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有情人終成兄妹

　　小蠻聽了楊帆的話，身子頓時壹僵。
　　楊帆並沒有註意，他手銬腳鐐加身，小蠻也戴著壹副重銬，彼此靠得不是很緊密，小蠻的嬌軀微微壹震，他全然沒有註意到。
　　楊帆的思緒此時已經飄回了遙遠的廣州府和那遙遠的童年，他輕輕地道：“我是個孤兒，她也是，我們不是親兄妹，卻勝似親兄妹。我們相依為命，壹起乞討。後來，有位裴大娘要收留她。我那時自身難保，就想著……她壹個女子，這也算是壹條出路……”
　　小蠻身上壹陣壹陣的寒戰，汗毛都豎了起來。她歡喜的心都要炸了，可是壹聲歡呼憋在嗓子眼裏偏偏喊不出來。她想流淚，可是又要努力瞪大壹雙眼睛，豎起壹雙耳朵，生怕錯過壹個字、生怕看不清他的壹絲表情。
　　楊帆道：“從那以後，我們就分開了，再也沒有見過面。我本來已經請了人找她的，如今我出了事，也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與我聯系。對了，那位裴大娘貌似很有身份，當時她從廣州都督府出來，廣州都督路元睿親自送她出門的。裴大娘還領著壹個小女孩，那是她的女兒……”
　　小蠻輕輕離開楊帆的懷抱，顫聲道：“那個小女孩，復姓公孫。她背著壹口像她身子那麽高的長劍。她有壹支很漂亮的蝴蝶釵。年幼的妞妞不懂事，吵著也想要，於是，她的阿兄……給她做了壹支……這世間最美的蝴蝶釵……”
　　她說著，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壹顆顆地滾下來，淚水流到嘴邊，鹹鹹的。
　　楊帆吃驚地看著她，壹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阿兄，我……就是妞妞……”小蠻撲上前去，壹把抱住楊帆，放聲大哭起來。仿佛要把這十年的牽掛與辛酸壹股腦兒傾瀉出來！
　　自從童年時與阿兄分手，她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從楊帆入獄開始，她雖然常常傷心流淚，可是壹直哭得很壓抑、很克制。這時候，她終於敞開了心懷，像童年時受了委屈壹樣，撲到她的阿兄懷裏，哭的暢快淋漓，哪怕是哭的鼻涕眼淚的，也不用怕醜，也不用顧忌。
　　“妞妞，妳真的是妞妞？”
　　楊帆不敢置信地看著小蠻。小蠻哭道：“我是妞妞！阿兄，當初我跟著裴大娘到了長安，侍候小姐，習練武功。後來我師父，也就是裴大娘的師妹看中了我，栽培我進宮做了女侍衛。阿兄，我……我找得妳好苦……”
　　“妞妞！”
　　楊帆緊緊抱住了她，歡喜得說不出話來。多少年的思念，不知有多少話想說，可是事到臨頭，千言萬語凝結在壹起，反而連壹句話也不想說了，他只想緊緊抱著他的妞妞，生怕壹放手她就得而復失。
　　小蠻與他恰是壹般心境，只是抱緊了他，聽著彼此的心跳，壹句話也不說，便覺心安。
　　“砰！”
　　靜寂中，書櫃上方突然傳出壹個聲音，這裏是牢房，本不該再有別人的，小蠻大吃壹驚，急忙離開楊帆的懷抱，霍然轉身，低聲喝道：“誰？”
　　娘子探望丈夫，卻探出個兄妹相認來，天愛奴在櫃子上面聽得壹驚，頭擡高了些，壹下子撞到了天棚，發出響聲。小蠻這壹問，天愛奴就藏不住了，她壹飛身便閃落在地。
　　房中只有壹盞燈，燈放在門口地上，光線照得不遠，小蠻站在那兒，又擋住了大部分燈光，只有壹縷光線從她肩上掠過，正映在天愛奴的雙眼上，面目的其他部分則隱沒於黑暗之中。
　　“是妳！”
　　小蠻瞿然壹驚，下意識地向楊帆身邊壹閃，試圖護住他的身子。
　　刺殺皇帝這種事，小蠻只遇到過那麽壹次，那驚心動魄的壹幕至今記憶猶新，那個刺客她當時沒有看到面目，只看到了壹雙眼睛，而人易容時最難改變的就是他的眼睛，這時光線又只照亮了她的雙眼，所以小蠻只壹眼就認出來，下意識地把她當成了敵人。
　　“咳！”
　　楊帆咳嗽壹聲，說道：“小蠻，妳不要緊張，她……是自己人！”
　　“誰跟妳是自己人！”
　　天愛奴立即搶白了壹句，禁不住心頭的酸意，人家現在是親上加親呢！
　　她這壹句搶白，忘形之下便未想到掩飾，用的是她本來的聲音。
　　天愛奴早就認出了小蠻，她在楊府外看到楊帆和小蠻並肩走出來時，就已經認出了她。壹個受過訓練的專業刺客，認人的本領自然不是常人可比的，何況她與小蠻交過手，還受了傷，對這個女人記得就更深了。
　　她在修文坊打聽楊帆下落時，已經知道楊帆的妻子是天子指婚的壹個女侍衛，再看到她的相貌，兩者結合起來，哪能還不知道小蠻就是當初傷過她的那個打扇小宮女，所以她是沒有絲毫驚訝的。
　　小蠻詫異地看看楊帆，又看看天愛奴，開始有些犯迷糊：“郎君怎麽會和刺殺皇帝的刺客有關系呢？難道郎君真的想要謀反？”
　　天愛奴從黑暗中緩緩走出來，沈聲道：“壹個婆婆媽媽，壹個哭哭啼啼，有個屁用！要想保住妳的……阿兄，為什麽不想辦法救他出去？”
　　她的模樣顯現在燈下，小蠻驚訝地看著她，看著這個長著壹副男人模樣，卻是壹口悅耳女聲的人。
　　“我是女人！”
　　天愛奴看出了小蠻的疑惑，向她解釋了壹句，馬上又欲蓋彌彰地加了壹句：“我救他，是因為他救過我。救過我兩次，不是妳想的那種關系！”說完，她趕緊轉移了話題：“妳怕皇帝？”
　　小蠻不語，天愛奴笑了笑，道：“曾經，我也怕壹個人！或許不該說是怕，而是習慣了服從。從小我就在他身邊，他的任何命令我都只是服從，服從久了，就會在心裏形成壹種不可反抗的威壓，即便他叫我去死，我也不會生起反抗的念頭。”
　　天愛奴籲了口氣，道：“其實這種服從，不過就是把心壹橫的事兒，把心橫下來，妳就會發現，沒有什麽是妳不敢做的。人，畢竟不是牲口，馴養不來的！”
　　她深深地望了楊帆壹眼，目光有種說不出的意味：“當妳心裏……有了壹個比壹切都更重要的人時，妳就會有勇氣砸碎套在妳身上的那副枷鎖，然後，妳就會發現，曾經約束著妳，讓妳認為壹輩子都不可能去反抗的東西，其實……什麽都不是！”
　　小蠻定定地看著她，看了許久，又緩緩轉過身，深情地看著楊帆。他是她的丈夫！他是她的阿兄！他曾經為了救她，被人打得嘔了幾天血，幾乎壹命嗚呼！他是他的良人，將是她壹生壹世的依靠……
　　現在有人試圖要把她的阿兄和丈夫從她身邊奪走！
　　不！
　　決不！
　　阿兄和丈夫，兩個身影漸漸重疊在壹起，小蠻眼中漸漸放出壹種明亮的光。
　　自從楊帆入獄，她唯壹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求人，求壹切能影響這皇權、左右這皇權的人，從不曾想過她也有力量。她的眼中永遠都是憂郁、悲傷、迷惘和仿徨。而現在，她的雙眼漸漸露出了堅毅的光！
　　至高無上的皇權，就像鎮壓在她心海中的不可冒犯的壹尊寶塔，突然間她就生出無限的勇氣，壹下子把它推翻了。
　　小蠻猛然轉向阿奴，沈聲問道：“妳有什麽辦法？”
　　……
　　“能打開麽？”
　　“打不開！”
　　“妳可是個刺客！”
　　“誰規定壹個刺客就要懂得開鎖？我要殺的人會藏在箱子裏麽？”
　　“那怎麽辦？鐐銬根本打不開，就算是硬生生從梁木裏拔出來，拖著這麽長的鐵鏈怎麽走？再說，我的雙手也被銬著，妳壹個人能護著我們倆殺出重圍麽？”
　　“這個辦法行不通，我們再想想……”
　　兩個女人在楊帆面前妳壹言我壹語地商量著，楊帆咳嗽壹聲，道：“我說……”
　　“妳閉嘴！”
　　天愛奴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小蠻抱歉地看了眼阿兄，對天愛奴道：“今天我們沒有任何準備，恐怕難以動手。我們已經知道了這裏的情形，不如回去做些準備，看看找些什麽東西能打開這副枷鎖或者偷到鑰匙，明天再來。”
　　天愛奴道：“妳以為要潛進這裏很容易？我昨夜已經試過了，除非硬闖才有可能。而硬闖，憑妳我二人之力就算是闖進來，哪有時間替他去除鐐銬，妳當那些官兵都是吃幹飯的麽？”
　　“那該怎麽辦才好？”
　　天愛奴慢慢地踱了兩步，忽然站定身子，道：“我們壹直在想怎麽劫獄，為什麽壹定要劫獄呢？”
　　謝小蠻奇道：“不劫獄如何救人？”
　　天愛奴霍然轉身道：“我們可以劫法場！”
　　謝小蠻眉頭壹皺，說道：“劫法場會比劫獄容易？”
　　天愛奴道：“當然。上法場時，他不可能帶著這樣的重鐐，要麽是木枷，要麽是細鏈的腳鐐，壹口厚重些的刀就能劈斷！再者，處斬這許多官員，必然滿城轟動，無數的人會趕去看熱鬧，人多了就容易制造混亂！”
　　謝小蠻的眼睛也亮了起來：“不錯！地點應該在押赴刑場的半途中。昨夜有人劫獄，想必那人就是妳了？這壹番打草驚蛇，押送人犯上刑場的官兵必然極多，等人犯上了刑臺，大量的官兵都護在周圍，不容易突入。而半道上囚車壹字排開，宰相們才是看護的重點，我們更容易下手。”
　　“嗯！我覺得，可以再弄些牛馬車輛，到時候先驅趕過去，沖亂官兵的陣形……”
　　“好主意！啊！用爆竹也可以，有壹年上元節，我在定鼎大街見過爆竹燒起來，造成的混亂怕是比牛群馬群的沖擊還大！”
　　“嗯！不僅僅是救人，還要想好逃脫的路線，準備好馬匹和錢財，壹旦得手就逃之夭夭。”
　　楊帆暗想：“其實婉兒正在想辦法的，不過……算了，反正婉兒只要能想出辦法，壹定是搶在行刑之前，她們的計劃就無從實施了。如果婉兒的辦法無效，那時也只有逃脫壹途了，且讓她們策劃著吧。”
　　兩個女人在楊帆面前把劫法場的計劃疏理出來，最後兩個人互相看了壹眼，阿奴問道：“說到對官府的了解，我不如妳，依妳之見，咱們能有幾分把握？”
　　小蠻估量了壹下，說道：“或許……有五分！”
　　天愛奴頷首道：“若不動手，便壹線生機都沒有。五分把握，值得壹拼了！”
　　……
　　來俊臣拿徐有功這個出名的刺頭兒也沒有太多的辦法，他把徐有功和侯思止叫到自己的公事，各打五十大板地訓斥了壹通，和完了稀泥便叫二人退下，又使人去通知來子珣，楊帆壹案由他接手。
　　這邊剛安排妥當，萬國俊就派人過來了。萬國俊討好王夫人，沖的是來俊臣的面子。這事兒合不合法、甚至合不合來俊臣的心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藉此表明了對來俊臣的忠心，這個人情，哪能不送到正主兒面前。
　　來俊臣聽說自己夫人帶了楊家娘子來探監，倒是有些出乎意外。他和王夫人的夫妻感情平平淡淡，私下裏沒有過多的言語，他雖知道夫人常去壹處古董店，卻不知道那就是謝小蠻的店鋪，所以對二人如何相識有些奇怪。
　　來俊臣壹邊思索著，壹邊趕向萬國俊的簽押房。萬國俊正陪王夫人聊天，壹見來俊臣趕到，連忙起身笑道：“中丞來啦！”
　　來俊臣看了萬國俊壹眼，板起臉對王夫人道：“我說夫人吶，妳壹個婦道人家，刑獄之事也是妳能幹涉的？謀反的重犯，居然引介他的家人探監，如此有違律法之事，妳這不是讓國俊兄為難麽。”
　　萬國俊接口笑道：“中丞，法理不外乎人情嘛。夫人慈悲為懷，這才替人出面。如果中丞壹定要責備，那就責備下官好啦！”
　　“妳呀妳呀……”
　　來俊臣嗔怪地瞪了他壹眼，道：“內子不通律法，國俊兄妳卻不然，這等不情之請，怎麽能夠答應呢。”
　　雖然依舊是訓斥的話，可那語氣便透著幾分親熱。萬國俊笑吟吟地揖手道：“是是是，中丞教訓的是，只此壹回，下不為例。”
　　來俊臣“哼”了壹聲，問道：“放那楊家娘子入監已經多久了？”
　　萬國俊道：“哎喲，這可有些時辰了，下官只顧著陪夫人聊天，倒是沒怎麽在意。”
　　來俊臣道：“差不多也該讓她離開了，畢竟是破壞規矩的事，那麽多二三品的朝廷大員家眷，都不允許他們相見呢，如果此事傳揚出去，終究不太妥當。”
　　萬國俊連忙道：“中丞教訓的是，下官有失考慮，下官這就叫她離開。”說著笑望了來俊臣和王夫人壹眼，說道：“中丞與夫人先聊著，下官告退！”
　　來俊臣點點頭，看著他出去，便在王夫人身邊坐了，溫和地壹笑，說道：“夫人壹向不幹涉為夫的公事，這回怎麽竟然受了那楊家娘子請托，妳們……是怎麽認識的？”
　　……
　　“咣當！”
　　牢門打開，萬國俊沖裏邊溫和地說了壹句：“楊家娘子，請出來吧！”
　　牢房裏，天愛奴早已聞聲躲開，小蠻又深情地盯了楊帆壹眼，這才依依不舍地退出門去。關在這裏的，是她的兄長，也是她的丈夫，她還有很多很多話想要對他說，可她也清楚現在還不是時候。尤其是她已經下決心反抗，此時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小蠻款款走出牢房，向萬國俊襝衽施禮，低聲道：“多謝萬禦史成全！”
　　牢門在身後哢嚓壹聲鎖上，萬國俊打個哈哈道：“謀反大案，監管最為嚴格。探監本來律法所不容，念及娘子壹片深情，又有王夫人請托，本官也不好不法外施恩了，只是時間卻不好耽擱太久，娘子該離開了。來人啊，給楊家娘子解鎖。”
　　張立雷負責各處牢房的鑰匙，這銬鐐的鑰匙則由另壹個牢頭兒負責，那人壹聽萬國俊吩咐，連忙上前替她開鎖。
　　此時，來俊臣已經踱到窗前，壹邊聽著王夫人嘮叨小蠻的可憐，壹邊隔著菱花窗子看著遠處的小蠻，小蠻身纖若柳，偏帶了壹副沈重的鐐銬，兩者之前形成了壹種很特別的視覺效果，讓他壹看便有蹂躪的沖動。
　　來俊臣撫著胡須，微微地瞇起了眼睛：“我以前怎麽不曾發現，用鐐銬兒鎖住了美人兒竟有這般誘人的味道，待我把她納入房中，倒要試試這般滋味……”
　　……
　　牢房裏，房門壹鎖，天愛奴就從暗處快步走出來，貼著房門靜靜地聽著外邊的動靜。等到外面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天愛奴才轉過身來，長長地籲了口氣。
　　楊帆擔心地問道：“阿奴，妳如何離開？”
　　天愛奴的火已經發得差不多了，倒也不想壹味跟他使性子，便淡淡地回答道：“我若想走，此時就能踢開牢門，壹走了之。可那樣壹來，不免連累了妳，待到夜深人靜時再說吧，到時候我會多破壞幾扇牢門以混淆耳目，妳自佯作壹無所知便是。”
　　楊帆道：“我聽說他們已經調了軍隊守在這裏，妳……千萬小心。”
　　天愛奴聽他語氣中帶著深深的關切，心中微微有些暖意，便道：“不用擔心，我要闖進來固然不容易，可是出其不意地殺出去，他們未必攔得住我！”
　　楊帆嘆息道：“今夜妳要闖出去，或者兇險不大。可是劫法場……，朝廷經過妳上次劫獄之事，必然加強了防範，到時候重兵押解，我擔心不會像妳想象的那麽容易。這……是九死壹生的局面。”
　　“這個，就不勞妳費心了！”
　　天愛奴冷冰冰地道：“妳救過我兩次，我豁出命來還了妳這份情，從此妳我再不相幹！”
　　楊帆心中壹陣沖動，忍不住說道：“阿奴，並非我忘了對妳的情意。只是……”
　　他剛說到這兒，門前忽然有腳步聲傳來，天愛奴急促地道：“噤聲！”便飛身沒入黑暗當中。
　　“來禦史提審楊帆，帶人犯出來！”
　　有人站在牢門外喊了壹聲，便有兩個衙差進來，將那枷鎖腳鐐從拴系在房間四處的長鏈上解下來，便押著他走出牢房。看著壹行公差押著楊帆遠去，張立雷把鎖頭往門鼻兒上壹掛，嘟囔道：“折騰！”
　　天愛奴非常意外，門半開著，光線就從那門縫裏傳進來，過了半晌，她才輕手輕腳地走去，輕輕握住門柄，悄悄向外觀望，院子裏有幾個衙役正在走來走去，天愛奴候了大約壹炷香的時間，終於等到了壹個院中無人的短暫時刻，她立即飛身掠了出去……
　　……
　　新任大理寺監丞龍川從小柴房中悠悠醒來，忽然發覺綁在自己身上的繩索不見了，他急忙從柴草堆裏往外爬，忽然發現自己被剝去的官衣就卷成壹團塞在他的懷裏。
　　龍川拿起官衣仔細檢查了壹遍，魚符在，革囊在，不過革囊已經空了，大驚失色的龍川幾乎把腦袋都鉆進了革囊，最後從裏邊摸出壹片紙，壹片蓋著禦史臺大印的交接清單。
　　龍川茫然了，他當然不會認為那個俊俏的小尼姑脫了他的官衣，問了壹大堆禦史臺的事情，又把他綁起來，打暈在這裏，只是為了幫他去送壹回公文。這裏邊壹定有蹊蹺，可是如今所有的壹切都回到了他的身邊，他可以安心回去交差，只要他不說破，或許什麽事都沒有，而壹旦說破，他剛剛升職，會不會因此……
　　很快，龍川就做出了壹個最正確的決定。
　　他穿好衣服，走出柴房，騎上他的駿馬，先去了壹趟禦史臺，遠遠觀察壹陣，沒有發現任何意外，他就轉回大理寺去了。
　　大理寺的同僚發現龍川辛辛苦苦蓄了大半年的胡須不見了，頜下壹片光滑，不免很是驚奇，卻不知他想了什麽理由，這才遮掩過去……
　　小蠻剛壹回到家，門子就迎了上來。原來的門子陳壽已經“告假探親”去了，現在的這個門子是小蠻雇傭的下人中的壹個，名叫莫玄飛，能說會道，和家仆們閑著沒事擺龍門陣，當真說得玄之又玄、流雲亂飛，小蠻便讓他做了應門的家丁。
　　莫玄飛壹見小蠻，就急急迎上，說道：“夫人，有兩位客人來訪，現在堂上相候。”
　　小蠻壹聽兩位客人，不禁喜道：“是楚大哥他們麽？”
　　楚狂歌和馬橋上次來，莫玄飛也是見過的，知道小蠻說的是誰，搖搖頭道：“不是，這位貴客身著男袍，卻是女子，他們的車馬就停在墻側，還帶了許多的家仆下人，看那氣派，著實不凡。”
　　“哦？”
　　小蠻聽了很是疑惑，急忙走到二進宅院的客堂，到了堂上壹看，只見兩行青衣小帽的仆役站列左右，壹個個精神飽滿，神完氣足。這些人小蠻壹個也不認識，定然是那兩位貴客帶來的了。
　　小蠻急忙又向客座上看去，這壹看卻不禁大吃壹驚，上面坐著的，竟然是上官婉兒和太平公主。
　　桃梅和三姐兒正侍候著客人，壹見女主人回來了，急忙上前道：“夫人……”
　　小蠻壹擺手制止了她們，快步上前，襝衽施禮道：“小蠻見過……”
　　上官婉兒飛快地站了起來，截住她的話道：“小蠻，今日我冒昧前來，實是有壹件要事與妳相商，這裏不方便說，可否……”
　　太平公主坐在那兒，不動如山。看這樣子，只是上官婉兒想借壹步與她說話，這位公主殿下並不想參與，小蠻奇怪地看看太平公主，只好放棄施禮，對上官婉兒道：“有請足下，書房敘話！”
　　……
　　小蠻把上官婉兒請進書房，上官婉兒未及落座，便把太平公主的事情及其要求對小蠻說了壹遍，小蠻聽了不禁呆在那裏。
　　上官婉兒羞愧地道：“小蠻，是姐姐無能，不能救他脫困。如今皇帝已經下了內旨，估摸著臨刑前三天，就會正式昭告天下了。如今，公主既然有辦法，為了救他性命，我們……也只好應下了……”
　　小蠻聽了，默默地低下了頭。她沒有想到，太平公主竟然如此喜歡她的郎君，“難怪當日太平公主在皇帝面前為郎君請求賜婚，原來是為了破壞婉兒姐姐和郎君的感情。難怪我和郎君成親之日，她送了那樣壹份厚禮來，原來是希望郎君不要忘了她的情意。她利用我給婉兒姐姐和郎君之間設置障礙，現在抓住了好機會，又想把我也壹腳踢開……”
　　小蠻很快就把事情的前因後果搞清楚了。奇怪的是，當她想明白這壹切時，她對太平公主卻生不起什麽恨意，哪怕是太平公主如今乘人之危想要她離開丈夫。
　　不管太平公主當初勸皇帝為她指婚是出於什麽用心，可是如果不是太平公主，小蠻很清楚地知道，她永遠都不會與郎君走在壹起，且不說她與郎君之間壹直沒有什麽感情的接觸，光是憑著郎君與婉兒姐姐之間的感情，她就不可能和郎君走在壹起。
　　如果有朝壹日相認，她和郎君也只能順理成章地做壹對好兄妹。所以她現在對太平公甚至有壹種深深的感恩，感激太平公主給了自己壹個如意郎君。如果是武則天為她指婚之前的小蠻，或許不會在乎這壹點，而現在……她舍不得。
　　或許她對楊帆早就暗生情愫了，只是這情感就像潺潺的溪水，緩緩地積蓄著，連她自己也沒有發現，等到她成為楊帆的妻子，共同的生活，不知不覺就把情感發酵得更深、更濃了，等到郎君入獄，這種情感得到了催化，她才猛然意識到，她已深深地愛上了這個男人。
　　今天，她又知道她的郎君就是她苦苦尋找的阿兄，親情和愛情重疊在同壹個人身上，這種巨大的情感力量，甚至戰勝了早已深入她骨髓的皇權至高無上的信念，叫她與郎君分手，她如何願意。
　　對太平，她沒有恨意，可是太平公主的要求，殺了她她也不會答應！然而，太平公主既然這麽說，那麽她對救出郎君應該會有比較大的把握，如果不答應，就只能等著公開行刑的那壹天去劫法場。
　　對於劫法場，小蠻並不敢抱太大的希望。禦史臺已經被人侵入過了，還殺了十五個人，在這種情況下，為了確保行刑當天不出意外，朝廷豈能不嚴加戒備，那時想殺入重圍救出郎君談何容易？
　　劫法場本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小蠻已經作了打算，救得出就救，救不出便與郎君共赴黃泉。如今太平公主若是有辦法能救郎君活命，小蠻無論如何不舍得放過這個機會，該怎麽辦才好呢？
　　上官婉兒見她面色變幻，久久不決，心中也不禁黯然，看這情形她就知道，小蠻已經真的愛上楊帆了。叫壹個付出了真情的女子放棄她的愛人，那是壹種怎樣的痛苦，她比誰都清楚，可是，她有的選擇麽？
　　上官婉兒忍不住出口勸道：“小蠻，但有壹線希望，我也不會……，可是，這已是他最後的生機，我們不能……”
　　“好！”小蠻突然擡起頭，神色迅速平靜下來：“我答應！”
　　小蠻轉過身，拉開房門，對侍立在外面的三姐兒吩咐道：“去客堂上，請那位貴人過來，就說我們商議已畢！”
　　不壹會兒，太平公主輕搖折扇，仿佛壹位玉樹臨風的佳公子，翩然走進書房，壹雙嫵媚的眼睛往二人身上盈盈壹掃，笑吟吟地道：“妳們兩個商量好了？”
　　身後，房門悄悄地關上了，太平公主走過去，轉身在錦墩上坐了，輕輕搖著象牙骨的折扇，美目盼兮，巧笑嫣然地道：“那……妳就說說吧，怎麽個打算？”
　　小蠻沒有像往常壹樣給公主施禮，對壹個試圖搶走她丈夫的女人，她何須卑躬屈膝！皇權？當她在牢房裏脫去心頭那副枷鎖時，就已不再把它看得如何重要了。
　　她定睛看著太平公主，沈聲道：“殿下有十成把握救他性命？”
　　太平公主手中的折扇忽地壹停，把握？要說十成的把握，她也沒有，阿母為了皇帝的寶座，可以毒死壹個親兒子、再勒死壹個親兒子、活活抽死兩個親孫子，把她最寵愛的親生女兒拿去做交易，明知道她的女婿無罪，僅僅為了震懾人心，就可以把他活活餓死在獄中……
　　十足的把握？她真的沒有！但她手中的折扇只是稍稍壹頓，就“刷”地壹收，眉頭微微挑起，道：“那是自然，本宮已有萬全之策，壹定可以救他性命！”
　　“好！”
　　小蠻緩緩點頭，慢慢豎起右手，拇指與尾指內叩掌心，豎三指向天，正色說道：“我謝沐雯在此向天發誓！如果公主能救我郎君得脫大難，謝沐雯便即與夫君和離，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若違此誓……就讓我丈夫變成我失散多年的兄長！”
　　太平公主聽了這樣狠毒的誓詞，臉上也不禁露出了驚異的表情，怔了片刻，才點頭道：“好！這麽別致的誓言妳都想得出來，本宮相信妳了！”
　　太平公主在向皇帝進言，賜小蠻為楊帆妻子之後，順口打聽過她的身世，知道小蠻這個孤兒其實還有壹個大哥，只不過從幼年時起就已經失散了。
　　小蠻當時正心亂如麻，只是簡單向她講了講自己身世，自然不會解說太細，再說當時在她心中，她的兄長就和親大哥壹樣，難道還要強調阿兄與她沒有血緣關系？所以太平公主自始至終以為她的那位阿兄是她的骨肉同胞。
　　從常理來想也只能是此，誰會想到壹個從幾歲起就分開，至今仍然念念不忘、苦苦尋找著的阿兄，竟然會與她沒有半點血緣關系？小孩子結下的義兄義妹，會有這麽深厚的感情麽？如今壹聽小蠻發出這樣的毒誓，太平自然非常滿意。
　　上官婉兒卻是知道小蠻那兄長與她並無血緣關系的，因為小蠻曾對她詳細說過與阿兄間的點點滴滴，如今聽到她這樣的誓言，壹雙杏眼登時瞪得溜圓：“天吶！小蠻……小蠻……，我好笨！為什麽我想不到在誓言上做手腳，偏要乖乖按她所說的誓言發誓。我好蠢好蠢好蠢！”
　　小蠻盯著太平公主，沈聲道：“現在，殿下可說說如何救我夫君了麽？”
　　她的語氣有點沖，不過心情大好的太平公主不以為忤，她微笑著點了點頭，說道：“當然可以，不過我的計劃並不需要妳幫忙，妳知道詳情也無甚用處。現在我問妳，妳家那十六處店鋪，到底是何人所贈？”
　　小蠻微微蹙起眉頭，道：“這個，郎君卻沒有說過，他只說是有人托壹個叫趙逾的人贈送給他的，內中詳情我卻不曾問過。”
　　太平公主道：“那麽這些店鋪的‘過書’呢？取來我看。”
　　小蠻道：“皇帝頒下內旨的第二天，禦史臺就把‘過書’拿走了，還說明日就要派人來逐家盤點，查收店鋪！”
　　太平公主聽了頓感蹊蹺，眉心不由皺了起來：“拿走‘過書’，或可解釋為是為了查案，但是這店鋪不封，卻只派人來盤點查收，真不知來俊臣在打什麽主意了，難道他想中飽私囊？”
　　按照大周延續下來的唐律，謀反大罪，當事人及其父親和他年滿十六歲的兒子都要處以絞刑。十六歲以下的兒子及其母親、女兒、妻妾、兄弟、姊妹全部充官為奴，資財和田宅則予沒收。
　　皇帝的聖旨只要正式壹下，這罪名就確定了，就會按照這個規定進行辦理。來俊臣提前拿走了“過書”，又要提前盤點店鋪，查收貨物，的確給人壹種想要搶在官府沒收之前占有楊家財產的意思。
　　太平公主自然不會想到，來俊臣提前把這些財產拿走，避免它被沒收，目的卻是為了讓小蠻乖乖屈服。
　　到時候小蠻成為官奴，憑來俊臣的本事自然能替她改變身份。女人的嫁妝，自己擁有絕對的支配權，丈夫無權動用也無權過問，到時候把這十六家店鋪還給她作為嫁妝，她就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了，如此雙管齊下，軟硬兼施，來俊臣就不信這小妮子會不乖乖屈服。
　　太平公主想了壹想，不解來俊臣用意，便把此事拋在壹邊，說道：“沒有‘過書’也無妨，反正本宮也不是想在妳的‘過書’上動手腳，我想了解‘過書’的詳情，可以去洛陽府查備底。妳記住了，不管別人問妳什麽，妳都壹概回答不清楚，包括這十六家店鋪的來歷，懂了麽？”
　　小蠻點點頭，太平公主向上官婉兒微微壹笑，親熱地道：“婉兒，我們走吧，還有些事，倒是需要妳來幫忙的！”
　　上官婉兒的心正像被壹條毒蛇在慢慢吞噬著：“為什麽我想不到？為什麽我想不到？”
　　上官婉兒欲哭無淚。
　　謝小蠻硬邦邦地道：“公主慢走，小蠻不送！”
　　太平公主知道她現在心情不好，她若禮節依舊，鄭重其事地送自己出門，那才叫人奇怪。是以不以為忤，壹見上官婉兒站在那兒怔怔不動，還以為她見小蠻發誓觸景傷情，便伸手壹拉她手臂，壹起向外走去。
　　上官婉兒走在門口，回頭瞧了小蠻壹眼，只留下壹聲深深的嘆息。
　　房門無聲無息地關上了，小蠻站在那兒壹動不動。
　　書房的窗扉忽然“啪”的壹聲打開，天愛奴頭戴錦繡渾脫帽，身穿翻領窄袖袍，腰束革帶，穿壹件條紋小口褲，腳上壹雙透空的軟錦鞋，仿佛壹個極俊俏的胡兒少年，背倚窗框，雙腿壹屈壹懸，悠悠地蕩著，悠悠說道：“妳好邪惡！”
　　謝小蠻仿佛早知她在外面，忽而回眸，粲然壹笑：“太老實的孩子，會討不到飯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