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三章 朕，記的

　　下山，
　　山道的臺階，因為道觀的被毀香客絕跡，使得兩邊的雜草早就蔓了過來，壹些地方因疏於打理，也已經斜缺。
　　鄭凡往下走的速度並不慢，徐徐地走，正常地走，只不過，他是閉著眼睛的。
　　但在鄭凡的“視野”裏，他看見了前方的路。
　　尤其是在其前方，領路的田無鏡。
　　家裏有哥哥或者姐姐的，小時候可能會感覺到過類似的感覺，前頭，妳的哥哥或者姐姐在走，妳壹邊笑著壹邊喊著，激動地小跑過去，牽起他們的手。
　　亦或者，
　　茫茫人海中，妳正手足無措時，忽然看見了壹道熟悉的身影，剎那間，妳的瞳孔終於找到了聚焦的位置，整個人，都踏實了下來。
　　走著走著，
　　鄭凡忽然發現，在自己身旁，也有壹個人在牽著自己的褲腿。
　　低下頭，
　　沒意外，
　　是魔丸。
　　他依舊是嬰孩的模樣，但原本天不怕地不怕充斥著壹股子暴戾情緒的他，在此時卻顯得畏畏縮縮的。
　　目光裏，帶著壹種恐懼，甚至，不敢看向前方。
　　他很害怕，他害怕的，是走在前方的那道身影。
　　其實不怪魔丸，就是現在的瞎子阿銘他們，也曾私底下嘀咕過，要是主上是田無鏡，那或許不是壹種幸福，而是壹種大家都難以接受的折磨。
　　魔丸的心性裏，帶著極為清晰的愛恨交加，他很少會去隱藏自己的情緒，因為在其短暫卻又“漫長”的人生之中，他其實從未長大過，甚至沒體驗過“成長”的感覺。
　　壹顆童心未泯；
　　田無鏡早就知道鄭凡身邊有“靈”的存在，這不算特別稀奇的存在，和妖獸差不離。
　　按道理來說，他自己和鄭凡坐下的貔貅，其實也是妖獸，甚至可以說是神獸的壹種，其珍貴度，遠在靈之上。
　　況且，郢都那壹夜，他壹個人大戰楚國皇宮上方的火鳳之靈。
　　或許，
　　壹些事物在常人眼裏，會引起驚駭和恐慌，亦或者是貪婪和求索，但在田無鏡眼裏，
　　也就，
　　這樣吧。
　　鄭凡停下腳步，
　　彎腰，
　　將魔丸抱起，然後繼續往下走。
　　魔丸雙手壹開始緊緊抓住鄭凡的胳膊，而後眉頭壹皺，似乎覺得這樣很丟臉，又緩緩地松開了胳膊，但沒反抗被鄭凡這般抱著；
　　腦袋，伏在鄭凡的胸口，是決計不敢回頭張望的。
　　路，
　　繼續走著，
　　且路，壹直是路。
　　沒有什麽兩側發生異變亦或者是走著走著進入了鄭凡的或者田無鏡的記憶畫面之中。
　　因為鄭凡於上輩子，是親自做的交割，他會保留上輩子的壹些喜好和習慣，卻不會再有什麽留戀；
　　而田無鏡，
　　他清醒得，
　　連走火入魔都是壹種奢望。
　　可能，這條路和精彩搭不上什麽邊，但就是這麽壹階臺階壹階臺階地往下走，走著走著，心裏，開始越來越平和。
　　心如止水，心若冰清、天塌不驚，萬物隨風而逝，我自袖口乾坤；
　　這些有的沒的，心法、形容，管他是真的假的對的錯的，在這壹刻，都不再有值得被思考的意義。
　　這是高度的不同，也是心境的不同。
　　此時，
　　鄭凡忽然明白了，
　　為什麽自己隨隨便便地壹句話，就能讓劍聖陷入頓悟。
　　於修煉之途上，
　　如果將劍聖比作是壹個成年人的話，那自己，只是個小孩子，壹個稚童。
　　稚童會背誦很多古詩，
　　什麽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什麽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什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妳背誦得很順溜，問妳是什麽意思，妳也能解釋和形容得出來。
　　但妳背著背著，
　　擡頭，
　　發現走在妳身邊的那個成年人，他那飽經風霜的臉上，卻已然熱淚盈眶。
　　區別，
　　在這裏。
　　自己以前隨手拈來的那些話，其實僅僅是理解，而不是感悟。
　　且自己的心，其實壹直靜不下來，浮躁之氣，很重很重。
　　不僅僅是因為自己這輩子的閑適愛自由，也有部分原因是金戈鐵馬的經歷，讓自己的精力被極大的分散了。
　　武道，自己確實是壹直在堅持，但武道之心，確實是沒有的。
　　這就是為什麽，古來大家，難得跨行；
　　這就是為什麽，
　　這世上，
　　只有壹個田無鏡。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壹；
　　事無絕對，難以琢磨，當妳想要壹刀切時，總會讓妳看見壹個例外，然而，妳認真地看，妳仔細地想，卻發現，這個意外，真的只是壹個意外，還不如切了去。
　　走著走著，
　　真的忘記了時辰，也忘記了周遭，心裏頭，只剩下了安靜和祥和。
　　終於，
　　走到了山下。
　　沒有那種壹個響指，天地間驟然開朗；
　　也沒有壹聲低喝，雙目壹睜，換了壹片暮色；
　　更沒有恍如隔世，渾渾噩噩，自我懷疑，回首張望，慌裏慌張；
　　鄭凡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睜開了眼，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從什麽時候走下的山，
　　壹切的壹切，如水到渠成，波瀾不驚。
　　低頭壹看，魔丸已經不在自己懷裏了，石頭還在；
　　而自己的手，也早早地放下了；
　　這不是夢，也不是神遊，真的只是，自這山上，簡簡單單地，走了下來。
　　撐開雙臂，
　　鄭凡深吸壹口氣，
　　忽然間，
　　覺得這夜幕之下的壹切可見，都呈現出壹種令自己愉悅的美好。
　　“累不累？”
　　田無鏡的聲音，自鄭凡身後響起。
　　鄭凡回過頭，看向老田，笑道；
　　“這感覺，玄而又玄。”
　　境界，並未松動，並沒有那種最後壹步下去就順勢突破；
　　以前，自己壹直在告訴和寬慰自己，欲速則不達，突破，只是時間問題；
　　現在，鄭凡可以清晰地感覺到，突破，只剩下時間問題了。
　　也許是在壹個月後，也許是在三個月後，也許是在半年後；
　　該到的時候，就到了，該來的時候，也就來了。
　　“妳的悟性，其實很高。”田無鏡說道。
　　“我也壹直這般覺得。”
　　“慢慢來吧，妳練武晚，但時間，完全來得及。其實，修煉之途，壹如行軍布陣，最忌貪功冒進。
　　妳之前的狀態，挺好。”
　　“但為何，沒效果？”鄭凡問道。
　　“因為妳自己，其實對這種狀態，是不自信的。”
　　鄭凡聞言，點了點頭。
　　田無鏡伸手，指向後方上山的山道，
　　道：
　　“鄭凡，再看壹眼這山道。”
　　鄭凡看過去。
　　“什麽是玄而又玄？”田無鏡問道。
　　這是先前鄭凡回答田無鏡的話。
　　“玄而又玄，是方術，是天地之理？”鄭凡嘗試去回答和闡述。
　　田無鏡搖頭。
　　“是潤物細無聲，是悄無聲息，是巧奪天工不留痕跡？”
　　壹如自己先前下山時那般；
　　看似看見了很多不壹樣的東西，實則，並無實物，甚至連自己何時睜眼的都不記得了。
　　田無鏡再度搖頭。
　　“是命運？是羈絆？亦或者，是冥冥之中的壹種契合？也，可能是和天地之間所達成的某種契約，向天地借力？”
　　鄭凡開始將題庫裏的答案，全部往外搬；
　　期待著可以瞎貓碰上死耗子。
　　田無鏡開口道：
　　“還記得當年乾國後山藏夫子入我京畿，於燕京城外斬我大燕龍脈麽？”
　　“記得。”
　　“他斬了麽？”
　　“聽說，是斬了的。”
　　那壹日，壹條黑龍自大燕皇宮上方顯現，被藏夫子以十二朵本命白蓮為代價，壹舉斬斷。
　　燕京不少百姓現在還信誓旦旦地說，自己那壹日聽到了自皇宮方向傳來的黑龍淒慘嘶吼。
　　“那本王再問妳，我大燕，亡了麽？”
　　“沒亡，且接下來幾年，我大燕鐵騎開疆拓土，戰無不勝。”
　　“社稷，傾覆了麽？”
　　“未曾。”
　　“國運，斷了麽？”
　　“未曾。”
　　“妳或者可以回答本王，是陛下的身體，因斬龍脈被毀掉了根基。”
　　“我……我曾這般想過。”
　　“陛下的身體，本就不好，從永平元年，挺到現在，已殊為不易了。”
　　“是。”
　　“在妳看來，我大燕日後，會有傾覆之危麽？說實話，說心裏話。”
　　鄭凡抿了抿嘴唇，
　　道：
　　“我覺得，這世上，不存在不朽的王朝。”
　　“是，大燕以後可能會滅亡，可能二世而竭，也可能帝傳數百年，千年；
　　所以，
　　那藏夫子所斬之龍脈，又到底顯化在了哪裏？”
　　“王爺……”
　　田無鏡沈聲道；
　　“再回答，什麽是玄而又玄？”
　　“是……”
　　田無鏡面露微笑，
　　給出了答案：
　　“方士，煉氣士，窮究於天，自稱逆天而行，號稱欺天之路，其實，正如妳先前走過的這條山路。
　　欺天者，終究免不了個自欺欺人，自欺欺人後，才得以欺騙眾生，眾生為所騙，假的，也就自然成了真。
　　所謂的煉氣士，所謂的方士，在本王看來，和江湖渾門，並沒什麽差別，無非前者腆臉妄圖立於山峰雲海亦或者廟堂後者居於市井罷了。
　　而所謂的玄而又玄，
　　信則有，
　　不信，
　　那，
　　屁都不是。”
　　鄭凡若有所思。
　　“天地浩渺，妳既然坐在我大燕平西侯的位置上，日後，免不得會遭遇這些。
　　可能是算命，可能是天機，可能是預言，
　　總之，
　　壹切的壹切，都是玄而又玄的樣子；
　　信則有，不信則無；
　　會說這話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妳是隨著本王的影子下的山，
　　那就記住本王的這句話，
　　不要去信什麽命，
　　要堅信，
　　這世上沒人能算得出另壹個人的命。”
　　鄭凡忽然想到了那則魔王預言；
　　下壹刻，
　　鄭凡用力點頭，
　　道：
　　“我懂了。”
　　“懂得了這些，那日後，就算是妳境界止步於五品四品，但以妳身邊的護衛，想直接對妳出手且有所成，也近乎是不可能的。
　　而就是那些方外之門的所謂大能，想對妳出招，妳自身持正，壹個不信，就能廢掉他們七七八八的神通。
　　剩下的，
　　無非是類似魏忠河的袖中青劍，但和劍聖的劍比起來，不值壹提；
　　所謂的飛沙走石，也無非是障眼法罷了。”
　　說到這裏，
　　田無鏡看著鄭凡，
　　繼續道：
　　“若真有那壹天，自己覺得撐不住了，就想壹想這壹天，想想這壹條山路。”
　　鄭凡深吸壹口氣，咬了咬牙，
　　他敏銳地感覺到，以老田的謀算，絕不會無的放矢；
　　所以，
　　這預示著自己接下來，可能會遭遇某種特定的情況？
　　“天黑了。”
　　“嗯，啊？”
　　“回吧。”
　　“好。”
　　兩頭先前留在山路下的貔貅，早就枯燥無聊地躺在地上了。
　　壹頭壹邊，
　　像是在打盹兒，又像是在發著呆。
　　神獸之間，彼此都是瞧不上的，倒是沒有什麽同族親近的說法。
　　但妳要讓它們之間鬧什麽矛盾，也不可能，因為它們的主人，好得勝似親哥倆。
　　終於等到二人回來的身影，
　　兩頭貔貅都緩緩地起身，甩了甩自己身上的草屑；
　　靖南王的那頭貔貅對鄭凡的那頭貔貅極為高傲地打了個響鼻，
　　而鄭凡的那頭貔貅則在此時張口咬住自己脖子下的壹根繩子，身子再壹顫，先前收於鞍子內的壹套黑色魚鱗甲“流淌”下來，完美地覆蓋了其全身。
　　可謂威武非凡！
　　靖南王的貔貅都看楞了，
　　鄭凡的貔貅則驕傲地揚起腦袋，
　　這可是兩位至高魔王存在，親自為自己鍛造的甲胄。
　　是四娘和薛三合力為貔貅定制的，又能增加極高的防禦性又不會減緩貔貅的移動速度，同時，盡可能地降低了分量和負擔，最重要的是，足夠帥！
　　這套甲胄，耗費了四娘和薛三很大的精力，但，這是必須的，誰叫自家主上在戰場上總是那麽倒黴呢？
　　這邊，
　　身覆魚鱗甲的貔貅還沒神氣多久，
　　就被走過來的鄭凡壹巴掌抽在了腦袋上，
　　“啪！”
　　鄭侯爺罵道：
　　“犢子玩意兒，妳知不知道這個收起來得多麻煩？”
　　這時，
　　靖南王的貔貅竟然主動走到鄭凡面前，
　　用嘴巴，輕輕碰了碰鄭侯爺，然後，又換了個方向蹭了蹭。
　　鄭凡的貔貅見狀，鼻息當即都粗壯了，瞪著壹雙獸眼！
　　鄭侯爺倒是大方，
　　伸手摸了摸老田的這頭貔貅，
　　道；
　　“等這次回來，我讓人也給妳打造壹套。”
　　說完，
　　鄭凡目光看向了田無鏡。
　　田無鏡翻身坐了上去，
　　道：
　　“它，會來找妳的。”
　　……
　　翌日，
　　壹萬靖南軍中軍自歷天城開拔，護送他們的王爺以及平西侯爺，向燕京進發！
　　幾乎是同壹日，
　　在西邊，
　　荒漠邊緣處，
　　鎮北王騎上了自己的貔貅，
　　面對後方來送行的壹眾家人，
　　他笑了笑，
　　喊道：
　　“可是把老子給饞死了，走，進京，吃烤鴨去！”
　　是夜，
　　後園之中的那位九五至尊，
　　不畏晚間涼意，
　　在魏忠河的攙扶下，
　　走上後園之中最高的壹座觀景樓，
　　東西相望。
　　而後，
　　陛下累了；
　　魏忠河端著椅子，讓陛下坐下。
　　陛下看了看西邊，又看了看東邊，
　　最後，
　　雙手放於膝蓋位置，
　　輕輕拍了拍，
　　道：
　　“快來了。”
　　“是的，陛下，根據上次的奏報，再算算日子，快了。”
　　燕皇微微頷首，
　　看著魏忠河，
　　露出了居住於後園後少見的笑意，
　　道；
　　“朕昨晚好像做了壹個夢。”
　　見燕皇臉上掛著笑意說夢，
　　魏忠河馬上笑著跪伏下來，
　　道：
　　“陛下可是夢到祥瑞了？奴才，恭賀陛下。”
　　帝王之夢，噩夢，那就是警兆；美夢，那就是祥瑞。
　　天子，天子，
　　天之子，自有天意護佑！
　　魏忠河此舉，也是符合宮內的規矩，當然，這得察言觀色。
　　燕皇開口道；
　　“朕夢見，梁亭來找朕討雞腿吃，朕不給，他還想打朕。
　　後來，
　　朕騙梁亭，說田家家大業大，家裏頭山珍海味是從不缺的，就騙得了梁亭陪著朕潛入了田家去看田氏女。”
　　說到這裏，
　　燕皇臉上的笑意更加濃郁，
　　繼續道：
　　“巧了，碰見了無鏡，他竟然指著朕和梁亭罵，罵我們倆是登徒浪子，不知禮數；
　　妳說好笑不好笑，無鏡雖小，可那時他其實是認得朕的，大朝會時，他跟著他父親田家家主是向朕這個太子敬過酒的。
　　妳猜，
　　接下來怎麽著了？”
　　魏忠河馬上壹臉好奇地問道：“喲，陛下，接下來怎麽著了？”
　　其實，魏忠河心裏，有些發酸，因為這個故事，他早就聽過，陛下，也早就說過。
　　但陛下現在，卻依舊說得津津有味；
　　“朕讓梁亭將無鏡那小子給好好打了壹頓，打得他鼻青臉腫，將田氏女都驚動出來了，呵呵。
　　後來啊，
　　梁亭與朕說，
　　興許，
　　這輩子，
　　他也就只能打趴下無鏡這壹遭了，以後，怕是沒這個機會了。”
　　朕指著梁亭，
　　笑道：
　　“妳想打就打，不用看朕的面子，哪怕是朕的小舅子，只要不聽話了，該收拾時還得收拾。再說了，這小舅子，不就是用來揍的麽？”
　　結果啊，
　　梁亭看著朕，
　　壹張臉憋得近乎泛紅了，
　　最後忍不住笑道：
　　“大兄，妳以後可要對嫂子好壹些，妳這小舅子，可不好惹啊，我先前可是用了全力，才堪堪將那小子給打趴下，他才多大啊；
　　估摸著，
　　這輩子，
　　真就這麽壹遭揍他的機會了，因為以後怕是真的完全打不過了。”
　　燕皇說著說著，
　　眼角有些微微潤濕，
　　魏忠河馬上拿出手絹，小心翼翼地想幫陛下擦拭眼角，卻被燕皇推開；
　　燕皇壹邊用自己的手指擦著眼角壹邊繼續笑呵呵地道；
　　“瞧瞧，可不是打不過了麽，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