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章 發難

　　馮西輝富有催眠效果的聲音還在繼續著，無抑揚、無頓挫。
　　他還沒有念到坊令應屠杖殺平民秦小白壹案，此刻念的是壹樁婆婆毆殺兒媳案。
　　因為還沒有等到自己用來發難的那樁案子，楊帆也像其他官員壹樣眼觀鼻鼻觀心，狀似打著瞌睡。可是帶聽不聽的，卻有壹句話忽然飄進了他的耳朵：“死者之子常之遠說，七夕之夜，他伴母遊定鼎長街，便曾受這潘姓男子騷擾，其父所欠巨額賭債，亦為潘姓男子所有……”
　　楊帆機靈壹下，頓時豎起了耳朵，馮西輝有氣無力地繼續說著，楊帆只聽了後壹半，已經聽明白了大致的意思，貌似是壹個叫常林的男子，娶妻程氏，程氏娘子小字雲霓。這位程氏娘子姿容美麗，引起了壹個潘姓男子的覬覦。
　　於是潘姓男子利用常林嗜賭，誘他欠下巨債，然後逼他獻出妻子，常林無力償還賭債，回家訴與娘子知道，誰知那位程氏娘子卻是個極節烈的女人，寧死不從。這常林自知理虧，倒也不敢強迫妻子，那潘姓男子便派了壹班潑皮無賴，日日登門索債，騷擾打砸。
　　常林的老母竇氏老太太得知是自己兒媳七夕夜遊長街，引起這潘姓男子垂涎，才惹來這許多禍端，便痛罵兒媳是個掃把星、狐貍精，害了她的寶貝兒子。這老婦人卻也是個十分刁蠻的婆婆，壹番痛毆，竟然打到了要害，把兒媳活活打死。
　　這壹下就鬧成了人命案子，坊裏報到了洛陽府，洛陽府審得倒也幹脆，判那老婦償命，不過流刑以上案件得由刑部復審，案子又報到了刑部。
　　司刑郎中陳東對此案卻有異議，他的判詞是：“尊毆卑，非鬥也。且老嫗膝下有子，死者乃其子之妻，因其妻而殺其母，不合孝道。故判決罪減壹等，為流刑，又因為老嫗年邁，壹旦流放異地無異於送死，那就違背了罪減壹等的本意，故而再減壹等，判為徒刑，判其在司農寺勞作兩年贖罪。”
　　因為陳東判詞的出發點是從孝道上做文章，而孝道卻是從皇帝到百官乃至天下萬民都要遵行不逾的大道，是倫理道德的基石，故而崔元綜也沒有什麽異議，已經做了初審圈閱，只待今日諸司合議之後，就要發付洛陽府執行。
　　馮西輝念完了案情，微微揚起臉來，端起杯喝了口水，先潤了潤喉嚨。
　　崔侍郎等了壹下，不見眾人說話，便輕咳壹聲道：“諸君有什麽意見？”
　　“下官想再看看卷宗！”
　　因為此案是陳東審結的，所以他不用表態，皮二丁和孫宇軒、嚴瀟君三位郎中剛剛準備拱手，按照慣例說壹句：“下官沒有異議！”楊帆已經搶先開了口。
　　在這種例行公事式的會議上，真的對壹樁案件提出異議，已經是極稀罕的事了，而提出異議的竟然是楊帆，是整個刑部公認的不學無術二“教主”，崔元綜不禁詫異地看了他壹眼。
　　馮西輝也有些詫異：“楊郎中事先選定準備用來發難的案子可不是這壹件啊！我跟楊郎中不是都說好了麽，怎麽臨時變了卦？”
　　他有些納罕地看看楊帆，只道楊帆是記錯了。
　　楊帆卻向他和煦地壹笑，緩聲道：“馮主事，請把卷宗與我壹閱。”
　　“啊？哦哦，是……”
　　當著諸司長官，馮西輝也不好擠眉弄眼地向他暗示，只好捧了卷宗送到他的面前。
　　卷宗正是打開的，楊帆翻到第壹頁，仔細看了起來。
　　陳東見他這般做派，眉頭不由微微壹挑。而皮二丁則望了壹眼崔元綜，崔元綜面上毫無表情，不過瞧了瞧略顯不自在的陳東，又看看低頭認真看著卷宗的楊帆，眼中微微閃過壹絲了悟的神色。
　　陳東也好，楊帆也罷，都是他獨掌刑部的障礙，但是陳東在刑部根基深厚，楊帆靠山眾多，以崔元綜的魄力，是沒有膽量和他們全面開戰的，如今既然這兩虎要相爭，崔元綜是樂得坐山觀虎鬥的。
　　他把眼皮微微壹沈，輕輕捋著胡須壹言不發，皮二丁見狀，便也打起了坐山觀虎鬥的主意。
　　孫宇軒和嚴瀟君對視壹眼，兩個人的神情都有些玩味。
　　房間裏靜靜的，偶爾會響起“咕咚”壹聲，卻是馮西輝喝水的聲音。
　　馮西輝也沒想到自己喝口水此時也會如此清晰，見眾人向他望來，不禁尷尬地笑笑。
　　“果然是她……”
　　楊帆看到卷宗中提供證詞的常家小子常之遠提到七夕之夜，其母被潘姓紈絝調戲，繼而被壹自稱是刑部公人的男子所救的經歷，便知道這死者就是那天晚上所遇到的那個婦人了。
　　楊帆閉了閉眼睛，眼前陡然浮現出那個婦人的模樣：身段裊娜，膚色白皙，臀腴腰細，頸項修長，幹凈剔透的仿佛剝了殼的鴨蛋。雖然兒子都十三四歲虎頭虎腦的，可是看她年紀還只像二十五六歲，端莊賢惠，分外美麗。
　　當日是七夕，七夕固然是情人的節日，可平民百姓有節可過，也不會放過這難得的解除宵禁、長街歡樂的時候，可是……當日只見這位名叫程雲霓的女子帶著她的兒子常之遠遊玩，她的夫婿常林又在哪裏呢？
　　從這供狀中看，常林是個嗜賭如命的人，平日就極好賭，他在碼頭扛活所賺銀錢倒有大半拿去賭了，家中還是靠娘子做針織女紅貼補家用。那壹晚他的娘子受人調戲時，只怕他正在某個賭徒聚集之地紅著眼睛擲色子呢。
　　這個潘姓男子分明就是吏部考功員外郎的小公子潘君藝了，這案卷中只字不提他的家世，縱然談不上官官相護，也是有著為其父隱諱的意味。考功員外郎啊，在高官如雲的京師的確算不上大官，可他權力卻不小，那是專門負責考核官員政績的官員，如非得已，誰願得罪。
　　這卷宗裏只字未提對潘姓男子的處置，這壹點楊帆倒也無可奈何。真想追究，也是無從追究起來的，潘君藝當街調戲程娘子不假，可是卻非當街施暴，怎麽處理？肆後他色心不止，又設賭局引常林入觳，用意倒是十分明顯，不過卻也沒有觸犯法律，這是壹個願打、壹個願挨，他終究沒有上門逼奸吧？
　　這樁案子裏面只死了壹個人，卻是那個最無辜的女人，見色起意、設局害人的，遊走在刑法的邊緣；嗜賭如命、中人奸計的，雖然可恨卻也無法懲處；而那老婦分明是刁鉆之極，壹味偏袒兒子，卻遷怒於無辜的媳婦，將她活活打死。
　　這樣壹條鮮活的生命，這樣壹個可敬的女子，就這樣死了！
　　那婦人何其無辜！
　　這天道何等不公！
　　壹團怒火在楊帆心中熊熊地燃燒起來，他把卷宗“啪”地壹合，擡起頭來，對崔元綜鄭重地道：“侍郎，下官以為，陳郎中如此處斷，實為不公！”
　　此言壹出，四座皆驚。
　　孫宇軒和嚴瀟君並不知道楊帆要於今日發難，也不知道他選的突破口是什麽，但是“金釵醉”之後，他們卻清楚楊帆早晚必向陳東發難，此刻壹聽，他們雙眼頓時壹亮：“終於開始了！”
　　他們正想見識見識楊帆的手段。
　　而馮西輝是唯壹知道楊帆已經選定了利用哪樁案子向陳東發難的人，為此他還幫著楊帆找過論據充足的律書，叫楊帆仔細背熟，以此律理作為反駁的依據，誰知道楊帆突然像中了邪似的，居然選錯了案子。
　　馮西輝急得連連咳嗽，楊帆卻充耳不聞，反引得陳東別有深意地望了他壹眼，馮西輝心中壹凜，便也不敢言語了。
　　崔侍郎慢條斯理地捋著胡須，輕輕問道：“不知楊郎中以為，陳郎中所斷之案，哪裏不妥啊？”
　　楊帆這些日子在家裏可沒閑著，每天晚上他做的唯壹壹件事，就是把在自己職司範圍之內可能遇到的且經常可以遇到的各種案例及其法理背誦下來。
　　他現在還做不到用之即能想到，各種律法在他腦海中雖已強行記下，需要用到具體相關的律法時，還需要在腦海中先想想這壹類律法的大門類，再細化到壹些具體的法律規定。
　　他知道這是自己的短處，所以方才把那卷宗翻到壹大半時，他依舊佯作認真翻閱卷宗，實際上已經在思考可以用到的法律。這時崔元綜壹問，楊帆立即答道：“依周律疏議，鬥訟壹節之第三款：若尊長毆卑幼，折傷者，減凡人壹等；小功大功遞減壹等。因毆致死者，尊長各絞。”
　　楊帆壹字不錯地把這條恰好適用的法律背出來，這才說道：“依律法，如果常家老嫗將兒媳毆傷乃至致殘，因其為尊長，都可以減罪壹等。可是依照律法，致其死亡者，雖為尊長，亦當判處絞刑！所以，陳郎中的判決，下官以為，很是不妥！”
　　崔元綜微微瞇著眼睛，聽楊帆說完，目中微微露出壹抹異色，他們都清楚楊帆是如何從仕、又是如何做到郎將的，所以從未想過他居然懂得律法。
　　崔元綜仿佛頭壹回看見楊帆似的，認真看了看他，這才轉向陳東，問道：“陳郎中，妳有何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