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公理和道義

　　“再後來妳們家出了那樣的事情，妳們已經開始覺得不可思議。而那時候妳們有沒有想過……去京華找個什麽貴人為妳們做主？”
　　李雲心說罷看看於濛，搖搖頭：“應該沒有吧。因為曉得京華的貴人大概也幫不上忙——那些可是仙人。但是妳們還是想不到，妳們家也就罷了——眼下連渭城和城裏的人他們也不在乎了。”
　　“就像妳們想要問的——他們怎麽能不在乎？怎麽能這樣做？但其實這些問題很沒道理的。”李雲心沈默了壹會兒，“如今的天下沒有公理的。對於妳們而言公理在朝堂。但朝堂都是道統、劍宗的人扶植起來的。如今是神仙們不講公理，朝堂能怎樣呢？”
　　“所以妳看啊……渭城出了事，趙家的知府忙跑掉了。朝廷也再不派人來管。因為知道是道統和劍宗的事，他們不敢管。如今城毀了，他們也不敢管——因為道統和劍宗要守護天下子民。而今這麽多天下子民都被祭祀了……這必定就是為了守護天下子民而祭祀的。這種事……”李雲心微微搖頭，“死得人越多，就越正義。”
　　“因為在妳們的心裏，皇帝的權威是不會作惡的。而在皇帝們的心裏，道統的最高權威也是不會作惡的。不管他們願不願意，壹旦有惡行被犯下，作惡的必然就是受害者了。這樣說，妳們懂不懂。”
　　烏蘇和離離並不能很好地理解李雲心言語當中的意思，壹時間不曉得說什麽好。
　　應決然覺得自己稍稍懂了壹些，但覺得這樣的真相和道理可怕得有些絕望，也不曉得說什麽好。
　　似乎唯有於濛聽懂了。他看著李雲心、沈思了好壹會兒才問：“這樣說，如果以後我們來幫妳做事，就是在做壹件最大最大的事。”
　　他的這句話令李雲心露出笑容。這是發自內心的笑、見到聰明人時的笑。
　　“是最大最大的事。”李雲心輕出壹口氣，“神仙中事——我現在算是個神仙。現在在與道統作對。在這天下妳找不到比他們更高明、更強大的對手。妳們家的事情，天下沒有什麽道義公理給妳。以後幫我做事，則就是在與這天下的道義公理作對——如果沒有，妳們就像這樣試著去搶。”
　　“搶不到，什麽都沒有。搶得到，說法才會有。”
　　“但是更要註意的是，這件事比任何事都可怕。因為妳所有的委屈、苦難、不平、欺淩，都找不到倚靠——連道理的倚靠都沒有。因為妳們是在和這天下的道理作對。”
　　於濛木然地聽李雲心說這些。聽罷思考壹會兒，像是在做鄭重的決定。隨後道：“我們這樣的人……此時算是走投無路。我父親被道統殺死，以後我們走到哪裏都會有兇險，再過不得太平日子了。”
　　又看應決然：“這位黑刀大俠，想必從前也過得不得意。所謂富貴險中求——如果要跟隨妳我也不意外。但是妳……是這樣的神通廣大的人，隱姓埋名未必不能逍遙快活，為什麽要做這樣危險的事呢？”
　　應決然低沈地哼了壹聲，挑壹挑眉。但他並沒有反駁於濛的話——天下任何人都很難反駁於家人的“過得不如意”的這個評價吧。
　　卻不想李雲心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幾乎將案幾都震得微微發顫。他笑了壹陣子才道：“逍遙快活？”
　　“妳所指的是怎樣的逍遙快活呢？”李雲心像是在說壹件特別好笑的事情，“攜美眷遊歷天下算是妳們的逍遙快活——可是妳們這裏最最知書達理的女人在我看……常識水平都不如壹個小學生。妖魔裏倒是有有趣的，但是指望她們同我隱姓埋名麽？”
　　“風景？這天下的風景……在我眼裏都算不得什麽奇異、壯麗。學識？還是那個樣子——可能壹個小學生隨口說說的事情，就足夠妳們認認真真點上幾百上千年的科技樹。更別說電影電視遊戲運動流行歌曲天空宇宙——實際上我從前壹直很納悶的是……”
　　“那些跑去古代結婚生子安心種田的——心裏的落差感真不會叫他們發瘋麽？怎麽能代入得了、安得下心？！”
　　“而今我算是知道了。根本沒法子代入、也沒法子安得下心的。所以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個索然無味的世界上，對我而言真正屬於未知的、全新的領域還能有什麽？”李雲心攤開手，“修行啊。神怪妖魔，天馬行空——這樣的東西，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苦悶得瘋掉的唯壹理由。我當真隱姓埋名，依著妳們的幸福方式活著，那還不如死了。”
　　於濛不是很懂他的話。但是劉老道能懂大部分。
　　老道壹直聽心哥兒與他們講，到此時還是在聽。但覺得自己更了解他壹些了——他從前的那個世界……
　　“我們的世界？”於濛皺眉，“這是什麽意思？”
　　剛才那些話似乎傾瀉了李雲心的激情。他此刻又變得興趣缺缺。於是只笑了笑：“好比妳生活在於家十幾年，現在忽然要妳跑去鄉村裏過完下半輩子。妳樂意麽？”
　　於濛想了想：“倘若大仇得報——”
　　“妳知道鄉村生活嗎？”李雲心笑起來，“是鄉村生活，不是鄉紳生活。逢年過節才點油燈。平日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壹日三餐不繼，每年只有壹身衣裳。沒人同妳談論武藝文學，也沒人同妳談論歷史風月——只有壹個人在土坯房裏孤獨終老……妳樂意嗎？”
　　“……心哥兒看這裏……竟是如此的樣子麽？！”劉老道聽了他這話，忍不住在心中低低嘆息了壹聲。他從未想到這個在自己心中繁華的大千世界在李雲心眼中竟是類似那樣可怕潦倒的生活。
　　於濛聽了他這番說辭先壹楞，然後皺起眉：“這天下在妳眼中竟是這樣子麽？倘若妳當真覺得這樣不堪——大概只有天人轉世才會有如此想法吧？！”
　　他這話倒並非嘲諷，而是只能找得到這樣壹個恰當的類比。
　　可未想到李雲心竟笑了笑：“妳就當如此吧。”
　　他這樣的態度，倒叫所有人都楞住。倘若尋常世俗中壹個人說這種話，大家都會覺得是玩笑、故作高深。可李雲心這樣的人說種話，倒真真不知道是真是假了。
　　李雲心說完了重新在案幾上坐下來，等待於濛的回答。
　　於濛思考了壹會兒，竟又問：“但妳既然是神仙中人，也知道我們等世俗人對於道統而言便如螻蟻壹般無足輕重……怎麽會因為我浪費這樣多的口舌。聽說妳們都有點石成金、騰雲駕霧的手段。世俗當中的財富對妳來說……也沒什麽要緊的吧。”
　　烏蘇和離離卻曉得她家少爺說了這樣的話，大概就真是起了心思——想要認真地做出壹個決定。
　　但兩個姑娘對李雲心沒什麽特別的好感——他的容貌倒是叫她們額外生出了三分警惕心。因為“竟然比自家少爺還要漂亮”。
　　“大多數人的確這麽想。”李雲心點了點頭，“道統的人不是很在意妳們這些世俗人。畢竟他們是精英階級，目光受到歷史和時代的限制。但是在我這裏，我曉得人民群眾的力量才是最強大的。這些個道理也不好說，說了妳們也難懂。但只要知道對於妖魔而言，妳們的用處會變得越來越大——在即將到來的時代。”
　　他所說的道理於濛的確不懂，但他的姿態於濛已經懂了。
　　這壹次他不再問問題，而是陷入沈思。
　　如此等待了壹會兒，於濛擡起頭鄭重其事地看著李雲心：“我明白妳的態度了。但並不能完全相信妳。可有壹件事能夠現在告訴妳——於家並沒有被毀掉。”
　　“我們這樣的人家都會提前做壹些準備，防備最壞的情況到來。”於濛說道，“於家也有。”
　　李雲心笑起來：“我懂——那麽妳家老爺子，之前把這些事情告訴了妳？”
　　於濛頓了頓：“還沒有。照例，只有我有了兒子那壹天才會知道這種事。但我小時候聽過——那時候我剛剛出生四天。”
　　烏蘇和離離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應決然也驚詫地轉頭看這位於少爺。
　　但李雲心不動聲色，只說：“聽起來妳倒也像是天人托生了。”
　　於濛看著李雲心：“即便是真的，我卻也記不得前世的事情。大概我只是比尋常的孩子聰明些吧。”
　　“尋常的孩子也不會有神人附體這種事。”李雲心仔仔細細地打量於濛，仿佛要用眼神將他看穿。然後隨意地揮揮手，“托生、早開靈智這種事，比妳們想象得要多。只是妳們並不清楚罷了。先不計較這些事——然後呢？”
　　“然後我要離開這裏，動用那些人力、物力。”於濛沈聲道，“可能需要很久的時間。但也正好走壹走、看壹看，想壹想要不要幫助妳。”
　　“好。”李雲心毫不遲疑地應下來。
　　然後他想了想：“隨口問壹下。妳如今這個樣子和從前不同。到底是因為從前是裝的，還是因為妳最近才忽然開了靈智？”
　　“壹回事。”於濛硬邦邦地說。
　　李雲心笑了笑：“那麽就請吧——我要和我的人說點兒隱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