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失勢

　　聽說金聖女憋著壹股勁兒要殺自己，張釋清笑出聲來，“歡迎她來。我倒是挺佩服她，自身難保，還想著爭風吃醋——而且還是沒影兒的爭風吃醋。”
　　“也不全是爭風吃醋。”孟應伯不顧徐礎的眼神示意，解釋道：“金聖女說張氏沒有好人——不是所有張氏，是萬物帝的張氏——不分男女，都應該殺光。芳德郡主尤其該殺，因為妳不忠、不孝、不貞：萬物帝遇刺，妳不報仇，反而放走刺駕者，是為不忠；聽說妳常常違背父母之命，胡作非為，是為不孝；妳又不守禮儀，寫下休夫之書，四處拋頭露面，是為不貞；還有……”
　　“夠了！”張釋清斥道，轉向徐礎，冷冷地說：“妳還想讓鄴城與賊軍結盟？若能成功，我不止佩服妳，還當妳是活神仙。”
　　張釋清轉身離開，懷著壹肚子火氣。
　　徐礎向孟應伯道：“金聖女說過這些話？”
　　孟應伯先是壹瞪眼，打算死扛到底，轉念又改變主意，笑道：“我學得不像？”
　　“妳說的那些事情，金聖女敬佩還來不及，怎麽會當成罪過？”
　　“呵呵。”孟應伯撓撓頭，“我當時就對王顛將軍說，在吳王……在公子面前不撒謊，他不聽，非要我背下這通話，說是萬壹有用，就能讓公子在鄴城失去最重要的靠山……”
　　“王顛這麽著急讓我去秦州？”
　　“不止是王顛，大家都著急，眼看著降世軍壹日不如壹日，周圍的敵軍卻是越來越壯大……”
　　“跪下。”徐礎道。
　　“嗯？”孟應伯楞住了，他壹來就要磕頭，被徐礎和昌言之阻止，這時卻無緣無故地又讓他跪下，著實令人費解，但他很聽話，不明白就不明白，先做再說，於是撲通跪下，恭恭敬敬磕個頭，突然靈光壹閃，喜道：“公子又要稱王……”
　　“我不走回頭路，跪下是讓妳老老實實說話，不要再撒謊，若再玩弄花招，神棄鬼厭、天打雷劈。”
　　孟應伯又嚇又急，“不是我，全是王顛的主意。”
　　“我不管主意是誰的，是妳在做，罪就在妳。”
　　孟應伯又磕壹個頭，“我不敢了，請公子看在我哥哥的面子上，饒我壹次。”
　　說起孟僧倫，徐礎嘆了口氣，“我不計較，但妳不要起來，就跪在那裏說話。”
　　“是是，我不起來，在公子面前，本來也沒有我站立的份兒。”為了勸說徐礎出山，孟應伯比從前要恭謹許多。
　　徐礎搬開椅子，坐到壹邊去，“現在妳可以說了。”
　　“說……什麽？”
　　“降世軍的真實狀況。”
　　孟應伯膝行，想改換方向面朝徐礎，卻遭到擺手阻止，他只好繼續對著桌子說話，開口之前先重嘆壹聲，“反正謊話都會被公子識破，我也沒本事編得天衣無縫，還是說實話吧。降世軍諸頭目雖有不和，但是壯大許多，大家都說，金聖女比降世王善戰，也更公平，願意向她效忠，何況還有幼王在，彌勒依然眷顧全軍將士。”
　　在降世軍中待得久了，孟應伯也開始信奉彌勒，而且是真心相信，說到這兩個字時，不自覺地雙手合十，往上看了壹眼。
　　“那些在東都投降的官兵，尤其是曹神洗，現在是金聖女的左膀右臂，從攻城掠地、排兵布陣，壹直到編制行伍，全由他們做主，金聖女沒有壹樁反對。咱們吳人就可憐啦，本是公子嫡系，受公子所托，追隨金聖女入秦，卻遭到排斥，沒壹個人能稱得上親信，大事小情更是沒資格參與。就在我出發之前，金聖女硬將吳兵拆散，分到各將軍麾下，連吳軍的旗幟都給取消啦。”
　　“這壹招夠狠。”
　　“可不是，金聖女絲毫不念公子的舊情，對吳人視若尋常兵卒，王顛將軍的燒傷壹直沒有全好，如今只能做壹名清閑的參將，手下沒有壹兵壹卒，我更慘壹些，只是壹名裨將，帶兵五百，其中九成並非吳人，而是降世軍，根本不聽我的。”
　　孟應伯說到氣憤處，搖頭晃腦、咬牙切齒，徐礎坐在壹邊仔細察看，相信他這次說的都是實話。
　　“其他吳人也都如此？”
　　“是啊，吳人最高不過偏將，帶兵三千而已。真的，我們的要求其實不高，降世軍人多勢眾，又是薛家舊部，比我們更受優勢，可以接受；新軍帶兵入夥，同樣人多勢眾，官職比我們更高，可以忍受；但是曹神洗等人算怎麽回事呢？他們從前是官兵，乃是降世軍的大仇人，又是降將降兵，人數不過三五百，忠誠更無保證，卻紛紛受到重用。曹神洗不肯帶兵，卻是金聖女最信任的軍師，事必參決，金聖女甚至稱他為義父！”
　　“義父？”
　　“對啊，別說吳人，降世軍也不高興，尤其是雄難敵，公開聲稱，曹神洗若敢自稱爺爺，他拼著壹死，也要將老家夥壹劈兩截。”
　　徐礎笑出聲來。
　　“公子莫笑，這就是實情，不止是曹神洗，管長齡已經老得連馬都騎不動，卻被委以副帥之職，還有數十人被封為將軍，官職都比投降之前要高出幾級。我們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照這樣下去，降世軍必然因為不滿而嘩變……”
　　“妳不是說降世軍都願向金聖女效忠嗎？”
　　“是，效忠，但心中也有不滿，兩者兼具，公子若能走壹趟，及時撥亂反正，降世軍自然盡去不滿之心，只剩效忠，若是再晚幾天，怕是不滿壓過效忠，將要無可挽回。”
　　“好。”
　　“好……是何意？”
　　“妳就在這屋裏休息，不要出去，等鄴城來過人之後，再做打算。”
　　“公子……不會將我交出去吧？我若落到官府手中，必死無疑。”
　　“當然不會，官府若是非要將妳帶走，我陪妳壹同去見官。”
　　孟應伯向桌子磕個頭，“有公子的這句話就夠了，真若是無路可走，我死不打緊，絕不能連累公子，只請公子尋找機會，速去秦州，還來得及救下吳人與金聖女。”
　　“妳踏實休息，萬事都交給我。”
　　徐礎起身離去，倒隔壁書房休息。
　　孟應伯站起身，長出壹口氣，喃喃道：“公子神機妙算，既說萬事交給他，那就是肯定沒事，我還是睡壹覺吧。”
　　孟應伯上床躺下，很快發出鼾聲，壹墻之隔，徐礎卻在挑燈瀏覽軍報，他早已看過壹遍，這時又將挑選出來的幾十張重看壹遍。
　　夜色深沈，山谷歸於寂靜，連蟲鳴聲都變少許多，大多數人早已睡下，就連庭院周圍的官兵，也只留少數人值守，其他人或去哨所或找間空房休息。
　　張釋清也沒睡，她本已躺下，翻來覆去睡不著，幹脆重新起來，沒有叫醒繽紛，自己穿上衣鞋，悄悄出門，壹眼就看到書房裏的燈光。
　　夏日天熱，書房的門窗都沒關閉，張釋清站在門口，沒有邁過門檻，安靜地看著毫無察覺的徐礎，她知道有士兵正在遠處註視，卻不在意。
　　不知過去多久，徐礎有些累了，起身伸腰，看到門口的人，笑道：“妳來多久了？”
　　“剛到。天太熱，睡不著。”
　　“進來吧。”
　　張釋清搖搖頭。
　　“孟應伯承認那些話是他編造的，金聖女……”
　　張釋清又搖搖頭，邁步進屋，“與她無關。”脫掉鞋子，走到席子上坐下，調整壹會坐姿，贊道：“怪不得範先生喜歡坐在上面，雖說有點累，但是沒有椅凳的局促。”
　　徐礎也到席子上，坐在對面，“而且沒有主客之分。”
　　“有吧，妳的位置是主位。”
　　“那是古禮，已無意義，同席之上，不分主客，沒有高低，亦無貴賤。”
　　“嘿，說得好聽，終是壹時虛幻。”
　　“暮春賞花是壹時，仰觀繁星是壹時，馳騁球場是壹時，帝王將相，無非壹時。”
　　“我才不跟妳爭論這種事情。”張釋清沈默了壹會，“那個叫於瞻的人，說的是實話，對不對？”
　　徐礎不肯回答。
　　“妳害怕又被閑人聽去？”張釋清不屑地笑了笑，隨即臉色壹沈，“我想了許久，我們家的‘大勢’是什麽？想到最後，我不得不說，父王與哥哥有可能……”
　　“只是可能。嫌隙到處都有，沒有哪壹家真是鐵板壹塊，能夠化解嫌隙，至少掩蓋嫌隙，本就是壹家之主的職責所在，也正在這裏顯出此人的本事。”
　　“妳將職責都推到了歡顏身上。”
　　“既然她想當壹家之主，就避不開這種事。”
　　“她若用殺戮來化解嫌隙呢？”
　　“這是壹種辦法，但是弊大於利，會讓我懷疑她的本事不夠大。”
　　“嘿，這是歡顏的‘大勢’：至少現在，她離不開我們家。”
　　“離不開。”
　　“以後呢？妳不必回答。”張釋清垂下目光，神情中的天真幾乎消失得壹點不剩。
　　徐礎壹時沖動，想要說些什麽，挽回幾分那張臉上的天真，最後還是忍住，既便是在這座小小的荒僻山谷裏，他也做不得主，與其給予虛幻的希望，他更願意展露殘酷的現實。
　　“我在這裏躺壹小會，我若是睡著，麻煩妳喚醒我。”
　　“好。”
　　張釋清側身躺下，枕著自己的壹條手臂，開始眼睛還是睜著的，慢慢地閉上。
　　徐礎端坐在對面，沒有喚醒她，甚至沒去查看她究竟是否睡著，只是默默地看著，直至油燈熄滅，直到天色將亮，外面傳來雜亂的馬蹄聲，通知他鄴城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