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破釜沈舟

　　蘇雅的臥房內用屏風單獨隔出了壹間靜室，充作她的書房。此時，書案對面的墻上，就掛著葉小天所贈的那幅《高山流水圖》，蘇雅正在臨摩王希孟的繪畫筆法。
　　門“咣”地壹聲推開了，壹陣急驟的腳步聲響起，花晴風怒氣沖沖地出現在蘇雅面前。正為蘇雅研墨的小丫環翠兒壹見老爺大發脾氣的模樣，不禁嚇得大氣兒都不敢出。
　　蘇雅只是淡淡地瞟了花晴風壹眼，向翠兒輕輕壹擺手。翠兒便如釋重負地放下墨，垂著手，勾著下巴，從花晴風身邊小心而飛快地溜了過去。
　　蘇雅沒有理會花晴風，她仔細看看王希孟的《高山流水圖》，低頭小心地畫著，不得不說，王希孟的傳世之作雖然不多，但每壹幅都是精品，就拿這畫中的伯牙來說，那舉手撫琴的動作異常靈動，望著那畫面，就似優雅的琴聲正傳入妳的耳中。
　　蘇雅看了看自己臨摩的伯牙，輕輕搖了搖頭，筆力還是不夠啊，筆下的線條描繪出來似乎與王希孟的原作並無二致，卻沒有王希孟畫作的那種生動傳神，看來還需好生學習壹番才行。
　　蘇雅的無視把本就氣炸了肺的花晴風更是氣得面皮發紫：“夫……夫人，妳也太大膽了！”花晴風按捺不住，終於先開了口。
　　蘇雅把筆往筆山上輕輕壹擱，緩緩轉過身，淡淡地道：“相公的膽子太小，妾身的膽子再不夠大的話，咱們花家在葫縣還能有立足之地麽？”
　　“妳……”
　　花晴風被蘇雅壹句話擊中要害，滿腔怒火都憋住了，花晴風脹紅著臉色，頓足道：“妳……妳怎麽可以冒用為夫的名義向朝廷上奏疏呢，這件事如果傳揚出去，後果不堪設想啊！”
　　蘇雅又好氣又好笑地道：“哦？卻不知這件事如何才能傳揚出去呢？”
　　花晴風怒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妳真以為行事隱秘，便能不為人知麽？”
　　蘇雅譏誚地道：“那妾身倒要請教了，如果相公認帳的話，就算有人拿著筆跡來核對，又能怎麽樣呢？大不了說是相公身體不適，由妾身代筆，而相公是完全認可的，那時誰又能拿此事來拿捏咱們？除非相公妳不敢認。”
　　花晴風再度語塞，沈默半晌，才沮喪地道：“為夫在葫縣隱忍了五年有余。眼看再有壹年半載，就可逃出生天了，妳偏要在此時生事！這兩封奏疏壹上，本官與徐縣丞、王主簿便徹底撕破面皮，再也沒有回旋余地了！”
　　蘇雅眉頭壹挑，道：“那又怎樣？他們不怕妳這個上官，難道妳這個上官偏就怕了他們這做下屬的？哼！再有壹年半載就逃出生天？逃去哪裏呢？妳在葫縣壹事無成、毫無建樹，難道還指望吏部再給妳壹個好差使，與其如此，何妨放手壹搏？”
　　花晴風怒道：“婦人之見！婦人之見！”
　　蘇雅道：“相公，妾身的婦人之見是，妳要麽現在就去找徐伯夷和王寧，對他們講，奏疏並非出自妳的手筆，乞求他們的原諒，再馬上追加壹道奏疏，向朝廷說明情形，把偽造奏疏的妾身抓走。要麽，妳就拿出勇氣，跟他們鬥壹場！像個男人壹樣，好好鬥壹場！”
　　蘇雅冷冷地道：“相公，妳好好想想吧，如何決定，全在於妳！”蘇雅說罷，便把羽袖壹甩，昂然走了出去。
　　花晴風盛怒而來，卻根本沒有對蘇雅大光其火的可能。其實最初的花晴風在自己夫人面前並不是這般軟弱的，他可不是懼怕河東獅吼的男人，而雅夫人也不是河東獅。
　　但是他在外面時時軟弱、處處軟弱，現在甚至要靠自己婆娘的嫁妝來維護他作為縣令的尊嚴，他哪還有底氣在蘇雅面前擺威風？而蘇雅原也不是對丈夫如此強勢的女人，但再精明再能幹的女人，都希望丈夫比她更有本事，從本性上，她們享受的就是那種被強者征服、庇護和占有的感覺，可花晴風卻如此軟弱，自然而然也就顯得她更強勢了。
　　靜室中壹時間只有花晴風粗重的喘息聲，過了半晌，他緩緩退了兩步，頹然倒在壹張椅上。
　　※※※
　　花知縣上書朝廷，彈劾徐縣丞和王主簿的消息迅速傳到了正在家“養病”的王主簿耳中。王主簿壹聽，蹭地壹下就跳了起來，原本坐在他膝上的最受寵愛的那個小妾站立不穩，“哎喲”壹聲跌到了軟綿綿的地毯上。
　　王主簿也顧不得憐香惜玉了，壹叠聲地吩咐家人：“備車！快快備車，老夫要去驛站！”
　　“身染重屙、臥床不起”的王主簿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走路也有勁兒了，壹口氣就趕到了後院。不壹會兒，院門大開，壹輛馬車軲轆轆地駛離王府，直奔驛站而去。
　　徐伯夷昨日在縣衙被葉小天家的壹對寵物折騰了個半死，直到上床歇息時耳鳴聲還時有反復，這個臉丟的著實不小，不過他聊以自慰的是，惹事的是壹對畜牲而非葉小天，也只好以此自欺欺人了。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此前多次吃過葉小天的虧，已經讓徐伯夷落下了心理陰影，在葉小天返回葫縣前，他曾無數次幻想過再度見到葉小天時的場面，在幻想中，他每壹次都是揚眉吐氣，而葉小天則徹底拜倒在他的腳下，苦苦央求他高擡貴手。
　　可是真的見到葉小天那壹刻，他終於明白，幻想就是幻想，他還是從心底裏害怕葉小天。沒錯，他現在已經控制了大半個葫縣，而且葉小天是他的下屬，可問題是這個從不按常理出牌的葉小天，從來不會給人壹種可控的感覺。
　　其實徐伯夷的這種心態和處境倒也不是絕無僅有，在後世職場中，壹個渾不吝的下屬，也常常會令他的上司束手無策甚至臉目無光。尤其是在大家都端鐵飯碗的時代。
　　不過，那時的這種人物要麽是有些背景，上司動不了他，要麽是歲數大了，倚老賣老，可葉小天……他既沒背景，歲數也不夠大，唯壹符合標準的是，徐伯夷動不了他。
　　可那也不至於反過來讓徐伯夷受制於他呀，但……徐伯夷就是有些怯於應對葉小天出招。於是，徐伯夷采取了另外壹種策略：“妳要鬧，隨妳！戰事只要再持續兩個月，我就可以在鞏固現有勢力的基礎上，把負責財務的人也全換成我的心腹，到時就算戰事結束，妳們也無力與我抗衡了。
　　我是動不了妳，可妳那時除了跟我撒潑耍賴又能如何？壹次兩次這麽鬧也無所謂，久而久之，妳除了鬧卻又沒有任何效果，完全改變不了我大權在握的事實，那就只會讓人看輕了妳。”
　　可誰知他不想去招惹葉小天，葉小天卻迫不及待地跑來招惹他了。徐伯驛剛去驛路上巡視了壹圈，回轉他臨時設在驛站的簽押房，王主簿就風風火火地趕來了，壹進簽押房，便把所有人趕了出去。
　　徐伯夷納罕地笑道：“王主簿，出了什麽事？這般著慌。”
　　王主簿跺腳道：“我就說那葉小天不可小覷，不容輕視！妳偏提不起足夠的戒備，這下好了，他剛回來，就攛掇花晴風上書朝廷，彈劾妳我了！”
　　徐伯夷吃了壹驚，道：“上書朝廷彈劾妳我，他彈劾我們什麽？”
　　王主簿把他聽來的消息壹說，徐伯夷的臉色登時沈了下來，道：“此事趙驛丞該當清楚的，方才還見到他，為何並未聽他說起。”
　　王主簿冷笑道：“妳只看他平日裏與妳稱兄道弟，可忘了他出身播州！他巴不得咱們和葉小天兩虎相爭，同歸於盡呢。”
　　徐伯夷想了想，又鎮定下來，哂然壹笑道：“眼看就百忍成佛了，不想他知縣大人居然忍不住了，嘿嘿！他真以為葉小天回來了，他就有了轉機？讓他們折騰去吧，這件事就算報上朝廷也不甚嚴重，何況還有為了保障軍資為借口。”
　　王主簿冷笑道：“妳真這麽想？妳跟葉小天交手也不是壹次兩次了，難道還看不出他的為人秉性？不能落在實處的板子，他是絕不會打下來的。如果只是被花晴風上書彈劾，妳當我就會慌了？老夫擔心這只是壹個開始，接下來葉小天必然還有動作。”
　　徐伯夷笑容微斂，他可以無視花晴風，卻不能忽視葉小天，徐伯夷仔細地想了想王寧的話，頷首道：“不錯！葉小天這條瘋狗，倒是不可不防。不過，他能如何著手呢？”
　　兩人思量葉小天想如何出手的時候，驛路上出現了壹頂綠昵小轎，前邊有“回避”、“肅靜”的官銜牌，還有兩人“鳴鑼開道”，壹敲就是七記鑼，意味著“軍民人等壹概回避”，之後又有衙役們持鐵鏈與水火大棍隨行。
　　花晴風很少出門，偶爾出門時，據說是為了親民，他也從不大擺儀仗，除了壹些重要的典禮場合，這還是頭壹回。
　　正在驛路上幹得熱火朝天的役夫們都停了手，茫然地看著漸漸走近的儀仗，他們在這驛路上輪流幹了兩三個月了，還是頭壹遭看見這麽大的排場，本縣官員出巡能有這等排場的只有壹個人，縣太爺！
　　不管是當初跋扈橫行的孟慶唯，還是今日大權在握的徐伯夷，即便他們的權力大過了花晴風，可這只能由百裏至尊享用的出行儀仗，他們也是無法擁有的。儀仗在驛路上停下了，轎簾兒壹打，花晴風面沈似水地從轎子走了出來。
　　葉小天笑吟吟地走上前，向花晴風拱了拱手，高聲道：“縣尊大人，咱們到了！”
　　花晴風狠狠地瞪了他壹眼，無奈地走向前去。他被妻子、小舅子和葉小天三人聯手給強迫來了。
　　花晴風並不蠢，壹直以來欠缺的只是任事的勇氣而已。他當然清楚，那兩封奏疏壹遞出去，他和王寧、徐伯夷就連面子上的和氣都不復存在了，他已再無退路。
　　他能向徐伯夷和王寧低聲下氣地請罪，並向朝廷舉報自己的妻子麽？即便他肯這麽做，被追究的後果也比被徐伯夷和王寧打敗更嚴重。退壹步，就是讓人粉身碎骨的懸崖峭壁，他根本已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往上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