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零八章 雲從龍

　　老頭子的驚愕還寫在臉上未消散，李雲心已向著天空仰起頭。
　　原本晴朗的夜空迅速變得暗淡，隨狂風推進的滾滾濃雲很快遮蔽星月。這雨雲壓得極低，仿佛站上屋頂、踮起腳尖、伸長了手臂便觸摸得到。
　　可李雲心清楚這樣的雲，至少也距離地面壹千米上下。
　　他瞇起眼睛看，但並看不到。於是並攏中指和食指，在自己的雙眼上拂了壹下子。體內雜駁不純的願力與靈力灌註雙目，他終於看清那厚達千米的濃雲之中的東西了。
　　他緊盯著看了好壹會兒，才終於長出壹口氣：“還……可以啊。”
　　“沒我想象的那麽醜嘛。”
　　在他原來的那個世界，龍生九子的典故本是說“龍生性好淫”——在路上見了什麽奇怪的動物可能就會交合壹番。龍與那動物交合誕下的龍子，就壹共有九位。
　　因此他很不確定……那九公子螭吻的原身到底是何模樣。實際上他都不確定真實存在的“神龍”，究竟是什麽樣子。
　　但此時，終於看到了。
　　千米高空之上，翻騰不休、電光四射的雲層裏，壹條如龍似蛟的巨獸，正在向著渭城疾沖而來。據說螭吻是龍首魚身。但它實際的樣子，身體卻極長——粗看去，幾乎和他心中的“龍”並無二致。
　　但，在若隱若現的電光中細看的話仍可看得出，它脊背上生的乃是壹條長長的背鰭，而非龍的鬢毛。
　　可即便如此，它仍有壹顆龍首。
　　真真是，如同鹿角珊瑚壹般的雙角，在明暗不定的電光中閃著熠熠華光。極長的、看起來又極軟極韌的兩條長須飄蕩在體側，亦有淡金色的寶光。
　　它的雙角是烏沈沈的鐵青色，而它的鬢毛，卻是雪白雪白的顏色——
　　李雲心這樣又看了壹會兒，略驚奇地笑了笑：“這配色還真是夠潮。”
　　第壹滴雨水落下之後，很快暴雨便傾盆了。李雲心第壹次看這龍子“興雲布雨”——它每粗重地呼吸壹次，便有雲霧自它的鼻孔中升騰出來，迎風便漲，化為濃得化不開的雨雲。
　　它每晃動壹次身軀，便有絲絲電蛇從鱗甲之間遊竄出來，滾過烏沈沈的雲層。
　　它如此挾風雷而來，到李雲心說出三句話的時候，雨便將他全身都澆透了。
　　但他抹了把臉，放聲大笑：“痛快！”
　　隨後又朝屋裏壹招手：“劍來！”
　　話音壹落，壹道電光劃破沈沈夜色，便直射進他的掌心。
　　李雲心將這柄白雲心贈與他的劍握了握，隨手壹甩，橫於身前，重又在積滿了雨水的席上跪坐下來，閉上眼。
　　劉老道怔怔地看著他做這壹切，也陪他壹起淋雨。直到他跪坐了才問：“心哥兒妳這是……做什麽？”
　　“觀虎鬥。”他說。但老道並不能在這雨聲裏聽到他說的話——實則沒也法兒聽了。
　　李雲心說完之後便壹甩袍袖，壹股柔和的力道便將老道擊暈了，直托著整個人撞進房裏。
　　隨後，李雲心再次握住橫於膝前的劍柄，在豪雨中壹動不動地端坐著。
　　三息之後，整座渭城都籠在水汽當中了。
　　李雲心聽到踏水的聲音。
　　白衣的淩空子，看起來仍舊端莊又素凈。她發絲柔軟，衣料幹燥。沒有壹滴雨能沾上她身體，捅捅被法寶隔絕開來。
　　她走到李雲心身邊看了看被雨水填滿的杯盞、被敲打得彎了腰的瘦竹、幾乎沒入水面的碗口蓮，才將視線投在李雲心的手上。
　　握劍的手，在微微發顫。實則李雲心整個人也像是怕冷壹般的，在這豪雨中微微發顫。
　　於是她問：“我不常見修士會發抖。妳在怕？”
　　可李雲心的聲音淡定如常，像在暖風熏人的午後閑談，沒有壹絲顫抖：“因為疼。”
　　“哦。”淩空子點了點頭。
　　“妳已在功散身死的邊緣了。”
　　“尤其今夜這樣的雨——每個人都會念……‘龍王爺’發怒了這樣的話吧。但偏偏廟裏那原本的龍王像，換成了妳的。如此說，妳是在那像裏又留了些龍子的氣機。心裏念著他，實則也是念著妳。”
　　李雲心深吸壹口飽含水汽的空氣，微微睜開眼，驚訝地發現淩空子竟然也跪坐在他對面了。於是笑：“妳今天的話特別多。話多，要麽是得意，要麽是恐懼。妳是後壹種。在擔心什麽？”
　　淩空子微微擡頭，向天空看了壹眼，說道：“妳這幾天做了很多事。”
　　“那壹日，妳說的話我信了七分。但這些天妳又做了這些事，我就只能信三分了。我想了三天，沒弄清楚妳究竟要做什麽。”
　　“但這些都不重要，渭城，已經被我布下了死咒。只要我壹念起，誰都逃不掉。如果妳是打算……假死，再試著修神鬼道，那麽我現在可以告訴妳——這死咒也可殺魂。”
　　“所以如果妳現在回頭、放棄，還來得及。”
　　李雲心沈默了壹會兒，睜開眼看著她：“我所做的事情，所說的話，本來就很容易令人產生誤解。我說我這三天的確只是在體驗最後生而為人的快活時光，妳壹定不信。”
　　“而妳這樣的人，天之驕子，對自己又壹向自信。有自己的世界觀、邏輯體系、判斷標準。我所說的壹切，都只是為妳提供參考。因此……妳不可能放下心——在看到我死之前。”
　　“龍子也是壹樣的。”
　　李雲心在大雨中艱難地擡起頭，向天空看。
　　那龍子正盤旋在渭城上空，似乎在尋找他們，也似乎，在布置些什麽。
　　“我對他說會幫他，但他現在又在這樣搞。短時間裏這麽多驚恐畏懼的願力匯聚到我身上，我會變得很痛苦、能力大打折扣。所以他……實則也並不全信我的話。”
　　“妳們兩個說信我，但實際上都不信我。不過無所謂……當妳看到我魂飛魄散的那壹刻，也就再沒法兒懷疑了。”
　　李雲心說著，用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的手抓住那種細長的白色小劍：“既然妳對自己有信心，還在等什麽？”
　　似乎因為真的疼痛的厲害，他的手在握劍時候，往刃口那裏滑了壹下子。
　　鋒銳至極的劍刃輕易劃破了他的手、又如同切掉豆腐壹樣切掉了他的小指——
　　而李雲心……竟然從臉上露出了某種輕微的、如釋重負的神色！
　　於是淩空子意識到……
　　他真的很疼。疼到了手指被切斷、再澆上雨水的這種痛楚與其相比起來，都像是壹種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