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四章：約定

　　我走進秘密房間後，大家也跟著走進來。我往吉魯幫忙拉開的椅子坐下，確認法藍小心地關上房門後，慢慢環顧眾人。
　　負責護衛的達穆爾老樣子站在我身後，法藍站在門前，吉魯身為侍從也站在右手邊的固定位置上。只有普朗坦商會的三個人像是不知道該站哪裏，壹臉躊躇地來回看著我與尤修塔斯。
　　「路茲、班諾先生、馬克先生，今天雖然尤修塔斯也在，但請妳們和往常壹樣坐下吧。尤修塔斯知道所有的內情，所以妳們不用擔心。」
　　「咦？」
　　路茲發出訝叫聲，仰望向尤修塔斯。尤修塔斯戲謔地輕挑起眉，低頭看著他。
　　「從前奉斐迪南大人之命，我曾在平民區調查過梅茵。所以，這兩年來他才指派了我負責與普朗坦商會還有工坊溝通。本日我會在場，也是斐迪南大人的命令。」
　　尤修塔斯說完，路茲露出像是聽到了不快事情的表情，在我正前方坐下，同時朝我投來擔心的眼神。
　　「羅潔梅茵大人，神官長對您說了什麽嗎？」
　　「路茲，拜托妳。像平常那樣說話。」
　　「像平常那樣……」
　　路茲看了壹圈房裏的所有人後，慢慢吐出大氣，不知如何是好似地用力閉上眼睛。然後，他的綠色眼眸筆直地凝視我。
　　「知道了。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聽見熟悉的話聲與語調，我松了口氣的同時，難以抑制的落寞也湧上心頭。眼眶深處不由自主跟著發熱。模糊開來的視野中，只見路茲與班諾想朝我伸出手來。我緊緊握起大腿上的雙手。
　　「神官長說了，像這樣使用秘密房間，今天是最後壹次了……所以，要我好好向妳們道別……」
　　在眼眶中打轉著的淚水，隨著不知是誰發出的深深嘆息，終究滾落下來。我註視著滴落在拳頭上的眼淚，聽見班諾幾近沈吟地開口。
　　「果然嗎。姑且不說妳的外表與自覺，看在旁人眼裏，妳也已經十歲了。可以想見貴族的女性壹旦年滿十歲，就無法再使用秘密房間。」
　　班諾表情苦悶地這麽說道。路茲聽了，震驚得瞠大雙眼。似乎只有路茲沒料到終有壹天要分開，班諾與馬克早就預想到了。
　　「不只從年紀方面來看，也是因為羅潔梅茵大人個人這般厚愛、時時保有往來的商人確實不多。」
　　馬克沈穩說道，露出有些傷腦筋的笑容。
　　「早在商人之間，就已經有人表示過，羅潔梅茵大人太過偏愛普朗坦商會與奇爾博塔商會了。這種時候，若再傳出您會帶著平民男性進入神殿秘密房間裏的傳聞，不光是羅潔梅茵大人，也會對我們造成重大打擊。」
　　萬壹被人認為普朗坦商會的業績能蒸蒸日上，都是因為有我的寵愛，將對日後造成長遠的影響。尤其會嚴重打擊到員工的士氣，班諾說。我不希望因為我的關系，為普朗坦商會帶來不好的名聲。
　　「啊……的確，聖女要是傳出這種負面傳聞不太好吧？」
　　「不光是這樣，也是因為就要公布婚約了。」
　　路茲壹臉茫然，眨了好幾次眼睛。然後，他無法理解似地眉頭皺成壹團。
　　「……誰的？」
　　「我的。之後將發表我與領主之子韋菲利特哥哥大人的婚約。」
　　班諾與馬克瞪圓雙眼，顯然也對這個消息感到吃驚。路茲似乎完全沒辦法在腦海中把我與婚約這兩個字連結在壹起，滿臉問號地歪過腦袋。
　　「……啊？呃……婚約？不、不會太早了嗎？」
　　「嗯。因為在貴族院也發生了不少事情。為了避免麻煩，事情就變成這樣了。」
　　「妳真的不管去到哪裏，都在惹麻煩耶。」
　　路茲壹臉傻眼地說完，隨即露出了非常為難、帶有落寞的笑容說：「這已經不是我能幫上忙的問題了呢。」看著他五味雜陳的笑容，我覺得胸口快喘不過氣來。
　　明明想象以前壹樣撲上去抱緊路茲，我卻無法伸出手，只能在大腿上張握著拳頭，默默看著自己的裙子被我捏出了縐折。盡管想撲上去，卻好像有壹道過不去的墻壁；或者該說到了這時候我終於意識到，我們之間早已存在著讓我無法不顧壹切撲過去的距離；然後壹直以來視而不見的事情，終於到了非正視不可的時候……現在的心情很難以言語來形容。
　　「……神官長也說了，已經訂下婚約的貴族女性，如果還把平民男性帶進秘密房間，傳出去是傷風敗俗的醜聞。」
　　「不對，就算不是貴族，已經訂了婚的女人要是還把男人帶進自己房間，傳出去都很難聽。」
　　妳還是壹樣缺乏常識耶。路茲立刻糾正我的想法。我沒好氣地嘟起嘴唇後，路茲大力搔了搔頭，簡直像被班諾的習慣動作傳染了。
　　「啊～總之，我知道再也不能在這裏見面了……可是，妳這樣真的沒關系嗎？」
　　「……怎麽可能沒關系。」
　　說出真心話的同時，眼淚也掉了下來。從以前到現在，我始終都無法接受。
　　「壹直以來都是因為有路茲認同我的存在，壹邊管理我的身體狀況，壹邊和我壹起做紙還有發飾；每次煩惱遇到瓶頸的時候，也是妳和我壹起想辦法解決，寂寞又不安得要命時，妳也會陪在我身邊，幫我帶來不得不分開的家人寫的信……所以，我才能勉強撐到現在。」
　　要是只有我壹個人，我壹定撐不下去。
　　「欸，如果妳真的沒辦法……」
　　路茲說到壹半，我自己擡起了手制止他。
　　「就算沒辦法接受，也已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本來只能持續到就讀貴族院之前，是神官長睜壹只眼閉壹只眼。因為我睡了兩年，情緒太不穩定了，不得已之下他才允許我拖到現在……其實早在更早之前，就不能再像這樣見面了。」
　　路茲痛苦得臉龐扭曲了起來。班諾與馬克垂下眼，默默別開目光。
　　「雖然我也很清楚為什麽不能在壹起，可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我會沈睡了兩年呢？為什麽都已經沈睡兩年了，身體卻沒有完全變好？為什麽這麽突然就要道別了呢？就算大家都說我已經十歲了，我自己壹點也不這麽覺得啊。」
　　路茲伸來了手，想要安慰我。但他的手在中途停下，用力握成了拳頭。
　　「……別哭了。」
　　路茲口中發出了低低的、像在呻吟的話聲。我擡起頭，發現路茲站了起來，緊咬著牙，壹臉不甘地低頭看我。
　　「梅茵，妳別再哭了！」
　　路茲的斥責與「梅茵」這兩個字讓我嚇了壹跳，眼淚瞬間止住。
　　「以後不管妳再怎麽哭，我都沒有辦法安慰妳……所以，妳別再哭了。」
　　路茲的表情仿佛正強忍著劇痛，語氣中有著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懊悔，說完後再度坐下來。
　　在壹片靜謐無聲的沈默中，我發現尤修塔斯正靜靜註視著我。那是斐迪南也會露出來的，像在評判對方的眼光。內心軟弱的我不由得別開視線，就要低下頭時，路茲開口喚道：「欸，梅茵。」這聲叫喚讓我沒有低下頭，轉動目光看向路茲。
　　「以前有壹次我們去森林時，曾經聊過對未來的夢想，妳還記得嗎？」
　　這句問話，讓我想起了從前背著小小的木架，上氣不接下氣地走到森林，努力撿拾柴薪與森林恩惠的自己。路茲擔任我的領跑員，多莉負責帶領孩子們，還有拉爾法，弗伊也在。壹群孩子要去森林時，因為我走路速度太慢，總是第壹個出發，卻最後壹個到。
　　記得是我卯足了勁做黏土板的時候，聊到了對未來的夢想。那時候的我無論是市民權、旅行商人的生活，還是身邊人們對這種職業有什麽看法，什麽都不知道，但相對地，也自由而天不怕地不怕。
　　「我記得路茲那時候說，自己想成為旅行商人吧？」
　　感到懷念的我不禁微笑。與沈浸在過往回憶裏的我不同，路茲神色認真地點頭。
　　「沒錯，我壹直很想去其他城市看看。希望成為旅行商人以後，能夠離開這座城市……現在多虧妳的關系，我的夢想實現了。以古騰堡的身份，我離開了這座城市。去了哈塞、去了伊庫那，也去了哈爾登查爾。而且就算坐馬車去哈爾登查爾還是很遠，所以壹路上我們也會在各地的小鎮與村莊停留。我已經去過了許許多多的地方，今後也會繼續踏上旅程。因為要成立印刷工坊啊。」
　　路茲扳著手指列出自己去過的城鎮與村莊名字，翡翠般的綠眼直直望著我。
　　「……妳還記得自己那時候的夢想是什麽嗎？」
　　被路茲壹問，我眨了眨眼睛，開始回想。那個時候的我沒有紙也沒有墨水，明明很想留下文字，卻沒體力也沒力氣，身高又矮，還沒有錢，在壹無所有的情況下，我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要做出紀錄媒介。心裏就只有壹個念頭，好想看書，想看得不得了。
　　「……就是在書本的包圍下生活。最好每個月都有好幾本新書上市，然後我要全部買下來，沈浸在閱讀的世界裏……」
　　……啊，對喔。和那時候比起來，現在的我何其幸運。
　　如今紙做好了。墨水做好了。印刷機做好了。還在領主的主導下，打下了能夠推廣書籍的基礎。也得到了把制書當作是工作、為我提供協助的人。在貴族院，還交到了喜歡書的朋友。不管神殿還是城堡都有圖書室，現在的身份也讓我能夠自由進出、閱覽書籍。我這才驚覺，自己曾經渴望的東西，現在都已經得到了。我看向自己的手，再重新看向路茲。路茲點壹點頭。
　　「雖然現在艾倫菲斯特壹年還只能印幾本書，但印刷工坊繼續增加的話，書的數量也會增加，不久後就變成壹個月壹本，甚至是壹個月好幾本。」
　　不只艾倫菲斯特，現在哈爾登查爾也有印刷工坊了。也有其他基貝想加入印刷業。只要古騰堡夥伴們前往當地傳授技術，印刷工坊將壹鼓作氣增加吧。這相當於我無比渴望的書籍也會增加。
　　「我會幫妳增加書的數量。為了妳，我們會印越來越多的書。」
　　「……為什麽路茲願意做到這種地步呢？」
　　以前我也問過壹樣的問題呢。我這麽心想時，路茲仿佛在說著「這還用問嘛」，扯開嘴角笑了笑。
　　「因為妳實現了我的夢想啊。所以，妳的夢想由我來實現。我會為了妳做很多書，然後送去給妳，所以別哭了。妳只要帶著笑容，等著收到書就好了。」
　　聽見路茲這麽說，比起高興，我更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太對。壹起努力到現在的路茲說了：「妳只要等就好了。」如果只要等待，書就會送到自己面前來，那當然讓人非常高興，但這麽說的人是路茲，不知為何總讓我難以釋懷。為什麽會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呢？我皺著眉思考後，恍然大悟。
　　「……我這樣不行呢。」
　　「嗯？」
　　會覺得無法接受，也是理所當然。因為壹直以來，我們始終是並肩作戰。不論是造紙還是制作發飾，還是在神殿拯救孤兒，還是在城堡販售書籍，就算地點不同，負責的工作不壹樣，我從來就不是只會待在原地，壹味癡癡地等待。
　　「我想的東西，由路茲來做。既然路茲要做書送來給我，我也不能只是張著嘴巴，傻傻地待在原地等候，必須去做我能做到的事情。什麽也不做只會等待的我，才沒有資格閱讀路茲為我做好的書。」
　　聞言，路茲咧嘴壹笑。班諾的赤褐雙眸也亮起精光，說：「沒錯。有時間哭不如快去工作，賺到更多的錢，獲取利益。」
　　「為了讓古騰堡們可以開開心心地工作，做出更多的書，我會努力提供協助與支援……就如同和爸爸約定過的壹樣，我會連同城市保護大家。」
　　「是啊。從今往後，普朗坦商會與古騰堡們的工作都將壹直與貴族密切相關。身為平民的我們立場薄弱，能夠保護我們的，只有成為領主養女的妳而已。」
　　馬克也開口鼓勵道，我點了點頭。緊接著路茲站起來，走到我面前站定，倏地往我伸出手。
　　「那我們說好了。就算無法再像這樣見面，我也會為了妳做書。這個約定永遠有效。」
　　我也站起來，握住路茲的手。然後在交握的手與腹部上使力，開口宣告。
　　「就算無法再像這樣見面，我也會努力思考自己能為路茲妳們做到什麽。說好了喔。」
　　我們握著手，對彼此咧嘴微笑。這是約定。就算分開了，我們也會朝著「做書」這個共同的目標，繼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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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會啦。妳要遵守約定喔。」
　　「嗯，路茲也是。」
　　許下約定以後，路茲三人走出秘密房間。負責送他們走到神殿大門的是吉魯。雙眼早已紅腫的我，則在秘密房間裏目送大家。
　　「尤修塔斯。」
　　「什麽事，大小姐？」
　　「我現在，有成功擠出笑容嗎？路茲走的時候不會再為我擔心了吧？」
　　尤修塔斯靜靜點壹點頭。
　　「您臉上確實帶著笑容喔……不過，是啊。離回城堡還有壹點時間，您要不要在秘密房間裏待壹會兒呢？不得表露自己情感的高貴貴族女性，都是獨自進入秘密房間，在裏頭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若使用孤兒院長室的秘密房間，侍從們會無法做事，所以尤修塔斯建議我回去使用神殿長室的秘密房間。
　　「至今大小姐的秘密房間就是您的家人，也是您與平民商人間的關系吧。」
　　尤修塔斯的比喻自然地在心底紮了根。對我來說，平民區的家人就像是可以表現出真實自我的秘密房間。
　　「是啊。家人是如今再也無法打開門扉的秘密房間，路茲他們則像是只要拉上布幔，就能稍微自在呼吸的床鋪；也像是睡覺時只要把自己包起來，就能讓我產生動力明天繼續加油的棉被……現在沒有了秘密房間與床鋪，真不知道我該在哪裏休息才好呢。」
　　難道這代表著我必須自立自強，就如同能在外野營的騎士壹樣嗎？想到這裏，我不禁苦笑。
　　走出秘密房間後，法藍微皺著眉拿來面紗，輕輕地蓋在我頭上。這樣壹來，他人便看不見我哭過後通紅的臉頰。我才為此松了口氣，法藍說聲「失禮了」後，把我抱起來。
　　「莫妮卡、妮可拉，這邊交由妳們兩人整理了。我先帶著看來十分疲倦的羅潔梅茵大人返回神殿長室。」
　　法藍向莫妮卡與妮可拉下達完指示，開始大步移動。我本來想說「我可以自己走」，但隨即閉上嘴巴，輕輕靠在法藍身上。因為我發現到，這是絕不跨越主從那道界線的法藍退讓到極限後，盡力提供的縱容與肢體接觸。
　　……法藍還是和神官長壹樣這麽難懂呢。
　　達穆爾與安潔莉卡以護衛騎士的身份跟上，尤修塔斯走在我們旁邊。到了神殿長室後，法藍在秘密房間門前把我放下來。
　　「大小姐，等返回城堡的時間壹到，我再叫您。在那之前，請您待在秘密房間裏歇息。這個書信匣裏放有重要的東西吧？」
　　尤修塔斯用明知資料中夾有家人信件的口吻說道，遞來他幫我拿過來的書信匣。
　　「尤修塔斯，謝謝妳。」
　　走進神殿長室的秘密房間後，我從書信匣裏拿出信攤開來。是趁著在城堡舉辦販售會時，我請普朗坦商會轉交的信的回復。我在信中告訴家人，多莉的發飾得到了王子的贊賞，也說了我在貴族院獲選為最優秀的壹年級生。家人顯然都看過了，在回信中大力稱贊我。
　　「梅茵真是努力呢。壹定很辛苦吧？要小心別累壞身子了。妳就只有這件事讓我擔心。」
　　「多莉得到了王子殿下的稱贊，梅茵也在貴族當中得到了最優秀的成績，我的兩個女兒真了不起。妳們是爸爸的驕傲。」
　　「現在會做發飾的工藝師增加了，但為了能繼續做梅茵的發飾，我會加油的。不可以委托給其他人喔！」
　　只是把信攤開，我就感到想哭。看完以後，淚水更是再也停不下來。如果今後必須隨時帶著文官跟在自己身邊，就連這樣微小的互動我也無法擁有。
　　「爸爸、媽媽、多莉……」
　　與齊爾維斯特簽訂的魔法契約形成了壹道門，讓我再也無法踏進我的秘密房間。
　　「班諾先生、馬克先生、路茲……」
　　從今以後，我也不再有能夠撲上去盡情撒嬌的被窩。
　　「雖然我會遵守約定……但好像沒辦法不哭呢，路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