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拜伏
謀斷九州 by 冰臨神下
2020-3-6 10:05
太久不出屋,徐礎只走了幾裏路,就已全身乏力,回到房間裏,坐到席上休息,心中真的做到了無思無想——原來疲憊比靜思的效果更好。
田匠先進來,“有客人要見妳。”
“請進來。”徐礎起身,離席穿鞋。
田匠略顯驚訝,“恭喜。”
“嗯?哦,這個,‘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看來是有道理的。”
田匠不感興趣,“客人是戴破虎。順便說壹句,馮夫人大獲全勝,但是勝得並不光彩。”
“各有絕招,比光彩的話,誰能是寇道孤的對手?”
“原來妳去掉的只有王號。”
“呵呵,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田匠轉身出門,很快領戴破虎回來。
戴破虎前趨兩步,口稱“吳王”,將要下跪,田匠將他攙住,“早提醒過妳。”
戴破虎沒有下跪,臉上神情還是有些激動,“無論何時何地,吳王總是吳王,我不會改變心意。”
“妳會非常失望。”徐礎笑道,“咱們出去走走。”
“是。”戴破虎還跟從前壹樣恭謹有加。
屋外還有兩人,壹見到徐礎也要下跪,都被田匠攔下,徐礎對他們尚有印象,記得壹個是荊州人,壹個是吳人,於是叫出他們的名字,寒暄幾句,帶他們去往隔壁,請他們飲用自己挑回來的溪水。
三位客人略顯尷尬,喝水之後勉強稱贊幾句。
徐礎不問他們的來意,帶著他們在谷中閑逛,途中遇到昌言之,讓他設宴,待會為客人接風洗塵。
戴破虎幾次想要開口,都被徐礎提前打斷,壹會說天氣,壹會說風景,他在谷中居住壹月有余,許多地方都沒去過,看什麽都新鮮。
“這裏就是名士範閉的墳墓。”
“啊啊,我在荊州聽說過他的名字。”戴破虎原是荊州豪傑,半民半匪,雖知範閉之名,卻無敬仰之心,見吳王沒有行禮,他也想不起要做些表示,只是隨口回話而已。
“我到的那天,範先生去世,臨終前給我留下壹句話——再等等。”
“等不到,吳王再不出山……”戴破虎以為是讓自己等。
“莫急。”徐礎笑道,“酒宴想必已成,咱們去痛飲壹番,我好久沒喝酒了。”
戴破虎等人滿懷希望而來,見到吳王的樣子,心中多少有些失望。
昌言之等人卻極高興,壹是又見故人,二是馮菊娘大勝,三是徐公子終於肯走出房門,三喜同至,他們拿出了最好的酒菜,就在空地上擺了好幾桌,老仆連道“浪費”,還是打開庫房,看著他們搬走儲藏之物。
雨能潤物,酒能潤心,幾杯酒下肚,賓主盡歡,戴破虎再不覺得受到冷遇。
昌言之等人十分關心義軍動向,戴破虎憋了壹肚子話,趁機傾倒出來:“傳言都說金聖女在秦州打了敗仗,其實不是那麽回事,金聖女是什麽人?是說敗就敗、說退就退的人嗎?那場仗,她故意打不過,裝成敗逃的樣子,其實傷亡極少。金聖女定下妙計,要帶兵襲取西京,她說,降世軍若是直奔西京,必然引發各方警惕,如今以敗軍之名前往,外人以為咱們是逃亡,警惕會少許多。”
“原來如此,我就說嘛,金聖女統領的降世軍,怎麽可能敗給新軍?咱們打過多少仗,新軍打過多少?”昌言人仍習慣稱“咱們”,將新降世軍稱為“新軍”。
“金聖女從前以勇猛無畏聞名,如今也會用計,智勇雙全啦!”有人贊道。
“西京奪下了嗎?”
“我走的時候,降世軍還沒趕到西京城下,現在應該差不多了,沒準就在咱們喝酒的當兒,金聖女已經率兵進城了。”
“肯定的,來,咱們遙祝金聖女馬到成功!”
昌言之等人原本就愛喝酒,無事都要來幾杯,如今有了借口,更要盡興。
徐礎只喝兩杯,告辭回房,他不在場,大家才能不受拘束。
天色漸暗,徐礎坐在席上,聽著外面的喧鬧,心境反而更加平和。
馮菊娘悄悄走進來,她沒參加酒宴,手裏卻托著壺與杯,坐到席邊,笑道:“我得敬公子壹杯。”
徐礎搖頭,“太久不沾酒,剛才那幾杯已經讓我頭暈啦。”
馮菊娘斟滿兩杯,“我敬的這壹杯與眾不同。”
徐礎拿起壹杯,送到嘴邊,沒聞到酒味,知道裏面是水,於是飲了壹口,笑道:“果然與眾不同。”
“這壹杯是謝公子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替妳攔住兩名惡仆的人是田壯士,不是我。”
“不同,那兩人手中並無刀劍,就算撲上來,壹時也要不得我的性命,谷裏的人自會救我脫身,田匠令我免遭羞辱倒是真的,公子的幾句指教才是真的救我壹命。”
“受之有愧。”徐礎沒覺得自己的“指教”有那麽大的力量。
“寇道孤本領高強,確實不是壹般人物,我落入他以言辭布下的陷阱,心中恐慌,被他乘勝追擊,說不定真會自盡以謝罪,若不自盡,則會更慘。是公子點醒我,讓我看到自己明明占據上風,為什麽要害怕呢?事實上我也的確贏了。”
馮菊娘面如春風,說個不停,徐礎坐在對面靜靜地聽著,偶爾喝壹口水。
“其實我也看出了寇道孤的套路,壹直想拖他進入局中,只是太過拘謹,沒想明白‘論辯’本身就是他的局,越辯下去,我越不是對手,必須跳出來,用我擅長的手段,令他無話可說……”
嘴裏不停地說,馮菊娘仍能註意到杯中無水,每每準時斟滿。
外面的喧鬧聲更響亮,馮菊娘充耳不聞,繼續道:“範先生才是真正的聰明人,辯過壹次之後拒絕再辯,公子也是聰明人,仔細回想起來,妳那天的每壹次回答其實都是避其鋒芒。可我不太明白,範先生為何不直接指明寇道孤的破綻,反而寧願被人說成論辯不敵徒弟呢?”
徐礎終於有機會開口:“因為有些人行事,總要受到指摘,有些人論道,專為指摘他人。”
“前者是範先生,後者是寇道孤?”
“嗯,範先生在踐行己道,寧遭誤解,也不再做言辭之辯,所以他在晚年給所有人的建議都是‘做事’,哪怕渾身都是漏洞,哪怕會遭遇萬種指責,也要先‘做事’。”
馮菊娘長長地哦了壹聲,“那公子豈不是……白來壹趟?妳做吳王的時候就是在做事,遭到的指摘不少。妳放棄王號,跑來這裏問道,希望‘想明白’,結果……”
馮菊娘笑了笑,徐礎放棄“做事”,前來問道,結果得到的答案還是“做事”。
徐礎也笑,“不白來,道唯壹,事卻有千端萬緒,做哪樣不做哪樣,大有區別。範先生雖已不在,但我從這裏至少明白壹個道理:稱王非我所長,亦非我心中真實所願。範先生讓我‘再等等’,不是讓我等他的回答,也不是讓我坐在這裏靜候徹悟,而是讓我擇機而出。”
馮菊娘呵呵笑了兩聲,“公子曾說相士的話往往模棱兩可,讓對方怎麽想怎麽對。範先生的這句‘再等等’,何止兩可,乃是十可、百可。”
“我選最適合自己的‘壹可’。”
“我也學公子,選擇相信自己命中真有壹樁富貴。”
兩人相視而笑,馮菊娘突然嘆息壹聲,“道理我是明白了,可還是有些失望,寇道孤為什麽……為什麽不守住唯壹之道,給世人樹立壹個榜樣呢?雖然勝了,也看清他的真面目,我卻遺憾。如果真有選擇,我寧願敗給他,心甘情願地拜伏在他面前。”
徐礎看向馮菊娘身後。
馮菊娘起身,笑道:“人人都想受到拜伏,也想拜伏他人,怪不得大家心中都有困惑呢。”
戴破虎聽得壹頭霧水,敷衍地笑了兩聲,“吳王現在有空嗎?我有些話,必須對吳王說。”
馮菊娘告退,戴破虎來到席前,還是跪了下去。
徐礎道:“請入席。”
“吳王在上,我哪有……”
徐礎側過身,表示不接受跪拜,也不願聽他的話。
戴破虎沒辦法,等了壹會,只得脫掉靴子,入席坐到角落裏,面帶歉意,“急著趕路,好幾天沒洗腳了。”
徐礎正身,笑道:“無妨。戴將軍有話請說吧。”
房門沒關,戴破虎向外望了壹眼,又側耳聽了壹會,確認外面應該沒人偷聽之後,開口道:“吳王歇夠了嗎?”
“請不要再稱‘吳王’,我來此地也不為歇息。”
戴破虎顯得很困惑,“稱王壹方,難道不如困居小小的壹座山谷?我在路上聽說了壹些事情,鄴城並非真心接納……徐公子,壹有變故,必要斬草除根,對徐公子不利。”
“可妳還是來了。”
“我不得不來,因為有些事情必須是徐公子親自出面才能解決。”
徐礎不回應,戴破虎向前膝行兩步,小聲道:“新軍有個首領雄難敵,武藝高強,悍勇善戰,麾下擁兵數十萬,各路新軍都怕他。就是這個雄難敵,聲稱只要金聖女肯嫁給他,他願化敵為友,新舊兩軍合為壹軍。”
“嗯,我聽說過這件事。”
“徐公子聽沒聽說金聖女將要同意婚事?”
徐礎搖頭。
“聽沒聽說降世軍裏的吳人對此極為不滿,想要發起兵變,盡誅降世軍大小頭目?”
徐礎還是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