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懸崖的邊緣

　　兩個美麗的妖女各懷心思、往莽莽蒼蒼的林中遁走先不提，卻說李雲心——
　　此刻手上已經沾了淋漓的鮮血。
　　這血是來自七段錦身上的——這女妖原也算容貌秀麗，但這時候已經不能看了。
　　臉上腫成壹團、像是發了面的饅頭。別說“眼睛擠成壹條縫”——就是連縫也看不見。
　　四肢都以奇怪的角度彎曲著，看著是被人活生生掰斷的——且不止壹次，而是好幾次。
　　身上的衣物已經襤褸不堪，皮肉都像花朵壹樣綻放開來——這甚至都不是被割裂的、而是被活生生打裂的。
　　而李雲心就站在她面前、喘著粗氣。
　　他的雙拳皮開肉綻、上面的血既有女妖的，又有自己的。
　　劉老道則在壹邊瞪著眼、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蛇精七段錦是化境巔峰的妖魔，而李雲心是真境。化境與真境的差距，不可以道理計。照理說李雲心認認真真地擡起壹根手指，就能將蛇精碾壓得渣滓都不剩。
　　但……
　　他現在沒有動用靈力、術法。而是用自己實實在在的肉身的力量——像世俗世界當中牢獄裏的那些官差壹樣，去對囚犯嚴刑逼供。
　　這便是劉老道目瞪口呆的原因。
　　換做任何壹個人來做這種事，劉老道都不會覺得驚詫。
　　但偏偏是李雲心。
　　他知道李雲心現在……幾乎已經失控了。
　　雖然是處於“仍在自我掌控當中的有限度的失控”，但也還是失控了。他失掉了從前的偽裝、耐心、風度。他變成壹個歇斯底裏的可怕暴徒，將最最原始的武力傾瀉到壹個妖女的身上。
　　劉老道不曉得如何界定李雲心現在的狀態。
　　李雲心傳他的心學裏還沒有說到這壹節。
　　是從紅娘子被白雲心帶走之後開始的——李雲心沈默壹會，嘆了幾口氣。然後走到中殿大廳裏問七段錦壹些話。蛇精自然不說。
　　於是便開始了。
　　——眼下李雲心死死地盯著蛇精、喘著粗氣。
　　施暴已經持續了半個時辰。他……也該累了。
　　老道便深吸壹口氣、低聲地喚他：“心哥兒、心哥兒——”
　　喚了幾聲，李雲心置若罔聞。像壹頭牛壹樣喘息著、盯著地上七段錦看。
　　老道便略略提高了聲音：“心哥兒！”
　　李雲心聽到了。猛地轉過頭，如同壹只沈浸在殺戮感當中的野獸壹般盯著他。
　　老道被他這可怕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毛。但仍鼓起勇氣道：“心哥兒，該醒醒了。”
　　但李雲心只看著他。像蛇壹樣死死地盯了壹會兒。
　　忽然道：“妳信麽？”
　　劉老道楞了楞：“啊？”
　　但李雲心似乎壓根不指望他回答。又問：“妳想活麽？”
　　老道仍然不明所以。
　　李雲心便說了第三句：“我能怎麽辦？！”
　　此時老道能夠做的，就只有眨眼了。壹邊困惑地眨眼，壹邊慢慢走到李雲心身邊。略微遲疑壹會之後小心翼翼地將壹只手擡起來、擱在李雲心的肩膀上：“心哥兒，該……歇歇啦。”
　　他粗糙的手掌在李雲心的肩頭停留了壹會兒。
　　然後……李雲心直勾勾地看著他。又看看這手，整個人忽然委頓了。
　　他仿佛……軀體裏原本充滿了氣。而此刻不曉得哪裏被紮穿了壹個眼兒，那些氣都從眼兒裏泄出去。他再站不住。壹邊看著地上的七段錦壹邊慢慢往後退。每退壹步就縮小壹些。
　　到最後整個人退到了墻邊、靠墻站著，又慢慢地坐下了。
　　雙臂搭在膝蓋上、茫然地看著地上的俘虜。
　　發了好壹會的楞，歪頭對劉老道說：“妳知道我從前——最看不起打女人的人。”
　　老道不曉得該說什麽。但知道該做什麽。
　　便慢慢走到李雲心的身邊也坐下了——這龍子、龍王、真境的妖魔、修為高深的丹青道士——壹個時辰之前才剛剛挫敗了敵人的可怕陰謀、成為勝利者。但此刻……卻又像個孩子壹樣了。
　　李雲心仍看著他——此刻已經過了晌午，日頭慢慢地西傾。晌午的日光是亮白的，午後的日光則有淡淡的橘黃色。於是淡黃色的日光從中殿的窗戶裏透進來、照在李雲心的臉上，將他的發梢和瞳仁都映成淺褐……
　　真像是壹個孩子。
　　他在陽光裏靠墻坐著、眼睛壹眨也不眨，看著劉老道：“……她又不是女人。是妖魔。是要害我的——妳看她現在是女妖，誰知道身體裏藏的是男是女？！”
　　老道便道：“嗯。誰知道呢？未必是女。況且是妖又不是人，是敵又不是友。”
　　“是啊，是啊——就是妳說的這樣子的。”李雲心瞪著眼睛看他——他有壹雙漂亮的眼睛。此刻瞪圓了更有壹種天真無邪的、孩子氣的意味。
　　——如果不看他血淋淋的雙手的話。
　　“我現在就在壹個邊兒上。”李雲心看著劉老道，“就在壹個邊兒上——快要徹底崩潰的懸崖邊兒上，妳說對不對？”
　　他的口氣有些神經質：“我想啊。分析啊，我看自己啊——妳看。本來我幹掉了共濟會的人，好好的。嗯？”
　　“但是忽然知道自己可能是個假太子——天哪好可怕的打擊，仿佛整個世界與我為敵。”
　　“然而外面還有，嗯？玄境的大妖魔等著我！搞不好要殺我。哈哈……據說真龍也要來。”
　　“我又不知道是敵是友媽的——我可是搞死了他兒子。”
　　劉老道伸出壹只手、重新搭在李雲心的肩頭、拍了拍。
　　李雲心頓了頓，但仍舊繼續說下去——
　　“哈哈哈這麽多倒黴事兒，每壹件都事關生死——哈哈哈看著的人覺得沒什麽大不了挑戰嘛我是太矯情軟弱。媽的……那群人，生活裏……女朋友出了軌、又剛好被辭退、又剛好掛了科、又剛沒了錢、又剛好房租到期丟了手機、又剛好感冒了——就會覺得世界到了末日都在和自己作對簡直生無可戀過不下去了憑什麽叫我覺得雲淡風輕？！”
　　他說最後壹句話的時候幾乎低吼起來。劉老道擱在他肩膀上的手都感受到了他身體的震動。
　　老頭子不知道李雲心最後那些話說的具體是什麽意思。
　　但曉得大致是什麽意思。
　　他略猶豫壹會兒，將手慢慢挪上去——他將手放在李雲心的頭頂。
　　然後慢慢地……撫摸著他的頭發。
　　低聲道：“沒人笑話妳。心哥兒，沒人笑話妳呀。就咱爺倆兒——這屋兒裏就咱爺倆兒。妳想說就說，我聽著，啊。”
　　李雲心瞪著他。
　　瞪了好壹會兒，吐出壹口氣。
　　身子再慢慢委頓下來、傾倒下來……倒在劉老道身上。
　　像壹個受了委屈的孫子、倒在爺爺的身上。
　　劉老道的身子壹僵。但很快放松下來。他輕輕地出了壹口氣、用手慢慢拍著李雲心的背。聽到李雲心又說——
　　“我能怎麽辦？我能怎麽辦呢？那，和她打嗎？神經病。”
　　“打都未必打得過。然後被外面的壹鍋端了？神經病。”
　　他喃喃自語，仿佛夢囈。自言自語好壹會兒，又道：“我也想啊……神經病。神經病啊……神經病女人……”
　　老道慢慢地聽得懂了。
　　可剛想了幾句話要對李雲心說，心哥兒的語氣卻又變了——
　　“我早晚有壹天要回去。”
　　“王八蛋。”
　　“老子本來要慢慢玩死妳吃了妳。”
　　“哈妳運氣好、兄弟夠猛，救了妳，嗯？”
　　“想不到老子在這邊風生水起，嗯？老子早晚有壹天要回去——”
　　李雲心的語氣變得暴戾起來。像是壹頭隱藏在黑暗當中的邪惡野獸、用血色的眸子註視敵人並且發出低沈的詛咒。他細細碎碎地在劉老道的懷中傾吐出最最惡毒的言語，仿佛在敘述壹個復仇故事，但使用了大量劉老道聞所未聞的詞語——他是真的聽不懂了。
　　可他知道……這不是什麽壞事。
　　忽然之間就瀕臨崩潰的李雲心進入了最後壹個環節——懷疑、否定、自我安慰。然後到了如今——他在試著用可怕的回憶重塑自己強大的心理防禦機制。
　　……便是那些可怕的回憶成為了如今這壹切的導火索吧。
　　他見到了李雲心更早之前的失態——像是從壹場噩夢中醒過來。劉老道實在不知道心哥兒曾經經過了怎樣可怕的過去。
　　但他安心地等待——像壹個爺爺抱著壹個孫子。
　　壹刻鐘之後，李雲心不說話了。
　　他在劉老道的懷中沈默起來——劉老道感覺到心哥兒的身體慢慢變得僵硬，像是壹塊石頭。
　　他略想了想，便慢慢站起身，不看李雲心並且走出門去。
　　午後的陽光仍舊溫柔地照耀著。這君山紫薇宮的中殿……此刻壹片祥和安寧。
　　林中的鳴蟬在叫——雖命不久矣但仍聲嘶力竭地叫。
　　微風拂過林葉，水汽浸潤君山。陽光照在地上——地上有石磚缺了壹角、有螞蟻沿著磚縫爬過。
　　老道的道袍很快被曬得暖洋洋——他輕輕搓了搓手。
　　如此曬了壹會兒太陽。
　　聽到門裏傳來沈穩的腳步聲。
　　李雲心走到他的身後：“抱歉。”
　　他聲音低沈，像做錯了事的孩子。
　　劉老道沒有轉身，只笑了笑：“嗨……”
　　隔了壹會兒——
　　“這是第壹次。”
　　“也是最後壹次。”
　　李雲心的聲音重新變得沈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