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使臣將王命 第壹百九十二章 裝瘋賣傻

　　交朋友是蕭凡的愛好，這是個很健康很陽光的愛好。
　　可惜道衍和尚與他的愛好不壹樣，估計道衍是個不怎麽愛交朋友的人，都說玻璃的脾氣古怪，蕭凡愈發認為他跟朱棣有壹腿，他不愛交朋友的孤僻性子已深深的出賣了他。
　　由此也引申出壹個很傷腦筋的問題，——若道衍真跟朱棣有壹腿，畫眉該管道衍叫什麽？
　　大娘？
　　蕭凡自己呢？——嶽母？
　　蕭凡越想越不著調，被自己的怪異想法嚇得生生打了個冷戰，額頭頓時冒了汗。
　　道衍走在前面，忽然回頭盯著他，奇道：“蕭大人，妳怎麽了？臉色為何如此蒼白？”
　　蕭凡趕緊強笑道：“沒什麽，多謝關心，……嶽母。”
　　道衍：“……”
　　“口誤，口誤，多謝大師掛懷……”
　　穿過王府前殿，再經過壹道曲折的回廊，壹片萬紫千紅，爭奇鬥艷的花海出現在眼前，左側便是王府的花廳，花廳被包圍在花海之中，房頂鋪以碧綠的青草，栽在泥盆中的芍藥分立兩排，延伸出壹條通往花廳正門的小徑，顯得別致而幽雅。
　　道衍領著蕭凡走到花廳門口便停下，轉過身很嚴肅的道：“蕭大人，王爺並非有意怠慢欽差，實是瘋病發作神誌不清，不能接見客人，此事早已由軍驛八百裏快報告之朝廷，今日好不容易王爺清醒了壹陣，結果現在又犯了病，若王爺有什麽得罪之處，還請蕭大人海涵，莫與病人計較。”
　　這假話說得跟真的似的，若換了別人做欽差，道衍這番誠懇真摯的表情下，沒準別人還真相信了。
　　可惜，蕭凡是活過兩輩子的人，朱棣打著什麽主意，他比誰都清楚。
　　蕭凡也不說破，笑瞇瞇地點頭道：“大師費心了，本官壹定不會計較，其實大師或許知道，我做官之前在江浦縣也曾犯過壹陣瘋病，後來漸漸好轉，很久沒犯過了，就沖這壹點，我與王爺壹定很有共同語言……”
　　道衍勃然變色，嘴唇囁嚅幾下，最後還是忍住什麽都沒說。
　　當下道衍留在花廳門口，請蕭凡獨自進去見朱棣。
　　蕭凡剛跨出壹步，又想了什麽似的，轉身拉住道衍的袖子，緊張的道：“大師，王爺犯這瘋病該不會打人吧？”
　　道衍擦汗：“……不會。王爺只是胡言亂語，就算瘋了也絕不說影射朝廷的大逆之語，更不會無禮的動手打人。”
　　蕭凡點頭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剛待跨步走進花廳，道衍卻又壹把拉住了蕭凡的袖子，神色猶疑的打量著他，沈默半晌，道衍擔心的道：“蕭大人，妳……不會突然舊疾復發，毆打王爺吧？”
　　“大師，妳要相信我的人品。”
　　提起“人品”二字，道衍默然無言，神情卻愈發擔憂。
　　進了花廳，蕭凡舉目四顧，見廳中花色滿堂，壹股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廳內左側橫擺著壹張胡床，朱棣穿著壹身白色的裏衣，頭發淩亂，雙目無神，額頭上還綁著壹塊白巾，像根木頭似的坐在那裏，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蕭凡，不時還流下幾滴口水，然後嘿嘿傻笑幾聲，那模樣十足就是個病入膏肓的瘋子。
　　蕭凡見朱棣這副模樣，不由感到頭皮壹陣發麻，渾身雞皮疙瘩直冒。
　　什麽叫演技派？什麽實力派？
　　他們與偶像派的最大區別就是，他們為了演好壹場戲，不惜最徹底的自毀形象，以求達到最逼真的效果，以假亂真，全心投入。
　　朱棣，當之無愧的演技派絕對有拿影帝的實力。
　　蕭凡心下暗暗嘆服，為了當皇帝，要默默付出多少代價啊，機關算盡，裝瘋賣傻，壹切只為了金鑾殿的那張龍椅，皇圖霸業，除了金戈鐵馬，刀光劍影的殺戮，還有數不盡的角色需要扮演，為了大業，情勢需要他扮演什麽角色，他就必須毫不猶豫的扮演出來，哪怕裝瘋亦在所不惜，越王勾踐為了回國，不惜親嘗吳王糞便，漢將韓信胸懷大誌，卻甘受胯下之辱……
　　今日朱棣為實現他的野心，裝瘋以消朝廷疑心，其行實在用心良苦。
　　蕭凡看著朱棣瘋傻之狀，心頭不由湧上壹種同情和憐憫，他忽然覺得高高在上如皇子藩王者，他們其實也活得很可憐，為了權欲地位，無所不用其極，往往也有許多的身不由己，是他們在掌控情勢，還是情勢操縱了他們？這樣的日子，與尋常百姓壹簞食，壹瓢飲的簡單生活相比，孰樂？
　　定了定神，蕭凡甩去了腦海中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他與朱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呢。
　　“本官奉天子詔命，巡視北境，犒賞藩王及邊軍將士，燕王殿下，請跪接聖旨。”蕭凡從懷裏掏出壹卷黃絹，神情肅穆道。
　　朱棣眼睛都沒眨壹下，仍舊壹副遲鈍麻木的模樣，壹動不動的坐在胡床上毫無反應。
　　“燕王殿下，請跪接聖旨。”
　　朱棣：“……”
　　“燕王殿下？妳真瘋啦？”蕭凡睜大眼睛盯著他。
　　朱棣目光呆滯，像條死魚：“……”
　　蕭凡眼珠轉了轉，接著把黃絹塞回懷裏，然後走上前壹把揪住朱棣的裏衣前襟，使勁的搖晃，力竭聲嘶道：“燕王殿下，妳快醒醒，接旨啦——”
　　朱棣的腦袋如同怒海中的扁舟左搖右晃，額頭已微微冒汗，仍舊保持呆楞的神情，壹言不發。
　　搖了半晌，蕭凡終於累了，朝他壹豎大拇指：“妳夠狠！”
　　蕭凡試探許久，朱棣仍然保持原樣，任蕭凡如何無禮甚至謾罵，他都沒有任何反應。
　　蕭凡氣得壹跺腳：“好！妳瘋我也跟著妳瘋！”
　　言畢蕭凡搬了把椅子坐在朱棣的面前，二人四目相對，像兩個傻子壹般默然無言。
　　花廳內死壹般的沈默……
　　壹個時辰過去，二人仍舊不言不動，大眼瞪小眼。
　　兩個時辰過去，朱棣虬髯大臉上的汗水越來越多，眼神也變得痛苦起來，——無論誰保持同壹種姿勢兩個時辰不動，都會受不了的……
　　蕭凡也滿頭大汗，卻仍舊神情不變，眼神中甚至帶了幾分饒有趣味的笑意。
　　又過了半個時辰，汗水濕透衣衫的朱棣終於忍不住了，嘴巴微張，嘶啞著聲音迷茫道：“請問……妳也是木頭嗎？”
　　蕭凡壹本正經道：“不錯，妳也是木頭？”
　　“……對。”
　　“妳是什麽木？”
　　“我是槐木，妳呢？”
　　“我是水曲柳。”
　　“啊……幸會幸會。”
　　“久仰久仰。”
　　又是壹陣沈默……
　　過了壹會兒，蕭凡問道：“妳種在這兒多久了？”
　　朱棣沈吟了壹下，唏噓道：“好幾十年了吧……妳呢？”
　　蕭凡眼神立刻變得充滿敬意，用尊敬的語氣道：“原來是前輩，在下剛剛種在這兒，初來乍到，還請前輩多多照顧……”
　　“好說好說……”朱棣幹笑。
　　二人非常有默契的互相搭臺演了壹出瘋子都看不懂的戲。
　　又過了很久，朱棣實在受不了久坐不動的姿勢，忽然語氣變得有些生硬，道：“水曲柳啊……”
　　“前輩有何吩咐？”
　　朱棣指了指腳下，道：“這塊地方是我的，妳能不能挪種到外面去？”
　　“不能。”
　　朱棣愕然道：“為什麽？”
　　蕭凡瞪著他道：“妳瘋了？妳什麽時候見過樹木能自己到處亂跑的？”
　　“……那我自己挪種到外面去總可以了吧？”朱棣語氣帶了幾分哀求。
　　蕭凡睜大眼睛盯著他：“妳果然瘋了……妳自己不也是樹嗎？”
　　朱棣忽然爆發了，猛地壹下站起身，勃然大怒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妳還講不講理了？我就是壹棵能自己到處亂跑的槐樹，不可以嗎？不可以嗎？”
　　說罷朱棣眼中兇光壹閃，揮拳狠狠朝蕭凡臉上揍去。
　　蕭凡吃了壹驚，他想不到朱棣說翻臉就翻臉，這家夥看來想扁自己很久了，今日終於讓他找著了機會，今天若讓他揍了，就算告到京師朝廷也沒人會說朱棣有什麽不對，——誰會跟壹個瘋子計較這些？
　　不能讓他白揍！
　　蕭凡嚇得身子往後壹仰，身軀神奇的來了個鐵板橋動作，避過朱棣的拳頭，接著往後壹跳，滿花廳的到處亂跑，口中驚惶大叫道：“瘋子打人啦——”
　　“什麽瘋子！我是槐樹！”朱棣追在他後面怒道。
　　“這時候了妳還裝……”蕭凡氣急敗壞道。
　　……
　　花廳動靜大了起來，只聽得裏面大呼小叫，接著花盆茶盞的碎裂聲，還有蕭凡的呼救聲，壹時間喧鬧鼎沸，雞飛狗跳。
　　朱棣仿佛把所有對蕭凡的恨意都灌註在壹雙鐵拳上，此刻他是瘋子，就算打了欽差，朝廷也不會怪罪於他，反而愈發證明了他是瘋子的事實，揍人不犯法，又能消去朝廷疑心，何樂而不為？
　　於是朱棣痛快而又歡快的揍起蕭凡來，毫無顧忌的追著蕭凡滿花廳的亂跑。
　　蕭凡背後挨了朱棣好幾拳，痛得齜牙咧嘴，大聲呼叫半天，花廳外面的燕王府侍衛仿佛都跟聾了似的，沒見壹個人進來救他。
　　幸好蕭凡跟著太虛練氣練了兩年，雖說打不過朱棣，但論氣力和耐力，卻比朱棣強上許多。
　　二人壹前壹後不知摔碎了花廳裏多少東西，前逃後追了小半個時辰，朱棣氣力用盡，步伐漸緩，壹雙拳頭如同灌了鉛似的，有些擡不起來了。
　　蕭凡回頭壹看朱棣氣喘如牛的模樣，不由大喜，於是轉過身抄起壹個花盆朝朱棣砸去，口中怒罵道：“跑不動了吧？沒力氣了吧？妳個王八蛋！裝瘋賣傻毆打朝廷欽差，裝瘋這麽好玩，老子也瘋了行不行？”
　　說完蕭凡撲身便上，狠狠壹拳揍在朱棣臉上。
　　朱棣挨了壹拳，驚恐倒退幾步，接著轉過身，滿花廳的……逃跑。
　　蕭凡不依不饒的追著他跑，二人攻守之勢完全逆轉。
　　跑了幾圈，朱棣體力不支，腳下不知踩了什麽東西，忽然被絆倒，蕭凡沒跟他客氣，壹個箭步沖來，兩腿壹跨便騎在他身上，雙拳緊握，壹副武松打虎的模樣，壹拳又壹拳的痛揍在朱棣身上。
　　朱棣咬著牙悶不作聲的挨了幾拳，後來蕭凡力道越來越重，朱棣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呼道：“快來人啊！瘋子打人了——”
　　……
　　朱棣的痛呼比蕭凡有效多了，話音剛落沒多久，道衍和尚領著壹群王府侍衛氣急敗壞沖進了花廳。
　　道衍壹見花廳內四處狼藉，而欽差大人蕭凡卻正騎坐在朱棣身上，壹拳又壹拳的猛揍著他，壹邊揍嘴裏還壹邊罵罵咧咧。
　　朱棣則雙手護著腦袋，躺在地上哀哀痛嚎。
　　“嘶——”眾人嚇得倒抽壹口涼氣。
　　道衍失聲驚呼道：“神馬情況？神馬情況？”
　　王府侍衛則壹擁而上，將二人壹齊拉開。
　　朱棣捂著後腦呻吟不已，雪白的裏衣已變得臟兮兮的，布滿了泥土和碎屑，頭發灰壹塊白壹塊，跟剛從垃圾堆裏撈出來似的，顯得狼狽無比。
　　蕭凡也好不到哪裏去，壹身嶄新的官服碎成了布條，渾身臟亂不堪，毫無欽差大臣的儀態，比路邊的叫花子更淒慘。
　　顫抖著擡起手，朱棣指著蕭凡，怒聲喝道：“妳們……妳們給本王殺了他！快殺了他！”
　　鏘——侍衛鋼刀出鞘，毫不猶豫便待朝蕭凡劈去。
　　“慢著！”道衍大急，趕緊喝停了侍衛。
　　轉過頭盯著朱棣，道衍語氣中帶了幾分惶急，向朱棣猛使眼色道：“三思啊……王爺……”
　　朱棣眉宇間殺機迸現，聞言不由渾身壹凜，神色變得遲疑起來。
　　皇位太誘人了，誘人到可以令他心甘情願放下壹切私怨，只為圖謀多年的大業，此時若殺了蕭凡，多年的野心壯誌就成泡影了……
　　咬了咬牙，朱棣終於生生忍下了這口惡氣，右手高舉，冷冷道：“退下！”
　　侍衛收刀入鞘，退回朱棣的身後。
　　蕭凡渾身冷汗潸潸，聽到朱棣下令侍衛退下後，他心中才長長松了口氣。
　　他沒看錯朱棣，此人的野心和權欲充斥心間，絕不會為這點小事而壞了他自己的大業。
　　確定自己安全後，蕭凡忽然滿面的驚喜的大叫道：“啊！王爺，您的瘋病好了？”
　　滿臉怒氣的朱棣聞言壹楞，接著極不自然的道：“啊？啊……對，本王竟然……竟然好了！不藥而愈，不藥而愈啊！”
　　蕭凡激動的上前握住朱棣的手，忘情的道：“恭喜王爺！您的病……終於有救了！”
　　朱棣想甩開蕭凡熱情的雙手卻甩不開，於是只好使勁扯開嘴角，強撐起壹副笑臉，神情非常別扭：“……”
　　道衍在壹旁非常懊惱的跺腳不語：“……”
　　“王爺，病都好了吧？”蕭凡帶著幾分戲謔的瞧著朱棣。
　　朱棣咬著牙，板著臉冷冷道：“……好了。”
　　“確定不會再犯了？”
　　朱棣冷冷道：“應該不會了。”
　　“王爺，您應該感謝我的，我若不揍妳壹頓，妳的病肯定好不了這麽快……”蕭凡很誠懇的道。
　　朱棣氣得胸中壹股逆血倒流，眉頭壹豎便待發怒，道衍趕緊在旁邊低咳數聲。
　　“本王……本王多謝蕭大人。”朱棣咬著牙道。
　　蕭凡謙虛的擺擺手，接著將臉壹板，從懷中掏出壹卷黃絹，高舉過頭頂，肅然道：“既然王爺病好了，那就請王爺跪接聖旨吧。”
　　朱棣猶豫了壹下，終於跪下伏身道：“臣，燕王朱棣，伏聽聖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道衍和身後的燕王府侍衛也紛紛跪下。
　　蕭凡看著眾人都跪下，久懸著的壹顆心終於放下了。
　　妳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任妳如何裝瘋賣傻，我總有辦法把妳治好了。
　　緩緩展開黃絹，蕭凡面沈如水，肅穆莊嚴的念道：“奉天承運皇帝，敕曰：……”
　　……
　　蕭凡宣完了犒賞藩王和邊軍的聖旨，大搖大擺離開了燕王府。
　　朱棣盯著他的背影，胸腔中壹團怒火燒得他雙目赤紅。
　　道衍看著朱棣的怒容，嘆氣搖頭道：“王爺……既是裝瘋，您又何必當著蕭凡的面承認自己病好了呢？這下朝廷知道王爺痊愈，必然又會開始提防王爺謀反，以後朝廷針對您的動作可能會越來越大……”朱棣沈默不語，神色變得黯然。
　　良久，他長長嘆息道：“先生啊……妳是不知道啊！本王在蕭凡面前裝瘋實在是裝不下去了，本王……苦哇！”
　　道衍愕然道：“為何裝不下去？”
　　朱棣再次沈默，半晌，他咬著牙，面容抽搐道：“因為本王發現……那家夥比我更像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