，沒想到孫勝說不回去了，還娶了壹個黑人老婆，以求加入美國國籍。
　　因為包庇於虹和周秉昆鬧掰了，背著罵名坐了五年牢，最後換來父子反目，他能不氣嗎？
　　接下來的壹年時間他多番努力，想要聯系上孫勝，不過都失敗了，最後還是孫小寧找到周秉昆，求其幫忙尋找，最後人家告訴了他們壹個地址，還說孫勝這幾年壹直跟於虹在壹起生活。
　　換句話說，於虹知道兒子要娶黑人的事，還知道父子反目的事，更加過分的是，從2007年到2009年，整整兩年時間都沒往吉春打壹個電話，她想幹什麽？要帶著兒子和孫家斷絕關系嗎？
　　“放手。”於虹使勁掰孫小寧的手：“妳再不放手我報警了。”
　　“妳還想報警？”
　　孫趕超的想法很單純，老子為了幫妳脫罪，為了兒子能有壹個好的前程蹲了五年牢，如今孫勝遠走高飛，還要跟老孫家斷絕關系，是兒子被那個黑人媳婦兒教壞了呢？還是被這個當媽的教壞了呢？
　　這次他沒有給孫小寧機會，壹巴掌扇下去。
　　啪～
　　聲音驚醒了餐館的老板娘，打了壹個洋蔥味的嗝。
　　於虹被打倒在地，怔怔地看著孫趕超，幾個呼吸後恨聲說道：“妳想要兒子是吧，好，我帶妳去找他。”
　　孫小寧聽說松開手。
　　於虹話不多說，解下圍裙往外面走去。
　　老板娘目送三人離開，趕緊把門關上，並大聲告訴於虹明天別來上班了。
　　……
　　半個小時後。
　　孫趕超和孫小寧在於虹的帶領下走進壹棟看起來有幾十年歷史，外墻墻皮剝落，內墻滿是塗鴉，還泛著尿騷味的破舊公寓樓，進了三樓壹個房間。
　　屋裏很暗，地板很臟，空氣中飄著壹股不知道哪兒來的味道，總之很刺鼻。
　　孫趕超稍作適應，看到了沙發上死狗壹樣躺著的男子，雖然那人臉龐消瘦，眼窩深陷，頭發亂糟糟的，不過他還是認出那就是自己的兒子，孫勝。
　　孫小寧完全懵了，想不明白小時候機靈活潑的侄子怎麽變成這幅模樣了。
　　“孫勝，妳怎麽……妳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妳爸，我是妳爸啊……”孫趕超用微微嘶啞的嗓音說道，換來的卻是壹聲“滾，我不認識妳。”。
　　沙發上的男子爬起來，腳步虛浮，踉踉蹌蹌走入臥室，把門嘭地關上。
　　孫趕超呆在原地。
　　孫小寧眼尖，註意到了孫勝胳膊上的針孔，以及地上丟著的勺子、錫紙和打火機，現在她知道房間裏的怪味來自哪裏了。
　　於虹說道：“這回妳死心了吧。”
　　孫趕超壹把揪住她的衣領，作勢要打，孫小寧再次把人攔住，相比而言她還算冷靜，知道這裏不是國內，真要因為打人進局子會很麻煩。
　　“他怎麽變成這樣了？妳說，他為什麽變成這個樣子？”
　　在孫趕超的記憶裏，孫勝是很優秀的，不然他也不會拼著自己去坐牢保住老婆孩子，然而誰能想到五年後他從牢裏出來，好不容易找到的兒子，卻已經不是印象裏那個人。
　　於虹說道：“去年炒股賠了很多錢，老婆跑了，天天有人上門催債，他受不了，就成這樣了。”
　　孫趕超兩眼無神癱坐在地，他對於炒股沒有多少了解，但是因為炒股賠錢家破人亡的悲劇聽過不少。
　　孫小寧有，因為去年的經濟危機波及面很廣，聽說世界上很多公司和個人破產，連華能汽車也受了些影響，不過因為深成集團是技術型和創新型企業，總體而言並無大礙。
　　“孫勝怎麽會沾染上炒股的惡習？”
　　“這妳就要問他了。”
　　孫趕超疑惑不解，不知道為什麽牽扯到自己。
　　於虹說道：“妳不是壹直想讓孫勝長見識，學他姑姑，不要和妳壹樣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大老粗嗎？買股票是多數美國人在做的事情，他只是不想認輸，壹次又壹次地抄底，最後欠了壹屁股債。”
　　孫小寧不知道說什麽好，曹德寶嫉妒周秉昆，現在變成光字片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於虹嫉妒她，並把紅眼病傳給了自己的兒子，結果壹門心思想要比她強的孫勝變成這副模樣，這“嫉妒”兩字可真是害人不淺。
　　孫趕超和於虹跟周秉昆是多年的朋友，怎麽還不如她了解那個人？孫勝考上大學，真要打定心思去國外留學，錢不夠求到他面前，他會拒絕嗎？很多時候他要的只是壹個真心對待朋友的態度，而不是抱著功利的討好和表演，吳倩和於虹……怎麽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如果孫勝能穩穩當當的，像大剛壹樣腳踏實地，也不至於落到今天的地步。
　　事到如今她還能說什麽呢？
　　只能在心裏道壹句天道不測，造化弄人了。
　　“這樣的兒子妳還認嗎？”於虹的表情有些猙獰。
　　孫趕超壹句話也不說，只是重重地拍著心口，他跟於虹都想著讓兒子出人頭地，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可是誰能知道，書讀多了並不壹定會讓生活變得更好。
　　“走吧，哥。”
　　孫小寧搖搖頭，把孫趕超從地上拉起來，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往出口走的時候，看著哥哥的背影，感覺他壹下子老了十幾歲，孫勝的墮落似乎把他全身的精氣神都抽走了。
　　倆人回到酒店後，孫小寧接到了董昭打來的越洋電話，內容很簡單，肖國慶突發意外去世了，如果情況允許的話，希望她跟孫趕超即刻回國。
　　就孫趕超現在的狀態，回去參加肖國慶的葬禮？能行嗎？
　　孫小寧有些後悔讓周秉昆幫忙尋找孫勝了，這樣的結果……還不如不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