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七章 槍

　　李雲心成妖之後睡眠極少。偶爾睡壹覺去，於他而言都是相當於“品茶”、“賞月”壹般的事，何時有過如此強烈的睡意。
　　便曉得這困意乃是某人有意為之。可不聽到這壹聲倒好。聽了這壹聲，心中登時壹驚，反倒困意全無、清醒過來了。
　　立即往左右看了看——壹切如常。
　　剛才那聲音……是白閻君！
　　從前白閻君也用類此法子在夢裏見過李雲心。先叫他沈沈睡去，然後在神識當中交談。這壹次該是想要故技重施。但或許是因為如今的李雲心修為已今非昔比，竟然迷他不住了。
　　這倒不是李雲心想要的結果。他是渴望會面的。因而立即坐端正了、合上眼睛，想要馬上再睡過去。
　　但凡人也好，神仙也罷，滿懷心事想要自然睡去哪有那麽容易的。他靜坐了壹刻鐘，又起身躺在地上，還是困意全無。索性禁絕了感知、麻痹了肌體，再令自己入定。這樣的狀態與睡眠極像，甚至休息的效果比睡眠還要好得多。
　　可到底不是真睡！
　　何曾想過會有壹天再體驗到失眠的痛苦。如此折騰了足足兩個時辰，才終於覺察思緒逐漸遲鈍、意識慢慢模糊。他強迫保持這種狀態，又過了不知多久……
　　眼前忽現壹團模糊的光影。仿佛李雲心身處水底，日光自水面上透射下來。他便知道，自己已經睡著了，眼下是在做夢。他可以在吐納入定的時候保持頭腦的清醒，卻頭壹次在夢中自覺地保持頭腦清醒。在從前那個世界有“清明夢”的說法，但壹直沒有嘗試過。到如今，算是第壹次進入那種狀態了。
　　此刻再自視，發現自己已是站立著的。
　　身邊壹片模模糊糊的黑暗，像是站在壹片混沌裏。但黑暗當中該是還有些東西，隱隱綽綽，仿是在不住地走動。他的註意力壹旦集中到某處，某處便有暗紅色的眼眸壹閃即逝。再往天上看，卻是清亮亮的壹片——天空當中碧藍如洗，壹輪驕陽懸在頭頂。
　　可那陽光投不下來，他身處的黑暗與天頂的光明仿佛互不相幹的兩部分。
　　李雲心意識到，這該是自己在夢中所構建的空間。
　　夢境總會反應做夢的人的某種意識活動——周遭的壹片黑暗混沌，該是因為他壹直在想幽冥的事情。在他的意識到，幽冥該是這個樣子的。像是陰曹地府，渾渾噩噩的黑暗壹片。
　　周遭那些走動的人影、那些可怕的紅眼，應該暗示著他對自己的處境的擔憂。強敵環伺，不曉得會從哪裏射出冷箭來。
　　頭頂的壹片湛藍天空倒是令他稍有些疑惑。但很快意識到那還是意味著自己心底的壹口舒坦氣——從前都是在絕境中求生。到如今終於暫時安全了，於是心裏多了那麽壹方天空。
　　然而眼下的安全境況也並非長久的。往未來看，前路還是未蔔。或許因此天頂的日光才透不下來的吧。
　　他如今知道自己做夢，卻沒法子控制散漫的思緒。壹邊看著眼前那團光影慢慢凝聚，另壹邊卻在想這些不著邊際的事。直到那光影終於凝成了壹個人形……那的確是白閻君。
　　只是他眼前這白閻君稍變了個模樣。頭上高高的帽子沒了，頭發披散下來。口中鮮紅的長舌也沒了，不曉得是縮了進去還是斷掉了。他的眼睛原本瞳仁極小，看起來猙獰恐怖。到了如今壹只眼睛的瞳仁也不見了，變成徹底的渾濁壹片，不知是不是瞎掉了。
　　見他這模樣，李雲心吃了壹驚，可沒有太過意外。在雲山之中的那間密室裏的時候，他曾經看到過壹段幻象——黑閻君死在巖漿海裏，被串在壹柄長槍上。
　　那情景駭人。難以想象等同神明的黑閻君如何會是那種死法兒。李雲心曾經認為那壹段記憶有可能是自己潛意識當中某些東西的投射，即便是真的，可能也僅僅是指代某件事罷了。
　　但如今真在夢中瞧見白閻君這個模樣……
　　他皺起了眉：“妳的眼睛怎麽了？”
　　——先得搞清楚他目前所見的是真實的，還是又是自己的潛意識在夢中依著心中憂慮所虛構出來的。
　　白閻君臉上神情復雜。盯著他直勾勾地看了壹會兒，忽然開口道：“李雲心，妳當初在雲山之下要那些魂魄之力——為什麽不去世上殺人？以妳的那時的神通、以天下那時的情勢，妳要殺上個數千萬並非什麽難事，何必要以身犯險？”
　　說話的聲音依舊尖利。可這些疑問聽起來不像疑問，倒像是質問。
　　李雲心楞了楞。
　　白閻君立即尖叫壹聲：“說！”
　　他不知道這家夥葫蘆裏賣什麽藥。下意識地偏了偏頭——但耳中並沒有大聖。如今是在夢裏，而不是在現實。
　　便狐疑地看著他，想了想：“這個問題，我以為在洞庭的時候已經同妳說清楚了。”
　　白閻君立即道：“我在洞庭給妳陰陽冊子的時候，妳說妳這人雖看不上人間的那些什麽道義，卻知道沒了那些東西天下就要大亂、人人都過不好。因而妳自己不想去搞亂它，也不想別人去搞亂它——妳這立身處世之道，到現在變了沒有？”
　　“沒有變。”李雲心說，“但我現在是在做夢，還是真見了妳？我在雲山上的時候看到黑閻君死——”
　　“他是死了。妳是在夢裏。也是真見了本君。”白閻君提起黑閻君的時候情緒並無波動，“妳不要多說廢話。既然妳立身處世之道還沒有變，那麽就先聽我說！”
　　話音壹落，白閻君的身子忽然出現在李雲心的面前。幾乎是鼻尖對鼻尖地、惡狠狠地又看他壹會兒，僅存那只眼中的瞳仁才猛地縮成壹個小小黑點：“好哇，好哇……本君當初怎麽就沒瞧出妳是個西貝貨！”
　　李雲心不動聲色地說：“妳可從沒問過我。我也從沒承認過什麽。”
　　“狡辯！”白閻君厲哼壹聲，似乎十分生氣。可又因為某些緣故，沒法子將那些怒氣發泄出來。只得繼續瞪他，“不管妳到底是什麽人，也不管本君要找的人如今被妳藏在哪兒了。只是壹樣——妳如今要奪龍島，要和那真壹子聯手，是不是？”
　　因是在夢中，李雲心的思維略有些混沌。想了壹下子，才意識到白閻君口中的“真壹子”是萬年老祖從前在雲山時的道號。
　　“本君從前傳授妳奪舍龍族之身的法子，為的就是這壹天。只可惜傳錯了人……傳給了妳這假貨。”白閻君急促地說，“但妳立身處世的想法也算合適……既然形勢如此，將錯就錯把龍島交在妳的手上也是沒法子的法子。李雲心，我先叫妳知道這麽壹件事——”
　　“我這些日子不現世、不理會地上那些個魂魄，乃是因為幽冥之中發生了戰事。妳可還記得我在陷空山裏與妳說過，天人的兩個大敵是誰麽？”
　　李雲心的臉上閃過壹絲訝色與疑色。但他只頓了頓、退後壹步，沈聲道：“妳說，壹是古魔，壹是真魔。”
　　“正是如此的。”白閻君厲聲道，“那古魔，已在數萬年前被鎮壓。唯有那真魔還未被降伏，壹直藏身幽冥之中。這些日子，便是那真魔勢力漸大，與我們在幽冥之中爭鬥起來了。眼下戰事於我們不利……那真魔想要沖出幽冥來到地上、吞並人界。”
　　“正是因此，我才斷了幽冥與人間的通路，好不叫他有機可乘。可就在那龍島，還有通往幽冥的門戶。如今鎮守那門戶的並不得力……這件事原本就要交在妳的手上！李雲心，妳要速速奪了龍島、鎮守那門戶，不叫幽冥之中真魔的魔軍湧到人間來！”
　　李雲心皺起眉：“妳是……說真的？”
　　白閻君這壹番話，像是在講故事——寥寥數語便將壹個什麽重大的任務交給自己，仿佛遊戲裏的NPC交付給玩家壹個委托那麽簡單。
　　“要不是情勢緊迫，妳當我會這樣兒戲麽！？”白閻君往身後看了看，仿佛黑暗中藏著叫他也不安的東西。緊接著，他伸手在虛空中用力地壹拉……便拉出壹柄長槍來。
　　李雲心壹見這槍就覺得有些眼熟。再定睛壹看——
　　是壹桿通體蒼白色的大槍。槍刃很長，幾乎就是壹柄長劍。這東西……他見過！當初黑閻君被壹桿巨大的長槍刺穿了身體，不就是這東西的放大版麽！？
　　“此槍名為狼脊怒獅槍。乃是星界天人之主無上天帝得道之前所用的配槍，壹直留在幽冥之中鎮壓真魔。如今我把這東西交給妳——”
　　白閻君壹邊說話壹邊將大槍拋給李雲心。李雲心只得接住，隨即發現這東西比預想的要輕得多。
　　“妳就帶著這槍，鎮守幽冥的入口！倘有邪魔打那裏跑出來，就用此槍去殺它們！”
　　“我時間已到，要即刻回去了。李雲心，妳可要記住——那真壹子的話，只能信壹半！這件事妳若做得好，三界得救！妳若做不好，大劫便至！好自為之！”
　　說了這話，李雲心忽然聽到身邊壹聲脆響。他猛地驚醒過來——
　　壹柄蒼白的長槍正靜靜地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