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壹十七章 求死

　　壹時間，天地之間風雲變色，地動山搖。妖力在龍身的外甲凝聚，叫那些原本烏沈沈的鱗甲，都變成了暗金，仿佛黑夜裏壹道晦澀的日光。
　　又往筋骨血肉當中滲透進去，叫這身軀更加堅韌強橫、神識清明。某些難以言表的感覺開始在頭腦中匯聚——仿佛此前看世界雖清晰，卻總是隔著壹片明澈的琉璃。然而如今那壹片琉璃消失掉了……他可以直接觸摸到壹些什麽事物了。
　　修行者的境界有五階——玄真化虛意。到了真境便可稱真人，死後神識極難被消滅，因而號稱真人不滅。
　　可這境界的提升卻並非只有這麽壹則好處。
　　當日大成玄妙境界的昆吾子舉手投足之間便傾覆洞庭，靠的可不是什麽蠻力。玄境的神通相比前四個境界都更加微妙，它反應的不再是具體的“術”，而是“法”。這法，依著李雲心的理解，更像是某種“規律”。玄境的神通是對於規律的解讀和運用，同真境相比，乃是質的飛躍。
　　他如今從得道真人境晉入了大成真人境，離著真境的巔峰——圓融真人境界還差了很遠的壹步，遑論玄境。
　　可即便如此，在他突破了這重境界的壹剎那、在那“琉璃”消失的壹剎那，他心中亦忽然生出了某些微妙感悟。
　　從前，那“法”就好比是窗外的風景。他看得到，卻摸不著。到如今他與風景之間的阻隔消失了，他終於接觸到那些東西——雖然不曉得是什麽、如何用，但至少，已經走出第壹步。
　　真境之上……每壹個境界，果然都別有洞天！
　　也因此，更理解為何妖魔們明知雙修道法的威能可能更大，卻從無壹人嘗試。
　　想他李雲心天縱奇才，自小又有父母言傳身教，比起雲山上那些道子也不遑多讓。可即便如此，叫他純依靠自己的修行、渡劫、棄欲去叫自身境界更進壹步，也是極其艱難的。
　　實際上……他出山的時候乃是化境，修為還遠不如九公子。到如今乃是得道真人境界，可怕的大妖魔——這期間沒壹步……是他自己修出來的。
　　全是靠妖魔的手段，奪舍、吸收願力，才叫自己的境界突飛猛進。
　　他提升了境界、再遇到要用些道法神通的時候，才去通明玉簡裏小心翼翼地挑選那麽壹兩樣，學了來救急。
　　劉老道每每見他學壹個法術神通只用壹兩刻鐘的時間，便驚為天人。可李雲心自己卻曉得，他這麽幹，也全是權宜救急罷了。
　　他性子懶散。但涉及到自己的身家性命，可並不是懶散的人。雖說常常會舍了性命冒險，然而冒險與“準備不足”可不是壹碼事。倘若可以——通明玉簡之中都是畫聖留下的畢生絕學，他幹嘛不全部都學了？
　　——因為學不了的。
　　玄門的修行體系已經存在了數萬年，畫聖的畫道也是天人為她量身定制的。這樣的東西，極難有什麽“捷徑”、“漏洞”可尋。歷代的修士或許是不通世情的“傻瓜”，然而這麽多的傻瓜潛心鉆研道法，還哪裏有什麽捷徑叫他走呢。
　　具體到修行神通上，非得是，壹步壹個腳印、踏踏實實地苦修，才能將許多東西融會貫通。百丈高樓平地起，對於修行壹途亦是如此。
　　但他如今以妖魔的左道手段叫自己的境界突飛猛進，便埋下了許多隱患。這壹點，也曾有人對他提過。
　　這隱患……倒不是什麽“情”、“欲”。而是他對於法術神通的掌握。每壹個境界當中都有許多的神通可用，而每個神通法門之間又有許許多多微妙的聯系。他在化境的時候便未打下牢固的根基，再到了真境——就更不牢固了。
　　因此才有劉老道眼中的事情——他每次只學那麽壹兩樣。還是挑來選去，辛辛苦苦才找得到的、他能夠理解的、不牽扯到太多旁的什麽法術的。
　　否則的話，他當真有了真境妖魔的身軀，又有了真境修士的紮實修為……將會是多麽可怕的存在！
　　但即便如此，這壹刻的李雲心也叫金光子略心驚——螭吻的龍身變成了暗金色……那頭頂壹對原本鮮紅的鹿角，也變成了淡金色！這金燦爛得剔透，已分不清是光芒還是實質。
　　巨龍在雲中上下盤旋，只用三息的功夫便完成了晉階。而這時候——季同子三修正駕起電光，欲往天邊的那座修士雲集的高塔中遁走。
　　巨龍猛地嘶吼壹聲，周身鱗甲開合——無數條電蛇瞬間匯聚為壹條粗大的電芒，正轟在那三人身上！
　　凡人挨了這壹記早化成飛灰。但三個化境修士總算是肉身強橫，只是被轟下了雲頭，跌落在地生死不知。
　　李雲心在雲中發出金石摩擦壹般喑啞的聲音：“想走？！既然來了，還走得了麽？地上這許多人的性命，找誰算去？！”
　　三個“仙人”在天空中騰起電光，看著本是叫人震撼的事。可竟在轉瞬之間便被龍王從天上轟了下來——地上的凡人立時轟然叫好，連什麽畏懼都忘記了——自然也沒人想什麽“冤有頭債有主”的事。
　　當許許多多的人被同壹種宏大而強烈的情感聚集到壹處時，人們的個體思維變得微不足道。集體的強大意識令他們難於思考，只能與宏大的意誌隨波逐流，變成壹個整體中微不足道卻又彌足重要的壹份子。
　　李雲心出手轟下這三人，立時覺察到願力隨之壹盛！
　　但他如今已是大成真人境界，雪山氣海當中可以容納的妖力，相比得道真人境何止相差十倍呢？因而這些願力，也只能用來溫養鞏固境界罷了。可即便如此——也是尋常的修行者難以想象的可怕力量。他們時常要用數年來溫養境界，可對於妖魔而言……或許只要數日罷了。
　　情勢越發的失控。
　　金光子便冷冷地笑起來：“李雲心。本座此前說妳尋死，卻不是說，本座今日要在這裏殺死妳。而是問妳——難道不曉得自己來了這裏，是為了做什麽事的麽！？”
　　地上人的洶洶聲浪於她而言不是背景罷了。她此前不出手殺人，是因為不想叫情勢發展到最壞的地步。然而如今瞧見這李雲心驕橫的模樣、咄咄逼人的氣勢，心中的恨意已經越發熾盛起來。
　　當日在慶業交界處……這李雲心被她圍困，險些就如落魄的喪家之犬壹般敗落。可被他僥幸逃得壹命去如今卻又生龍活虎起來——這可惡的妖魔！
　　當真將她惹惱了——管他什麽數萬人？！
　　總歸……
　　壹個念頭忽然從她的腦海中跳出來。便因著這個念頭，金光子忽然瞇起了眼睛。此前心中的憤怒與怨氣仿佛在壹瞬間被凍住了。它們並未消散，卻只是變得更加堅硬陰冷。
　　“剛才妳竟敢當著這麽多人的面……叫出共濟會三個字來。”金光子盯著李雲心，“那麽如今叫本座來猜壹猜妳到此為何——妳已經曉得了……這玄門是怎麽壹副模樣了，是不是？”
　　李雲心便在雲霧中冷笑起來：“壹群共濟會的遊魂，附身玄門修士的身軀，將好好的道統劍宗變成壹群魑魅魍魎的巢穴——妳猜我知不知道如今的玄門是怎麽壹副模樣？”
　　金光子便笑起來：“正是如此。李雲心，妳既然曉得這麽多的事，也就該知道——到了今天，咱們已經不耐煩那些蠢道士了！這壹次玄門傾巢而出與妖魔決戰——妳也該知道，不是為了贏，而是為了叫這些道士死！”
　　“妳如今又往這玄門來，無非便是想要做壹個掮客罷了。只是人世間的掮客，求的是財是利。妳這掮客，求的卻是命。”金光子冷冷地看著他，似是已經將他的心思都看穿了，“妳想要妖魔輸、也想要玄門輸——妳想要兩者兩敗俱傷，對不對？”
　　“哈！”聽了她這話，李雲心周圍的雲霧與電光似忽然收斂了壹些。巨大的龍軀在雲霧當中盤旋壹周，此前騰騰的殺意與戾氣似乎也稍稍減弱了，“妳這蠢貨，上壹次就差點被我殺死了……如今竟敢揣度我的心思？”
　　見他是如此的反應，金光子心中似是越發篤定了。
　　她知道李雲心來此的時候心中就隱隱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兒。等來到這裏、瞧見李雲心的驕橫模樣，那種感覺就越發強烈。到如今……她覺得自己終是要找到真相了。
　　於是並不理會李雲心的嘲弄。甚至因為聽到這嘲弄，心裏越發安定了——這意味著，她觸及到了那妖魔心中害怕被看穿的東西！
　　“妳的心思，流露得還不夠多麽？！可以蒙騙那些蠢貨，卻騙不了本座！”優容的冷笑再壹次回到她的唇邊——就如從前她指揮數派修士圍攻李雲心時壹樣，“都說妳計謀過人……聽妳從前做的事，似乎也的確有些小聰明。”
　　“但本座這幾日卻在想……為何本座沒有在妳身上瞧見什麽過人之處？”
　　“那時候在長治鎮，妳現出真身來左突右躥倒是殺了個痛快。然而知道本座為何只瞧著妳殺，卻遲遲不出手麽？”金光子笑了笑，“就因為覺得妳是個聰明人，想——妳這樣的聰明人，斷不會只憑著這份蠻力就想要保命。可哪裏知道……知道妳將死了，也沒施展出什麽手段。”
　　“如今想——最後收走了我那琉璃劍心的，是不是地上那本被我忽略了的凡人？”
　　李雲心忽然暴怒起來。他的壹雙巨大的眸子裏射出燦然金光：“誰耐煩聽妳的壹堆蠢話？！速來受死！！”
　　這可怕的巨獸作勢欲撲。但就在這個時候，金光子壹聲斷喝：“——妳早有後路，因而求死，是不是！？”
　　這聲喝仿佛具有奇特的魔力，叫螭吻的真身生生定住了！
　　不但身軀定住，就連天上的滾滾雷聲都稍稍壹滯。俄頃，巨龍的甲縫中忽然湧出大團大團的水汽，將整個天空都遮掩得嚴嚴實實、阻斷了地上信徒們的耳目——
　　“妳——說什麽！？誰告訴妳的這屁話？！”這螭吻，這時才低沈地呼喝了壹聲。
　　金光子臉上的笑意卻越發地濃重。她擡手指了指李雲心：“本座，也是剛才才想清楚——要怪只怪妳做戲做過了頭！”
　　“妳在慶國、業國的時候，便叫自己身陷險地。”
　　“而後妳到了漫卷山，又是鬧出了壹堆的是非。”
　　“到今日，妳又只身跑來我玄門大營中——倘若我門中修士傾巢而出，不問妳什麽緣由，只先將妳斬殺了——妳可有什麽機會巧言令色、迷惑人的心智麽？”
　　“妳壹次行險，我想妳是妖魔心性。可妳如今……卻接二連三地找死！這些日子妳做的每壹件事，細細思索都毫無謀略可言……”金光子冷笑起來，“我不信妳會那樣蠢。那麽……便只有壹個理由好解釋了。”
　　“妳有恃無恐，早有了退路。”
　　“妳在渭城中的時候已死了壹次……卻又成了妖魔。據說那時，妳便叫龍九螭吻和劉淩那蠢物以為妳無計可施、壹心求死。到如今妳又使出了同樣的路數來。李雲心……”金光子猛地收斂了笑容，“妳想要在這場爭鬥中、在妖魔與玄門的註視下死掉，然後再以妳的秘法復活……潛藏起來，是不是？！”
　　“妳在妖魔、玄門、我會的傾軋之下活得艱難，想要找到壹個喘息休養的時機，是不是？！”
　　天空之中，雷聲忽然消弭了。
　　不但雷聲消弭……就連那巨大的龍身也不見了。
　　層層濃雲當中，李雲心現出了他的神魔化身。只是如今他這化身，看著卻是光輝而燦爛的。
　　烏金色的鱗甲，每壹片甲葉的尖端都生出了利刺，像是壹柄小金劍壹般。頭上的雙角，光芒吞吐不定，仿佛由許許多多的光刃交疊而成。
　　雪白且長的鬃毛在背後隨冷風亂舞——李雲心的聲音忽然變得極度平靜而冰冷。
　　“既然妳這樣聰明……”他沈默許久之後，深吸壹口氣，“也就留妳不得了。這壹次，是妳自己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