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五章 風暴之眼

　　趙乾的彈劾沒有任何誇誇其談的大道理，也沒有堆砌的華麗辭藻，他所說的樁樁件件都是實實在在的事情。
　　南疆大批官員落馬，直接原因是南疆土蠻造反，而土蠻造反，除了受到禦史臺的酷吏們勒索欺壓這個直接原因，還因為長期以來他們同當地官員就矛盾重重，否則何至於壹點就著。
　　正因如此，武則天才下決心整治南疆吏治，改善朝廷和當地土著之間的關系，如今趙乾列舉的種種事跡，無異於在武則天臉上狠狠地摑了壹記耳光，這就是她的入選官員？這樣壹批人派到南疆，會比他們的前任更稱職？
　　此前，侍禦史高文彈劾楊帆結黨營私、朋比為奸，武則天根本不在乎，她就是要楊帆結黨，結武氏壹黨，營武氏之私，可是選拔上來這麽壹批官員，是她無法容忍的。
　　“夠了！不要再說了！”
　　武則天突發雷霆之怒，壹掌拍下，便拂袖而起：“入選名單作廢！楊帆閉門聽參！退朝！”
　　武則天沈著臉色離開了金殿，把滿朝文武都丟在了金殿上。
　　朝廷風波驟起，源於突然出現的更多的機會和利益。
　　任何壹個宰相的升遷，都足以牽動滿朝文武的目光。
　　每當朝廷出現壹個宰相的空缺，夠資格入選的官員都會不惜壹切，拉幫結派、上下打點、營造聲勢，想方設法地讓自己進入皇帝的視線，以引起皇帝的重視。
　　那些不夠資格入選的官員則比他們還要忙碌，“壹朝天子壹朝臣”，每壹個新上位的宰相，都會營建自己的班底，這些官員得仔細分析、甄選，確定誰最有希望成為宰相，提前打點、表態支持，選擇站隊。
　　這壹次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自李昭德獨攬相權以來，強烈的權力欲使他事無巨細都要壹壹過問，把權力牢牢地把持在他自己手中，其他宰相都成了擺設，而李昭德壹倒，其他宰相沒有壹個有這樣的威望和強勢手腕獨霸朝綱。
　　也就是說，不管是誰，如能進入政事堂，都將成為真正有實權的宰相，這個職位，自然人人垂涎。隨著李昭德的倒臺，像他的心腹如豆盧欽望等人也被貶官，相應的有壹批高官職位也空缺了，這些地方也需要有人填充。
　　同時，南疆選官的名單已經作廢了，還需要從新甄選壹批官員。朝廷中這些高官的位置，現在的當權者人人垂涎，南疆的那些有實權的地方官的名額，他們也想努力為自己的子侄、同黨、門下爭取到。
　　壹系列的利益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政治漩渦，匯聚成了壹片可以吞噬壹切的滔天巨浪。
　　楊帆要回府待參了，侍郎王勒通知他的時候，皮笑肉不笑地道：“楊帆吶，妳且回家歇息幾天，不用擔心，只要妳是出自公心，朝廷自會還妳公道。真相大白之後，妳依舊還是咱們天官府的人！”
　　原本王勒見了楊帆，每次都是很客氣地稱他壹聲楊郎中的，這時楊郎中還是楊郎中，只是因為受人彈劾，例行公事地進行回避，他便毫不客氣地直呼其名了。
　　楊帆好像根本沒有聽出他話中的冷淡之意，臉色依舊很是從容：“楊某剛剛到任，諸事還不甚明了，結果壹下子給天官府捅出了偌大的壹個婁子，實在慚愧之至。這個爛攤子，還要勞煩王侍郎收拾，辛苦、辛苦了！”
　　王勒臉上的笑容陡然僵住了，他這時才想起來，楊帆壹走，這南疆選官壹事，十有八九要著落在他的頭上。平素若有個官員空缺，那是油水十足的肥差，由誰安排誰就得益，可是現在呢？
　　現在是幾大政治巨頭的博弈，這時候置身其中，可絕對不是壹件好事啊！
　　楊帆回到簽押房，李征虎正指揮著幾個執役幫他收拾東西，壹見楊帆進來，李征虎連忙迎上來，腰桿兒硬邦邦的，還沒彎下去，就又彈了起來，只是聲音還算客氣：“楊郎中回來啦，妳的東西，某已經叫人幫著收拾好了！”
　　李征虎的語氣、笑容、舉止，壹切的壹切，似乎和以前都沒有什麽兩樣，只是很微妙地把壹向謙稱的“卑職”悄悄改成了“某”，而且顯得那麽的自然。那種冷，就像不知不覺到來的秋天。
　　楊帆在心頭笑嘆了壹聲，官場冷暖，他真不是頭壹回體驗了。看那幾個執役把收拾的東西捆綁結實，不大的壹個包袱，便壹個個扭腰捶肩不勝辛苦的模樣，根本沒有幫他搬出去的意思，便含笑點了點頭：“有勞了！”
　　楊帆上前提起捆好的包裹往肩頭壹甩，便大步向外走去。
　　人生只能自拼搏，且莫與人說奈何。
　　富貴能借銀百兩，貧窮難求米半合。
　　雪中送炭君子少，錦上添花小人多。
　　親朋厚友勿全靠，世情更比浮雲薄啊……
　　……
　　要說親，還得是朋友和親人。楊帆閉門待參的時候，陳東、馮西輝和袁寒等壹班刑部故人不避嫌疑地過府探望他來了，胡元禮、孫宇軒等壹班共過患難的朋友也馬上登門了。
　　當初在軍中結識的那班兄弟如黃旭昶、張溪桐、魏勇、黎大隱等人更是壹個不落，說起來，武將確實不像文官考慮的多、顧忌的多，他當妳是朋友，就會毫無保留地支持妳。
　　馬橋和楚狂歌是楊帆死黨中的死黨，當初楊帆被來俊臣打成叛黨，他們尚且毫無顧忌地與他來往，此時當然少不了他們。真正的朋友，平時不見得和妳天天相見，但是妳有難的時候，他壹定會在妳身邊。
　　壹時間，楊帆府上倒比平時還要熱鬧幾分。
　　壹班武將實在沒什麽好說的，他們不會安慰人，兄弟心裏頭不是堵麽？來！喝酒，喝醉了就痛快了！
　　他們生怕楊家買不起酒似的，自己拉了壹車酒來，讓楊家的廚子隨便整治了幾道小菜，拉著楊帆入席，便開始大碗喝酒，似乎壹醉之後，楊帆所有的煩惱憂愁都會煙消雲散。
　　文官們的心思就細膩多了，孫宇軒淺酌幾口，便開始良言相勸：“二郎何必枯坐家中呢？我等職卑言輕，幫不上二郎什麽大忙，可二郎人脈廣泛，能幫得上的忙的還是大有人在的，如果他們肯為二郎說句話……”
　　楊帆搖頭笑道：“孫兄的好意，小弟明白！只是，眼下這樁公案牽涉甚廣，朝野各方都在瞪大眼睛盯著呢，有壹點風吹草動也瞞不過人，我若登門相求，貽人口實，他們反而不好為我進言了。”
　　胡元禮道：“二郎背後還有個梁王呢，想整二郎容易，可接下來怎麽辦？說二郎結黨？二郎跟誰結黨？嘿！這件案子要是辦成朋黨案，最失顏面的就是陛下。所以，這件事，最嚴重也不過就是個“不察”之罪，能有多嚴重的後果？
　　二郎家境富裕，便不做這操心費力的官兒又有何影響？再者說，壹日為官，終身為官，二郎就算丟了官職，但是還有官身。官職可以調動、升降、免除，官身卻不然，只要不是辦了流放，丟了官職的官員在地方上照樣可以主持結社、承攬詞訟，衙役官差見了要畢恭畢敬，州縣長官遇事要上門就教。”
　　楊帆知他壹番好意，是怕自己想不開，所以微笑點頭稱是。
　　陳東咳嗽壹聲，撫須道：“官嘛，只要不是大過，即便免了官職，用不了多久，也能再得個虛職，比如掌觀宮觀、監督官辦工程、參與官學教化等等。二郎這件案子，背後牽涉到武家，牽涉到陛下本人的臉面，不會嚴辦的。”
　　馮西輝雙眼壹亮，欣然道：“照啊！我朝免職，分革職留任、革職、革職永不敘用三種。就說這永不敘用吧，算是最嚴重的處罰了吧，可那又怎樣？照樣可以開復！來日方長，二郎這麽年輕，只要努力運作，總有機會復出的。”
　　楊帆啼笑皆非地舉杯道：“好啦好啦，諸君就不要為此事操心啦。楊某壹心為公，問心無愧，朝廷如何決斷，靜候消息也就是了，至於諸君所說的這些打算，現在謀劃為時尚早！來來來，咱們喝酒，那些腌臜事兒，叫那些權貴們去頭疼吧！”
　　孫宇軒搖頭苦笑道：“二郎心胸豁達，孫某著實不及！”
　　楚狂歌、馬橋、張溪桐、黎大隱等壹眾武將卻馬上端起酒碗，大呼大叫起來：“二郎說得是，來來來，咱們喝酒、喝酒！”
　　……
　　同壹時刻，兵部侍郎姚崇姚元之的府上也在擺酒。
　　酒宴擺在書房內，壹壺水酒，兩樣幹果，案後對面而坐二人。
　　姚崇身穿葛袍，魁梧的身材繃出剛勁有力的線條，粗獷的面容棱角分明。年逾五旬的他，看起來還像壯年人壹般健壯。畢竟是出身武將世家的人，只要功夫不擱下，五旬左右，依舊氣血充足，體質精力健壯旺盛。
　　對面是壹個白發蒼蒼、氣質儒雅的清瘦老人，老人淺酌水酒，吃口大棗兒，怡然自樂。
　　姚崇微笑道：“溫公，張公在荊州壹切安好麽？”
　　被稱作溫公的人喚著張柬之的字笑道：“孟將雖然年紀大了，卻依舊耳聰目明、身體康健，壹頓飯要頂老夫兩頓。”
　　語罷，兩人相對大笑，笑聲稍歇，溫公便微微傾身，壓低聲音道：“李昭德去職，元之妳是最有希望成為宰相的人選之壹，朝野呼聲頗高。不過，張公以為，元之現在留任兵部，比入政事堂作用更大。楊某此番赴京，便為此事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