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壹章 棧道

　　鞏軍將士深受前任大頭領的影響，十分珍惜糧食，誰若是碗裏剩壹粒米沒吃，或是掉在地上的食物沒揀起來，立刻會招來責備的目光。
　　因此，受命將糧食運至險要之處的兵卒，個個唉聲嘆氣，能走多慢是多慢，不停地撫摸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與口袋，越摸越舍不得，卻沒有壹個人提出毀糧之前大吃壹頓。
　　接到將糧食運回散關的命令，他們高興極了，全都鼓足幹勁，只用小半天工夫就走完回程。
　　降世軍沒有統壹的車輛，牛車、馬車、驢車，以至手推車，各式各樣，很難找出相似的兩輛車，唯壹的共同點就是上面的口袋碼得整整齊齊。
　　丘五爺站在壹輛糧車上頭，腳踩高高摞起的糧包，高聲向大小頭目以及兵卒講話，時不時指向腳下的糧食，反復強調：“明年這個時候，咱們的存糧將會翻倍！翻倍！明白嗎？不用咱們去搶去奪，百目天王會將現成的糧食送來。咱們什麽都不必做，只需出糧，自有其他降世軍攻城，與敵人交戰，咱們跟在後頭吶喊助威就是。咱們有沒有這個嗓門？”
　　“有！”眾人高呼，個個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笑容。
　　徐礎不忍看下去，轉身回自己屋中。
　　段思永卻有點動心，他雖是王府裏的隨從，但是這兩年吃過不少苦，經常餓肚子，對糧食的感情與外面的兵卒相似，依依不舍地跟隨公子進屋。
　　“他們算是發達了，三五年內不必擔心缺糧。”
　　“是啊。”徐礎意興闌珊。
　　“咱們跟著神馳天王，也能吃幾年飽飯。公子此前的擔心……可能有點過頭了吧。”段思永笑道。
　　“妳還記得廣陵王？”
　　段思永神情壹暗，“當然，我在王府裏出生、長大、服侍主人，怎麽能忘？”
　　“廣陵王在江東坐擁重兵，萬物帝是怎麽將他召回京師的？”
　　“呃，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就知道廣陵王回來之前，王府裏天天張燈結彩，都說廣陵王壹回來就做大官，還有端世子，萬物帝對他那麽好，簡直是將他當成親弟弟、親兒子，誰能想到……”
　　“誰能想到好事其實是壞事的開端與誘餌？”徐礎笑了笑，“誰都希望好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反過來說，就是誰也不會無緣無故將好事硬塞到別人手中，萬物帝如此，百目天王亦如此。”
　　段思永張口結舌，半晌才道：“萬物帝畢竟是那樣壹個皇帝，百目天王……”他不知道百目天王是“怎樣的壹個天王”。
　　房門打開，丘五爺帶幾個人進來，段思永立刻口稱“神馳天王”，徐礎只是拱下手，“要出發？”
　　“壹部分兄弟已經出發，糧車要慢些。”
　　“散關怎麽辦？”
　　“漢州已經沒有多少降世軍再過來，大家既然要去涼州，散關無用，就扔在這裏吧，誰愛要誰要。”
　　徐礎忍不住輕嘆壹聲，明知不可勸，還是道：“燕家兄弟如何？”
　　丘五爺壹楞，“徐先生還真是關心他們，燕家現在不是兄弟啦，我剛剛得到的消息，燕啄鷹……神助天王殺死了苦滅天王，派人將腦袋送到百目天王營中，說是燕小果不服管束，有意投奔賀榮人，神助天王已經代行懲罰，特來告知。”
　　“神馳天王壹點也不擔心？”
　　丘五爺又是壹楞，“我有什麽可擔心的？神助天王這回死定啦，他沒處跑，百目天王的神幡上肯定又會多壹只眼睛。”
　　徐礎只得放棄，“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丘五爺伸手攔住，“徐先生願意跟我們走，當然歡迎，若是不願意，也請明說。”
　　這可是意外之喜，徐礎隨即明白過來，丘五爺是擔心他亂說話，再度得罪百目天王，於是笑道：“哪裏有糧我去哪。”
　　“我們的糧大都要借出去，剩不下多少……”
　　“我去漢州。”
　　“哦。”丘五爺露出笑容，“對對，漢州牧守是徐先生的兄弟，妳該去。請徐先生遇見我的兵卒時，告訴他們壹聲，我隨百目天王去涼州了。”
　　“當然，而且還要告訴他們軍中已有壹位神馳天王。”
　　丘五爺拿不準這句話是褒是貶，幹脆不接，“徐先生什麽時候動身？”
　　“立刻。”
　　“好，來人，將禮物送上。”
　　壹名士兵捧來包袱，徐礎也不客氣，接在手裏掂了掂，知道是些衣物，“多謝神馳天王厚贈。”
　　“外面還有壹匹馬，馱些糧食與水，向導我就不派了，反正只有壹條路，走出去就是漢州。”
　　徐礎再道“多謝”，然後向段思永道：“妳隨我離開，還留下？”
　　“啊？我想想……我是公子的仆人，不能……”
　　“妳留下，等降世軍在涼州立足，我也在漢州找到歸宿，需要與神馳天王互通信件時，用得到妳。”
　　段思永小聲道：“是，公子，不知神馳天王允不允許……”
　　丘五爺對段思永毫不在意，“行，留下吧，不多妳壹個人。軍中事務不少，我先告辭，就不遠送了。”
　　徐礎壹個人牽馬出城，數裏之後，回身觀望，喃喃道：“可能是我錯了，希望是我錯了。”
　　他出發得晚，進入棧道不久，天色就暗了下來，他在路邊尋壹塊避風的地方，打開馬匹馱著的兩只口袋，原來是些糧草，糧少草多，倒是不會讓馬匹餓著。
　　徐礎坐下，啃壹口硬餅，喝壹口水，將將半飽，對仍在吃草料的馬匹說：“反正睡不著，還是趕路吧，馬兄，可能是我太多疑，但是夜長夢多，萬壹百目天王還想要我的眼珠……嘿，馬兄。”
　　說起這兩個字，徐礎想起了馬維。
　　路越走越險，來到第壹段棧道前，徐礎不敢再走了，那真是用竹木搭成的棧道，壹邊靠著山崖，另壹邊則是萬丈深淵。
　　徐礎緊靠山石而坐，裹緊王顛贈與的鬥篷，草草地睡了壹會，半夜裏突然被不知名的鳥鳴聲驚醒，揉揉眼睛，心裏還是不踏實，起身牽馬上路。
　　好在棧道只是壹段，而且足夠寬，徐礎壹手牽韁，壹手扶著山崖，試探著壹步步往前走，倒也沒有遇險，腳履平地之後，他深深地呼出壹口氣，身上出了壹層細汗，甚至感覺不到夜風中的寒意。
　　數裏之後，又遇上第二段棧道，徐礎心存余悸，有些躊躇不前，正猶豫間，對面居然傳來人聲。
　　“還有多遠啊？快到了吧？”
　　“誰知道……咦，前面有人。”
　　對方也發現了徐礎，彼此不知底細，全都停下，過了壹會，棧道上的人喊道：“我們是降世軍，妳們是什麽人？”
　　徐礎稍松口氣，“哪位天王的部下？”
　　棧道上的人大大地松了口氣，“我們還沒決定……我們來奔靠神行天王鞏老哥。”
　　鞏凡的死訊顯然還沒傳開，徐礎不願多惹是非，讓到壹邊，“妳們來得正巧，神行天王的部下剛剛離開散關，離此不遠。妳們先過。”
　　七八人快步通過棧道，帶頭者是名中年漢子，黑暗中看不清面貌，見徐礎只是壹個人，稍感意外，拱手稱謝，問道：“離散關還有多遠？”
　　“不遠，二三十裏，出關再有二三十裏，就能找到降世軍。”
　　眾人歡呼，帶頭者又道：“神行天王早就入秦，怎麽還停在散關附近？”
　　“百目天王召集諸天王商議大事，所以大家又都回到散關。”
　　那人還想再問，其他人卻已著急，不停催促上路，他再度稱謝，帶人匆匆離去。
　　徐礎又壹次嘆息，從前做吳王時，他不得不有意將壹些人置於死地，因此心中不安，如今旁觀他人走向死地，他依然不安，只是沒有強烈到產生負罪感。
　　“亂世才只是開個頭而已。”徐礎小聲道，牽馬進入棧道，剛剛有人走過，他比較放心，走得快些。
　　再度踏上實地，天邊微亮，徐礎實在是累了，又坐下休息壹會，剛剛打開口袋準備餵馬，忽聽身後有人喊道：“先生慢走，我們是昨晚相遇的人，還有幾句話要問。”
　　徐礎轉身看去，見到七八人正從遠處跑來，微壹轉念，他立即察覺到危險，扔掉馬背上的口袋，翻身上去，策馬疾馳。
　　後面的人開始還勸，很快變成破口大罵，徐礎回頭，隱約瞥見那七八人身後又有別人出現，而且騎著馬。
　　百目天王果然還是不肯放過他。
　　徐礎快馬加鞭，絕不想再回去。
　　山道曲曲折折，很快就再也看不到身後的人，但他知道，追兵不會輕易放棄，必然緊追不放。
　　前方又是棧道，他顧不得危險，催馬上去，蹄子踩在木板上，響聲令人心驚肉跳。
　　“徐礎停下！”
　　徐礎轉身看去，叫了聲苦，他跑了半天，沒有甩掉追兵，對方反而越來越近。
　　這段棧道不長，很快來到實地上，徐礎再叫壹聲苦，前方路邊席地而坐十幾人，看樣子也是來投奔天王的降世軍，在此小憩。
　　徐礎低著頭，催馬快跑，那些人紛紛起身避讓，嘴裏喝斥，不滿此人的騎法。
　　“嘿，是徐公子嗎？”壹人突然叫道。
　　徐礎聽聲音耳熟，急忙勒馬轉身，果然看到昌言之，不由得大喜過望，“妳們提前回來了。”
　　“公子幹嘛跑這麽急？”
　　“後面有人追我。”徐礎沒敢提百目天王，因為昌言之人身邊的人都是降世軍。
　　昌言之立刻拔出刀，“公子不用擔心，這回咱們有靠山了。”
　　“對方怕是人多……”徐礎話沒說完，追兵已經出現，至少有三十騎，遠遠多於這邊的人數。
　　從昌言之身邊突然沖出去壹人，手持壹桿長槊，獨自迎向追兵。
　　昌言之居然不怎麽擔心，扭頭笑道：“公子，還認得這位‘靠山’吧？”
　　徐礎認得，但是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