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二章 帝夢

　　登基大典倉促而冷清，宦者高聖澤主持典禮，二十幾名衛兵侍立兩邊，十余名小宦依次送上冠冕、朝服等物。
　　觀禮者更是只有寥寥五人，三位武將，兩名文士，其中壹人是徐礎。
　　馬維壹臉威嚴，每壹步都履行得極為認真，好像曾經演練多次。
　　最後壹步是群臣跪拜，山呼萬歲，徐礎跟著跪了，也跟著呼了，只是人數太少，難成“山呼”之勢。
　　整場儀式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最激動的人不是馬維，而是高聖澤，跪在地上口稱“陛下”，說了許多贊美的話。
　　馬維欣然笑納，然後進入後堂，很快派人傳徐礎進去。
　　“陛下。”徐礎稱道，此時此刻，他願意滿足馬維的壹切願望。
　　馬維已經換上便服，將冠冕等物擱在壹座人形衣架上，他站在對面欣賞，扭頭向徐礎笑道：“每壹件都是按照大梁遺制造出來的，我親自監督，妳看這些珠子，有壹半真的來自梁皇冠冕。”
　　“換壹個人也造不出來。”
　　“當然，再沒有第二人像我壹樣熟悉大梁制度。我知道妳在心裏嘲笑，但我依然高興，這是我的夢想、我的壹切。”
　　“人各有誌，我不會嘲笑馬兄稱帝。”
　　馬維沒註意到自己又成為“馬兄”，笑道：“當然，若論匪夷所思，妳當初不做吳王，才是最大的笑話。”
　　徐礎點頭表示贊同，“確實有人當面嘲笑我。”
　　“我就是要當面嘲笑。”馬維臉上洋溢著異乎尋常的笑容，“妳號稱多智，卻在最大的事情上失策，妳知道堅守東都的時候有多少人願意奉妳為帝？妳全都棄之不顧，丟下壹個亂攤子。結果如何？妳自己未得善果，當初的東都群雄，先後遇害，只有妳最痛恨的寧抱關日益壯大。”
　　徐礎點頭而已。
　　馬維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寧抱關的名字是我起的，他算不得真正的豪傑，不過是名心狠手辣的強盜。記得嗎？初遇不久，他就殺死壹批百姓，只為防止走漏風聲。”
　　“記得。”
　　“那時候咱們就應該看出他是什麽人……可妳還是在東都放他壹馬。”
　　“那是我的錯。”徐礎承認，頓了壹下又道：“可能是我壹生中最大的錯誤，所以妳該知道，我不配稱王、稱帝。”
　　“帝王就不犯錯嗎？自己犯下的錯自己彌補，妳其實是缺少膽量。”馬維傲然道，輕笑壹聲，“妳終歸只是吳皇的外孫，繼承的是樓家血脈，與大將軍壹樣，缺壹股最重要的底氣。”
　　“沒錯。”徐礎仍不辯駁。
　　馬維盯著徐礎，越看越惱，“妳已經當我是死人了？連句實話都不願意說。”
　　徐礎微笑道：“馬兄想聽實話？”
　　“註意言辭。”馬維提醒道，這回沒有忽略稱呼。
　　“陛下想聽實話？”徐礎改口。
　　馬維想了壹會，“妳走吧，立刻就走。”
　　“陛下要將鄴城留給誰？”
　　“這正是我不願意聽到的實話，退下，這是我……這是朕的旨意。”馬維昂首道。
　　徐礎拱手告退。
　　殿外，高聖澤正在拭淚，見到徐礎，立刻將淚水擦幹凈，“徐先生何其幸運，得見如此曠世盛典。”
　　徐礎微微壹笑，沒有接話，邁步離去。
　　高聖澤卻不收斂，擡高聲音，像是在對千萬人喊話，“曠世盛典！百世所無！梁皇再興！天下壹統……”
　　徐礎回到住處，感到難以言喻的痛心，卻又無能為力。
　　他不打算立刻離開鄴城，打算再等壹天，或許經歷這場荒唐的登基之後，馬維能夠稍微清醒壹些。
　　剛剛入夜，高聖澤親自來請，“梁皇”又要召見徐礎。
　　馬維改換態度，不再冷嘲熱諷，他罕見地將幾個兒女全叫到身邊，指著不到十歲的長子笑道：“這是我大梁的太子。”
　　“殿下。”徐礎拱手道。
　　“太子”似乎並不明白自己的身份發生了變化，僵直地站在父親身邊，有些不知所措。
　　“他還小，沒見過太多世面。”馬維代為解釋道，“需要明師指教，礎弟本來最為合適，但妳肯定不會願意，可願意推薦壹位？”
　　“礎弟”的稱呼親切而陌生，徐礎回道：“費昞堪為帝師。”
　　“嗯，推薦得不錯，費昞之剛直，正好應對太子之柔和，我若率軍出征，留太子守都，費昞亦值得信任。但我壹人終究勢單力孤，礎弟可有大將之選？”
　　馬維沒有清醒，好像在荒唐的夢境中越陷越深，徐礎心中開始感到不安，但是仍順其心意道：“在我所見過的人當中，並州譚無謂最能獨當壹面，益州鐵家兄弟可為其副，秦州唐為天之勇猛當世無雙。”
　　馬維連連點頭，“這些人我都有所耳聞，除了譚無謂，其他人都是難得之將，不過礎弟的眼光向來不錯，譚無謂必有過人之處，晉王沒能重用他？”
　　“晉王深知譚無謂之才，但是他壹直沒能打開局面，無處可用譚將軍。”
　　“哈，他自己尚不能獨當壹面，何況任用他人？據說晉王逃往塞外？”
　　“此事屬實。”
　　“他不會再回來了，晉王這種人只能乘風而起，壹旦跌落，就再也揮不動翅膀。”
　　徐礎看壹眼最小的孩子，見他摟著姐姐的壹條腿，面露倦意，於是道：“讓孩子們去休息吧。”
　　“馬家子孫不分男女都要從小學習帝王之術，妳我二人縱論天下大勢，這麽好的機會，他們不可錯過。”
　　兩個大些的孩子立刻挺直身體，拽著弟弟、妹妹的手，“太子”開口道：“我們要留下來。”
　　馬維欣慰地點頭，然後又向徐礎道：“光有武將不夠，還得有文臣輔佐，費昞之外，妳可還有推薦？”
　　“天成老臣尚多，頗有可用之人，但我了解不多。”
　　“可有新人推薦？”
　　“範閉的幾名弟子不錯。”
　　“礎弟很看重同門之誼。”
　　“舉賢不避親。”
　　“哈哈，給我幾個名字。”
　　“嚴微、於瞻、安重遷。”
　　馬維點頭，“文武兼具，大梁可以平定天下了，礎弟以為最先從何處著手？”
　　“先奪冀州。”
　　“冀州早已歸順大梁。”
　　“南下淮州。”
　　“為何不是西進並州？”
　　“並、秦兩州紛亂，得之雖易，守之甚難，梁軍分兵把守則處處力弱，專守數城則無濟於事。”
　　“嗯，有道理。然則南下淮州沒有這些問題嗎？”
　　“淮州盛家雖然近年來在外連敗，但是本州未受兵亂，物阜民豐。盛家不信外姓，色厲內荏，可壹舉擊敗，盡得其民、其財，兵力不僅不會減少，還會大增。”
　　“明白了，此計甚妙，再往後呢？”
　　“伺機而動，寧王若強，不妨與之結盟，劃江而治。寧王若接受，則梁軍可專心平定北方，但是無論如何先要爭取到益州的支持，以備日後南北決戰。寧王若不接受，則以守代攻，先在淮州站穩腳跟，消耗寧軍實力，同時派人出使四方，廣招天下豪傑。”
　　“如何能讓天下豪傑盡歸於我？”
　　“‘天下豪傑盡歸於我’乃是寧王的想法，馬兄當反其道而行之，允許天下豪傑自立，分封王侯，幫助他們‘不歸’寧王，此消彼長，梁軍終可勝過寧軍。”
　　“大梁擊敗寧軍，則天下豪傑自然歸服，不必急於此時。”
　　“就是這個意思。”
　　“好，甚好。到時出使四方非礎弟不可。”
　　徐礎正要開口回答，林氏從外面匆匆走進來，也不行禮，直接道：“妳的心就這麽狠嗎？”
　　“皇後怎可無禮？”馬維冷冷地說。
　　“哈哈，皇後，我現在是皇後了？”林氏壹向溫柔，這時卻顯露幾分狠意，“我壹個尋常人家的女兒，怎配做大梁皇後？”
　　“母憑子貴，妳是太子生母，因此配做皇後。”馬維看向身邊的“太子”，面露微笑，“太子”將身體挺得更直。
　　林氏怒極而笑，“瘋了，我原以為妳還剩幾分神智……把兒女還給我，妳壹個去瘋吧。”
　　“馬家的兒女，怎麽能交給妳？”馬維變得嚴厲。
　　“過來。”林氏柔聲道。
　　只有最幼小的兒子眷戀母親，邁步走來，其他幾個都不動，“太子”上前攔住弟弟，將他抱起，“聽父親的話。”
　　林氏大為失望，“父親要將妳們壹同燒死……”
　　孩子們全都看向父親。
　　馬維神色不變，“大梁帝胄，上得祖宗垂佑，下得萬民仰望，個個水火不侵，百兵不加，妳們不要害怕，留在我身邊。”
　　徐礎大吃壹驚，轉身望去，殿外黑黢黢壹片，什麽都看不到，疾跑至門口，只見高聖澤正指揮壹群小宦往柴上澆油，他進殿時還沒有這些柴木。
　　高聖澤急忙過來攔住徐礎，“徐先生是陛下至交好友，必須陪同陛下，待會我就進去，絕不偷生。”
　　徐礎沒工夫搭理老宦，轉身回到馬維身前，“妳不必非要這麽做。”
　　馬維的目光投向不遠處的衣架，平淡地說：“我是皇帝，妳是平民，也算是各得其所吧。”
　　林氏哭道：“至少放過孩子們，讓馬家有後……”
　　“大梁帝胄絕不能淪落民間，受他人欺辱。”馬維看向幾個兒女，問道：“妳們害怕嗎？”
　　孩子們並不明白迫在眉睫的危險，齊聲道：“不怕。”
　　林氏痛哭失聲。
　　徐礎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