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壹百章 漫長壹日（十二）

　　寢宮裏面，武則天靜靜地躺在榻上，自從張柬之和崔玄暉等人擁著太子離去，她就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她聽到張柬之在外堂喝令宮監交出禦璽和虎符的聲音，聽見甲胄碰撞，知道那是在她寢殿門口安排了侍衛，但她始終未發壹言，事到如今，她還能做什麽呢？
　　她緊閉著眼睛，眼淚依舊從眼角滲出來，武則天便轉過身去，她不想讓宮娥看見她流淚的樣子，實際上幾名宮娥此刻正蜷縮在角落裏為她們自己的命運提心吊膽，根本沒有註意到她的動靜。
　　武則天的心中滿是悲涼，這壹刻來得太突然了，以致她還沒有時間靜下心來去反思自己的壹生，沒有時間去想她這壹輩子害過多少人，那些人每壹個的下場都比她淒慘十倍，所以她覺得異常的悲憤。
　　江山社稷，皇帝的寶座，她早晚是要交出去的，所以她並不戀棧這即便不被人奪走也再維持不了多久的權力，令她傷心的是，她壹手締造的武周帝國勢必要壹世而終了，她的兒子既然發動兵變奪回皇位，就壹定會恢復李唐的名號。
　　武則天覺得身上壹陣陣的寒冷，她忽然想到了張易之和張昌宗偎依在她身邊時帶給她的溫暖，而那兩個情夫此刻已經變成兩具冰冷的屍體。
　　她還記得不久前自己信心十足地給他們的保證和承諾，這令她尤其感到絕望而憤怒。她本以為在她死後有些人才會不能容納張氏兄弟，可她沒有想到她還活著，那些人就已經如此猖狂。
　　她用了二十年時間，殺戮了無數生命，殫精竭慮、窮盡心思，才建立了她的帝國，創業艱辛啊，毀滅卻只需要壹晚……
　　“阿母……”
　　身後突然傳來壹聲輕喚，武則天連忙拭去腮邊的淚水，冷冷地道：“令月，妳也背叛了我，是麽？”
　　身後沒有傳來太平的回答，只是感覺臥榻微微壹沈，知道她在榻邊坐住了。武則天凝視著面前霧壹般的帷幔，喃喃地道：“朕這個皇帝，真的這麽失敗麽？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了，妳們念念不忘恢復李唐？”
　　不管如何，武則天都是她的生身母親，如今武則天已經成為壹個失敗者，不管是在國事上還是在家事上，太平公主都不想再對她說什麽重話，指摘她什麽過失、或者譴責她的無情，太平公主只是無言地坐著，許久才輕輕勸道：“阿母，不要傷心了。”
　　“呵呵……”
　　武則天冷漠地笑了笑，緩緩轉過身，凝視著她的女兒道：“我沒有傷心，傷心有什麽何用處？我這壹輩子都在鬥，在家族，入宮後，當皇後、當太後、當皇帝……，無時無刻不在與人鬥、與天鬥，我鬥了壹輩子，最後壹仗，我輸了而已。”
　　太平公主默默地看著她的母親，武則天道：“我這壹輩子，就輸了這麽壹仗，失敗的原因是因為我太老了，我疾病纏身，沒有精力去註意他們，我大限將至，所以壹些人開始別覓高枝！我是敗給了歲月，而歲月是任何人都無法打敗的對手！”
　　太平公主想要反駁她，可是思緒異常的混亂，考慮到母親所受的打擊已經極其沈重，太平公主也不想再說什麽重話，於是她認可了武則天的結論似的，輕輕點了點頭。
　　武則天看到她點頭，臉上露出欣然的神色，像個孩子似的笑了：“女兒，妳們以為把我囚禁在這裏，我就可以任由妳們擺布了？不，不可能，我是武曌，古往今來、獨壹無二的武曌！如果我決意赴死，照樣能給妳們制造無窮的麻煩，不是麽？”
　　太平公主有些不耐煩母親的自鳴得意了，她毫不留情地反駁道：“母親，妳以為自盡可以讓太子哥哥擔上弒母的罪名，從而受到千秋萬代的唾罵？這座迎仙宮已經被太子哥哥控制了，如果母親決意赴死，明天您依然會‘活在宮中’。即便這個消息瞞不住世人，朝廷也可以偽造壹份‘您’的罪己詔，宣布您是壹死以謝天下！”
　　武則天的心頭倏然掠過壹絲寒意，她是皇帝，這些手段她再清楚不過，她知道女兒說的每壹句話都完全可能成為現實，她怔怔地楞了半晌，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
　　她不想死了以後還被人擺布，那她就只能屈辱地活著！她失去了她的帝國，失去了她的寶座，失去了她的情郎，連她自己的生死，如今都由不得她自己選擇了。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武則天的低笑變成了放聲大笑，她憤懣地捶著床榻，笑得滿臉是淚。太平公主默默地坐在榻邊，任由武則天發泄著，過了半晌，武則天才喘息著躺回榻上，疲憊地閉上眼睛，低聲問道：“外邊如今是個什麽情形？”
　　太平公主道：“尚還平靜，九城已在相王哥哥掌握之中，宮裏面，六尚二十四司和內侍省的人會壹如既往地安排好宮裏的壹切，北城各路禁軍也沒有蠢動……”
　　武則天打斷她的話，問道：“沒有人死難麽？”
　　太平公主想了想，答道：“幾乎沒有什麽傷亡，除了在這迎仙宮中……，他們為了盡快趕到您的寢宮，所以動了手，殺死了幾十個張氏兄弟的人，不過……二張的死黨，本來就不會被放過的。”
　　武則天心中壹陣失望，她沒想到，她以太後之尊、皇帝之母的身份，也要用那麽多年的時間，前前後後殺掉那麽多人、流放那麽多人，才能坐上皇帝的寶座，可是在她的權力交替的時刻，居然沒有壹個死士站出來。
　　太平公主看著母親蒼老的容顏，這幾年，她的牙齒已經掉光了，兩頰明顯地凹陷著，顯得那麽衰弱。她的眼睛閉著，眼球也沒有壹絲轉動，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以至於太平有種無話可說的感覺。
　　她張了張嘴，還是覺得此刻向母親提出禪位制書的事有些難以啟齒，於是她又抿上了嘴巴，心裏想著或許讓母親好好休息壹下，明天再向她提出這件事會更好些。但是武則天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為難，慢慢張開眼睛，淡淡地問道：“他們讓妳來見我，不僅僅是為了探望我這個老婆子吧？”
　　太平公主垂下了眼睛，低聲道：“母親……”
　　武則天轉動了壹下眼珠，喃喃地道：“他們還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麽呢？哦！他們……想要朕下退位詔書，是麽？”
　　太平公主咬著下唇，輕輕點了點頭。
　　明明大局已定，完全可以像太宗皇帝時壹樣先這麽過上幾個月，再讓女皇退位，既可以保全君臣母子的顏面，又可以更平穩地接掌政權，可現在卻要如此迫不及待，這讓太平很是不快，向母親坦承此事時也有些難為情。
　　“呵呵……”
　　武則天譏誚地笑起來：“他們也太性急了，妳不用覺得難為情，娘知道這壹定不是妳的主意，如果妳是太子，是不會決定現在就逼娘退位的，妳比妳那兩個沒出息的哥哥都要強。可惜妳是女兒身啊……”
　　太平公主心中壹陣激動，受到母親的器重和贊賞，總是會讓兒女感到愉悅的，更何況她的母親是前無古人的壹代女皇，但是這種激動剛剛湧遍全身，就像潮水壹般泄了下去，太平突然心中凜凜：
　　“母親真的贊賞我的才幹嗎？五哥的暴斃或許是個不解之謎，可六哥呢？他可是明白無誤地死於母親之手！可惜我是女兒之身？五哥和六哥是有才幹的賢明太子，是男兒身，結果又如何？七哥和八哥如今這般懦弱無能，難道母親就能脫得了幹系？”
　　想到母親這麽說可能對她包藏的禍心，太平公主突然不寒而栗。她的沈默使武則天有些不安，武則天不自然地扭過頭，避開了女兒深沈的目光，低聲道：“妳告訴顯兒，退位詔書，我會下達的……”
　　壹夜的變亂，在黎明前結束了。
　　宮廷裏的鐘聲，和往常壹樣準時響起。這意味著兵變者已經完全控制了宮廷，雖然它的女主人已經淪為階下囚，但它壹如既往地正常運作著，新的皇帝正在紫宸殿裏等著登基。這個世界沒有誰是不可取代的。
　　壹早起來，渾然不知昨夜宮中事的長安百姓們，驚訝地發現朱雀大街上挑起了五顆人頭，張柬之的確沒有大開殺戒，就連張家的人，他也只下令殺了張易之、張昌宗、張同休、張昌儀、張昌期這五個標誌性的人物。
　　張同休三人本來是地方官，過年的時候回京與家人團聚的，因為有張氏的背景，所以他們滯留不歸，本打算過完正月才回地方上去，結果昨夜兵變，他們便追著張易之和張昌宗下了九泉。
　　張柬之是八十高齡才被任命為宰相的，在這壹點上，大概只有那位渭水垂釣的姜太公才能與他媲美。在他之前，不知多少仁人誌士前赴後繼地要終結武周王朝，可是他們不斷添柴加油，武周這鍋水就是燒不開，直到張柬之這把柴填進去，武周王朝，謝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