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

金庸

修真武俠

“天龍八部”這名詞出於佛經。許多大乘佛經敘述佛陀向諸菩薩、比丘等說法時,常有天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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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教單於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

天龍八部 by 金庸

2018-9-4 22:34

  到得王府,耶律洪基不命蕭峰相見,下令禦營都指揮使扣押。那都指揮使心想蕭大王天生神力,尋常監牢如何監他得住?心生壹計,命人取過最大最重的鐵鏈鐵銬,鎖了他手腳,口中不住道歉,將他囚在壹只大鐵籠中。這只大鐵籠,便是當年阿紫玩獅時囚禁猛獅之用,籠子的每根鋼條都粗大結實。
  鐵籠之外,又派壹百名禦營親兵,各執長矛,壹層層地圍了四圈,蕭峰在鐵籠中如有異動,眾親兵便能將長矛刺入籠中,任他力氣再大,也沒法在剎那之間崩脫鐵鎖鐵銬,破籠而出。王府之外,更有壹隊親兵嚴密守衛。耶律洪基將原來駐守南京的將士都調出了南京城,以防他們忠於蕭峰,作亂圖救。
  蕭峰靠在鐵籠的欄桿上,咬牙忍受腹中之痛,也無余暇多想。直過了十二個時辰,到第二日晚間,數次小便之後,毒藥的藥性慢慢消失,劇痛才減。蕭峰力氣漸復,但處此情境,卻又如何能脫困?他想煩惱也是無益,這壹生再兇險的危難也經歷過不少,難道我蕭峰壹世豪傑,就真會困死於鐵籠?好在眾親兵敬他英雄,看守雖絕不松懈,但好酒好飯管待,禮數不缺。蕭峰放杯痛飲,數日後鐵籠旁酒壇堆積。
  耶律洪基始終不傳他相見,卻派了幾名能言善辯之士來好言相勸,說皇上寬洪大度,顧念昔日情義,不忍加刑,要蕭峰悔罪求饒。蕭峰對這些說客全不理會,自管自地斟酒而飲。
  如此過了月余,那四名說客竟毫不厭煩,每日裏不住搬弄陳腔濫調,翻來復去地說個不停,說什麽“皇上待蕭大王恩德如山,妳只有聽皇上的話,才有生路”,什麽“皇上神武,明見萬裏之外,遠矚百代之後,聖天子宸斷是萬萬不會錯,妳務須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等等等等。這些說客顯然明知決計勸不轉蕭峰,卻仍無窮無盡地喋喋不休。
  壹日蕭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糊塗人,怎會如此婆婆媽媽地派人前來勸我?其中定有蹊蹺!”沈思半晌,突然想起:“是了,皇上正在調兵遣將,準備大舉南征,卻派了些不相幹的人將我穩住在這裏。只盼時日久了,讓我眼見反抗無益,我終於屈服,接旨南征。”再壹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心服,他親自提兵南下,取了大宋江山,然後到我面前來誇耀壹番。他生恐我性子剛強,壹怒之下,絕食自盡,是以派了這些猥瑣小人來對我胡說八道。”
  他早將壹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既無計脫身,也就沒放在心上。他雖不願督軍南征,卻也不是以天下之憂而憂的仁人誌士,想到耶律洪基決意發兵,大劫無可挽回,除了長嘆壹聲、痛飲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又過壹月有余,只聽那四名說客兀自絮絮不已,蕭峰突然問道:“咱們契丹大軍,已渡過黃河了嗎?”四名說客愕然相顧,默然半晌。壹名說客道:“蕭大王此言甚是,咱們大軍克日便發,黃河雖未渡過,卻也是指顧間的事。”蕭峰點頭道:“原來大軍尚未出發,不知哪壹天是黃道吉日?”四名說客互使眼色。壹個道:“咱們是小吏下僚,不得與聞軍情。”另壹個道:“只須蕭大王回心轉意,皇上便會親自來與大王商議軍國大計。”
  蕭峰哼了壹聲,便不再問,心想:“皇上若勢如破竹,取了大宋,便會解我去汴梁相見。但如敗軍而歸,沒面目見我,第壹個要殺的人便是我。到底我盼他取了大宋呢,還是盼他敗陣?嘿嘿,蕭峰啊蕭峰,只怕妳自己也不易回答吧!”
  次日黃昏時分,四名說客又搖搖擺擺地進來。看守蕭峰的眾親兵老是聽著他們的陳腔濫調,早就膩了。見四人來到,不禁皺了眉頭,走開幾步。兩個多月來蕭峰全無掙紮脫逃之意,監視他的官兵已遠不如先前那般戒慎提防。
  第壹名說客咳嗽壹聲,說道:“蕭大王,皇上有旨,要妳接旨,妳若拒不奉命,那便罪大惡極。”這些話蕭峰也不知聽過幾百遍了,可是這壹次聽得這人說話的聲音有些古怪,似是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壹眼,壹看之下,登時大奇。
  只見這說客擠眉弄眼,臉上做出種種怪樣,蕭峰定睛看時,見此人相貌與先前不同,再凝神細瞧,不由得又驚又喜,見這人稀稀落落的胡子都是黏上去的,臉上搽了壹片淡墨,黑黝黝的甚是難看,但焦黃胡子下透出來的,卻是櫻口端鼻的俏麗之態,正是阿紫。只聽她壓低嗓子含含糊糊地道:“皇上的話,永不會錯,妳只須遵照皇上的話做,定有妳好處。喏,這是咱們大遼皇帝的聖諭,妳恭恭敬敬地讀上幾遍吧。”說著從大袖中取出壹張紙來,對著蕭峰。
  其時天色已漸昏暗,幾名親兵正在點亮大廳四周的燈籠燭光。蕭峰借著燭光,向紙上瞧去,見上面寫著八個細細的漢字:“大援已到,今晚脫險。”蕭峰哼的壹聲,搖了搖頭。阿紫說道:“咱們這次發兵,軍馬可真不少,士強馬壯,自然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妳休得擔憂。”蕭峰道:“我就是為了不願多傷生靈,皇上才將我囚禁。”阿紫道:“要打勝仗,靠的是神機妙算,豈在多所殺傷。”
  蕭峰向另外三名說客瞧去時,見那三人或搖折扇,或舉大袖,遮遮掩掩的,不以面目示人,自是阿紫約來的幫手了。蕭峰嘆了口氣,道:“妳們壹番好意,我也甚是感激,不過敵人防守嚴密,攻城掠地,殊無把握……”
  話猶未了,忽聽得幾名親兵大叫:“毒蛇!毒蛇!哪裏來的這許多蛇!”只見廳門、窗格之中,無數毒蛇湧進,昂首吐舌,蜿蜒而來,廳中登時大亂。蕭峰心中壹動:“瞧這些毒蛇的陣勢,倒似是我丐幫兄弟親在指揮壹般!”
  眾親兵提起長矛、腰刀,紛紛拍打。親兵管帶叫道:“伺候蕭大王的眾親兵不得移動壹步,違令者斬!”這管帶極是機警,見群蛇來得怪異,只怕壹亂之下,蕭峰趁機脫逃。圍在鐵籠外的眾親兵果然屹立不動,以長矛矛尖對準了籠中蕭峰,但各人的目光卻不免斜過去瞧那些毒蛇,蛇兒遊得近了,自是提起長矛拍打。
  正亂間,忽聽得王府後面壹陣喧嘩:“走水啦,快救火啊,快來救火!”那管帶喝道:“凱虎兒,去向指揮使大人請示,是否移走蕭大王!”凱虎兒是名百夫長,應聲轉身,正要奔出,忽聽有人在廳口厲聲喝道:“莫中了奸細的調虎離山之計,若有人劫獄,先將蕭峰壹矛刺死。”正是禦營都指揮使。他手提長刀,威風凜凜地站在廳口。
  突然青影壹閃,有人將壹條青色小蛇擲向他面門。那指揮使舉刀去格,嗤嗤之聲不絕,有人射出暗器,大廳中燭火全滅,登時漆黑壹團。那指揮指“啊”的壹聲大叫,身中暗器,向後便倒。
  阿紫從袖中取出寶刀,伸進鐵籠,喀喀喀幾聲,砍斷了蕭峰鐵鐐上的鐵鏈。蕭峰心想:“這獸籠的鋼欄極粗極堅,只怕再鋒利的寶刀也難砍斬。”便在此時,忽覺腳下的土地突然陷下。阿紫在鐵籠外低聲道:“從地道逃走!”跟著蕭峰雙足為地底下伸上來的壹雙手握住,向下壹拉,身子已給扯下,卻原來大理國的鉆地能手華赫艮到了。他以十余日的工夫,打了壹條地道,通到蕭峰的鐵籠之下。
  華赫艮拉著蕭峰,從地道內倒爬出去,爬行之速,便如在地面行走,頃刻間爬出百余丈,扶著蕭峰站起,從洞中鉆出。只見洞口三個人滿臉喜色地爬上來,竟是段譽、範驊和巴天石。段譽叫道:“大哥!”撲上抱住蕭峰。
  蕭峰哈哈壹笑,道:“久聞華司徒神技,今日親試,佩服,佩服。”
  華赫艮喜道:“得蒙蕭大王金口壹贊,實是小人生平第壹榮華!”
  此處離南院大王府未遠,四下裏都是遼兵喧嘩叫喊之聲。但聽得有人吹著號角,騎馬從屋外馳過,大聲叫道:“敵人攻打東門,禦營親兵駐守原地,不得擅離!”範驊道:“蕭大王,咱們從西門沖出去!”蕭峰點頭道:“好!阿紫她們脫險沒有?”
  範驊尚未回答,阿紫的聲音從地洞口傳了過來:“姊夫,妳居然還惦記著我。”聲音中充滿了喜悅。喀喇壹響,便從地洞中鉆上,頦下兀自黏著胡子,滿頭滿臉都是泥土灰塵,汙穢之極。但蕭峰眼中瞧來,自從認識她以來,實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寶刀,要給蕭峰削去銬鐐。但銬鐐貼肉鎖住,刀鋒稍歪,便會傷到皮肉,不易切削,她將寶刀交給段譽道:“哥哥,妳來削。”段譽接過寶刀,內力到處,切鐵銬如削敗木。
  這時地洞中又鉆上來三人,壹是鐘靈,壹是木婉清,第三個是丐幫的壹名八袋弟子,是弄蛇能手,適才大廳上群蛇亂竄,便是他鬧的玄虛。這人見蕭峰安然無恙,喜極流涕,道:“幫主,妳老人家……”
  蕭峰久已沒聽到有人稱他為“幫主”,見到這丐幫弟子的神情,心下也自傷感,說道:“這可難為妳了。”他壹言嘉獎,那八袋弟子又感激,又覺榮耀,淚水直落下來。
  範驊道:“大理國人馬已在東門動手,咱們乘亂走吧!蕭大王最好別出手,以免給人認了出來。”蕭峰道:“甚是!”九人從大門中沖出。蕭峰回頭望去,原來那是壹座殘敗的瓦屋,外觀半點也不起眼。阿紫以契丹話大叫:“走水啦!走水啦!”範驊、華赫艮等學著她的聲音,跟著大叫。範驊、巴天石等眼見街上沒遼兵,便到處縱火,霎時間燒起了七八個火頭。
  九人徑向西奔。段譽等早已換上契丹人裝束,這時城中已亂成壹團,倒沒人註目,有時聽到大隊契丹騎兵追來,九人便在陰暗的屋角壹躲。奔出十余條街,只聽得北方號角響起,人聲喧嘩,大叫:“不好了,敵兵攻破北門,皇上給敵人擄了去啦!”
  蕭峰吃了壹驚,停步道:“遼帝被擒麽?三弟,遼帝是我結義兄長,他雖對我不仁,我卻不能對他不義,萬萬不可傷他……”阿紫笑道:“姊夫放心,這是靈鷲宮屬下三十六洞洞主、七十島島主,我教了他們這幾句契丹話,叫他們背得熟了,這時候來大叫大嚷,大放謠言,擾亂人心。南京城中駐有重兵,皇帝又有萬余親兵保護,怎擒得了他?”蕭峰又驚又喜,道:“二弟的屬下也都來了麽?”
  阿紫道:“豈但小和尚的屬下而已,小和尚自己來了,連小和尚的老婆也來了。”蕭峰問道:“什麽小和尚的老婆?”阿紫笑道:“姊夫妳不知道,虛竹子的老婆,便是西夏國公主,只不過她的臉始終用面幕遮著,除了小和尚壹人之外,誰也不讓瞧。我問小和尚:‘妳老婆美不美?’小和尚總笑而不言。”
  蕭峰在外奔逃之際,忽然聞此奇事,不禁頗為虛竹慶幸,向段譽瞧了壹眼。段譽笑道:“大哥不須多慮,小弟毫不介懷,二哥也不算失信。這件事說來話長,咱們慢慢再說。”
  說話之間,眾人又奔了壹段路,見前面廣場上壹座高臺大火燒得甚旺,臺前旗桿上兩面大旗也都著火焚燒。蕭峰知這廣場是南京城中的大校場,乃遼兵操練之用,不知何時搭了這座高臺,自己竟然不知。
  巴天石對段譽道:“陛下,燒了遼帝的點將臺、帥字旗,於遼軍大大不吉,耶律洪基伐宋之行,只怕要另打主意了。”段譽點頭道:“正是。”
  蕭峰聽他口稱“陛下”,而段譽點了點頭,心中又是壹奇,道:“三弟,妳……妳做了皇帝嗎?”段譽黯然道:“先父不幸中道崩殂,皇伯父避位為僧,在天龍寺出家,命小弟接位。小弟無德無能,居此大位,實在慚愧得緊。”
  蕭峰驚道:“啊喲,伯父去世了?三弟!妳是大理國壹國之主,如何可以身入險地,為了我而幹冒奇險?若有絲毫損傷,我……我……如何對得起大理全國軍民?”
  段譽嘻嘻壹笑,說道:“大理乃僻處南疆的壹個小國,這‘皇帝’二字,更是僭號。小弟糊裏糊塗,望之不似人君,怎有半點皇帝的味道?給人叫壹聲‘陛下’,委實慚愧。咱倆情逾骨肉,豈有大哥遭厄,小弟不來與大哥有難同當之理?”
  範驊道:“蕭大王這次苦諫遼帝,勸止伐宋。敝國上下,無不同感大德。遼帝倘若取得大宋,第二步自然來取大理。敝國兵微將寡,如何擋得住契丹精兵?蕭大王救大宋便是救大理,大理縱然以傾國之力為大王效力,也屬理所當然。”
  蕭峰道:“我是個壹勇之夫,不忍兩國攻戰,多傷人命,豈敢自居什麽功勞?”
  正說之間,忽見南城火光沖天而起,壹群群百姓拖男帶女,夾在兵馬間湧了過來,都道:“南朝少林寺的和尚連同無數好漢,攻破南門。”又有人道:“南院大王蕭峰作亂,降了宋朝,已將大遼皇帝殺了。”更有幾名契丹人咬牙切齒地道:“這蕭峰叛國投敵,咱們恨不得咬他的肉來吞入肚裏。”壹人慌慌張張地問道:“萬歲爺真給蕭峰這奸賊害死了麽?”另壹人道:“怎麽不真?我親眼見到蕭峰騎了匹白馬,沖到萬歲身前,壹槍便在萬歲爺胸口刺了個窟窿。”另壹個老者道:“蕭峰這狗賊為什麽恁地沒良心?他到底是咱們契丹人,還是漢人?”壹個漢子道:“聽說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蠻子,這狗賊奸惡得緊,真連禽獸也不如!”
  阿紫聽得這些人怒罵蕭峰,怒從心起,舉起馬鞭,便向身旁那契丹人抽去。蕭峰舉手壹擋,格開鞭子,搖了搖頭,低聲道:“且由得他們說去。”又問:“真的有少林寺眾高僧到來麽?”
  那八袋弟子道:“好叫幫主得知:段姑娘從南京出來,便遇到本幫吳長老,說起幫主為了大宋江山與千萬百姓,力諫遼帝侵宋,以致為遼國所囚。吳長老不信,說幫主既是遼人,豈有心向大宋之理?當下潛入南京親自打聽,才知段姑娘所言不虛。吳長老當即傳出本幫‘青竹令’,將幫主的大仁大義遍告中原各路英雄。中原武林為幫主的仁義所感,由少林寺高僧帶頭,壹起援救幫主來了。”
  蕭峰想起當日在聚賢莊上與中原群雄為敵,殺了不少英雄好漢,今日中原群雄卻來相救自己,心下又難過,又感激。
  阿紫道:“丐幫眾化子四下送信,消息傳得還不快嗎?啊喲,不好,可惜,可惜!”段譽問道:“可惜什麽?”阿紫道:“我那座神木王鼎,在大廳中點了香引蛇,匆匆忙忙地忘了帶出來。”段譽笑道:“這種旁門左道的東西,忘了就忘了,帶在身邊幹什麽?”阿紫道:“哼,什麽旁門左道?沒這件寶貝,那許多毒蛇便不會進來得這麽快,我姊夫也沒這麽容易脫身啦。”
  說話間,只聽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聲不絕,火光中見無數遼兵正互相格鬥。蕭峰奇道:“咦,怎麽自己人……”段譽道:“大哥,頭頸中縛了塊白巾的是咱們的人。”阿紫取過壹塊白布,遞給蕭峰,道:“妳系上吧!”
  蕭峰壹瞥間,見眾遼兵難分敵我,不知去殺誰好。亂砍亂殺之際,往往真遼兵自相殘殺。那些頸縛白巾的假遼兵,卻壹刀壹槍都招呼在遼國的兵將身上。蕭峰眼見遼人壹個個血肉橫飛,屍橫就地,拿著白布,不禁雙手發顫,心中有個聲音在大嚷:“我是契丹人,不是漢人!我是契丹人,不是漢人!”這塊白布說什麽也系不到自己頸中。
  便在此時,軋軋聲響,兩扇厚重的城門緩緩開了。段譽和範驊擁著蕭峰,壹沖而出。城門外火把照耀,無數丐幫幫眾牽了馬匹等候,眼見蕭峰沖出,登時歡聲如雷:“喬幫主!喬幫主!”火光燭天,呼聲動地。
  只見兩條火龍分向左右移動,壹乘馬在其間直馳而前,馬上壹個老丐雙手高舉頭頂,端著那根丐幫幫主的信物打狗棒,正是吳長老。他馳到蕭峰身前,滾鞍下馬,跪在地上,說道:“吳長風受眾兄弟之托,將本幫打狗棒歸還幫主。我們實在糊塗該死,豬油蒙了心,冤枉好人,累得幫主受了無窮困苦。大夥兒豬狗不如,只盼幫主大人不記小人過,念著我們是壹群沒爹沒娘的孤兒,重來做本幫之主。大夥兒受了奸人煽惑,說幫主是契丹胡狗,真該死之極,大夥兒已將那奸徒全冠清亂刀分屍,為幫主出氣。”說著將打狗棒遞向蕭峰。
  蕭峰心中壹酸,說道:“吳長老,在下確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義,在下感激不盡,幫主之位,卻萬萬不能當。”說著伸手扶起吳長風。
  吳長風臉色迷惘,抓頭搔耳,說道:“妳……妳又說是契丹人?妳……妳定然不肯做幫主,喬幫主,我們大夥兒都認錯賠罪啦!妳瞧開些吧,別再見怪了!”
  但聽得城內鼓聲響起,有大隊遼兵便要沖出。段譽叫道:“吳長老,咱們快走,遼兵勢大,壹結成了陣勢,可抵擋不住。”
  蕭峰也知丐幫和中原群雄所以壹時占得上風,只不過攻了個對方個措手不及,倘若真和遼兵硬鬥,千百名江湖漢子,如何能是數萬遼國精銳之師的敵手?何況這壹仗打起來,雙方死傷均重,大違自己本願,便道:“吳長老,幫主之事,慢慢再說不遲。妳快傳令,命眾兄弟向西退走。”
  吳長老道:“是!”傳下號令,丐幫幫眾後隊作前隊,向西疾馳。不久虛竹子率領著靈鷲宮屬下諸女,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異士,殺將過來與眾人會合。奔出數裏後,大理國的眾武士在傅思歸、朱丹臣等人率領下也趕到了。但少林群僧和中原群豪卻始終未到。隱隱聽得南京城中殺聲大起。
  蕭峰道:“少林派和中原豪傑在城中給截住了,咱們稍待片刻。”過了半晌,城中喊殺聲越來越響。段譽道:“大哥在此稍待,我去接應他們出來。”領著大理眾武士,回向南京城。
  其時天色漸明,蕭峰心下憂慮,不知中原群豪能否脫險,但聽得殺聲大振,大理國眾武士回沖,過了良久,始終不見群豪脫險來聚。
  丐幫壹名探子飛馬來報:“數千名鐵甲遼兵堵住了西門,大理國武士沖不進去,中原群豪也沖不出來。”虛竹右手壹招,叫道:“咱們靈鷲宮去打個接應。”領著兩千余名三山五嶽的好漢、靈鷲九部諸女,沖回來路。
  蕭峰騎在馬上,遙向東望,但見南京城中濃煙處處,東壹個火頭,西壹個火頭,不知已亂成怎麽壹副樣子。等了半個時辰,又有壹名探子來報:“大理段皇爺和靈鷲宮虛竹子先生殺開壹條血路,已沖進城中去了。”
  以往遇有戰鬥,蕭峰必定身先士卒,這壹次他卻遠離戰陣,空自焦急關心,甚為不耐,說道:“我去瞧瞧!”阿紫、木婉清、鐘靈三女齊勸:“遼人只欲得妳而甘心,千萬不可去冒險。”蕭峰道:“不妨!”縱馬而前,丐幫幫眾隨後跟來。
  到得南京城西門外,只見城墻下、城墻頭、護城河兩岸伏著數百名死屍,有些是遼國兵將,也有不少是段譽和虛竹二人的下屬。城門將閉未閉,兩名島主手揮大刀守在城門邊,正猛砍沖過來的遼兵,不許關閉城門。
  忽聽得南首、北首蹄聲大作,蕭峰驚道:“不好,大隊遼兵分從南北包抄,咱們可別困在這裏。”搶過壹柄鐵槍折斷了,飛身躍起,槍頭在城墻上壹戳,借力反躍,槍頭又在城墻上壹戳,幾下縱躍,上了城頭,向城內望去時,只見西城方圓數裏之間,東壹堆、西壹堆,中原豪傑給無數遼兵分開了圍攻,幾乎已成各自為戰之局。群豪武功雖強,但每壹人要抵擋七八人至十余人,鬥得久了,總不免寡不敵眾。
  蕭峰站在城頭,望望城內,又望望城外,心中為難萬分:群豪為搭救自己而來,總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壹個個死於遼兵刀下,但若躍下去相救,那便公然和遼國為敵,成為叛國助敵的遼奸。逃出南京,那是去國避難,旁人不過說壹聲“蕭峰不忠”,可是反戈攻遼,卻變成極大的罪人了。
  蕭峰行事向來幹脆爽凈,決斷極快,這時卻當真進退維谷,壹瞥眼間,見城墻邊七八名契丹武士圍住了兩名少林老僧狠鬥。壹名少林僧手舞戒刀,口中噴血,顯已身受重傷,蕭峰凝神看去,認得他是玄鳴;另壹名少林僧揮動禪杖拼命掩護,乃是玄石。兩名遼兵揮動長刀,砍向玄鳴。玄鳴重傷之下,無力擋架。玄石倒持禪杖,杖尾反彈上來,將兩柄長刀撞回。猛聽得玄鳴“啊”的壹聲大叫,左肩中刀。玄石橫杖過去,將那遼兵打得筋折骨裂,但這壹來胸口門戶大開,壹名契丹武士舉矛直進,刺入玄石小腹。玄石禪杖壓落,那契丹武士登時頭骨粉碎,竟尚比他先死片刻,玄鳴戒刀亂舞,已不成招數,眼淚直流,大叫:“師弟,師弟!”
  蕭峰只瞧得熱血沸騰,大叫壹聲:“蕭峰在此,要殺便來殺我,休得濫傷無辜!”從城頭躍下,雙腿起處,人未著地,已將兩名契丹武士踢飛,左足壹著地,隨即拉起玄鳴,右手接過玄石的禪杖,叫道:“在下援救來遲,當真罪孽深重。”揮禪杖將兩名契丹武士震開數丈。
  玄石苦笑道:“我們誣指居士是契丹人,罪孽更大,善哉,善哉!如今水落石……”下面這“出”字沒吐出口,頭壹側,氣絕而死。
  蕭峰護著玄鳴,向左側受人圍攻的幾個大理武士沖去。遼國兵將見南院大王突然現身,都不由得膽怯,蕭峰舞動禪杖,遠挑近打,雖不傷人性命,但遇上者無不受傷。眾遼兵紛紛退開,蕭峰左沖右突,頃刻間已將二百余人聚在壹起。他朗聲叫道:“眾位千萬不可分開!”率領了這二百余人四下遊走,壹見有人被圍,便即迎上,將被圍者接出,猶似滾雪球壹般,越滾越大,到得千人以上時,遼兵已無法阻攔。當下蕭峰和虛竹、段譽、以及少林寺玄渡大師所率的中原群豪聚在壹起,沖向城門。
  蕭峰手持禪杖,站在城門邊上,讓大理國、靈鷲宮、中原群豪三路人馬壹壹出城。遼國兵將眼見蕭峰神威凜凜地守住城門,都遠遠站著吶喊,竟沒人膽敢上前追殺。
  蕭峰直待眾人退盡,這才最後出城,出城門時回頭望去,但見屍骸重疊,這壹戰不知已殺傷了多少性命,見兩名靈鷲宮的女將倒在血泊中呻吟滾動,蕭峰回進城門,抓著二女的背心提出。
  猛聽得鼓聲如雷,兩隊騎兵從南北殺來,蕭峰登時氣沮,這兩隊騎兵每壹隊都在萬人以上,已方久戰之後,不是受傷,便已疲累,如何抵敵?叫道:“丐幫眾兄弟斷後!將坐騎讓給受了傷的朋友們先退!”丐幫幫眾大聲應諾,紛紛下馬,蕭峰又叫:“結成打狗大陣!”群丐口唱“蓮花落”,排成壹列列人墻。蕭峰叫道:“玄渡大師、二弟、三弟,快率領本部朋友向西退卻,讓丐幫斷後!”
  日光初升,只照得遼兵的矛尖刀鋒,閃閃生輝,數萬只鐵蹄踐在地上,直是地搖山動。虛竹和段譽見了遼兵的兵勢,知丐幫的“打狗大陣”無論如何抵擋不住,二人分站蕭峰左右,說道:“大哥,咱們結義兄弟,有難同當,生死與共!”蕭峰道:“那妳快叫本部人馬退去!”
  虛竹、段譽分別傳令。豈知靈鷲宮的部屬固不肯舍主人而去,大理國的將士也決不肯讓皇帝身居險地,自行退卻。眼見遼兵越沖越近,射來弩箭已落在蕭峰等人十余丈外,玄渡本已率領中原群豪先行退開,這時群豪見軍勢兇險,竟有數十人奔回助戰。
  蕭峰暗暗叫苦,心想:“這些人個別武功雖高,聚在壹起,卻是壹群烏合之眾,不諳兵法部署,如何與遼兵相抗?我壹死不打緊,大夥兒都給遼兵聚殲於南京城外,那可……那可……”
  正沒做理會處,突然間遼軍陣中鑼聲急響,竟鳴金退兵,正自疾沖而來的遼兵聽到鑼聲,當即帶轉馬頭,後隊變前隊,分向南北退下。蕭峰大奇,不明所以,卻聽得遼軍陣後喊聲大振,又見塵沙飛揚,竟是另有軍馬襲擊遼軍背後,蕭峰更是奇怪:“怎麽遼軍後又有軍馬,難道有人作亂?皇上腹背受敵,只怕情勢不妙。”他見遼軍遭困,不由自主地又關心耶律洪基。
  蕭峰躍上馬背,向遼軍陣後瞧去,只見壹面面白旗飄揚,箭如驟雨,遼兵紛紛落馬。蕭峰恍然大悟:“啊,是我的女真部族朋友到了,不知他們如何竟會得知訊息?”
  女真獵人箭法了得,勇悍之極,每壹百人為壹小隊,跨上劣馬,嗬嗬呼喊,狂奔急沖,霎時間便沖亂了遼兵陣勢。女真部族人數不多,但驍勇善戰,更攻了個遼兵出其不意。遼軍統帥見情勢不利,又恐蕭峰統率人馬上前夾攻,忙收兵入城。
  範驊是大理國司馬,精通兵法,見有機可趁,忙向蕭峰道:“蕭大王,咱們快沖殺過去,這時正是破敵良機。”蕭峰搖了搖頭。範驊道:“此處離雁門關甚遠,若不趁機擊破遼兵,大有後患。敵眾我寡,咱們未必能全身而退。”蕭峰又搖了搖頭。範驊大惑不解,心想:“蕭大王不肯趕盡殺絕,莫非還想留下他日與遼帝修好余地?”
  煙塵中壹群群女真人或赤裸上身、或身披獸皮,乘馬沖殺而來,利箭嗤嗤射出,當者披靡。遼軍後隊千余人未及退入城中,都給女真人射死在城墻之下。女真蠻人剃光了前邊頭皮,腦後拖著壹條辮子,個個面目猙獰,滿身濺滿鮮血,射死敵人之後,隨即揮刀割下首級,掛在腰間,有些人腰間累累的竟掛了十余個首級,群豪在江湖上見過的兇殺著實不少,但如此兇悍殘忍的蠻人卻第壹次見到,無不駭然。
  壹名高大的獵人站在馬背之上,大聲呼叫:“蕭大哥,蕭大哥,完顏阿骨打幫妳打架來了!”蕭峰縱騎而出,兩人四手相握。
  阿骨打喜道:“蕭大哥,那日妳不別而行,兄弟每日記掛,後來聽探子說妳在遼國做了大官,倒也罷了,但想遼人奸猾,妳這官只怕做不長久。果然日前探子報道:妳讓那狗娘養的皇帝關在牢裏,兄弟忙帶人來救,幸好哥哥沒死沒傷,兄弟好歡喜。”蕭峰道:“多謝兄弟搭救!”壹言未畢,城頭上弩箭紛紛射落,兩人距離城墻尚遠,弩箭射他們不著。
  阿骨打怒道:“契丹狗子,我自和哥哥說話,卻來打擾!”拉開長弓,嗤嗤嗤三箭,自城下射了上去,只聽得三聲慘呼,三名遼兵中箭,自城頭翻落。遼兵射他不到,他的強弓硬箭卻能及遠,三發三中,城頭上眾遼兵齊聲發喊,紛紛收弦,豎起盾牌。但聽得城中鼓聲咚咚,遼軍又在聚兵點將。
  阿骨打大聲道:“眾兒郎聽著,契丹狗子又要鉆出狗洞來啦,咱們再來殺壹個痛快。”女真人大聲鼓噪,有若萬獸齊吼。
  蕭峰心想這壹仗倘若打上了,雙方死傷必重,忙道:“兄弟,妳前來救我,此刻我已脫險,何必再跟人廝打?妳我多時不見,且到個安靜所在,兄弟們飲個大醉。”完顏阿骨打道:“也說得是,咱們走吧!”
  卻見城門大開,壹隊鐵甲遼兵騎馬急沖出來。阿骨打罵道:“殺不完的契丹狗子!”彎弓搭箭,壹箭颼地射出,正中當先那人臉孔,登時撞倒下馬。其余女真人也紛紛放箭,都是射向遼兵臉面,這些人箭法既精,箭頭上又餵了劇毒,中者哼也沒哼壹聲,立即斃命。片刻間城門口倒斃了數百人。人馬甲胄,堆成個小丘,將城門堵塞住了。其余遼兵只嚇得心膽俱裂,緊閉城門,再也不敢出來。
  完顏阿骨打率領族人,在城下耀武揚威,高聲叫罵。蕭峰道:“兄弟,咱們去吧!”阿骨打道:“是!”戟指城頭,高聲叫道:“契丹狗子聽了,幸好妳們沒傷到我蕭大哥壹根寒毛,今日便饒了妳們性命。否則我拆了城墻,將妳們契丹狗子壹個個都射死得硬硬的!”
  當下與蕭峰並騎向西,馳出十余裏,到了壹個山丘。阿骨打跳下了馬,從馬旁取下皮袋,遞給蕭峰,道:“哥哥,喝酒。”蕭峰接了過來,咕嘟嘟地喝了半袋,還給阿骨打。阿骨打將余下的半袋都喝了,說道:“哥哥,不如便和兄弟共去長白山邊,打獵喝酒,逍遙快活。”
  蕭峰深知耶律洪基的性情,他今日在南京城下為完顏阿骨打打敗,又給他狠狠辱罵了壹番,大失顏面,定然不肯就此罷休,非提兵再來相鬥不可。女真人雖勇悍,究竟人少,勝敗實未可料,終究以避戰為上,須得幫他們出些主意,又想起在長白山下的那段日子,除了為阿紫治傷外,再無他慮,更沒爭名爭利之事,此後在女真部中安身,倒也免卻了無數煩惱,便道:“兄弟,這些中原來的英雄豪傑,都是為救我而來,我將他們送到雁門關後,再來和兄弟相聚。”
  阿骨打大喜,說道:“中原南蠻啰裏啰嗦,多半不是好人,我也不願和他們相見。”說著率領著族人,向北而去。
  中原群豪見這群番人來去如風,剽悍絕倫,均想:“這群番人比遼兵還要厲害,幸虧他們是喬幫主的朋友,否則可真不好惹!”
  
  各路人馬漸漸聚在壹起,七張八嘴,紛紛談論適才南京城下的這場惡戰。
  蕭峰躬身到地,說道:“多謝各位大仁大義,不念蕭某舊惡,千裏迢迢趕來相救,此恩此德,蕭某永難相報。”
  玄渡道:“喬幫主說哪裏話來?以前種種,皆因誤會而生。武林同道,患難相助,理所當然。何況喬幫主為了中原的百萬生靈,不顧生死安危,舍卻榮華富貴,仁德澤被天下,大家都要感謝喬幫主才是。”
  範驊朗聲道:“眾位英雄,在下觀看遼兵之勢,恐怕輸得不甘,還會前來追擊,不知眾位有何高見?”群豪大聲叫了起來:“這便跟遼兵決壹死戰,難道還怕了他們不成!”範驊道:“敵眾我寡,平陽交鋒,於咱們不利。咱們還是西退,壹來和宋兵隔得近了,好歹有個接應;二來敵兵追得越遠,人數越少,咱們便可趁機反擊。”
  群豪齊聲稱是。當下虛竹率領靈鷲宮下屬為第壹路,段譽率領大理國兵馬為第二路,玄渡率領中原群豪為第三路,蕭峰率領丐幫幫眾斷後。四路人馬,每壹路之間相隔不過數裏,探子騎著快馬來回傳遞消息,若有敵警,便可互相應援。
  迤邐行了壹日。當晚在山間野宿,虛竹不放心,帶了四女過來探視蕭峰、段譽。丐幫中吳長風等與蕭峰睽別已久,好生依戀,過來坐在蕭峰背後,雖不說話,看著他的背影,卻也覺得心中甚為喜慰。
  蕭峰忽問:“吳長老,遊坦之再不算是丐幫中人了,是不是?”吳長老忙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道:“稟告幫主,我們已把這鐵頭小子趕得遠遠的,沒殺了他,算他運氣。”蕭峰嘆道:“長風,我已不是丐幫幫主。不過妳仍是我的好兄弟。”
  吳長風撲地跪下,說道:“幫主,妳老人家如不原諒我們,不來做咱們幫主,小人寧可退出丐幫,去做個遊魂野鬼。”
  蕭峰道:“不是我不肯,的的確確,我是契丹人。不管妳們要奉誰做幫主,這‘打狗棒法’和‘降龍二十八掌’,我非傳他不可。”他沈吟半晌,叫道:“二弟!”虛竹應道:“是。”蕭峰道:“妳我義結金蘭,我歡喜得很,可是大哥沒什麽好處給妳,卻要妳做壹件大大的難事。”
  虛竹道:“大哥盡管吩咐,只要小弟力所能及,說什麽也給妳辦到。”
  蕭峰道:“如此多謝了。我是契丹人,丐幫卻是大宋的幫派,我是不能再當幫主了。”虛竹暗暗叫苦,心道:“莫非妳要叫我做叫化頭兒?這可要了我小命啦。但我已答允在先,卻推托不得,那便如何是好?”
  卻聽蕭峰說道:“丐幫如要推壹位英雄出任幫主,壹時之間未必便能找到合適人才,依照祖傳規矩,丐幫幫主必須會得‘打狗棒法’和‘降龍二十八掌’兩門功夫。二弟,我想煩妳先學會了,日後轉而傳給繼任的幫主。要學這兩門功夫,必須武功精熟,悟性極強。三弟不喜學武,環顧這裏許多朋友,只有妳最適合。”
  虛竹壹聽大喜,心想只要不是叫自己去做丐幫幫主,學兩門武功,有何難哉?當日受童姥逼迫,不知學了多少門武功,再學幾門,毫不足道,便即欣然答允,說道:“大哥,請妳指點,做兄弟的必定不負所托,原原本本地轉授給日後的幫主。”
  眾人見蕭峰要傳功與虛竹,當即紛紛告退。蕭峰拿過打狗棒來,將棒法要訣說了給他聽。虛竹記性甚好,人又靈悟,且有小無相功根基,“打狗棒法”雖難,卻也難不過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陽掌等高深武功。虛竹於不懂之處詳細請問,再拿起竹棒試演,蕭峰直教了壹個多時辰,虛竹也就會了。
  蕭峰跟著傳他“降龍二十八掌”,這是壹門高深武學,既非至剛,又非至柔,兼具儒家與道家的兩門哲理。虛竹過去所學少林武功以陽剛為主,逍遙派功夫則偏重以柔克剛,兩者凝合,甚為不易。蕭峰耐心解釋,說到第十八掌時,天已大明。
  蕭峰道:“二弟,妳就算沒本來武功,單只學這壹十八掌,也足可與天下英雄爭雄。以後這十掌,變化繁復,威力卻遠不如頭上的十八掌。我平日細思,常覺最後這十掌似有蛇足之嫌,它的精要之處,已盡數包含於前面的十八掌之中。只因降龍二十八掌是我恩師汪劍通所傳,且是丐幫百余年的傳承,我不便自行消減。‘降龍二十八掌’的精義,乃是‘有余不盡’四字,壹掌之出,必須留有余力。不管對方擊來的拳掌如何剛猛有力、勢若雷霆,我總之應以壹招行有余力。使那‘降龍二十八掌’時,心中總須想到:對方毒龍有八十條、壹百條,降服了壹條又有壹條,去了十條,還有二十條,然我的掌力始終無盡無漏,那就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了。”
  虛竹喜道:“多謝大哥指點。其實‘亢龍有悔’這壹招,大哥說必須擊敵三分,留力七分,便已道出了‘降龍二十八掌’的精要。”蕭峰擊掌道:“對,對!日後有便,咱們再互相研討。我看二弟的靈鷲宮武功之中,也有大可借鑒之處。賢弟,妳是丐幫的大恩人,日後選定幫主之時,那人的人品才幹,賢弟旁觀者清,也要請妳多拿些主意。”虛竹點頭答應。
  過得多年,丐幫中出了壹位少年英雄,為人穩重能幹,人緣甚佳,群丐公議,推之為主。各人尊重蕭峰原意,送此人去靈鷲宮,先由虛竹考核認可,再傳他“打狗棒法”及“降龍十八掌”。這少年幫主不負所托,學得神功,又將丐幫整頓得蒸蒸日上,竟爾中興,丐幫自此便視靈鷲宮為恩人。丐幫這兩門祖傳武功,雖說“降龍二十八掌”少了十掌,但經蕭峰與虛竹兩位大高手刪削重復,更顯精要,威力非但不弱於原來的二十八掌,反而有所勝過,成為武林中威震天下的高明武學。
  次晨蕭峰與虛竹也不休息,與大夥偕行。蕭峰問阿紫道:“那位遊君還在靈鷲宮中麽?”阿紫小嘴壹撇,說道:“誰知道呢?多半是吧,他瞎著雙眼,又怎能下山?”語意中對他沒半分關懷之情。
  這日夜晚,蕭峰與丐幫群雄在山道邊壹處曠地野宿,蕭峰讓阿紫睡在自己身畔,在她身上蓋了幾條毛氈,阿紫眉花眼笑,暖暖的睡得甚是舒服。蕭峰續向虛竹講述“打狗棒法”與“降龍十八掌”中的精義。段譽依戀結義兄長,也過來相聚。
  正說話間,只見山道上快步走來四個女子,正是梅蘭竹菊四劍。四女走到虛竹面前,梅劍稟道:“主人,主母娘娘說道要來拜見義兄、義弟,請您允準。”原來虛竹率領靈鷲宮九天九部好手,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島部屬前來遼國營救蕭峰,銀川公主掛慮丈夫的安危,堅持同行,梅蘭竹菊四劍隨在銀川公主身畔護衛。
  虛竹笑道:“好極,好極!我親自去陪她過來,自己兄弟,早該廝見了,這幾天忙著傳功,竟把這件大事給忘了。”向四女來路快步奔去。蕭峰笑道:“二弟他夫妻二人相互間客氣得很。”阿紫也笑道:“小和尚跟老婆是相敬如賓!”
  只見虛竹趕了壹輛騾車過來,車中先走出壹名綠衣宮女,段譽認得便是在西夏皇宮中接見賓客的那個十分怕羞的宮女。她搬過壹只鋪著紅氈的踏腳小凳,放在車前。只聽得車中環佩聲響,跨出壹位衣飾華貴、臉垂面幕的貴婦人來,向蕭峰、段譽盈盈拜倒,說道:“小妹西夏李氏,拜見大哥、三弟。”蕭峰和段譽忙跪倒還禮,連稱:“不敢當,二嫂請起。”
  貴婦人站起身來,那宮女從車中取出壹張錦凳放好,貴婦人又彎腰為禮,這才坐下,款款說道:“先前承蒙大哥、三弟駕臨興州,陪我夫郎前來求親,得締良緣,小妹感激不盡。”
  蕭峰道:“二弟妹不必多禮。這次妳陪同二弟前來南京,救我脫險,我更十分感激。咱們是情同骨肉的兄弟,不管是妳幫了我,還是我幫了妳,都是該的。”
  貴婦人道:“大哥說得豪爽,壹切原是理所當然。小妹姓李,閨名叫做清露。大家既是自己人,該當說與大哥、三弟知道。幾時請大哥、三弟到靈鷲宮來大飲三日三晚,小妹給大哥、三弟斟酒,那時自當揭去面幕相見。此刻人多,小妹面嫩,怕見生人,請恕不揭面幕了。”
  阿紫搶著道:“二嫂,到了靈鷲宮,妳除下面幕,我也要瞧的。人人都說妳花容月貌,世間無雙,世上就只小和尚壹個兒見到,太可惜了!”李清露微笑道:“我遠沒妹子好看,妳才是花容月貌呢。”阿紫扁扁嘴道:“假的!”
  李清露轉頭向段譽道:“三弟,妳二哥說道,他曾答允過令尊大人,幫妳來西夏求親,然而他跟我先前本就相識,那是命中註定的姻緣,妳雖顧全結義之情,毫不見怪,但他終是好生不安。三弟,聽說妳有位意中人王姑娘,才貌勝我十倍。這位王姑娘,說起來還是我的表妹。”
  段譽長長嘆了口氣,說道:“這世界上,什麽親戚都撞在壹起啦!王姑娘是我爹爹的女兒,是我的妹子,就跟阿紫壹樣……”阿紫笑道:“小哥哥,幸好我沒愛上妳,妳也沒愛上我!”
  李清露道:“我們本是鮮卑跖跋人,原來姓元,姓李是唐朝皇帝的賜姓,到了宋朝,卻改為賜姓趙了。因此我祖父、祖母雖然都姓李,卻可結親。三弟,妳身邊沒個合適的人服侍,我跟妳二哥商量了,我這個小宮女,叫做‘曉蕾’。”說著伸出纖纖素手,指向那綠衣宮女,又道:“從小跟著我,琴棋書畫都會,也會壹點兒武功。她為人溫柔賢慧,忠誠可靠,我壹直待她如自己妹子壹樣,以後就讓她跟著妳了。”
  曉蕾聽到壹半,便已滿臉通紅,提起衣袖遮住了臉。
  段譽拜倒叩頭,說道:“多謝二哥二嫂,只不知曉蕾姑娘是否舍得離開妳們?”
  李清露道:“三弟快請起。我們只求她向妳補報,否則內心有愧。”段譽道:“曉蕾姑娘要是不棄,願隨我去大理,我就封她為郡主娘娘,也是我的妹子。”李清露笑道:“曉蕾是給妳做妃子的,妳怎麽不要?”段譽笑道:“能做妃子,我自然求之不得,但總要她真心情願才成。要是她瞧中了我們大理國哪壹位王公貴官、少年英雄,我就招他為郡馬,不用問三個問題,讓他們拜天、拜地、拜哥哥,就成了親。”
  李清露知他說的是當日問三件事的往事,臉也紅了,笑道:“曉蕾,妳這個哥哥,人品英俊瀟灑,性格文雅和順,今後妳壹心壹意跟著他吧。”曉蕾低垂了頭,說道:“公主,妳待我恩重如山,妳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李清露笑吟吟地瞧著二人,忽然想起壹事,俯身到虛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虛竹連連點頭,說道:“好極,好極!不知她們肯不肯?”李清露道:“主人有命,她們不聽嗎?”
  虛竹點點頭,說道:“梅蘭竹菊四位姊姊,妳們從前服侍童姥,有很大功勞,此後轉而服侍我,不過以前我是個小和尚,現今我有了老婆。在靈鷲宮裏,除了我之外,上上下下不是老大娘,就是小姑娘,妳們年紀慢慢大了,將來總得配個夫郎才是啊。”
  四女齊聲笑道:“主人,我們四姊妹都嫁了妳做小老婆吧!”虛竹忙連連搖手,說道:“不成,不成!人貴知足,不可妄起貪念。貪嗔癡是為三毒,貪為三毒之首,務必去除。我早已有了人間第壹、世上無雙的好老婆,決不能再娶第二個了。”
  四女齊道:“主人,那我們怎麽辦啊?偈諦偈諦,波羅僧偈諦!阿彌陀佛!”
  蕭峰等見四女頑皮胡鬧,虛竹沒法管治,盡皆好笑。
  李清露道:“四個女孩兒,不可對主人無禮!”四女壹聽,便不敢再鬧了,齊聲應道:“是。”李清露道:“我跟妳們主人商量過了,決定把妳們也送給段三哥,他如喜歡妳們美麗可愛,就壹二三四,封了妳們做四位嬪妃娘娘,要是他討厭妳們頑皮胡鬧,就壹二三四,把妳們關入天牢,關他個十七廿八年才放!”
  段譽忙道:“這……這四位姑娘天真爛漫,天牢是決計舍不得關的,嬪妃也不敢封,我就壹二三四,封她們為四位郡主娘娘。梅郡主、蘭郡主、竹郡主、菊郡主,哪壹天妳們想嫁了,只須跟做哥哥的說壹聲,做哥哥的即刻飛鴿傳書,送來縹緲峰靈鷲宮,請二哥二嫂定奪,兩位如說‘很好’,兄弟就全副嫁妝,吹吹打打送她成親。”
  虛竹和李清露還沒回答,四女已同聲說道:“皇上哥哥,妳說過決不關我們進天牢,是不是?”段譽道:“是啊。”四女道:“君無戲言?”段譽伸出手掌,說道:“壹言為定。”梅劍走過去,在他手掌重重壹拍,道:“我們對妳永遠忠心不二。”蘭劍壹擊掌,道:“千秋萬載,忠於陛下……哥哥。”竹劍與菊劍也依次和他擊掌,壹個說:“只有小小胡鬧!”壹個說:“決不違旨犯法!”
  蕭峰等見段譽又收了四個義妹,笑吟吟地壹齊鼓掌慶賀。四女嘻嘻哈哈地圍在段譽身邊胡說八道,又將曉蕾拉了過來,曉蕾紅著臉,只微笑不語。
  段譽見虛竹雖得美滿姻緣,神色間總有郁郁之意,走近身去,說道:“二哥,多謝妳送了五位美麗可愛的妹子給我。妳既娶得這位世上無雙、人間第壹的二嫂,怎麽仍不開心,是為了妳去世的父母而傷心麽?”虛竹道:“色無常,有生必有死。父母去世,我雖傷心,倒也沒想不開。我心裏雖不開心,是因為終究做不成和尚。”
  段譽道:“二哥,我的佛法修為遠不如妳。我說壹段大乘經《維摩詰說說經》,請妳指教:如來佛知道維摩詰生了病,派兒子羅睺羅去探病。羅睺羅說自己不配去,因為是釋迦牟尼的兒子,本該繼承做國王,但他舍棄王位而出家為僧,有人問他是什麽原因,他便講述出家的利益和功德。維摩詰認為他講得不對,因為在有為法的範圍中,可以分別有利無利,有功德無功德,但出家屬於無為法。《維摩詰說說經》中雲:‘時維摩詰來謂我言:“唯,羅睺羅,不應說出家功德之利。所以者何?無利無功德,是為出家。有為法者,可說有利有功德。夫出家者,為無為法。無為法中,無利無功德。羅睺羅,出家者,無彼無此,亦無中間……”’
  “二哥,維摩詰居士是不出家的大居士,他勤修佛道,比出家的舍利弗、大目犍連、須菩提、富樓那、摩訶迦旃延、阿那律、優波離、阿難、大迦葉等等所有如來佛的大弟子,對正法更加通達,如來佛也認為如此。這些大弟子個個對他十分佩服,羅睺羅說:‘維摩詰言:然!汝等便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
  虛竹沈思片刻,說道:“三弟說得對,只要心存佛教,向慕正法,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學習佛法,須當圓融。拘泥不化,乃我天性中的大病!”說著滿臉喜容,向段譽拜倒。段譽忙跪下還禮。
  菊劍拍手笑道:“哈哈,我們的皇上哥哥,比小和尚還更加老和尚。”李清露向她白了壹眼,斥道:“不可胡說!”菊劍與梅蘭竹三劍壹齊伸伸舌頭,不敢說了。
  當下李清露和蕭峰、段譽告別,登車退回,與靈鷲宮九天九部諸女相聚。曉蕾與四劍在車子旁護送。
  
  這壹日過了蔚州靈丘,埋鍋造飯。範驊沿途伏下壹批批豪士,扼守險要的所在,斷橋阻路,以延緩遼兵的追擊。
  到第三日上,忽見東邊狼煙沖天而起,那是遼兵追來的訊號。群雄都心頭壹凜,有些少年豪傑便欲回頭,相助留下伏擊的小隊,卻為玄渡、範驊等喝住。
  這日晚間,群豪在壹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人大聲驚呼。群豪壹驚而醒,只見北方燒紅了半邊天,蕭峰和範驊對瞧壹眼,心下均隱隱感到不吉。範驊低聲問道:“蕭大王,妳瞧是不是遼軍繞道前來夾攻?”蕭峰點了點頭。範驊道:“這壹場大火,不知燒了多少民居,唉!”蕭峰不願說耶律洪基的壞話,卻知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個敗仗,心下不忿,壹口怒氣,全發泄在無辜百姓身上,這壹路領軍西來,定是見人殺人,見屋燒屋。
  大火直燒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見南邊也燒起了火頭。烈日下不見火焰,濃煙卻直沖霄漢。
  玄渡本來領人在前,見到南邊燒起了大火,靶馬候在道旁,等蕭峰來到,問道:“喬幫主,遼軍分三路來攻,妳說這雁門關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不斷向雁門關報訊,但關上統帥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難抗契丹的鐵騎。”蕭峰無言以對。玄渡又道:“看來女真人倒能對付得了遼兵,將來大宋如和女真人聯手,南北夾攻,或許能令契丹鐵騎不敢南下。”
  蕭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設法和女真人聯系,但想自己實是契丹人,如何能勾結外敵來攻打本國,突然問道:“玄渡大師,我爹爹在寶剎可好?”玄渡壹怔,道:“令尊皈依三寶,在少林後院清修,咱們這次到南京來,也沒知會令尊,以免激動他的塵心。”蕭峰道:“我真想見見爹爹,問他壹句話。”玄渡嗯的壹聲。
  蕭峰道:“我想請問他老人家:倘若遼兵前來攻打少林寺,他卻怎生處置?”玄渡道:“那自是奮起殺敵,護寺護法,更有何疑?”蕭峰道:“然而我爹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為了漢人,去殺契丹人?”玄渡沈吟道:“棄暗投明,可敬可佩!”
  蕭峰道:“大師是漢人,只道漢為明,契丹為暗。我契丹人卻說大遼為明,大宋為暗。想我契丹祖先為羯人所殘殺,為鮮卑人所脅迫,東逃西竄,苦不堪言。大唐之時,妳們漢人武功極盛,不知殺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擄了我契丹多少婦女,現今妳們漢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過來攻殺妳們。如此殺來殺去,不知何日方了?”
  玄渡默然,隔了半晌,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段譽策馬走近,聽到二人下半截的說話,喟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巳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鳥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枝樹。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蕭峰贊道:“‘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賢弟,妳作得好詩。”段譽道:“這不是我作的,是唐朝大詩人李白的詩篇。”
  蕭峰道:“我在此地之時,常聽族人唱壹首歌。”當即高聲而唱:“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他中氣充沛,歌聲遠遠傳了出去,但歌中充滿了哀傷淒涼之意。
  段譽點頭道:“這是匈奴人的歌,當年漢武帝大伐匈奴,搶奪了大片地方,匈奴人慘傷困苦,想不到這歌直傳到今日。”蕭峰道:“我契丹祖先,當年和匈奴乃是同族,和當時匈奴人壹般苦楚。”
  玄渡嘆了口氣,說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將軍們都信奉佛法,以慈悲為懷,那時才不再有征戰殺伐的慘事。”蕭峰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這等太平世界。”
  壹行人續向西行,這壹日過了代州的繁畤,眼見東南北三方都有火光,晝夜不息,遼軍壹路燒殺而來。群雄心下均感憤怒,不住叫罵,要和遼軍決壹死戰。
  範驊道:“遼軍越追越近,咱們終將退無可退,依兄弟之見,咱們不如四下分散,叫遼軍不知向哪裏去追才是。”
  吳長風大聲道:“那不是認輸了嗎?範司馬,妳別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勝也好,敗也好,咱們總得與遼狗拚個妳死我活。”
  正說之間,突然颼的壹聲,壹枝羽箭從東南角上射來,壹名丐幫弟子中箭倒地。跟著山後壹隊遼兵大聲吶喊,撲了出來。原來這隊遼兵從間道來攻,越過了斷後的群豪。這壹支突襲的遼軍約有五百余人。吳長風大叫:“殺啊!”當先沖去。群豪跟著沖殺,奮勇爭先。群豪人數既較這小隊遼軍為多,武藝又遠為高強,砍瓜切菜般圍攻遼兵,只小半個時辰,將五百余名遼兵殺得幹幹凈凈。有十余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嶺逃走,也都給中原群豪中輕功高明之士,追上去壹壹殺死。
  群豪打了個勝仗,歡呼吶喊,人心大振。範驊卻悄悄對玄渡、虛竹、段譽等人說道:“咱們所殲的只是遼軍壹小隊,這壹仗既接上了,第二批遼軍跟著便來。咱們快向西退!”
  話聲未了,只聽得東邊轟隆隆、轟隆隆之聲大作。群豪壹齊轉頭向東望去,但見塵土飛起,如烏雲般遮住了半邊天,霎時之間,群豪面面相覷,默不作聲。但聽得轟隆隆、轟隆隆悶雷般的聲音遠遠響著,顯是大隊遼軍奔馳而來,從聲音中聽來不知有多少萬人馬。江湖上的兇殺鬥毆,群豪見得多了,但如此大軍馳驅卻是聞所未聞,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戰,這壹次遼軍的規模又不知大了多少倍。各人雖都是膽氣豪壯之輩,陡然間遇到這般天地為之變色的軍威,卻也忍不住心驚肉跳,滿手冷汗。
  範驊叫道:“眾位兄弟,敵人勢大,枉死無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今日暫且避讓,日後再行反擊。”群豪紛紛上馬,向西急馳,但聽得那轟隆隆的聲音,在身後老是響個不停。
  這壹晚各人不再歇宿,見離雁門關漸近。群豪催騎疾行,知道只要壹進關門,扼險而守,敵軍雖眾,破關卻不容易。壹路上馬匹紛紛倒斃,有的展開輕功步行,有的便兩人壹騎。行到天明,離雁門關已不過十余裏地,眾人都放下了心,下馬牽韁,緩緩而行,好讓牲口回力。但身後轟隆隆、轟隆隆的萬馬奔騰之聲,卻也更加響了。
  蕭峰下嶺到山側,猛然間看到壹塊大巖,心中壹凜:“當年玄慈方丈、汪幫主等率領中原豪傑,伏擊我爹爹,殺死了我母親和不少契丹武士,便是在此。”側頭只見壹片山壁上斧鑿的印痕宛然可見,正是玄慈將蕭遠山所留字跡削去之處。
  蕭峰緩緩回頭,見到石壁旁壹株花樹,耳中似乎聽到了阿朱當年躲在樹後的聲音:“喬大爺,妳再打下去,這座山峰也要給妳擊倒了。”他壹呆,阿朱情致殷殷的幾句話,清清楚楚地在他腦海中響起:“我在這裏已等了妳五日五夜,我只怕妳不能來。妳……妳果然來了,謝謝老天爺保祜,妳終於安然無恙。”
  蕭峰熱淚盈眶,走近摩挲樹幹,那樹比之當日與阿朱相會時已高了不少。壹時間傷心欲絕,渾忘了身外之事。
  忽聽得阿紫叫道:“姊夫,快退!快退!”阿紫奔近身來,拉住蕭峰衣袖。
  蕭峰擡頭遠遠望去,只見東面、北面、南面三方,遼軍長矛的矛頭猶如樹林般刺向天空,竟然已經合圍。蕭峰點了點頭,道:“好,咱們退入雁門關再說。”
  這時群豪都已聚在雁門關前。蕭峰和阿紫並騎來到關口,關門卻兀自緊閉。壹名宋軍軍官站在關門城頭,朗聲說道:“奉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將令:爾等既是中原百姓,原可入關,但不知是不是勾結遼軍的奸細,因此各人拋下軍器,待我軍壹壹搜檢。身上如不藏軍器者,張將軍開恩,放爾等入關。”
  此言壹出,群豪登時大嘩。有的說:“我等千裏奔馳,奮力抵抗遼兵,怎可懷疑我等是奸細?”有的道:“我們攜帶軍器是為了助將軍抗遼,倘若失去趁手兵器,如何對遼軍打仗?”更有性子粗暴之人叫罵:“他媽的,不放我們進關麽?大夥兒攻進去!”
  玄渡急忙制止,向那軍官道:“相煩稟報張將軍知道:我們都是忠義為國的大宋百姓,先前便是我們派人前來稟報遼軍來攻的。敵軍轉眼即至,再要搜檢什麽的,耽誤了時刻,那時再開關便危險了。”
  那軍官已聽了人叢中的叫罵之聲,又見許多人穿著奇形怪狀的衣飾,不類中土人士,說道:“老和尚,妳說妳們都是中土良民,我瞧有許多不是中國人吧?好!我就網開壹面,大宋良民可以進關,不是大宋子民,可不得進關。”
  群豪面面相覷,無不憤怒。段譽的部屬是大理國臣民,虛竹的部屬更是各族人氏都有,或西域、或西夏、或吐蕃、或高麗,若只大宋臣民方得進關,那麽大理國、靈鷲宮兩路人馬,大部份都不能進去了。
  玄渡說道:“將軍明鑒:我們這裏有許多同伴,有的是大理人,有的是西夏人,都跟我們聯手抗擊遼兵,都是朋友,何分是宋人不宋人?”這次段譽率部北上,嚴守秘密,決不泄露是壹國之主的身份,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或擄之作為人質,兼之大理與遼國相隔雖遠,卻也不願公然與之為敵,是以玄渡並不提及關下有大理國極重要人物。
  那軍官怫然道:“雁門關乃大宋北門鎖鑰,是何等要緊所在?遼兵大隊人馬轉眼即到,我若隨便開關,給遼兵沖了進來,這天大禍事誰能擔當?”
  吳長風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妳少啰唆幾句,早些開了關,豈不是什麽事也沒有了?”那軍官怒道:“妳這老叫化,本官面前哪有妳說話的余地?”他右手壹場,城垛上登時出現了千余名弓箭手,彎弓搭箭,對準城下。那軍官喝道:“快快退開,若再在這裏擾亂軍心,可要放箭了。”玄渡長嘆壹聲,不知如何是好。
  雁門關兩側雙峰夾峙,高聳入雲,這關所以名為“雁門”,意思說鴻雁南飛之時,也須從雙峰之間通過,以喻地勢之險。群豪中雖不乏輕功高強之士,盡可翻山越嶺而走,但其余人眾難逾天險,不免要為遼軍聚殲於關下了。
  遼軍限於山勢,東西兩路漸漸收縮,都從正面壓境而來。但除了馬蹄聲、鐵甲聲、大風吹旗聲外,卻無半點人聲喧嘩,的是軍紀嚴整的精銳之師。壹隊隊遼軍逼關為陣,馳到弩箭將及之處,便即退住。壹眼望去,東西北三方旌旗招展,不知有多少人馬。
  蕭峰朗聲叫道:“眾位請各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動,待在下與遼帝分說。”單騎縱馬而出。他雙手高舉過頂,示意手中並無兵刃弓箭,大聲叫道:“大遼國皇帝陛下,臣南院大王蕭峰有幾句話向妳稟告,請妳出來。”他這幾句話鼓足內力,聲音遠遠傳了出去。遼軍十余萬將士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變色。
  
  過得半晌,猛聽得遼軍陣中鼓角聲大作,千軍萬馬如波浪般向兩側分開,八名騎士執著迎風招展的八面金黃色大旗,馳出陣來。其後壹隊隊長矛手、刀斧手、弓箭手、盾牌手疾奔而前,分列兩旁,接著是十名錦袍鐵甲的大將簇擁著耶律洪基出陣。
  遼軍大呼:“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震四野,山谷鳴響。
  關上宋軍見到敵人如此軍威,無不栗然。
  耶律洪基右手寶刀高舉,遼軍立時肅靜,除了偶有戰馬嘶鳴,更無半點聲息。耶律洪基放下寶刀,大聲笑道:“蕭大王,妳說要引遼軍入關,怎麽關門還不大開?”
  此言壹出,關上通譯便傳給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聽了。關上宋軍立時大噪,指著蕭峰指手畫腳地大罵。
  蕭峰知耶律洪基這話是行使反間計,要使宋兵不敢開關放自己入內,心中微微壹酸,當即下馬,走上幾步,說道:“陛下,臣蕭峰有負厚恩,重勞禦駕親臨,死罪,死罪。”說著便跪倒在地。
  突然兩個人影從旁掠過,當真如閃電壹般,猛向耶律洪基欺了過去,正是虛竹和段譽。他二人見情勢不對,情知今日之事,唯有擒住遼帝作為要脅,才能保持大夥周全,壹打手勢,便分從左右搶去。
  耶律洪基出陣之時,原已防到蕭峰重施當年在陣上擒殺楚王父子的故伎,早有戒備。親軍指揮使壹聲吆喝,三百名盾牌手立時聚攏,三百面盾牌猶如壹堵城墻,擋在遼帝面前。長矛手、刀斧手又密密層層地排在盾牌之前。
  這時虛竹既得天山童姥的真傳,又練了靈鷲宮石壁上武學的秘奧,武功之高,實已到了隨心所欲、無往而不利的地步,而段譽在得到鳩摩智的畢生修為後,內力之強,亦是震古鑠今,他那“淩波微步”施展開來,遼軍將士如何阻攔得住?
  段譽東壹晃、西壹斜,便如遊魚壹般,從長矛手、刀斧手間相距不逾壹尺的縫隙之中硬生生地擠了過去。眾遼兵挺長矛攢刺,因相互擠得太近,非但傷不到段譽,兵刃多半招呼在自己人身上。
  虛竹雙手連伸,抓住遼兵的胸口背心,不住擲出陣來,壹面向耶律洪基靠近。兩員大將縱馬沖上,雙槍齊至,向虛竹胸腹刺到。虛竹忽然躍起,雙足分落二將槍頭。兩員遼將齊聲大喝,抖動槍桿,要將虛竹身子震落。虛竹乘著雙槍抖動之勢,飛身躍起,半空中便向耶律洪基頭頂撲落。
  壹如遊魚之滑,壹如飛鳥之捷,兩人雙雙攻到。耶律洪基大驚,提起寶刀,疾向身在半空的虛竹砍去。
  虛竹左手手掌探,已搭住耶律洪基寶刀刀背,乘勢滑落,手掌翻處,抓住了他右腕。便在此時,段譽也從人叢中鉆將出來,抓住了耶律洪基左肩。兩人齊聲喝道:“走吧!”將耶律洪基魁偉的身子從馬背上提落,轉身急奔。
  四下裏遼將遼兵見皇帝落入敵手,大驚狂呼。幾十名親兵奮不顧身地撲上來想救皇帝,都給虛竹飛足踢開。
  二人擒住遼帝,心中大喜,突見蕭峰飛身趕來,齊聲叫道:“大哥!”不料蕭峰雙掌疾發,呼呼兩聲,分襲二人。二人都大吃壹驚,見掌力襲來,只得舉掌擋架,砰砰兩聲,四掌相撞,掌風激蕩,蕭峰向前壹沖,已乘勢將耶律洪基拉了過去。
  這時遼軍和中原群豪分從南北湧上,壹邊想搶回皇帝,壹邊要做蕭峰、段譽、虛竹三人的接應。
  蕭峰大聲叫道:“誰都別動,我自有話對大遼皇帝稟告。”遼軍和群豪登時停了腳步,雙方只遠遠吶喊,不敢沖殺上來,更不敢放箭。
  虛竹和段譽也退開三步,分站耶律洪基身後,防他逃回陣中,並阻契丹高手前來相救。梅蘭竹菊四姝站在段譽身後,各挺長劍,以擋敵人射來的冷箭。
  這時耶律洪基臉上已沒半點血色,心想:“這蕭峰的性子甚是剛烈,我將他囚於獅籠之中,折辱得他好生厲害。此刻既落在他手中,他定要盡情報復,再也不肯饒我性命了。”卻聽蕭峰道:“陛下,這兩位是我的結義兄弟,不會傷害於妳,妳可放心。”耶律洪基哼了壹聲,回頭向虛竹看了壹眼,又向段譽看了壹眼。
  蕭峰道:“我這個二弟虛竹子,乃靈鷲宮主人,三弟是大理國段王子。臣也曾向陛下說起過。”耶律洪基點了點頭,說道:“果然了得!”
  蕭峰道:“我們立時便請陛下回陣,只是想求陛下賞賜。”
  耶律洪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天下哪有這樣的便宜事?啊,是了,蕭峰已回心轉意,求我封他三人為官。”登時滿面笑容,說道:“妳們有何求懇,我無有不允。”他本來語音發顫,這兩句話中卻又有了皇帝的尊嚴。
  蕭峰道:“陛下已是我兩個兄弟的俘虜,照咱們契丹人的規矩,陛下須得以彩物自贖才是。”耶律洪基眉頭微皺,問道:“要什麽?”蕭峰道:“微臣鬥膽代兩個兄弟開口,要陛下金口壹諾。”耶律洪基哈哈壹笑,說道:“普天之下,我當真拿不出的物事卻也不多,妳盡管獅子大開口便了。”
  蕭峰朗聲道:“是要陛下答允立即退兵,終陛下壹生,不許遼軍壹兵壹卒越宋遼疆界。”
  段譽登時大喜,心想:“遼軍不逾宋遼邊界,便不能插翅來犯我大理了。”忙道:“正是,妳答允了這句話,我們立即放妳回去。”轉念壹想:“擒到遼帝,二哥出力比我更多,卻不知他有何求?”向虛竹道:“二哥,妳要契丹皇帝什麽東西贖身?”虛竹搖頭道:“我也只要這壹句話。”
  耶律洪基臉色甚是陰森,沈聲道:“妳們膽敢脅迫於我?我若不允呢?”
  蕭峰朗聲道:“那麽臣便和陛下同歸於盡。咱二人當年結義,也曾有過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耶律洪基壹凜,尋思:“這蕭峰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向來說話壹是壹,二是二,我若不答允,只怕要真的向我出手冒犯。死於這莽夫之手,可大大的不值得。”哈哈壹笑,朗聲道:“以我耶律洪基壹命,換得宋遼兩國數十年平安。好兄弟,妳可把我的性命瞧得挺貴重哪!”
  蕭峰道:“陛下乃大遼之主。普天之下,豈有比陛下更貴重的?”
  耶律洪基又是壹笑,道:“如此說來,當年女真人向我要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眼界忒也淺了?”蕭峰略壹躬身,不再答話。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見手下將士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無論如何不能救自己脫險,權衡輕重,世上更無比性命更貴重的事物,當即從箭壺中抽出壹枝雕翎狼牙箭,雙手壹彎,啪的壹聲,折為兩段,投在地下,說道:“答允妳了。”
  蕭峰躬身道:“多謝陛下。”
  耶律洪基轉過身來,舉步欲行,卻見虛竹和段譽四目炯炯地瞧著自己,並無讓路之意,回頭再向蕭峰瞧去,見他也默不作聲,登時會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食言,當即拔出寶刀,高舉過頂,大聲說道:“大遼三軍聽令。”
  遼軍中鼓聲擂起,壹通鼓罷,立時止歇。
  耶律洪基說道:“大軍北歸,南征之舉作罷。”他頓了頓,又大聲叫道:“於我壹生之中,不許我大遼國壹兵壹卒,侵犯大宋邊界。”說罷,寶刀壹落,遼軍中又擂起鼓來。
  蕭峰右手拾起地下斷箭,高高舉起,運足內力,大聲說道:“我是遼國南院大王蕭峰,奉陛下聖旨宣示:陛下恩德天高地厚,折箭為誓,下旨終生不準大遼國壹兵壹卒侵犯大宋邊界。”他內力充沛,這壹下提聲宣示,關上關下十余萬兵將盡皆聽聞。他見耶律洪基並無不同言語,便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陣。”
  虛竹和段譽往兩旁壹讓,繞到蕭峰身後。
  耶律洪基又驚又喜,又是慚愧,雖急欲身離險境,卻不願在蕭峰和遼軍之前示弱,當下強自鎮靜,緩步走回本陣。
  遼軍中數十名親兵飛騎馳出,搶來迎接。耶律洪基初時腳步尚緩,但禁不住越走越快,只覺雙腿無力,幾欲跌倒,雙手發顫,額頭汗水更涔涔而下。待得侍衛馳到身前,滾鞍下馬而將坐騎牽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全身發軟,左腳踏入腳鐙,卻翻不上鞍去。兩名侍衛扶住他後腰和臀部,用力托舉,耶律洪基這才上馬。
  眾遼軍見皇帝無恙歸來,大聲歡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時雁門關上的宋軍、關下的群豪聽到遼帝下令退兵,並說終他壹生不許遼軍壹兵壹卒犯界,也是歡聲雷動。眾人均知契丹人雖兇殘好殺,但向來極為守信,與大宋之間有何交往,極少背約食言,當年宋遼兩國締結“澶淵之盟”,雙方迄今信守,何況遼帝在兩軍陣前親口頒令,遼國南院大王接旨復述,兩軍人人聽見。倘若日後反悔,大遼舉國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這皇帝之位都怕坐不安穩。
  耶律洪基臉色陰郁,心想我這次為蕭峰這廝所脅,許下如此重大諾言,方得脫身以歸,實是丟盡顏面,大損國威。可是從遼軍將士歡呼萬歲聲中聽來,眾軍擁戴之情卻又似出自至誠。他眼光從眾士卒臉上緩緩掠過,見壹個個容光煥發,盡皆欣悅。
  眾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師,回家與父母妻兒團聚,既無萬裏征戰之苦,又無葬身異域之險,自皆大喜過望。契丹人雖驍勇善戰,但兵兇戰危,誰都難保不死,得能免去這場戰禍,除了少數想在征戰中升官發財的悍將之外,盡都歡喜。
  耶律洪基心中壹凜:“原來我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揮軍南征,卻也未必便能壹戰而克。”又想:“那些女真蠻子大是可惡,留在契丹背後,實是心腹大患。我派兵去將這些蠻子掃蕩了再說。”舉起寶刀,高聲下旨:“北院大王傳令下去,後隊變前隊,班師南京!”
  軍中皮鼓號角響起,傳下禦旨,但聽得歡呼之聲,從近處越傳越遠。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見蕭峰仍壹動不動地站在當地。耶律洪基冷笑壹聲,朗聲道:“蕭大王,妳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祿,指日可待!”
  蕭峰大聲道:“陛下,蕭峰是契丹人,曾與陛下義結金蘭,今日威迫陛下,成為契丹的大罪人,既不忠,又不義,此後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舉起右手中的兩截斷箭,內功運處,右臂回戳,噗的壹聲,插入了自己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壹聲驚呼,縱馬上前幾步,但隨即又勒馬停步。
  段譽和虛竹只嚇得魂飛魄散,雙雙搶近,齊叫:“大哥,大哥!”卻見兩截斷箭插正了心臟,蕭峰雙目緊閉,已然氣絕。
  虛竹忙撕開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臟,再難挽救,只見他胸口肌膚上刺著壹個青郁郁的狼頭,張口露齒,神情猙獰。虛竹和段譽放聲大哭,拜倒於地。
  丐幫中群丐壹齊擁上,團團拜伏。吳長風捶胸叫道:“喬幫主,妳雖是契丹人,卻比我們這些不成器的漢人英雄萬倍!”
  中原群豪壹個個圍攏,許多人低聲議論:“喬幫主果真是契丹人嗎?那麽他為什麽反來幫助大宋?看來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傑。”
  “他自幼在咱們漢人中間長大,學到了漢人大仁大義。”
  “兩國罷兵,他成了排難解紛的大功臣,卻用不著自尋短見啊。”
  “他雖於大宋有功,在遼國卻成了叛國助敵的賣國反賊。他這是畏罪自殺。”
  “什麽畏不畏的?喬幫主這樣的大英雄,天下還有什麽事要畏懼?”
  耶律洪基見蕭峰自盡,心下壹片茫然:“他到底對我大遼是有功還是有過?他苦苦勸我不可伐宋,到底是為了宋人還是為了契丹?他和我結義為兄弟,始終對我忠心耿耿,今日自盡於雁門關前,當然決不是貪圖南朝的功名富貴,那……那卻又為了什麽?”他搖了搖頭,微微苦笑,拉轉馬頭,從遼軍陣中穿了過去。
  蹄聲響動,遼軍千乘萬騎又向北行。眾將士不住回頭,望向地下蕭峰的屍體。
  只聽得鳴聲哇哇,壹群鴻雁越過眾軍的頭頂,從夾峙的雙峰之間,從雁門關上空飛行向南。
  遼軍漸去漸遠,蹄聲隱隱,又化作了山後的悶雷。
  
  虛竹、段譽等壹幹人站在蕭峰的遺體之旁,有的放聲號哭,有的默默垂淚。
  忽聽得壹個少女的聲音尖聲叫道:“走開,走開!大家都走開。妳們害死了我姊夫,在這裏假惺惺地灑幾點眼淚,有什麽用?”她壹面說,壹面伸手猛力推開眾人,正是阿紫。虛竹等自不和她壹般見識,給她壹推,都讓了開去。
  阿紫凝視著蕭峰的屍體,怔怔地瞧了半晌,柔聲說道:“姊夫,這些都是壞人,妳別理睬他們,只有阿紫,才真正地待妳好。”說著俯身下去,抱起蕭峰屍身。蕭峰身子長大,上半身為她抱著,兩腳仍垂在地下。阿紫又道:“姊夫,妳現下才真的乖了,我抱著妳,妳也不推開我。是啊,要這樣才好。”
  虛竹和段譽對望了壹眼,均想:“她傷心過度,有些神智失常了。”段譽垂淚道:“小妹,蕭大哥慷慨就義,普惠世人,妳……妳……”走上幾步,去接抱蕭峰的屍體。
  阿紫厲聲道:“妳別來搶我姊夫,他是我的,誰也不能動。”
  段譽回過頭來,向梅劍使個眼色。梅劍與蘭劍會意,走到阿紫身畔,輕輕道:“段姑娘,蕭大俠逝世,咱們商量怎地給他安葬……”
  突然阿紫尖聲大叫,梅劍與蘭劍嚇了壹跳,退開兩步。阿紫叫道:“走開,走開!妳再走近壹步,我先殺了妳們。”梅劍與蘭劍皺了眉頭,向段譽搖了搖頭。
  忽聽得關門左側的群山中有人長聲叫道:“阿紫,阿紫,我聽到妳聲音了,妳在哪裏?妳在哪裏?”叫聲淒厲,許多人認得是做過丐幫幫主、化名為莊聚賢的遊坦之。
  各人轉過頭向叫聲來處望去,只見遊坦之雙目成了兩個黑洞,雙手分持竹杖,左杖探路,右杖搭在壹個中年漢子的肩頭上,從山坳裏轉了出來。那中年漢子卻是留守靈鷲宮的烏老大。但見他臉容憔悴,衣衫破爛,壹副無可奈何的神情,虛竹等登時明白,遊坦之是逼著他領路來尋阿紫,壹路之上,想必烏老大吃了不少苦頭。
  阿紫怒道:“妳來幹什麽?我不要見妳,我不要見妳。”
  遊坦之喜道:“啊,妳果然在這裏,我聽見妳聲音了,終於找到妳了!”右杖上運勁壹推,烏老大不由自主地向前飛奔。兩人來得好快,頃刻之間,便已到了阿紫身邊。
  虛竹和段譽等正無法可施,見遊坦之到來,心想此人甘願以雙目送給阿紫,和她淵源極深,或可勸得她明白,便又退開了幾步,不打擾他二人說話。
  遊坦之道:“阿紫姑娘,妳很好吧?沒人欺侮姑娘吧?”壹張醜臉之上,現出了又是喜悅、又是關切的神色。阿紫道:“有人欺侮我了,妳怎麽辦?”遊坦之忙道:“是誰得罪了姑娘?姑娘快跟我說,我去跟他拼命。”阿紫冷笑壹聲,指著身邊眾人,說道:“他們個個都欺侮了我,妳壹古腦兒將他們都殺了吧!”
  遊坦之道:“是。”問烏老大道:“老烏,是些什麽人得罪了姑娘?”烏老大道:“人多得很,妳殺不了的。”遊坦之道:“殺不了也要殺,誰叫他們得罪了阿紫姑娘。”
  阿紫怒道:“我現下和姊夫在壹起,此後永遠不會分離了。妳給我走得遠遠的,我再也不要見妳。”遊坦之傷心欲絕,說道:“妳……妳再也不要見我……”
  阿紫高聲道:“啊,是了,我的眼睛是妳給我的。姊夫說我欠了妳恩情,要我好好待妳。我可偏不喜歡。”驀地右手伸出,往自己眼中插落,竟將兩顆眼珠子挖了出來,用力向遊坦之擲去,叫道:“還妳,還妳!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欠妳什麽了。免得我姊夫老是逼我,要我跟妳在壹起。”
  遊坦之雖不能視物,但聽到身周眾人齊聲驚呼,聲音中帶著惶懼,也知是發生了慘禍奇變,嘶聲叫道:“阿紫姑娘,阿紫姑娘!”
  阿紫抱著蕭峰的屍身,柔聲說道:“姊夫,咱們再也不欠別人什麽了。我壹直想妳永遠和我在壹起,今日總算如了我心願。”說著抱著蕭峰,邁步便行。
  群豪見她眼眶中鮮血流出,掠過她雪白的臉龐,人人心下驚怖,見她走來,便都讓開幾步。只見她筆直向前走去,漸漸走近山邊深谷。眾人都叫了起來:“停步,停步!前面是深谷!”
  段譽飛步追來,叫道:“小妹,妳……”
  但阿紫向前直奔,突然間足下踏壹個空,竟向萬丈深谷中摔了下去。
  段譽伸手抓時,嗤的壹聲,只抓到她衣袖的壹角,突然身旁風聲勁急,有人搶過,段譽向左壹讓,只見遊坦之也向谷中摔落。段譽叫道:“啊喲!”向谷中望去,但見雲封霧鎖,不知下面究竟有多深。
  群豪站在山谷邊上,盡皆唏噓嘆息。武功較差者見到山谷旁尖石嶙峋,有如銳刀利劍,無不心驚。玄渡等年長之人,知道當年玄慈、汪幫主等在雁門關外伏擊契丹武士的故事,知蕭峰之母的屍身便葬在這深谷之中。
  
  忽聽關上鼓聲響起,那傳令軍官叫道:“奉鎮守雁門關都指揮張將軍將令:爾等既非遼國奸細,特準爾等入關,唯須安份守已,聽由安排,不得擅自行動。”
  關下群豪破口大罵:“咱們寧死也不進妳這狗官把守的關口!”“若不是狗官昏懦,蕭大俠也不致送了性命!”“大家沖進關去,殺了狗官!”眾人戟指關頭,拍手頓足地叫罵。那鎮守雁門關指揮使見群豪聲勢洶洶,急忙改傳號令,又不準眾人進關,待見群豪罵了壹陣,漸漸散去,上山繞道南歸,這才寬心。
  虛竹、段譽、吳長風等迄未死心,仍盼忽有奇跡,蕭峰竟然復活,抱了阿紫從谷中上來。各人待到深夜,不見有何動靜,當夜便在谷口露宿。
  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修下捷表,快馬送到汴梁,說道親率部下將士,血戰數日,力敵遼軍十余萬,幸陛下洪福齊天,朝中大臣指示機宜,眾將士用命,格斃遼國統軍元帥南院大王蕭峰,殺傷遼軍數千,遼主耶律洪基不逞而退。
  宋帝趙煦得表大喜,傳旨關邊,犒賞三軍,自宰相以至樞密使、指揮使以下,均各加官晉爵。趙煦自覺英明神武,遠邁太祖、太宗,連日賜宴朝臣,宮中與後妃歡慶。歌功頌德之聲,洋洋盈耳,慶祝大捷之表,源源而來。
  
  段譽與虛竹、玄渡、吳長風等群豪分手,自與木婉清、鐘靈、華赫艮、範驊、巴天石、朱丹臣,以及曉蕾、梅蘭竹菊等人南赴大理。曉蕾與梅蘭竹菊對虛竹夫婦依依不舍,灑淚而別。
  段譽等壹行自中原沿四川、吐蕃邊境南行,進入大理國境,王語嫣已和大理國的侍衛、武士候在邊界迎接。段譽說起蕭峰和阿紫的情事,眾人無不黯然神傷。壹行人徑向南行,段譽不欲驚動百姓,命眾人不換百官服色,仍作原來的行商打扮。
  段譽向王語嫣說了曉蕾及梅蘭竹菊四女的情狀來歷,王語嫣笑笑不語,過了壹會,問道:“妳二哥、二嫂給了妳這五個女孩兒,妳封誰做皇後,誰做妃子啊?”段譽微笑道:“她們都是我大理國的郡主娘娘,都是我的妹子,跟妳壹樣。”王語嫣道:“譽哥,妳仔細瞧瞧我,跟我老實說,我近來有了什麽不同?”
  段譽凝視她面容眉目,只見她嬌艷如昔,秀眉明眸、櫻唇小口,絲毫無異,說道:“妳跟我第壹天見妳時壹模壹樣。”王語嫣退開壹步,幽幽地道:“我昨天多了壹根白頭發,左邊眼角上多了壹道皺紋,妳不再留心我了,因此妳瞧不出來。我壹天老過壹天了。”段譽嘆道:“生老病死,人之大苦,世上有誰不壹天老過壹天?”
  王語嫣道:“那幾個梅蘭竹菊小妹妹,天真活潑,就像幾年前的我壹樣。”段譽道:“妳比她們美得多。”王語嫣道:“美有什麽用?我寧可像她們那樣年輕可愛。”
  段譽道:“在我心中,妳比她們更加年輕可愛。”王語嫣嘆道:“譽哥,以前我心中常說:‘段郎雖然武功不行、傻裏傻氣,畢竟忠厚老實,挺靠得住,決不對我說半句假話。’這份好處,現下可又沒了。”段譽急道:“我沒變啊。我仍然武功不行、傻裏傻氣,但忠厚老實,挺靠得住,決不對妳說半句假話。”王語嫣道:“妳現今說假話,就說整個全句,不說半句,要不然就說兩句三句、十句八句。唉!生老病死,我寧可快些生病、快快死了,免得變成個醜老太婆,天天聽妳說假話騙我。”段譽聽她老是挑眼,只說了些捉拿遼帝耶律洪基的經過,便自去跟木婉清說話。
  段譽等壹行傍山道南下,來到善巨郡、謀統府壹帶(今麗江、劍川、鶴慶等地之北),其西、其北為高黎貢山、大雪山,到處是崇山峻嶺、深澗急湍,地勢甚險。這天在善巨郡山邊壹家鄉村大屋中歇宿,段譽剛要就寢,巴天石敲門求見,對段譽道:“皇上,王姑娘跟我商量‘不老長春谷’的事,臣說要來向皇上請示。”
  段譽微覺詫異,問道:“不老長春谷是什麽地方?”巴天石道:“這壹帶人都說,善巨郡之北、吐蕃以南的高山中,有處地方叫做‘不老長春谷’,那裏的人個個活到壹百歲以上,且百歲老人又都烏發朱顏,好似十來歲的少年少女壹般。臣沒去過那地方,也沒見過那地方的人,不過許多人都言之鑿鑿,臣從小就聽說了。王姑娘要臣帶領前去查看,也不知‘不老長春’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這時梅蘭竹菊四女也進房來,菊劍接口道:“不老長春,自然是真的。我們童姥就會得‘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她老人家九十六歲了,模樣還像個小姑娘壹般。”竹劍道:“可惜她老人家沒活到壹百歲,就給她師妹李秋水害死了。”
  段譽心想,王語嫣這幾天正大為青春消逝而煩惱,這“不老長春功”恰恰可投其所好,可惜二哥、二嫂不在眼前,否則當可向他們請教,轉頭問曉蕾道:“曉蕾妹子,妳可曾聽公主說起過這門功夫嗎?”
  曉蕾道:“公主娘娘跟駙馬爺談到他們先輩時,我在旁也聽到壹些。公主的祖母叫李秋水,天山童姥是她的大師姊,她二師哥叫無崖子。童姥會得‘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傳了壹些給師弟,卻不肯傳給師妹。師姊妹二人因此結成大仇,打了壹場大架……”梅劍搶著道:“錯了,錯了!”蘭劍道:“師姊妹結了大仇,那是對的。”竹劍道:“卻不是因為童姥不肯傳功。”菊劍道:“而是因為師姊妹兩人都愛上了無崖子,爭風喝醋,豈有不打壹場大架的?”曉蕾道:“我也知道的,不過這話說起來難聽……”四女齊道:“難聽好聽,是真話就要說。”
  王語嫣聽說童姥和李秋水直到八九十歲,仍然容顏不老,便求著段譽,壹定要去那“不老長春谷”瞧瞧。段譽次晨召集華赫艮、範驊、巴天石、朱丹臣、傅思歸等人,攜同王語嫣、木婉清、鐘靈、曉蕾、靈鷲四姝,再率領護駕兵馬,向北而去。
  巴天石獨行趕先,在前探道,傍晚時分回報,查得“不老長春谷”便在前面數百裏外,但澗深林密、高峰擋道,外人萬難入谷。
  壹行人沿著山道,越行越高,道路也越來越險峻陡峭,到後來馬匹已不能走。各人下馬步行,道路險陡,要攀藤拉索方可上行。有大半兵卒已然喘氣為艱,頭痛如裂,範驊便命他們就地等候。又攀上壹個多時辰,來到壹處高高的臺地。段譽問道:“語嫣、曉蕾,妳們還支持得住嗎?”王語嫣和曉蕾點了點頭。
  行到天色向晚,來到壹條深澗之前,地形橫空斷絕,更無前進道路,若再向前,只有下入深谷,但也未必能越過谷底而攀上對岸。各人正沒做理會處,前面左首突然轉出兩個人來。只見這兩人短打結束,壹人手持壹根極長竹竿,竿頭有張小網,另壹人肩頭荷著壹張竹子長梯,有十來丈長。
  巴天石會說當地土語,上前探問,說了好壹會,回來稟報:“皇上,這兩人是在高山峭壁上采集金絲燕燕窩的,是本地怒族人。他們世居於此,說道要去傳說中的‘不老長春谷’,還得上山二百多裏,今天走不到了。明天山路更險,就算是他們山裏人,也不敢去。他們說前面大樹上寫得有些字,但他們不識得,叫我們可以去瞧瞧。臣賞了他們十兩銀子相酬,請他們去把前面大樹上的字描下來看看。”
  各人便在山道邊坐下休息,梅劍等燒水煮粥,采了些樹菌草菌,放在粥裏,只煮得香氣撲鼻。菊劍說怕菌有毒,要給皇上試食,搶著先吃。巴天石道:“這些猴頭菇、牛肚菌我都識得,不會有毒的。”梅劍笑道:“菊妹肚子餓了,搶著吃粥,倒不是怕皇上哥哥中毒。”菊劍道:“我肚子餓,周身無力,便是中毒,要吃壹碗香菇粥來解毒。”
  眾人嘻嘻哈哈地吃著粥,大贊甘香。兩個采燕客也描了文字回來。他們照著大樹幹上所刻文字,在壹張新剝下來的大樹皮反面,用炭條繪了圖形,彎彎曲曲的有不少字形。巴天石識得是當地納西族人的象形文字。原來納西人創制象形文字,已歷時甚久,比漢人的象形文字更早,只不過內容簡單,不適於表達較為細致繁復的意思。
  巴天石沈思壹會,拔出短匕,在石子旁的泥地裏劃了幾個漢字:
  “神書已隨逍遙去,
  此谷惟余長春泉。”
  巴天石說道:“這些字說得很稀奇古怪,大致就是這個意思。好像是說,不老長春谷裏本來有部神奇的書,教人怎樣長生不老,現今這部神書給壹個叫什麽‘逍遙子’的人拿去了,谷裏只留下令人飲了可長葆青春的壹道泉水。那兩個采燕客說,谷裏偶然會有人拉著大松樹上的長藤,蕩出谷來,但出來之後就回不去了。出來的人臉白唇紅,年輕美貌得很,不過在谷外住不了幾天,黑發就轉雪白、背駝身縮、滿臉皺紋,幾天之內就似乎老了壹百歲,再過幾天就死了。因此外面的人說谷裏有妖怪,誰都不敢進去。兩個采燕客良心很好,盡力勸我們回頭,不要再過去了。”
  段譽聽巴天石說得鄭重,便道:“咱們今晚且在這裏露宿壹宵,等天亮了再說。”曉蕾鋪開攜來的毛氈,讓段譽在樹下休息。各人或坐或臥,有的就此睡去。
  次日清晨,兩名采燕客又好心來勸,說道:“在谷裏住久了固然能長葆青春,但出谷便死,谷裏妖異多端。那部神書據說給人拿了去,各位便去谷裏,也找不著長生不老的秘訣。”巴天石謝了他們二十兩銀子,采燕客拜謝而去。
  王語嫣道:“樹上所寫的那位逍遙子,是否便是天山童姥的師父?”曉蕾道:“是的。公主、駙馬爺都算是逍遙派的。”王語嫣道:“我曾聽媽說,她小時候跟著外公、外婆住在壹個石洞裏……”段譽道:“那是無量玉洞,我倒知道在哪裏。那兒有個挺美的玉像,跟嫣妹妳壹模壹樣。”
  王語嫣眼中神采閃爍,向段譽道:“那部神書,定是讓外公的師祖帶到無量玉洞去了。妳帶我們去瞧瞧那玉像,好不好?”眾人知她這麽說,其實是想去找那部神書。
  梅劍道:“就是真有這部神書,我也不練。蘭竹菊三個好妹子,倘若都變成了老婆婆,我還是這麽個小姑娘,那成什麽樣子?”菊劍道:“對!這才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妳們大家都是老婆婆,都來拍拍我的頭,贊我壹句小妹妹,有什麽味兒?”
  段譽笑道:“生老病死,人人都要經歷。佛祖佛法無邊,依然會老,會入滅圓寂,我輩凡人,怎能長生不死?”
  王語嫣仍不住求懇。段譽也想再去瞧瞧“神仙姊姊”,便答允了她。
  王語嫣大喜,仰望遠處的“不老長春谷”,想像自己得葆玉容,永遠駐顏不老。
  段譽先派巴天石率同梅蘭竹菊四姝,向無量洞洞主辛雙清商酌。四姝原是童姥侍女,是辛雙清的上司,壹說之下,辛雙清立即率領本門弟子,迎迓段譽壹行。辛雙清說道,她自接掌無量洞後,奉了靈鷲宮號令,曾去玉壁洞打掃整理,壹切物件不敢移動半分,玉壁上的彩色劍光偶爾顯現,但仙人舞劍的影子卻始終未曾出現。這些時候來大加整頓,入洞的道路已比先前易走的多。她道:“段公子要再去瞻拜玉像,屬下引路。”她不稱段譽為“陛下”,而叫他“段公子”,意思說妳雖是大理國君,但我們不奉世俗帝皇官府的號令,只因妳是靈鷲宮主人的結義兄弟“段公子”,妳說要去“瞻拜玉像”,我們才引妳前往。
  次日早晨,辛雙清及無量洞諸弟子,引著段譽、華赫艮、範驊、巴天石、朱丹臣、王語嫣、木婉清、鐘靈、曉蕾、梅蘭竹菊四姝等壹行向西而行,過漾備江、勝備河,攀過了幾處高山峻嶺,漸近瀾滄江。路途頗為曲折崎嶇,好在無量洞諸人熟悉地勢道路,傍晚時分,在壹個小鎮上歇宿。次晨又行,過得中午,無量洞領路弟子報道:“這裏離無量玉壁已不到二十裏路。”
  從高峰下降湖畔,全是懸崖峭壁,無量洞已吊有長條鐵鏈,給人滑下攀上之用。眾人趕到大瀑布旁清水湖畔時,天已全黑。段譽回想當日從峭壁失足掉落此處時的驚險情狀,幸得不死,方有今日,於是下令眾人在湖畔歇宿壹晚。
  段譽走到木婉清身邊,說道:“婉妹,那日我從山峰上掉下,幸得給壹株大松樹擋了壹擋,才跌在此地,後來便來向妳借黑玫瑰了。”木婉清道:“可惜了壹匹好馬,卻識得了壹個壞哥哥!”段譽道:“壹段木頭,名譽極壞!”木婉清想起當日之事,忍不住噗哧壹笑,柔情忽起,道:“哥哥,其實這是上天安排,妳也不是真壞,妳心裏還是待我挺好的。”段譽道:“我是第壹個看到妳面貌的男子,果然花容月貌,全沒大麻子。我倆從此永不分開,那也很好!”
  次晨段譽剛起身,四姝即來向他稟報,說王語嫣已迫不及待,壹早便搶進石洞中去了。段譽料知她急於找尋“不老長春功”的秘笈,當下帶同眾人走入石洞。他仍記得路徑,進洞之後,先來到那個滿壁銅鏡的後室,心想:“這石室是李秋水住過的。”出了石室,走過壹排長長石級,便見到“神仙姊姊”的玉像。這玉像仍與初見時壹般模樣,身上淡黃綢衫微微顫動,壹雙黑寶石雕成的眼珠瑩然生光,眼中神色似是情意深摯,又似黯然神傷。
  這時曉蕾、鐘靈、四姝等都已搶到玉像身前,七張八嘴地說道:“這是王姑娘的玉像!”“是誰雕了王姑娘的玉像在這裏?”“真好看,比王姑娘本人還美得多呢!”
  段譽再次見到玉像,霎時之間,心中壹片冰涼,登時明白:“以前我壹見語嫣便為她著迷,整個心都給她綁住了,完全不能自主。人家取笑也罷,譏刺也罷,我絲毫不覺羞愧。語嫣對我不理不睬,視若無睹,我也全然不以為意。之所以如此自輕自賤,只因我把她當做了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令我昏昏沈沈、糊裏糊塗,做了壹只不知羞恥的癩蛤蟆。那並不是語嫣有什麽魔力迷住了我,全是我自己心生‘心魔’,迷住了自己。”
  只聽得月洞門外鄰室中腳步聲響,有人沖了進來,正是王語嫣。
  眾女兀自在議論玉像,壹人道:“只有這玉像才能真正永葆青春,再過十年也不會老了半分,但王姑娘到了那時候,卻已滿頭白發了。”王語嫣聽了,心中微微有氣,壹瞥眼間,從壁上懸著的銅鏡中見到了自己的容貌。此時怒氣正熾,平時溫雅可親的形相壹時盡失,與嫵媚可喜的玉像相比,更是相去甚遠。
  王語嫣心道:“長春功的秘訣多半藏在玉像中!”隨手便將玉像壹推。
  砰嘭聲響,玉像倒地,像首登時破裂,壹半頭臉掉落地下,衣衫也即碎開。四姝驚叫逃開,曉蕾叫道:“王姑娘!”王語嫣搶到玉像之旁,見玉像頭頸中空,便伸手到空處掏摸,只摸到壹把玉石碎片,還有些零碎頭發,當是無崖子制像時所遺留。
  段譽勸道:“只怕當真並沒不老長春功。即使是不老長春功中的人,也不過壽命較長、身體較健朗而已。道家說生死,曰‘齊天地’、‘坐忘’,只是叫人看開壹點。佛家視生為苦,老死為必不可免。釋迦牟尼教訓眾弟子:‘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離別、求不得、五陰熾盛,乃有憂悲大苦惱聚,此苦之聚。須知色無常,受、想、行、識無常,非我。’嫣妹,人的色身是無常的,今天美妙無比,明天就衰敗了,這大苦人人都免不了!”
  只聽王語嫣叫道:“我不要無常……”掩面向外奔出。
  段譽見玉像頭部破碎,左眼的黑寶石掉出,留下了壹個空洞,本來插在鬢邊的明珠玉釵已現黃色,身上衣衫破裂,“神仙姊姊”無復昔日的尊貴豐采。段譽不由得嘆了口氣,心道:“不但人的美色無常,連玉像也不能長葆美滿。”
  段譽自在大理國登基為君,除壹場天花瘟疫外,國泰民安,四境清平;他聽從伯父本塵大師及拈花寺黃眉大師的建議,免除了大理通國的鹽稅。他開寬道路,廣征車船,大舉從四川輸入巖鹽,又在大理西北探得兩處鹽井,每年產鹽甚豐,通國百姓食鹽無稅,供應豐足,還有余鹽輸到吐蕃,換取牛羊奶油。全國百姓大悅,都說段譽是個為民造福的好皇帝。
  這日春光駘蕩,大理通國正在慶祝“三月街”節日,大理各族百姓,擺夷(當時名稱。現改名為“白族”,白與“擺”音近,且白族人民皮膚白皙,去掉含有輕侮之義的“夷”字)、苗族、藏族、漢族、傈僳、夷族(現改名“彜”族)、回族、泰族、納西、阿昌、普米、怒族、蒙古、布朗等族男女老少,個個穿得花花綠綠,在大理街上載歌載舞,飲酒贈花,歡樂無極。
  段譽在宮中先去向皇伯母、皇太妃等敬酒後,和木婉清、鐘靈等幾個郡主歡宴,隨即帶同巴天石、朱丹臣,以及木婉清、鐘靈等,向北出巡,來到善巨郡、謀統府壹帶。木婉清問道:“譽哥,妳這壹路向北,是去接王姑娘麽?”段譽道:“王姑娘已回蘇州去啦,這時候定是跟她表哥在壹起。”鐘靈道:“那妳到這兒來幹嗎?”段譽道:“跟妳們壹起踏青散心啊!”
  眾人隨意縱馬而行,在野外用餐,心意甚暢。放眼望去,但見綠草如茵,路旁垂柳依依,和暖的微風徐徐吹拂,當真醉人如酒,微有醺醺之意。段譽低吟:“長記綠羅裙,處處憶芳草!”鐘靈道:“哥哥,妳想念王姑娘麽?”段譽道:“有壹些,不全部是!”他心中所想,除了王語嫣外,更有太湖中的阿碧。這壹望無際的綠野,恰如太湖的春水碧波、阿碧的綠色羅裙。
  又玩了半日,眼見天色將黑,段譽吩咐回宮,眾人撥轉馬頭向南行,經過壹處樹林,附近有不少人家。忽聽得林中有個孩童聲音叫道:“陛下,陛下,我已拜了妳,怎麽還不給我糖吃?”
  眾人壹聽,都感奇怪:“怎地有人認得陛下?”走向樹林去看時,只聽得林中有人說道:“妳們要說:‘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才有糖吃。”
  這語音十分熟悉,正是慕容復。
  段譽等人吃了壹驚,隱身樹後,向聲音來處看去,只見慕容復坐在壹座土墳之上,頭戴高高的紙冠,神色儼然。
  七八名鄉下小兒跪在墳前,亂七八糟地嚷道:“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壹面亂叫,壹面跪拜,有的則伸出手來,叫道:“給我糖,給我糕餅!”
  慕容復道:“眾愛卿平身,朕既興復大燕,身登大寶,人人皆有封賞。”墳邊垂首站著兩個女子,卻是王語嫣和阿碧。王語嫣衣衫華麗,兩頰輕搽胭脂。阿碧身穿淺綠色衣衫,明艷的臉上頗有淒楚憔悴之色,她從壹只籃中取出糖果糕餅,分給眾小兒,說道:“大家好乖,明天再來玩,又有糖果糕餅吃!”語音嗚咽,壹滴滴淚水落入竹藍之中。
  眾小兒拍手歡呼而去,都道:“明天又來!”
  段譽知慕容復神誌已亂,富貴夢越做越深,不禁淒然。又見王語嫣和阿碧隨著慕容復,顯得無聊落拓,憐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兩人和慕容復同去大理,妥為安頓,卻見阿碧與王語嫣瞧著慕容復的眼色中柔情無限,而慕容復也是壹副誌得意滿之態,心中登時壹凜:“各有各的緣法,慕容兄與語嫣、阿碧如此,我覺得他們可憐,其實他們心中,焉知不是心滿意足?他們去了大理,心中未必高興,我又何必多事?”當下在柳樹後遠遠站著,瞧著王語嫣和阿碧,心中壹酸,不自禁地熱淚盈眶。王語嫣壹擡頭,忽然見到朱丹臣。朱丹臣向她搖了搖手,王語嫣會意,便不出聲招呼,斜眼看去,見到了柳樹後的段譽,便向著他走上兩步。阿碧見王語嫣舉動有異,順眼也看到了段譽。三人壹時心中都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又都走近了幾步。段譽輕聲叫道:“嫣妹!阿碧小妹子!”王語嫣和阿碧也叫了聲:“哥哥!”二女見段譽流淚,情不自禁,珠淚紛紛自面頰落下。
  三人相對片刻,揮手道別,各自轉身。
  王語嫣和阿碧轉過身來,見慕容復適才受眾孩童朝拜,臉上依然容光煥發,二女抹了抹眼淚,微笑著向他走去。
  段譽壹眾人悄悄退了開去。但見慕容復在土墳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段譽回到宮中,召集高泰明、華赫艮、範驊、巴天石、朱丹臣等人商議,猜測慕容復何以從蘇州遠來大理。華赫艮道:“陛下,以臣看來,慕容復壹心只想復國為君,所謀不成,已神誌混亂。”巴天石道:“臣和華大哥想法相同。慕容復自稱皇帝,若在大宋境內,給人發覺了,便是滿門抄斬的大罪。王姑娘擔心他出事,又勸他不醒,便帶他到大理來,托庇於陛下宇下。”
  範驊點頭道:“正是。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已離他而去,料他也做不出什麽事來。陛下寬宏大量,不加理會便是,要不臣派人將他驅逐出境。”段譽搖頭道:“驅逐倒也不必。我瞧語嫣和阿碧的景況也不甚好。朱四哥,明兒請妳去庫房支五千兩銀子,悄悄去送了給她們。以後如有所需,可不斷適當支助。但別說我知道此事。”朱丹臣領命前去辦理。
  段譽為君,清靜無為,境內太平。後來他稟告伯父本塵大師,將自己身世秘密對華赫艮、巴天石等親信說了,立木婉清為貴妃、鐘靈為賢妃、曉蕾為淑妃。華赫艮等以這是皇帝身世機密,盡皆守口如瓶。段譽征得梅蘭竹菊四姝首肯,並獲得虛竹夫婦認可,將她們分別許配於高泰明、華赫艮、巴天石等人之子。
  據大理國史籍記載:大理(史稱“後理”)憲宗宣仁帝段譽,登基時年號“日新”,後改文治、永嘉、保天、廣運,共有五個年號,其後避位為僧,壹共做了四十年皇帝,傳位於其子段正興。段正興史稱“景宗正康帝”,次年改元“永貞”。他做了二十五年皇帝後,也避位為僧,傳位於其子。段正興之母姓名,史無記載,是木婉清、鐘靈、曉蕾,還是別位嬪妃所生,便不得而知。
  (全書完)
  註:英國近代小說家詹姆士·希爾登(James Hilton)最出名的小說是《失落的地平線(Lost Horizon)》,拍成電影後中文譯名“香格裏拉”(Shangri-La),這部小說的名字也常譯作《香格裏拉》。該書於壹九三三年出版。小說敘述壹個英國領事在印度革命時乘小型飛機撤退,飛機遭騎劫,越過喜馬拉雅山而在西藏山區降落。同機另有三人,劫機者跌死。四乘客避入峭壁上壹座名為香格裏拉的喇嘛廟,該廟中喇嘛大都已二百余歲。英國領事與廟中侍候茶水的中國少女相戀。該少女其實已近九十歲,但仍為少女容顏。後來廟中住持老喇嘛以三百余歲高齡逝世,領事與少女偕行下山。下山數天後,少女即回復八九十歲之容顏,不久去世。小說中描寫香格裏拉空氣清新,景色美麗,居民心態平靜,與世無爭,得道喇嘛傳以打坐修煉之法,遂能駐顏長壽。新加坡酒店集團開設酒店,即以“香格裏拉”為名,其連鎖酒店分設香港、北京、上海、杭州、西安等地,表示旅客入住,如臨仙境,為五星級之優良酒店。
  壹九九九年雲南麗江舉行首屆中國名人“炎黃杯”圍棋賽,作者金庸為發起人之壹(其余四位發起人是陳祖德、聶衛平、林海峰、沈君山四位先生),承邀前往麗江木王府參加開局禮。其後前赴麗江之北玉龍雪山參觀,據當地友人告知,更往稍北之劍川、鶴慶等地,鄰近西藏高原,即為傳說中之“香格裏拉”,據說當地草木清華,山水有仙風靈氣,食物不受汙染,有益健康,居民往往長壽,容色長葆青春。
後記
  在改寫修訂《天龍八部》時,心中時時浮起陳世驤先生親切而雍容的面貌,記著他手持煙鬥侃侃而談學問的神態。中國人寫作書籍,並沒有將壹本書獻給某位師友的習慣,但我熱切地要在《後記》中加上壹句:“此書獻給我所敬愛的壹位朋友--陳世驤先生。”只可惜他已不在世上。但願他在天之靈知道我這番小小心意。
  我和陳先生只見過兩次面,夠不上說有深厚交情。他曾寫過兩封信給我,對《天龍八部》寫了很多令我真正感到慚愧的話。以他的學問修養和學術地位,這樣的稱譽實在是太過分了。或許是出於他對中國傳統形式小說的偏愛,或許由於我們對人世的看法有某種共同之處,但他所作的評價,無論如何是超過了我所應得的。我的感激和喜悅,除了得到這樣壹位著名文學批評家的認可、因之增加了信心之外,更因為他指出,武俠小說並不純粹是娛樂性的無聊作品,其中也可以抒寫世間的悲歡,能表達較深的人生境界。
  當時我曾想,將來《天龍八部》出單行本,壹定要請陳先生寫壹篇序。現在卻只能將陳先生的兩封信附在書後,以紀念這位朋友。當然,讀者們都會了解,那同時是在展示壹位名家的好評。任何寫作的人,都期待他的作品能得到好評。如果讀者看了不感到欣賞,作者的工作變成毫無意義。有人讀我的小說而歡喜,在我當然是十分高興的事。陳先生英年早逝,聞此噩耗時涕淚良久。
  陳先生的信中有壹句話:“猶在覓四大惡人之聖誕片,未見。”那是有個小故事的,陳先生告訴我,臺灣夏濟安先生也喜歡我的武俠小說。有壹次他在書鋪中見到壹張聖誕卡,上面繪著四個人,夏先生覺得神情相貌很像《天龍八部》中所寫的“四大惡人”,就買了來,寫上我的名字,寫了幾句贊賞的話,想寄給我。但我們從未見過面,他托陳先生轉寄。陳先生隨手放在雜物之中,後來就找不到了。夏濟安先生曾在文章中幾次提到我的武俠小說,頗有溢美之辭。雖然我和他哥哥夏誌清先生交情相當不錯,但和他的緣份稍淺,始終沒能見到他壹面,連這張聖誕卡也沒收到。我閱讀《夏濟安日記》等作品之時,常常惋惜,這樣壹位至性至情的才士,終究是緣慳壹面。
  《天龍八部》於壹九六三年開始在《明報》及新加坡《南洋商報》同時連載,前後寫了四年。中間在離港外遊期間,曾請倪匡兄代寫了四萬多字。倪匡兄代寫那壹段是壹個獨立的情節,內容是慕容復與丁春秋在客店中大戰,雖然精彩紛呈,但和全書並無必要聯系,這次改寫修正,征得倪匡兄的同意而刪去了,只保留了丁春秋弄盲阿紫壹節,那是不能刪的。所以要請他代寫,是為了報上連載不便長期斷稿。但出版單行本,沒有理由將別人的作品長期據為己有。《金庸作品集》中所有文字,不論好壞,百分之百是金庸自己所寫,並無旁人代筆。在這裏附帶說明,並對倪匡兄當年代筆的盛情表示謝意。
  壹九七八·十
  《天龍八部》的再版本在壹九七八年十月出版時,曾作了大幅度修改。這壹次第三版又改寫與增刪了不少(前後共歷三年,改動了六次)。有壹部分增添,在文學上或許是不必要的,例如無崖子、丁春秋與李秋水的關系,慕容博與鳩摩智的交往,少林寺對蕭峰的態度,段譽對王語嫣終於要擺脫“心魔”等情節,原書留下大量空間,可讓讀者自行想像而補足,但也不免頗有缺漏與含糊。中國讀者們讀小說的習慣,不喜歡自己憑空虛想,定要作者寫得確確實實,於是放心了:“原來如此,這才是了!”尤其許多年輕讀者們很堅持這樣的確定,這或許是我們中國人性格中的優點:註重實在的理性,對於沒有根據的浪漫主義的空靈虛構感到不放心。因此,我把原來留下的空白盡可能也填得清清楚楚,或許愛好空靈的人覺得這樣寫相當“笨拙”,那只好請求妳們的原諒了。因為我的性格之中,也是笨拙與穩實的成分多於聰明與空靈。
  《天龍》中的人物個性與武功本領,有很多誇張或事實上不可能的地方,如“六脈神劍”、“火焰刀”、“北冥神功”、無崖子傳功、童姥返老還童等等。請讀者們想壹下現代派繪畫中超現實主義、象征主義的畫風,例如壹幅畫中壹個女人有朝左朝右兩個頭之類,在藝術上,脫離現實的表現方式是容許的。
  迄今尚無壹位中外地球物理學家指責《莊子·逍遙遊》的不科學。莊子說大鵬南徙,“搏扶搖而上者九萬裏”,但根據地球物理學,距離地面十七公裏以上,叫做tropopause(對流層頂),氣溫極低,再上去到stratosphere(同溫層),溫度增高,由於物理作用,空氣只方便橫向運動,要縱向再升高就極困難,因為高溫空氣上升後,下面低溫空氣升不上來補充,中間脫節。這壹層的上限離地面約五十公裏。連空氣都不易升到五十公裏以上,莊子這頭大鵬要上升到九萬裏(四萬五千公裏),只怕有點困難了。相信植物學家也會指責莊子說“上古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這樣長壽的植物世上恐怕沒有吧;背廣幾千裏的大鵬或鯤魚大概也不會有。中國有自然科學家們硬要研究“六脈神劍”是否可能,不知外國的昆蟲學家有沒有研究卡夫卡小說中有人忽然變成了壹只大甲蟲,在人體生理學或昆蟲學上是否可能。
  有些文藝評論家要求任何小說均須遵守現實主義原則。毛澤東主席之“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原則,內地作者在文革前後固非遵守不可,幾日尺度放寬,已有可遵可不遵的自由。自古以來,我國文藝創作,即重馳騁想像,今人拘於現實,未免迂矣。從前有迂人評李白詩“白發三千丈”未免太長;“朝如青絲暮成雪”頭發白得太快;“桃花潭水深千尺”太深;“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從白帝城到江陵,萬重山太多,千重百重則差近之。又有迂人(其實沈括非迂人)評白居易《長恨歌》曰:“‘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峨眉山在嘉州,唐玄宗自長安入四川,不須經峨眉山。”其實詩歌非遊記,此詩不過以峨眉山代表四川。又評杜甫《武侯廟古柏》詩,雲:“‘雙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四十圍乃徑七尺,樹高二千尺,此柏無乃太細長乎?”有評者說,武松從山東陽谷縣到清河縣去探望其兄武大郎,不必經過景陽岡。但景陽岡武松打虎乃千古奇文,不經景陽岡即不打吊睛白額虎,除稀有動物保護者之外,人人都覺遺憾。
  《水滸傳》為極妙奇書,然不合情理之處甚多,如李逵取公孫勝,為羅真人所阻,李逵夜中殺羅真人,流出白血,又殺其童子,但被殺者均不死,原來羅真人以葫蘆相代。行路時,神行太保戴宗以甲馬系李逵兩腿,壹念咒語,李逵即飛奔不能停止,可日行八百裏,如參加世運會馬拉松長跑,壹口氣快跑四十萬公尺,戴宗如再帶壹人,三人自必囊括金銀銅獎牌。《三國演義》寫關公為呂蒙所殺,關公鬼魂在玉泉山大叫:“還我頭來!”又上呂蒙之身,使其擊打孫權,隨即倒地而死。《武鄉侯罵死王朗》壹節,寫諸葛亮在陣上交鋒時,痛罵敵方主帥司徒王朗,“王朗聽罷,氣滿胸膛,大叫壹聲,撞死於馬下。”兩軍交鋒,大罵壹場,便將對方主帥罵死,似亦不可信。然《三國演義》為古今奇書,不能以事實上是否可能判其優劣。
  王國維先生盛贊“昨夜西風雕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詞句,然天涯路千裏萬裏,獨上高樓,豈能壹望而盡?科學院院士何祚麻先生為著名物理學家,常以學術觀點指摘法輪功所宣揚之特異功能不合科學,頗可佩服。作者前年在北京和何先生會談,何先生先言其本人為“金庸小說”之喜愛者,隨即指出:“物理學中之力只有壹種,人力應無內力外力之分,但武俠小說言之已久,讀者習慣上已接受,以氣功運內力外擊敵手,讀者並不反對,此為藝術上約定俗成的虛構,不必追究其是否真實。”筆者同意何先生之圓融見解,武俠小說自身有種種習慣性的通用虛構,猶如今人大畫家繪畫華山,極力誇張其雄奇險峻,往往懸崖峭壁,無路可上,實則華山每日上山者往往數百人,繪畫之誇張雖離事實,然畫為好畫(並非地圖),亦無人否定之也。當年蘇東坡曾以朱筆繪竹,風神瀟灑,有人指摘曰:“世上豈有紅色竹子?”蘇反問:“然則有黑色墨竹乎?”蓋世人多以墨筆繪竹,習見之即不以為異。筆者並不敢自認本書可與上述藝術品相提並論,但知藝術不必壹定與真實相符,優劣皆然。
  
  二〇〇二·十壹
附錄 陳世驤先生書函
  
  壹九六六·四·廿二
  
  金庸吾兄:去夏欣獲瞻仰,並蒙錫尊址,珍存,返美後時欲書候,輒冗忙倉促未果。《天龍八部》必乘閑斷續讀之,同人知交,欣嗜各大著奇文者自多,楊蓮生、陳省身諸兄常相聚談,輒喜道欽悅。惟夏濟安兄已逝,深得其意者,今弱壹個耳。青年朋友諸生中,無論文理工科,讀者亦眾,且有栩然蒙“金庸專家”之目者,每來必談及,必歡。間有以《天龍八部》稍松散,而人物個性及情節太離奇為詞者,然亦為喜笑之批評,少酸腐蹙眉者。弟亦笑語之曰,“然實壹悲天憫人之作也……蓋讀武俠小說者亦易養成壹種泛泛的習慣,可說讀流了,如聽京戲者之聽流了,此習慣壹成,所求者狹而有限,則所得者亦狹而有限,此為讀壹般的書聽壹般的戲則可,但金庸小說非壹般者也。讀《天龍八部》必須不流讀,牢記住楔子壹章,就可見‘冤孽與超度’都發揮盡致。書中的人物情節,可謂無人不冤,有情皆孽,要寫到盡致非把常人常情都寫成離奇不可;書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處藏著魍魎和鬼蜮,隨時予以驚奇的揭發與諷刺,要供出這樣壹個可憐蕓蕓眾生的世界,如何能不叫結構松散?這樣的人物情節和世界,背後籠罩著佛法的無邊大超脫,時而透露出來。而在每逢動人處,我們會感到希臘悲劇理論中所謂恐怖與憐憫,再說句更陳腐的話,所謂‘離奇與松散’,大概可叫做‘形式與內容的統壹’吧。”話說到此,還是職業病難免,終究掉了兩句文學批評的書袋。但因是喜樂中談說可喜的話題,結果未至夫子煞風景。青年朋友(這是個物理系高才生)也聰明居然回答我說,“對的,是如妳所說,《天龍八部》不能隨買隨看隨忘,要從頭全部再看才行。”這樣客廳中茶酒間談話,又壹陣像是講堂的問答結論,教書匠命運難逃,但這比講堂上快樂多了。本有時想把類似的意見正式寫篇文章,總是未果。此番離加州之前,史誠之兄以新出《明報月刊》相示,說到寫文章,如上所述,登在《明報月刊》上,雖言出於誠,終怕顯得“阿諛”,至少像在自家場地鑼鼓上吹擂。只好先通訊告兄此壹段趣事也。
  弟四月初抵此日本京都,被約來在京大講課《詩與批評》三個月後返美。曾繞臺北稍停。前在中研院集刊拙作,又得多份。本披砂析發之學院文章,惟念兄才如海,無書不讀,或亦將不細遺。此文雕鉆之作,宜以覆甕堆塵,聊以見兄之壹讀者,尚會讀書耳。
  又有壹不情之請:《天龍八部》,弟曾讀至合訂本第三十二冊,然中間常與朋友互借零散,壹度向青年說法,今亦自覺該從頭再看壹遍。今抵是邦,竟不易買到,可否求兄賜寄壹套。尤是自第三十二冊合訂本以後,每次續出小本上市較快者,更請連續隨時不斷寄下。又有《神雕俠侶》壹書,曾稍讀而初未獲全睹,亦祈賜寄壹套。並賜知書價為盼。原靠書坊,而今求經求到佛家自己也。賜示:“京都市左京區吉田上阿達町37洛水ハイツ”以上舍址,寄書較便。如平常信,厭日本地名之長,以“京都市京都大學中國文學系轉”亦可。
  匆頌
  著安
  弟陳世驤拜上
  壹九七○·十壹·二十
  良鏞吾兄有道:港遊備承隆渥,感激何可言宣。當夕在府渴欲傾聆,求教處甚多。方急不擇言,而在座有嘉賓故識,攀談不絕,瞬而午夜更傳,乃有入寶山空手而回之嘆。此意後常與友人談為扼腕,希必復有剪燭之樂,稍釋憾而補過也。當夜只略及弟為同學竟夕講論金庸小說事,弟嘗以為其精英之出,可與元劇之異軍突起相比。既表天才,亦關世運。所不同者今世猶只見此壹人而已。此意亟與同學析言之,使深為考索,不徒以消閑為事。談及鑒賞,亦借先賢論元劇之名言立意,即王靜安先生所謂“壹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於意境王先生復定其義曰,“寫情則沁人心脾,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出其口。”此語非泛泛,宜與其他任何小說比而驗之,即傳統名作亦非常見,而見於武俠中為尤難。蓋武俠中情、景、述事必以離奇為本,能不使之濫易,而復能沁心在目,如出其口,非才遠識博而意高超者不辦矣。藝術天才,在不斷克服文類與材料之困難,金庸小說之大成,此予所以折服也。意境有而復能深且高大,則惟須讀者自身才學修養,始能隨而見之。細至博弈醫術,上而惻隱佛理,破孽化癡,俱納入性格描寫與故事結構,必亦宜於此處見其技巧之玲瓏,及景界之深,胸懷之大,而不可輕易看過。至其終屬離奇而不失本真之感,則可與現代詩甚至造形美術之佳者互證,真贗之別甚大,識者宜可辨之。此當時講述大意,並稍引例證,然言未盡於萬壹,今稍撮述。猶在覓四大惡人之聖誕片,未見。先作此函道候。另有拙文由中大學報印出,托宋淇兄轉上,聊誌念耳,茲頌年禧
  嫂夫人同此問候
  弟世驤上十壹月廿日
  內子附筆問好
  舍址:48 Highgate Rd.Berkley
  Calif.94707 U.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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