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壹百七十五章 摘葉飛花
醉枕江山 by 月關
2025-3-10 20:31
楊再思病故了!
是的,他是病故,這壹點對皇帝來說至關重要。
如果說上元佳節時,已八旬高齡的楊再思,只因為帝後和安樂公主想瞧個樂子,就不得不參加“拔河”比賽,結果喪了性命,那對皇帝的聲譽將是壹個沈重打擊。
雖然這位壹生以阿諛逢迎為做官準則,是以穩居相位十余年,在這政局極度動蕩的年代裏卻始終屹立不倒的楊宰相,確實是因為阿諛而送命。
不過他雖是在拔河時摔了壹跤,但他被送回府邸後,楊府到處延請國醫聖手,楞是把他的命又拖了四個多月,這壹來皇帝就可以把這件事與拔河事件分開了。
否則此事壹旦張揚開來,皇帝少不得壹個荒唐之名。其實今日他在朝堂上為了調解宗楚客與崔琬之爭,竟異想天開地要讓他們結為異姓兄弟,已經是盡顯荒唐了。
只是皇帝本人顯然並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麽荒唐,但宰相楊再思之死,他意識到了後果的嚴重,現在可不只是楊再思壹人,豆盧欽望自那日拔河跌破頭後,也是壹直纏綿病榻,眼看熬不了多久了。
如果兩位八旬宰相都是因為皇帝要他們拔河因而喪命,李顯將再也難逃荒唐天子之名,是以壹聽楊再思病逝,李顯非常緊張,他也顧不得撮合宗楚客和崔琬結拜托兄弟了,當下便宣布退朝,親往楊府致祭。
韋後在珠簾後聽說此事也覺得大為棘手,當日提議讓大臣拔河的可是安樂,而且她也極力贊同,朝會壹散,韋後馬上留下宗楚客,與他商議此事。
宗楚客聽了韋後的擔憂,安慰韋後道:“娘娘不必擔心。楊再思已是八旬老人,說他是因病而死,也完全說得通。當日玄武門下拔河,因為沒出什麽大事,此事還未流傳於民間,知情者只有文武大臣,如果說會有人把這兩件事聯系起來,也只能是他們。臣馬上以政事堂的名義通令各部堂,嚴禁官員非議就是了。”
韋後點頭稱善,讓宗楚客速去處理,等宗楚客離開後,韋後突然想起起居郎和史官,忙又吩咐人把上官昭容請來。
起居郎和史官那裏也得交代壹下。千萬不能在史書和起居註上有所記載,壹旦這上面把楊再思之死歸咎於上元拔河,那她和皇帝都要留下千古罵名了。
而史官和起居郎目前是由上官婉兒管轄的,自李世民幹涉寫史,史官就再也做不到古時壹般地位超然,只要通過婉兒對他們施加壓力,當可督促史官小心用筆。
且不提韋後這裏如何絞盡腦汁地想去控制事態,單說楊帆這邊,朝會壹散,郭鴻就趕到他面前千恩萬謝壹番,隨即便被太監喚去政事堂領旨。
楊帆離開宮城,乘馬而歸,壹路行去,路過通義坊時,楊帆突然勒住了坐騎,扭頭望向坊內,神色黯然。他和太平幽會之所就在這座坊裏,壹進坊門第二曲第壹巷就是。
今天,正是他們每月相約幽會的日子,可是這通義坊他已很久不曾來過了。楊帆鬼使神差地壹拉韁繩,撥馬向坊中走去,任威等人默不作聲地追了上去。
三進的院落,在這毗鄰宮城、寸土寸金的通義坊裏,比偏僻些的坊裏七進的大宅院還要昂貴些。太平公主自藤蘿假山、修竹玉立的幽雅小徑裏姍姍而來,後邊亦步亦趨地跟著內管事周敏和謀士莫先生。
太平公主對周敏道:“行了,該說的本宮都說過了,接下來的事兒都交給妳了,只有兩個月的時間,妳好生打理壹下,莫要出了差池。”
周敏恭應壹聲,停住腳步,目送太平和莫先生離開。
太平又對莫先生道:“妳剛才說今日朝上發生了什麽有趣的事?”
莫先生微笑著把今日朝會的緊要大事對太平公主說了壹遍,太平公主聽到楊帆為郭元振出頭,目中不禁泛起壹抹異彩,再聽到李顯居然撮合宗楚客和崔琬結為異姓兄弟,太平公主猛然站住了。
“什麽?簡直荒唐之至!皇兄怎麽……實在是荒謬絕倫!”
太平公主氣得粉面通紅,嬌軀都禁不住發起抖來。壹股莫名的悲哀充溢了她的胸膛,這壹刻她甚至覺得即便是母親復生,天下重又姓武也比眼下這種局面更好。
現在把持朝政的是韋後,是韋氏壹黨,李唐宗室的地位甚至比武則天在世時更差。韋黨現在雖然還沒有向李唐宗室揮起屠刀,卻也已磨刀霍霍了。
再者,女帝在時,雖然李唐宗室慘遭屠戮,可在天下臣民眼中,李唐依舊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正統。現在呢?壹個被皇後戲弄如傀儡的皇帝,壹個如此昏庸荒唐的皇帝,李唐淪為了天下人的笑柄。
莫先生眼看著太平公主的臉色由通紅變得鐵青,顫抖的嬌軀雖然漸漸平靜下來,可手掌卻仍緊緊地攥著,不禁同情地嘆了口氣。
他握拳輕咳了兩聲,藉著那壹低頭的機會,壹抹帶些嘲諷、帶些快意的笑,自他眸中壹閃即逝……
……
楊帆本不指望能在這裏見到太平,自從在公主府壹連吃了三次閉門羹後,楊帆也有些心灰意冷了。
他再也沒有去過太平公主府,今日來到通義坊,與其說是希望在這裏遇到太平公主,莫不如說是他對逝去的壹種懷念。
可是當他看到府門大開的時候,楊帆先是微微壹怔,隨即便是滿心的歡喜:“她在這兒!她竟然真的在這兒,令月也不舍就此斷了壹生緣分吧!”
楊帆強抑激動,匆匆翻身下馬,把馬韁繩向任威壹拋,便提起袍袂疾步登上石階。
兩個門子正在門楣下站著,楊帆認得他二人本就是留守此處府邸的公主府下人,便道:“公主可在府上?”
這兩個門子壹直留守此處,還不清楚楊帆與公主殿下間的恩恩怨怨,只知道公主和楊大將軍已經許久不曾在此幽會過了,如今壹見楊帆,只道他是應公主之邀而來,二人十分殷勤。
其中壹人點頭哈腰地道:“在的在的,大將軍請先至客堂歇息。”
另壹個人則搶著說道:“小的這就去稟報公主。”
兩個門子搶上來,“砰”的壹聲關上了院門,壹個引著楊帆去客廳,另壹個則直奔後宅。
“楊帆來了?”
太平公主怒氣沖沖地從月亮門兒出來,聽到那門子稟報,心弦不由壹顫,眼波似微風拂起的湖水般泛起了陣陣波瀾。
“咳!殿下!”
莫先生踏近壹步,低沈地道:“殿下,莫要害人害己吶!”
太平公主悚然壹驚,眼神陡然變得清明起來。她輕輕地點了點頭,緩緩扭過身,對莫雨涵低聲說道:“先生請放心,令月曉得該怎麽做。”
莫先生沒有再說話,只是深深地望了太平公主壹眼,緩緩地退開兩步。太平公主深深地吸了口氣,舉步向客廳走去,步伐慢慢平穩起來。
“令月!”
楊帆壹見太平,臉上立即露出歡喜的神色,但是他的歡喜剛剛綻放開來,便凍結在他的臉上,太平的神色很是冷漠,眼神裏有種讓他感到陌生的東西。
“大將軍,請坐吧!”
太平公主淡淡地說了壹句,便從楊帆面前昂然走了過去,袍袖壹展,在主位上翩然落座,壹雙丹鳳眼向楊帆示威似的壹瞥。
楊帆在客位上緩緩落座,勉強壹笑,道:“呵呵,今日,鬼使神差地就來了這兒,本沒期望遇到妳的,想不到……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天意?”
太平公主的嘴角勾起來,帶起壹抹譏誚,冷淡地道:“天意這種東西,只能拿去哄騙那些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子,我早就不信那些東西了。”
楊帆蹙眉道:“令月,我和十娘其實……”
太平公主陡然臉色壹沈,厲聲叱道:“住口!我不想聽妳解釋這件事,如果妳是為此而來,那就請妳立即離開!”
楊帆窒了窒,按在膝上的雙手猛地扣緊,憤然道:“令月,妳寧可相信壹些傳言也不相信我說的話?就算親眼看到的東西,有時都當不得真,何況我們並無私情。我可以告訴妳真正的原因,其實……”
太平公主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妳不必說了,妳是逢場作戲也好,假戲真做也罷,對我來說,都已沒有什麽區別,因為……我其實是倦了。”
楊帆怔了怔,眼神漸漸冷下來,他悲聲壹笑,道:“倦了?呵呵,對我倦了麽?”
太平公主沒有回答他這句話,而是乜了他壹眼,突然岔開話題道:“今日,妳把郭鴻帶上了金殿?”
楊帆壹怔,頗為意外地道:“我剛從宮裏出來,妳已經知道了?”
太平公主笑了笑,笑容裏帶著壹抹難言的驕傲:“鎮國太平,並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麽弱。”
楊帆輕輕搖了搖頭,道:“這‘有些人’,可並不包括我,我可從沒看輕過妳。”
太平公主揶揄地道:“能讓妳這樣心機深沈、智慧超卓的人士贊上壹句,太平真是受寵若驚。”
楊帆皺了皺眉,道:“妳這話是什麽意思?”
太平公主恬淡地壹笑,道:“沒有甚麽意思,郭鴻在金殿上當眾揭穿宗楚客索賄,以致逼反娑葛,陷害郭元振的事,應該也是出自於妳的授意吧?”
楊帆心中壹凜,眼神驀然收縮了壹下。太平公主早已在註意他的神色,楊帆壹閃即逝的神情變化並沒有逃過她的眼睛,太平公主微笑道:“好手段!想不到這樣壹件事也能被妳利用。造勢、借勢、運勢之術,出神入化、登峰造極!”
太平輕輕嘆了口氣,道:“妳以前和我說,武功練到最高境界,摘葉飛花皆可傷人,妳現在的宦途功夫,應該就已練到這種境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