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四章 狼王廟

　　壹刻鐘之後，終於行至村口。村中房舍低矮，皆為白雪覆蓋。不見道路，不聞人聲。似是畏寒、都未早起。
　　秋收之後、壹入冬便是大段的閑暇時間。李雲心從前那個世界有“貓冬”壹說，這個世界大抵也是相同的。村口有壹塊大青石。青石旁是壹棵盤根老樹。如今落光黃葉子、換上了白葉子。
　　李雲心走到這棵老樹旁，將手輕輕放在樹幹上。
　　這樣站立著無言地往村中瞧壹會兒，才輕聲道：“我父親……”
　　但又頓了頓：“李淳風……從前在這裏設下多許多禁制。但我從前修為不足，都沒有用得上。今天壹路走回來，慢慢才發現了。”
　　說到這裏嘆氣：“我從前在那邊的家裏就能看到這棵樹——看了十幾年。”
　　老道能夠理解“時過境遷”、“故地重遊”的感覺。便也陪他嘆氣：“心哥兒那時候該很想來這裏玩耍吧。畢竟那時是個孩子，也會寂寞得很——要不要進村裏去瞧壹瞧？”
　　但李雲心笑了笑，搖頭：“說實話，壹點都不想。”
　　他將手放下來、輕輕拍了拍：“這種地方、這種村子，可和什麽勤勞樸實沒關系。這村子連個名字都沒有。住在這裏的十幾戶也都是逃亡來、或者祖上逃亡來的。”
　　“……自私、愚蠢、偏執、狹隘、貪婪。唉，這種地方，要吃飽穿暖都不容易，怎麽會有好人家。”李雲心輕哼壹聲，“裏面也沒什麽退過我婚的、從前看不起我的、打過我的臉的。如今進去轉又有什麽意思。剛才已經才查過了。都是普通人。走吧。”
　　老道楞了楞：“這樣就走了？”
　　李雲心已經邁開步子：“咱們要找的人如果真的存在，也該是在這村子周邊。村裏不會有的。但畢竟是故地嘛……我來看壹眼而已。既然老家都被拆了，這裏與我也就沒什麽關系了。”
　　說這麽幾句話的功夫，已經走出十幾步。老道便嘆口氣，心想心哥兒這倒的確像是個修行人的模樣。反而是他自己——從前修了十幾幾十年，後來又得真傳。然而……始終還像個世俗人吧。
　　這麽感慨壹番。壹擡眼，卻見李雲心在前面停住了腳步。
　　劉公贊便湊上去，看到壹個石龕。
　　這是在中陸鄉村之中很常見的東西——有許多的妖魔藏身山野，他們當中的壹部分又偶爾會顯聖。於是被當做神靈崇拜、於是被塑像。
　　這石龕高度只及膝。龕內有壹個人像，圓臉長眼、五縷長髯，沒什麽明顯的特征——實際上中陸的人們依照自己心中“神明該有的樣子”所雕刻出來的塑像，絕大多數都與這壹尊生得壹模壹樣，只有從石龕頂上的小匾上才能曉得這究竟是哪壹路的神明。
　　劉公贊的目光移到被積雪壓了壹半的龕頂。看到三個淺淺的刻字——狼王廟。
　　便問：“心哥兒，這有什麽異常之處麽？”
　　李雲心沈默壹會兒，輕聲道：“我春天走的時候，還沒這東西。”
　　於是劉公贊意識到這件事微妙的嚴重性。
　　偏僻山野有精怪顯聖矯稱神明不是稀奇事。然而這山村的位置卻很敏感……任何“不同尋常”的跡象都有可能大有深意。也就有更多的可能性，是為著心哥兒、或者“那個人”來的。
　　對於那個人，這些日子劉公贊總聽到李雲心以某種戲謔的語氣稱其為“太子”。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偶爾還覺得心哥兒的語氣中有些嫉妒。
　　李雲心將自己的許多秘密都告訴劉公贊，唯獨這壹點說得不甚了了。
　　因而老道只曉得，有壹些人、壹些勢力認為心哥兒是某個重要的人物、天之驕子——從前他自己也那樣想。直到經過這些日子，他慢慢意識到對方或許是找錯了人。
　　他們的“天選之子”另有其人。他這壹次來，就是打算碰碰運氣。沒想過壹定會找到那個人，但至少打算找到壹些線索。
　　這些念頭在頭腦中過了壹遍，那廂李雲心已俯身，將手輕輕按在石龕上。某種無形的力量嗡的壹聲發散開來，平地起壹陣小旋風，將石龕頂上、周遭的積雪都吹開了。
　　然後他直起腰搓搓手：“真家夥。”
　　劉公贊知道他在說什麽——就如同他當初那渭城龍王廟中的龍王塑像上有靈氣附著壹樣，這“狼王”的像上也有靈氣附著。這意味著這是壹尊“真神”。可以在壹定程度上感應得到凡人的訴求、也可以籍此享用香火。
　　這句話音壹落，便瞧見遠遠地有人走過來了。
　　村口那壹顆老樹、壹方青石之後原是壹條淺淺的、玉帶似的小河。夏日時候水量算豐沛，然而如今到冬天河面結冰了，便露出其下的泥土來。來人是從河的另壹邊來，瞧著是個拄拐的老者。穿壹件補丁摞補丁的麻衣，瘦小的身軀在寒風裏瑟瑟發抖。
　　但腿腳還算靈便。過河上冰面時更沒有半點遲緩。仿佛不是用走的、而是用飄的。
　　再等他踏上雪地——壹個腳印也無。
　　來者趨近兩人面前，立即深深地作了個揖：“二位大仙遠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啊。”
　　李雲心並不說話，便有劉公贊代言。
　　老道在雲山時因著傷痛，道袍早破爛不堪了。
　　如今李雲心是從自己尾指中的法寶裏給他挑了幾件。身上披著的乃是壹件暗紫色的日月星辰天仙洞衣。這法衣遠看並不出奇，只像是尋常富家翁穿的綢緞大袍。然而靈力壹摧，其上便會有日月星辰、七彩玄光流轉，可謂浮誇至極，很適合用來糊弄無知的愚民。
　　頭戴金絲嵌玉紅頂蓮花冠，腳踩壹雙烏雲十方鞋。袖中還藏了壹支錚角龍須筆、壹柄二尺清光劍。走在路上、旁人打眼壹瞧，便曉得要麽是個實力高強的有道之士、要麽是個財力雄厚的達官貴人。總之渾身上下都寫滿了三個字：不好惹。
　　因此而老人——或者說老鬼，飄行而來之後看的是劉公贊。
　　如今李雲心乃是玄境，可將自身妖力收放自如。便是站在這裏叫這老鬼花上壹天的時間來查探也查不出什麽來。倒是劉公贊——李雲心在雲山壹役之後又用靈丹妙藥生生將他的境界摧至化境的巔峰，然而他暫時還沒能完全適應這高深的境界，因而時常把握不住，流露出“強者的氣息”來。
　　這種氣息，若是凡人、江湖野道士自然也無從覺察。可偏偏這老鬼似也有些微末的道行，便曉得眼前的該是高人了。
　　劉公贊面沈如水。等這老鬼說了話，先沈默兩息的功夫。才低喝壹聲：“妳可知罪！”
　　——他從前在江湖上行走、兼坑蒙拐騙，識人的能力不在李雲心之下。如今曉得心哥兒是要問話。又見這老鬼瞧他這氣派的模樣竟然沒有慌神，就曉得該是個老奸巨猾之輩。對付這壹種，先嚇他壹嚇才是正理。
　　豈料這老鬼慢慢瞇起眼，道：“這位神仙，小老兒何罪之有啊？”
　　劉公贊冷笑壹聲，壹指那狼王廟：“妳壹個孤魂野鬼成了氣候，竟敢現世作亂顯聖、妄稱神明，豈不是死罪麽！”
　　聽了這話，那老鬼先沈默壹會兒。
　　然後……忽然將身子壹挺、把駝背挺直了！
　　背上壹直，身子迎風便漲。不過兩息的功夫已變成壹只兩人高的青面獠牙的大鬼，身上掛著破破爛爛的布條。又從口中發出轟隆隆的笑聲來：“哇哈哈哈，妳這蠢道士，到如今竟然不曉得麽——什麽道統劍宗都不在了，如今是妖魔的天下，還哪裏輪得到妳們猖狂？！”
　　他跺著兩只大腳在雪地上手舞足蹈，但這聲音也只能被他面前的兩人聽到罷了：“我勸妳們識相的快些走——咱們家狼主已投了小妖保，有真龍和龍子庇佑，哪裏妳們能惹得起的？！”
　　李雲心笑著低哼了壹聲。
　　劉公贊入戲，也將眉頭壹豎道：“什麽小妖保？說什麽胡話？！妳要禍害這壹方的百姓，先問我許不許！”
　　這老人化成的大鬼卻又得意起來：“嘿嘿，數日之前玄門已經覆滅。這些消息妳們竟不知道麽？哼……要說什麽禍害百姓？可不是本神做的事。”
　　“壹來本神原本就是這村中人，只是死去之後得道幾百年成了此地神仙，自然要庇佑壹方。二來咱們那真龍神君與渭水君也有令——此後庇佑萬民的事就由咱們妖魔來做，更不會殘害鄉裏……”
　　說到這裏的時候，李雲心終於開口道：“得道幾百年。王德福——妳認不出我了麽？”
　　說了這話又往前走兩步，叫那大鬼將自己瞧得更加清楚些。
　　他的聲音雖不大，但是清晰極了。往前走的時候，腳下踩得雪地咯吱咯吱作響的聲音也清楚可聞。老鬼聽見“王德福”這名字就壹楞。再瞪圓了壹雙銅鈴大眼、將李雲心細細壹觀瞧……
　　身子忽然像漏氣壹般重新佝僂下去、又變成那個穿麻衣的老者：“妳……妳……妳是——”
　　李雲心自顧自地往手裏哈口氣、搓搓手：“家父家母在的時候，有些山貨河鮮是妳常常送過來。從前倒是知道妳這老頭子身體不好……但怎麽就成了幾百年道行的鬼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