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蟲豸凝寒掌作冰
天龍八部 by 金庸
2018-9-4 22:34
遊坦之提了葫蘆,快步而行,回到南京,向阿紫稟報,說已捉到冰蠶。
阿紫大喜,忙命他將蠶兒養入瓦甕。其時三月暮春,天氣漸暖,但冰蠶壹入偏殿,殿中便越來越冷。這壹晚遊坦之在被窩中瑟瑟發抖,凍得沒法入睡,只想:“這條蠶兒之怪,當真天下少有。倘若姑娘要它來吮我的血,就算不毒死,也凍死了我。”
阿紫接連捉了好幾條毒蛇、毒蟲來和之相鬥,都是給冰蠶在身旁繞了壹個圈子,便即凍斃僵死,給冰蠶吸幹了汁液。接連十余日中,沒壹條毒蟲能稍作抵擋。這日阿紫來到偏殿,說道:“鐵醜,今日要殺冰蠶了,妳伸手到瓦甕中,讓蠶兒吸血吧!”
遊坦之這些日子中白天擔憂,晚間發夢,所怕的便是這壹刻辰光,到頭來這位姑娘毫不容情,終於要他和冰蠶同作犧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不言不動。
阿紫只想:“我無意中得到這件異寶,所練成的神功,或能厲害過師父。”說道:“妳伸手入甕吧!”遊坦之淚水涔涔而下,跪下磕頭,說道:“姑娘,妳練成毒掌之後,別忘了為妳而死的小人。我姓遊,名坦之,可不是什麽鐵醜。”阿紫微微壹笑,說道:“好,妳叫遊坦之,我記著就是,妳對我很忠心,很好,是個挺忠心的奴才!”
遊坦之聽了她這幾句稱贊,大感安慰,又磕了兩個頭,說道:“多謝姑娘!”但終不願就此束手待斃,雙足壹挺,倒轉身子,腦袋從胯下鉆出,左手抓足,右手伸入甕中,心中便想著書中怪僧身上的紅色小箭頭。突然食指尖上微微壹癢,壹股寒氣猶似冰箭,循著手臂,迅速無倫地射入胸膛。遊坦之心中只記著小箭頭所指的方向,那道寒氣果真順著心中所想的脈絡,自指而臂,又自腦袋而至胸腹,細線所到之處,奇寒徹骨。
阿紫見他做了這個古怪姿勢,大感好笑,過了良久,見他仍這般倒立,不禁詫異,走近身去看時,只見冰蠶咬住了他食指。冰蠶身子透明如水晶,壹條血線從冰蠶之口流入,經過蠶身左側,兜了個圈子,又從右側註向口中,流回遊坦之食指。
又過壹陣,見遊坦之的鐵頭上、衣服上、手腳上,都布上壹層薄薄的白霜,阿紫心想:“這奴才是死了。否則活人身上有熱氣,怎能結霜?”但見冰蠶體內仍有血液流轉,顯然吮血未畢。突然之間,冰蠶身上忽有絲絲熱氣冒出。
阿紫正驚奇間,嗒的壹聲輕響,冰蠶從遊坦之手指上掉落。她手中早已拿著壹根木棍,用力搗下。她本想冰蠶甚為靈異,這壹棍未必搗得它死,哪知它跌入甕中之後,肚腹朝天,呆呆蠢蠢的壹時翻不轉身。阿紫壹棍舂下,登時搗得稀爛。
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甕,將冰蠶的漿液血水塗上雙掌掌心,閉目行功,將漿血都吸入掌內。她壹次又壹次地塗漿運功,直至甕底的漿血吸得幹幹凈凈,這才罷手。
她累了半天,欠身站起,見遊坦之仍是腦袋鉆在雙腿之間,倒豎而立,全身雪白,結滿了冰霜。她甚感駭異,伸手去摸他身子,觸手奇寒,衣衫也都已冰得僵硬。她又驚訝,又好笑,傳進室裏,命他將遊坦之拖出去葬了。
室裏帶了幾名契丹兵,將遊坦之的屍身放入馬車,拖到城外。阿紫既沒吩咐好好安葬,室裏也懶得費心挖坑埋葬,見道旁有條小溪,將屍體丟入溪中,便即回城。
室裏這麽壹偷懶,卻救了遊坦之的性命。原來遊坦之手指壹給冰蠶咬住,當即以《欲三摩地斷行成就神足經》中運功之法,化解毒氣,血液為冰蠶吸入體內後,又回入他手指血管,將這劇毒無比的冰蠶寒毒吸進了體內。阿紫再吸取冰蠶的漿血,卻已全無效用,只白辛苦了壹場。倘若遊坦之已練會《斷行成就神足經》的全部行功法訣,自能將冰蠶的毒質逐步消解,大增功力,但他只學會壹項法門,入而不出。這冰蠶奇毒乃第壹陰寒奇質,登時便將他凍僵了。
要是室裏將他埋入土中,即使數百年後,也未必便化,勢必成為壹具僵屍。這時他身入溪水,緩緩流下,十余裏後,小溪轉彎,身子給溪旁的蘆葦攔住了。過不多時,身旁的溪水都結成了冰。溪水不斷沖激洗刷,將他體內寒氣壹點壹滴地刷去,終於他身外的冰塊慢慢融化。
幸而他頭戴鐵罩,鐵質冷得快,也熱得快,是以鐵罩內外的凝冰最先融化,才不淹死。他腦子壹清醒,便從溪中爬了上來,全身丁丁當當的兀自留存著不少冰塊。身子初化為冰之時,並非全無知覺,只是結在冰中,沒法動彈。後來終於凍得昏迷了過去,此刻死裏逃生,宛如做了壹場大夢。
他坐在溪邊,想起自己對阿紫忠心耿耿,甘願以身去餵毒蟲,助她練功,自己身死之後,阿紫竟連嘆息也無壹聲。當時他從冰中望出來,見她笑逐顏開地取出冰蠶漿血,塗在掌上練功,只側頭瞧著自己,但覺自己死得有趣,頗為奇怪,絕無半分惋惜。
他又想:“冰蠶具此劇毒,抵得過千百種毒蟲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後,她毒掌當然是練成了。我若回去見她……”突然身子壹顫,打了個寒噤,心道:“她壹見到我,定是拿我來試她的毒掌。倘若毒掌練成,自然壹掌將我打死了。倘若還沒練成,又會叫我去捉毒蛇毒蟲,直到她毒掌練成、能將我壹掌打死為止。始終是死,我回去做什麽?”
他站起身來,抖去身上的冰塊,尋思:“卻到哪裏去好?”
找喬峰報殺父之仇,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壹時拿不定主意,只在曠野、荒山之中信步遊蕩,摘拾野果,捕捉禽鳥小獸為食。到第二日傍晚,突然身子發冷,寒顫難當,便取出那本《神足經》來,想學著圖中怪僧的姿勢照做,盼能如當日除癢壹般驅寒。
那書在溪水中浸濕了,兀自未幹,他小心翼翼地翻動,惟恐弄破了書頁,卻見每壹頁上忽然都顯出壹個怪僧的圖形,姿勢各不相同。他凝思良久,終於明白,書中圖形遇濕即顯,倒不是菩薩現身救命。於是便照第壹頁中圖形,依式而為,更依循怪僧身上的紅色小箭頭心中存想,隱隱覺得有壹條極冷的冰線,在四肢百骸中行走,便如那條冰蠶復活了,在身體內爬行壹般。他害怕起來,急忙站直,體內冰蠶便即消失。
此後兩個時辰之中,他只是想:“鉆進了我體內的冰蠶不知走了沒有?”可是觸不到、摸不著,無影無蹤,終於忍耐不住,又做起古怪姿勢來,依著怪僧身上的紅色小箭頭存想,過不多時,果然那條冰蠶又在身體內爬行起來。他大叫壹聲,心中不再存想,冰蠶便即不知去向,若再存念,冰蠶便又爬行。
冰蠶每爬行壹會,寒冷便減,全身便說不出的溫暖暢快。書中怪僧姿勢甚多,怪僧身上的小箭頭也盤旋曲折,變化繁復。他依循不同姿勢呼召冰蠶,體內忽涼忽暖,各有不同的舒泰。壹個月後,冰蠶在體內運行路線既熟,便即自動行走,不須以心意推運,遊坦之對這本經書也即不加珍視,某次翻閱時無意間撕毀數頁,便即毀去拋棄了。
如此過得數月,捕捉禽獸之際漸覺手足輕靈,縱躍之遠,奔跑之速,更遠非以前所能。
壹日晚間,壹頭餓狼出來覓食,向他撲將過來。遊坦之大驚,待欲發足奔逃,餓狼的利爪已搭上肩頭,露出尖齒,向他咽喉咬來。他驚惶之下,隨手壹掌,打在餓狼頭頂。那餓狼打了個滾,扭曲了幾下,就此不動了。遊坦之轉身逃了數丈,見那狼始終不動,心下大奇,拾起壹塊石頭投去,石中狼身,那狼仍然不動。他驚喜之下,躡足過去看時,那狼竟已死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這麽隨手出掌,竟能如此厲害,將手掌翻來覆去地細看,也不見有何異狀,情不自禁底叫道:“冰蠶的鬼魂真靈!”
他只道冰蠶死後鬼魂鉆入他體內,以致顯此大能,卻不知那純系《神足經》之功。再加那冰蠶是世上罕有寒毒之物,這股厲害的寒毒為他吸入體內,以《神足經》所載的神異古瑜伽術修習,內力中便附有極淩厲的陰勁。
梵文《神足經》本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寶典,只修習的法門甚為不易,須得勘破“我相、人相”,心中不存修習武功之念。但修習此上乘武學之僧侶,必定勇猛精進,以期有成,哪壹個不想盡快從修習中得到好處?要“心無所住”,當真千難萬難。少林寺過去數百年來,修習《易筋經》的高僧著實不少,但窮年累月地用功,往往壹無所得,於是眾僧以為此經並無靈效。當日為阿朱偷盜了去,寺中眾高僧雖然恚怒,卻也不當壹件大事。至於以隱形草液所書繪的瑜伽《神足經》,則為天竺古修士所書,後來天竺高僧見到該書,圖字既隱,便以為是白紙書本,輾轉帶到中土,在其上以梵文抄錄達摩祖師所創的《易筋經》,卻無人知道為壹書兩經。這時遊坦之無心習功,只依照《神足經》上圖形呼召體內的冰蠶來去出沒,而求好玩嬉戲,不知不覺間功力日進。
他此後數日中接連打死了幾頭野獸,自知掌力甚強,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不斷地向南而行。他生怕只消有壹日不去呼召冰蠶的鬼魂,“蠶鬼”便會離己而去,因此每日呼召,不敢間斷。那“蠶鬼”倒也招之即來,甚是靈異。
漸行漸南,這壹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他自知鐵頭駭人,白天只在荒野山洞樹林中歇宿,壹到天黑,才出來到人家去偷食。其實他身手已敏捷異常,始終沒給人發覺。
這壹日他在路邊壹座小破廟中睡覺,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三人走進廟來。
他忙躲在神龕之後,不敢和人朝相。只聽那三人走上殿來,就地坐倒,唏哩呼嚕地吃起東西來。三人東拉西扯地說了些江湖上的閑事,忽然壹人問道:“妳說喬峰那廝到底躲到了哪裏,怎地壹年多來,始終聽不到他半點訊息?”
遊坦之壹聽得“喬峰”兩字,心中壹凜,登時留上了伸。只聽另壹人道:“這廝作惡多端,做了縮頭烏龜啦,只怕再也找他不到了。”先壹人道:“那也未必。他是待機而動,只等有人落了單,他就這麽幹壹下子。妳倒算算看,聚賢莊大戰之後,他又殺了多少人?徐長老、譚公譚婆夫婦、趙錢孫、泰山鐵面判官單老英雄全家、天臺山智光老和尚、丐幫的馬夫人、白世鏡長老,唉,當真數也數不清了。”
遊坦之聽到“聚賢莊大戰”五字,心中酸痛,那人以後的話就沒怎麽聽進耳去,過了壹會,聽得壹個蒼老的聲音道:“喬幫主壹向仁義待人,想不到……唉……想不到,這真是劫數使然。咱們走吧。”說前站起身來。
另壹人道:“老汪,妳說本幫要推新幫主,到底會推誰?”那蒼老的聲音道:“我不知道!推來推去,已推了壹年多,總是推不出壹個全幫上下都佩服的英雄好漢,唉,大夥兒走著瞧吧。”另壹人道:“我知道妳的心思,總是盼喬峰那廝再來做咱們幫主。妳趁早別發這清秋大夢吧,這話傳到了全舵主耳中,只怕妳性命有點兒難保。”那老汪急了,說道:“小畢,這話可是妳說的,我幾時說過盼望喬幫主再來當咱們幫主?”小畢冷笑道:“妳口口聲聲還是喬幫主長、喬幫主短,那還不是壹心只盼喬峰那廝來當幫主?”老汪怒道:“妳再胡說八道,瞧我不揍死妳這小雜種。”第三人勸道:“好啦,好啦,大家好兄弟,別為這事吵鬧,快去吧,可別遲到了。喬峰怎麽又能來當咱們幫主?他是契丹狗種,大夥兒壹見到,就得跟他拚個妳死我活。再說,大夥兒就算請他來當幫主,他又肯當嗎?”老汪嘆了口氣,道:“那也說得是。”說著三人走出廟去。
遊坦之心想:“丐幫要找喬峰,到處找不到,他們又怎知這廝在遼國做了南院大王啦。我這就跟他們說去。丐幫人多勢眾,再約上壹批中原好漢,或許便能殺得了這惡賊。我跟他們壹起去殺喬峰。”想起到南京就可見著阿紫,胸口登時便熱烘烘的。
當下快步從廟中出來,見三名丐幫弟子沿著山路徑向西行,便悄悄跟隨在後。這時暮色已深,荒山無人,走出數裏後,來到壹個山坳,遠遠望見山谷中生著壹個大火堆,遊坦之尋思:“我這鐵頭甚奇,他們見到了定要大驚小怪,且躲在草叢中聽聽再說。”鉆入長草叢中,慢慢向火堆爬近。但聽得人聲嘈雜,聚在火堆旁的人數著實不少。遊坦之這些時候來苦受折磨,再也不敢粗心大意,越近火堆,爬得越慢,爬到壹塊大巖石之後,離火堆約有數丈,便不敢再行向前,伏低了身子傾聽。
火堆旁眾壹個個站起來說話。遊坦之聽了壹會,聽出是丐幫大智分舵的幫眾在此聚會,商議在日後丐幫大會之中,大智分舵要推選何人出任幫主。有人主張推宋長老,有人主張推吳長老。另有壹人道:“說到智勇雙全,該推本幫的全舵主,只可惜全舵主那日給喬峰那廝假公濟私,革退出幫,回歸本幫的事還沒辦妥。”又有壹人道:“喬峰的奸謀,是我們全舵主首先奮勇揭開的,全舵主有大功於本幫,歸幫的事易辦得很。大會壹開,咱們先辦全舵主歸幫的事,再提出全舵主那日所立的大功來,然後推他為幫主。”
壹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本人歸幫的事,那倒順理成章。但眾位兄弟要推我為幫主,這件事卻不能提,否則的話,別人還道兄弟揭發喬峰那廝的奸謀,乃出於私心。”壹人大聲道:“全舵主,有道是當仁不讓。我瞧本幫那幾位長老,武功雖然了得,但說到智謀,沒壹個及得上妳。我們對付喬峰那廝,是鬥智不鬥力之事,全舵主……”那全舵主道:“施兄弟,我還未正式歸幫,這‘全舵主’三字,暫且不能叫。”
圍在火堆旁的二百余名乞丐紛紛道:“宋長老吩咐了的,請妳暫時仍任本舵舵主,這‘全舵主’三字,為什麽叫不得?”“將來妳做上了幫主,那也不會稀罕這‘舵主’的職位了。”“全舵主就算暫且不當幫主,至少也得升為長老,只盼那時候仍然兼領本舵。”“對了,就算全舵主當上了幫主,也仍然可兼做咱們大智分舵的舵主啊。”
正說得熱鬧,壹名幫眾從山坳口快步走來,朗言道:“啟稟舵主,大理國段王子前來拜訪。”全冠清當即站起,臉有喜色,說道:“大理國段王子?他親自來看我,很給面子啊!”大聲道:“眾位兄弟,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段王子親自過訪,大夥兒壹齊迎接。”當即率領幫眾,迎到山坳口。
只見壹位青年公子笑吟吟地站在當地,身後帶著七八名從人。那青年公子正是段譽。兩人拱手見禮,卻是素識,當日在無錫杏子林中曾經會過。全冠清當時不知段譽的身分來歷,此刻想起,那日自己給喬峰驅逐出幫的醜態,都給段譽瞧在眼裏,不禁微感尷尬,但隨即寧定,抱拳道:“不知段王子過訪,未克遠迎,尚請恕罪。”
段譽笑道:“好說,好說。晚生奉家父之命,有壹件事要奉告貴幫,卻是打擾了。”
兩人說了幾句客套話,段譽引見了隨同前來的古篤誠、傅思歸、朱丹臣三人。全冠清請段譽到火堆之前的壹塊巖石上坐下,幫眾獻上酒來。
段譽接過喝了,說道:“年余之前,家父在信陽軍貴幫故馬副幫主府上,承貴幫呂長老等接待,又不追究家父對貴幫失禮之事,甚是感激。本應親來貴幫總舵謝罪,只是家父受了些傷,將養至今始愈,而貴幫諸位長老行蹤無定,未能遇上,家父修下的壹通書信,始終無法奉上。數日前得悉貴舵要在此聚會,這才命晚生趕來。壹來送信,二來鄭重致謝,並奉上薄禮。”說著從袖中抽出壹封書信,站起身來,遞了過去。朱丹臣也呈上壹包禮物。
全冠清雙手接過,說道:“有勞段王子親自送信,並賜厚禮,段王爺眷愛之情,敝幫上下,盡感大德。”見那信密密固封,封皮上寫著:“謹呈丐幫諸位長老親啟”十個大字,心想自己不便拆閱,又道:“敝幫不久將有全幫聚會,諸位長老均將到來,在下自當將段王爺的大函奉交諸位長老。”段譽道:“如此有勞了,晚生告辭。”
全冠清連忙稱謝,送了出去,說道:“敝幫白長老和馬夫人不幸遭奸賊喬峰毒手,當日段王爺目睹這件慘事嗎?”段譽搖頭道:“白長老和馬夫人不是喬大哥害死的,殺害馬副幫主的也另有其人。當日家父與呂長老等人親耳聽到真兇自白真相,全舵主自可從呂長老等人口中得知詳情。”心想:“這件事說來話長,妳這廝不是好人,不必跟妳多說。妳們自己人窩裏反,還是讓妳們自己人來說吧!”向全冠清壹抱拳,說道:“後會有期,不勞遠送了。”
他轉身走到山坳口,迎面見兩名丐幫幫眾陪著兩條漢子過來。
那兩名漢子互相使個眼色,走上幾步,向段譽躬身行禮,呈上壹張大紅請柬。
段譽接過壹看,見柬上寫著四行字道:
“蘇星河奉請武林中各位精通棋藝之才俊,於六月十五日駕臨汝南擂鼓山天聾地啞谷壹敘。”
段譽素喜弈棋,見到這四行字,精神壹振,喜道:“那好得很啊,晚生若無俗務羈身,屆時必到。但不知兩位何以得知晚生能棋?”那兩名漢子臉露喜色,口中咿咿啞啞,大打手勢,原來兩人都是啞巴。段譽看不懂他二人的手勢,微激壹笑,問朱丹臣道:“擂鼓山此去不遠吧?”將那請柬交給他。
朱丹臣接過壹看,先向那兩名漢子抱拳道:“大理國鎮南王世子段公子,多多拜上聰辯先生,先此致謝,屆時自當奉訪。”指指段譽,做了幾個手勢,表示允來赴會。
兩名漢子躬身向段譽行禮,隨即又取出壹張請柬,呈給全冠清。
全冠清接過看了,恭恭敬敬地交還,搖手說道:“丐幫大智分舵暫領舵主之職全冠清,拜上擂鼓山聰辯先生,全某棋藝低劣,貽笑大方,不敢赴會,請聰辯先生見諒。”兩名漢子躬身行禮,又向段譽行了壹禮,轉身而去。
朱丹臣這才回答段譽:“擂鼓山在汝州上蔡之南,此去並不甚遠。”
段譽與全冠清別過,出山坳而去,問朱丹臣道:“那聰辯先生蘇星河是什麽人?是中原的棋國手嗎?”朱丹臣道:“聰辯先生,就是聾啞先生。”
段譽“啊”了壹聲,“聾啞先生”的名頭,他在大理時曾聽伯父與父親說起過,知是中原武林的壹位高手耆宿,又聾又啞,但據說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時,語氣中頗為敬重。朱丹臣又道:“聾啞先生身有殘疾,卻偏偏要自稱‘聰辯先生’,想來是自以為‘心聰’、‘筆辯’,勝過常人的‘耳聰’、‘舌辯’。”段譽點點頭道:“那也有理。”走出幾步後,長長嘆了口氣。
他聽朱丹臣說聾啞先生的“心聰”、“筆辯”,勝過常人的“耳聰”、“舌辯”,不禁想到王語嫣的“口述武功”勝過常人的“拳腳兵刃”。
那日段譽在無錫和阿朱救出丐幫人眾後,不久包不同、風波惡二人趕來和王語嫣、朱碧雙姝會合。他五人便要北上去尋慕容公子。段譽自然想跟隨前去。風波惡感念他口吸蠍毒之德,甚表歡迎。包不同言語之中卻極不客氣,怪責段譽不該喬裝慕容公子,敗壞他的令名,說到後來,竟露出“妳不快滾,我便要打”之意,而王語嫣只是絮絮和風波惡商量到何處去尋表哥,對段譽處境之窘迫竟是視而不見。
唯有阿碧眼中流露出盼望段譽同行,但她溫順靦腆,不敢出口,段譽無可奈何,只得與慕容家各人分手,心想自從給鳩摩智擒拿北來,伯父與父母必甚掛念,而自己也想念親人,便即回歸大理。
在大理過得年余,段譽每日裏只念念不忘王語嫣的壹顰壹笑,雖知這番相思總歸沒有善果,但心念難以割舍,不免日漸憔悴。
段正淳那日在馬大元家中與馬夫人私會,險些喪命,丐幫呂長老等人闖來,將他送出。段正淳既感尷尬,又心存感激。他為馬夫人所傷後,內力沖激,患病臥床,只得在中原養傷,其實是在豫南和阮星竹雙宿雙飛,享那溫柔之福。段正淳派遣傅思歸回到大理,向保定帝稟告情由,段譽在旁聽了,正好找到個借口,稟明保定帝後,便隨傅思歸又來中原,與父親相聚。
父子久別重逢,都是不勝之喜,段譽簡述別來情形。阮星竹更對這位小王子竭力奉承。阿紫卻早已不別而行,兄妹倆未得相見。段正淳和阮星竹以阿朱、阿紫之事說來尷尬,只三言兩語地約略壹提。段譽知是父親的常事,不以為奇,也不追問。這日奉了父命,帶同古篤誠、傅思歸、朱丹臣三人,去向丐幫賠禮致謝。
朱丹臣見段譽長籲短嘆,不知他思念王語嫣,還道他是記掛木婉清,此事無可勸慰,心想最好是引他分心,說道:“那聰辯先生廣發帖子,請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極高。公子爺回稟過鎮南王後,不妨去跟這聰辯先生下幾局。”
段譽點頭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煩憂。只是她雖熟知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胸中甲兵,包羅萬有,卻不會下棋。聰辯先生這個棋會,她是不會去的了。”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說的是誰。這壹路上老是見他心不在焉,前言不對後語,倒也見得慣了,聽得多了,當下也不詢問。
壹行人縱馬向西北方而行。段譽在馬上忽而眉頭深鎖,忽爾點頭微笑,喃喃自語:“佛經有雲:‘當思美女,身藏膿血,百年之後,化為白骨。’話雖不錯,但她就算百年之後化為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象王語嫣身內骨骼是何等模樣,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兩乘馬疾奔而來。馬鞍上各伏著壹人,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樣人。
這兩匹馬似乎不受羈勒,直沖向段譽壹行人。傅思歸和古篤誠分別伸手,拉住了壹匹奔馬的韁繩,見馬背上的乘者壹動不動。傅思歸微微壹驚,湊近去看時,見那人原來是聾啞先生的使者,臉上似笑非笑,卻早已死了。只在片刻之前,這人曾遞了壹張請柬給段譽,怎麽好端端地便死了?另壹個也是聾啞先生的使者,也是這般面露詭異笑容而死。傅思歸等壹見,便知兩人是身中劇毒而斃命,勒馬退開兩步,不敢去碰兩具屍體。
段譽怒道:“丐幫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為何對人下此毒手?我跟他理論去。”兜轉馬頭,便要回去質問全冠清。
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發話道:“妳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門下,又有誰能有這等殺人於無形的能耐?聾啞老兒乖乖地躲起來做縮頭烏龜,那便罷了,倘若出來現世,星宿老仙決計放他不過。餵,小子,這不幹妳事,趕快給我走吧。”
朱丹臣低聲道:“公子,這是星宿派的人物,跟咱們不相幹,走吧。”
段譽尋不著王語嫣,早已百無聊賴,聾啞老人這兩個使者若有性命危險,他必定奮勇上前相救,此刻既已死了,也就不想多惹事端,嘆了口氣,說道:“單是聾啞,那也不夠,須得當初便眼睛瞎了,鼻子聞不到香氣,心中不能轉念頭,那才能解脫煩惱。”
他說的是既見到了王語嫣,她的聲音笑貌、壹舉壹動,便即深印在心,縱然又聾又啞,相思之念也已不可斷絕。不料對面那人哈哈大笑,鼓掌叫道:“對,對!妳說得有理,該當去戳瞎了他眼睛,割了他鼻子,再打得他心中連念頭也不會轉才是。”
段譽嘆道:“外力摧殘,那是沒用的。須得自己修行,‘不住色生心,不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可是若能‘離壹切相’,已是大菩薩了。我輩凡夫俗子,如何能有此修為?‘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此人生大苦也。”
遊坦之伏在巖石後的草叢之中,見段譽等壹行來了又去,隨即聽到前面有人呼喝之聲。便在此時,兩名丐幫弟子快步奔來,向全冠清低聲道:“全舵主,那兩個啞巴不知怎樣給人打死了,下手的人自稱是星宿派什麽‘星宿老仙’的手下。”
全冠清吃了壹驚,臉色登時變了。他素聞星宿海星宿老怪之名,此人擅使劇毒,武功亦是奇高,尋思:“他的門人殺了聾啞老人的使者,此事不跟咱們相幹,別去招惹的為是。”便道:“知道了,他們鬼打鬼,別去理會。”
突然之間,身前有人發話道:“妳這家夥胡言亂語,既知我是星宿老仙門下,怎地還膽敢罵我為鬼?妳活得不耐煩了。”全冠清壹驚,情不自禁地退了壹步,火光下只見壹人直挺挺地站在面前,乃是自己手下壹名幫眾,再凝神看時,此人似笑非笑,模樣詭異,身後似乎另行站得有人,喝道:“閣下是誰,裝神弄鬼,幹什麽來了?”
那丐幫弟子身後之人陰森森地道:“好大膽,妳又說壹個‘鬼’字!老子是星宿老仙門下。星宿老仙駕臨中原,眼下要用二十條毒蛇,壹百條毒蟲。妳們丐幫中毒蛇毒蟲向來齊備,快快獻上。星宿老仙瞧在妳們恭順擁戴的份上,便放過了妳們這批窮叫化兒。否則的話,哼哼,這人便是榜樣。”
砰的壹聲,眼前那丐幫弟子突然飛身而起,摔在火堆之旁,壹動不動,原來早已死去。這丐幫弟子壹飛開,露出壹個身穿葛衫的矮子,不知他於何時欺近,殺死了這丐幫弟子,躲在他身後。
全冠清又驚又怒,尋思:“星宿老怪找到了丐幫頭上,眼前之事,若不屈服,便得壹拚。此事雖然兇險,但若我憑他壹言威嚇,便即獻上毒蛇毒蟲,幫中兄弟從此便再也瞧我不起。我想做丐幫幫主固然無望,連在幫中立足也不可得。好在星宿老怪並未親來,諒這家夥孤身壹人,也不用懼他。”當即笑吟吟地道:“原來是星宿派的大仙到了,大仙高姓大名?”
那矮子道:“我法名天狼子。妳快快把毒蛇毒蟲預備好吧。”
全冠清笑道:“大仙要毒蛇毒蟲,那是小事壹樁,不必掛懷。”順手從地下提起壹只布袋,說道:“這裏有幾條蛇兒,大仙請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嗎?”
那矮子天狼子聽得全冠清口稱“星宿老仙”,又叫自己“大仙”,心中已自喜了,再見他神態恭順,心想:“說什麽丐幫是中原第壹大幫,壹聽到我師父老人家的名頭,立時嚇得骨頭也酥了。我拿了這些毒蛇毒蟲去,師父必定十分歡喜,誇獎我辦事得力。說來說去,還是仗了師父他老人家的威名。”當即伸頭向袋口中張去。
陡然間眼前壹黑,這只布袋已罩到了頭上,天狼子大驚之下,急忙揮掌拍出,卻拍了個空,便在此時,臉頰、額頭、後頸同時微微壹痛,已給袋中毒物咬中。天狼子不及去扯落頭上布袋,狠狠拍出兩掌,拔步狂奔。他頭上套了布袋,目不見物,雙掌使勁亂拍,只覺頭臉各處又接連遭咬,痛癢難當,惶急之際,只發足疾奔,驀地裏腳下踏了個空,骨碌碌地從陡坡上滾下,撲通壹聲,掉入了山坡下的壹條河中,順流而去。
全冠清本想殺了他滅口,哪知竟會給他逃走。雖然他頭臉為毒蠍所螫,又摔入河中,多半性命難保,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說不定此人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住,料來也識水性,若他不死,星宿派得到訊息,必定大舉前來報復。沈吟片刻,說道:“咱們快布毒蛇陣,跟星宿老怪壹拚。難道喬峰壹走,咱們丐幫便不能自立,從此聽由旁人欺淩嗎?星宿派擅使劇毒,咱們不能跟他們動兵刃拳腳,須得以毒攻毒。”
群丐轟然稱是,當即四下散開,在火堆外數丈處布成陣勢,各人盤膝坐下。
遊坦之見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這人的布袋之中原來裝有毒物,他們這許多布袋,都裝了毒蛇毒蟲嗎?叫化子會捉蛇捉蟲,原不稀奇。我若能將這些布袋去偷了來,送給阿紫姑娘,她定然歡喜得緊。”
眼見群丐坐下後便即默不作聲,每人身旁都有幾只布袋,有些袋子極大,其中有物蠕蠕而動,遊坦之只看得心中發毛。心想:“他們若把袋子套在我頭上,我有鐵罩護頭,倒也不怕,但若將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那些蛇蟲放在壹起,那可糟了。”
過了好幾個時辰,始終並無動靜,又過壹會,天色漸漸亮了,跟著太陽出來,照得滿山遍野壹片明亮。枝頭鳥聲喧鳴之中,忽聽得全冠清低聲叫道:“來了,大家小心!”他盤膝坐在陣外壹塊巖石之旁,身旁卻無布袋,手中握著壹枝鐵笛。
只聽得西北方絲竹之聲隱隱響起,壹群人緩步過來,絲竹中夾著鐘鼓之聲,倒也悠揚動聽。遊坦之心道:“是娶新娘子嗎?”
樂聲漸近,來到十丈開外便即停住,有幾人齊聲說道:“星宿老仙法駕降臨中原,丐幫弟子,快快上來跪接!”話聲壹停,咚咚咚咚地擂起鼓來。擂鼓三通,鏜的壹下鑼聲,鼓聲止歇,數十人齊聲說道:“恭請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幫的妖魔小醜!”
遊坦之心道:“這倒像是道士做法事。”悄悄從巖石後探出半個頭張望,只見西北角上二十余人壹字排開,有的拿著鑼鼓樂器,有的手執長幡錦旗,紅紅綠綠的甚為悅目,遠遠望去,幡旗上繡著“星宿老仙”、“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威震天下”等等字樣。絲竹鑼鼓聲中,壹個老翁緩步而出,他身後數十人列成兩排,和他相距數丈,跟隨在後。
那老翁手中搖著鵝毛扇,陽光照在臉上,但見他臉色紅潤,滿頭白發,頦下三尺蒼髯,長身童顏,當真便如圖畫中的神仙壹般。那老翁走到距群丐約莫三丈之處便站定不動,將壹根鐵哨子放到唇邊,撮唇力吹,發出幾下尖銳之極的聲音,羽扇壹撥,將口哨之聲送出,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時便有四人仰天摔倒。
遊坦之大吃壹驚:“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厲害。”
那老翁臉露微笑,“滋”的壹聲吹哨,羽扇揮動,便有壹名乞丐應聲而倒。那老翁的口哨聲似是壹種無形有質的厲害暗器,片刻之間,丐幫陣中又倒了六七人。其實擊倒丐幫人眾的不是口哨聲,而是他從鐵哨子中噴出的毒粉,以羽扇撥動傷人。
只聽得老翁身後的眾人頌聲大作:“師父功力,震爍古今,這些叫化兒和咱們作對,那真叫做螢火蟲與日月爭光!”“螳臂擋車,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師父妳老人家談笑之間,便將壹幹妖魔小醜置之死地,如此摧枯拉朽般大獲全勝,徒兒不但見所未見,真是聞所未聞!”“這是天下從所未有的豐功偉績,若不是師父老人家露了這壹手,中原武人還不知世上有這等功夫。”壹片歌功頌德之聲,洋洋盈耳,絲竹簫管也跟著吹奏搭配。
這個童顏鶴發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對之深惡痛絕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因星宿派三寶之壹的神木王鼎給女弟子阿紫盜去,連派數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連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壹次次飛鴿傳書報來,均甚不利。最後聽說阿紫倚丐幫幫主喬峰為靠山,將摘星子傷得半死不活,丁春秋又驚又怒,知丐幫是中原武林第壹大幫,實非易與,又聽到聾啞老人近日來在江湖上出頭露面,頗有作為。這心腹大患不除,總是放心不下,決意奪回王鼎之後,趁此了結昔年的壹樁大事。
他所練的那門“化功大法”,經常要將毒蛇毒蟲的毒質塗上手掌,吸入體內,若七日不塗,功力便即減退。那神木王鼎天生有壹股特異氣息,再在鼎中燃燒香料,片刻間便能誘引毒蟲到來,方圓十裏之內,什麽毒蟲也抵不住這香氣的誘引。當年丁春秋有了這奇鼎在手,捕捉毒蟲不費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然越練越深,越練越精。這“化功大法”乃丁春秋不傳之秘,因此摘星子等人也都不會,阿紫想得此神功,非暗中偷學、盜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於心計,在師父剛捕完毒物那天辭師東行,待得星宿老怪發覺神木王鼎失竊,已在七天之後,阿紫早去得遠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眾師兄武功雖比她為高,智計卻遠所不及,給她虛張聲勢、聲東擊西地連使幾個詭計,壹壹撇了開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陰暗潮濕的深谷,毒蛇毒蟲繁殖甚富,神木王鼎雖失,要捉些毒蟲來加毒,倒也並非難事。但尋常毒蟲易捉,要像從前這般,每次捕到的都是稀奇古怪、珍異厲害的劇毒蟲豸,卻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壹件令他擔心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識破了王鼎的來歷,誰都會立即將之毀去,是以壹日不追回,壹日便不能安心。
他和壹眾弟子相遇後,見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壹條性命,卻已武功全失,為眾弟子毆打侮辱,已給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子獅鼻人摩雲子暫時接領了大師兄的職位。眾弟子見到師父親自出馬,又驚又怕,均想師命不能完成,這場責罰定是難當之極,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際,將責罰暫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
眾人壹路上打探丐幫的消息。壹來各人生具異相,言語行動無不令人厭憎,誰也不肯以消息相告;二來蕭峰到了遼國,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還少有人知,是以竟打聽不到半點確訊,連丐幫的總舵移到何處也查究不到。這日天狼子無意中聽到丐幫大智分舵聚會的訊息,為要立功,迫不及待地孤身闖來,中了全冠清的暗算。總算他體內本來蘊有毒質,蛇蠍毒他不死,逃得性命後急忙稟告師父。丁春秋當即趕來。
丁春秋左手壹揮,音樂聲立止,他向全冠清冷冷地道:“妳們丐幫中有個人名叫喬峰,他在哪裏?快叫他來見我。”全冠清問道:“閣下要見喬峰,為了何事?”丁春秋傲然道:“星宿老仙問妳的話,妳怎地不答?卻來向我問長問短。喬峰呢?”
壹名丐幫的五袋弟子喝道:“妳是什麽東西?”呼的壹掌,向丁春秋擊去。
這壹掌勢挾疾風,勁道剛猛,正中丁春秋胸口。哪知丁春秋渾若無事,那乞丐卻雙膝壹軟,倒在地下,蜷成壹團,微微抽搐了兩下,便不動了。群丐大驚,齊叫:“怎麽啦?”便有兩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這兩人壹碰到他身子,便搖晃幾下,倒了下去。其余幫眾無不驚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這老兒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時掏出暗器,鋼鏢、飛刀、袖箭、飛蝗石,紛紛向丁春秋射去。丁春秋大喝壹聲,衣袖揮動,將十來件暗器反擊出來。但聽得“啊喲”、“啊喲”連聲,六七名丐幫幫眾為暗器擊中。這些暗器也非盡數擊中要害,有的只擦破壹些皮肉,但受傷者立時軟倒在地。
全冠清大叫:“退開!”突然呼的壹聲,壹枝鋼鏢激射而至,卻是丁春秋接住了鋼鏢,運勁向他射來。全冠清忙揮手中鐵笛格打,當的壹聲,將鋼鏢擊得遠遠飛了出去。他想這星宿老怪果然厲害,須得趕緊驅動毒蛇陣禦敵,當即將鐵笛湊到口邊,待要吹笛驅蛇,驀地裏嘴上壹麻,登時頭暈目眩,咕咚壹聲,仰天摔倒。
群丐大驚,當即有兩人搶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糊地叫道:“我……我中了毒,大……大夥兒……快……快……去……”群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擁著他飛也似的急奔而逃。丐幫的那些布袋散在地下,也無人收拾。幾名星宿派弟子好奇去挑開布袋,卻見袋中爬出數十條毒蛇,星宿門人上前捉拿,有的給幾尾毒蛇躍起咬中,登時中毒倒地,大聲呻吟呼痛。余人便遠遠避開,再也不敢走近。
遊坦之驚駭之余,從草叢中站起身來,眼見此處不是善地,便欲及早離去。
星宿派眾人陡然間見到他頭戴鐵罩的怪狀,都是壹驚,覺得此人怪極,誰也不敢理會。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鐵頭小子,妳過來,妳叫什麽名字?”遊坦之受人欺辱慣了,見對方無禮,也不以為忤,道:“我叫遊坦之。”說著便向前走了幾步。丁春秋道:“這些叫化子死了沒有?妳去摸摸他們的鼻息,是否還有呼吸。”
遊坦之應道:“是。”俯身伸手去探壹名乞丐的鼻息,已沒了呼吸。他又試另壹名乞丐,也已呼吸早停,說道:“都死啦,沒了氣息。”只見星宿派弟子臉上都是壹片幸災樂禍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復了壹句:“都死啦,沒了氣息。”卻見眾人臉上戲侮的神色漸漸隱去,慢慢變成了詫異,更逐漸變為驚訝。
丁春秋道:“每個叫化兒妳都去試探壹下,看尚有哪壹個能救。”遊坦之道:“是。”將十來個丐幫弟子都試過了,搖頭道:“個個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實在厲害。”丁春秋冷笑道:“妳抗毒的功夫,卻也厲害得很啊。”遊坦之奇道:“我……什麽……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這話是什麽意思,更沒想到自己每去探壹個乞丐的鼻息,便是到鬼門關去走了壹遭,十多名乞丐試將下來,已經歷了十來次生死大險。星宿老怪彈指殺人,視旁人性命有若草芥,他要遊坦之去試群丐死活,也不過見他形相古怪,便想順手除去。不料遊坦之經過這幾個月來的修習不輟,冰蠶的奇毒已與他體質融合無間,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質再也害他不得。
丁春秋尋思:“瞧他手上肌膚和說話聲音,年紀甚輕,不會有什麽真實本領,多半是身上藏得有專克毒物的雄黃珠、辟邪奇香之類寶物,又或是預先服了靈驗的解藥,這才不受奇毒之侵。”便道:“遊兄弟,妳過來,我有話說。”
遊坦之雖見他說得誠懇,但親眼看到他連殺群丐的殘忍狠辣,覺得這類人極難對付,還是敬而遠之為妙,便道:“小人身有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轉身便走。
他只走出幾步,突覺身旁壹陣微風掠過,兩只手腕上壹緊,已給人抓住。遊坦之擡頭看時,見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壹名大漢。他不知對方有何用意,只見他滿臉獰笑,顯非好事,心下壹驚,叫道:“快放我!”用力壹掙。
只聽得頭頂呼的壹聲風響,壹個龐大的身軀從背後躍過他頭頂,砰的壹聲,重重撞在對面山壁之上,登時頭骨粉碎,壹個頭顱變成了泥漿相似。
遊坦之見這人壹撞的力道竟這般猛烈,實難相信,壹愕之下,才看清楚便是抓住自己的那個大漢,更是奇怪:“這人好端端的,怎麽突然撞山自盡?莫非發了瘋?”他決計想不到自己壹掙之下,壹股猛勁將那大漢甩出去撞上山石。
星宿派群弟子都是“啊”的壹聲,駭然變色。
丁春秋見他摔死自己弟子這壹下手法毛手毛腳,並非上乘功夫,但膂力異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賦神力,武功卻是平平,當下身形壹晃,伸掌按上了他的鐵頭。遊坦之猝不及防,登時給壓得跪倒在地,身子壹挺,待要重行站直,頭上便如頂了壹座萬斤石山壹般,再也動不得,當即哀求:“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聽他出言求饒,更加放心,問道:“妳師父是誰?妳好大膽子,怎地殺了我的弟子?”遊坦之道:“我……我沒有師父。我決不敢殺死老先生的弟子。”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斃了滅口便是,手掌壹松,待遊坦之站起身來,揮掌向他胸口拍去。遊坦之大驚,忙伸右手,推開來掌。丁春秋這壹掌去勢甚緩,遊坦之右掌格出時,正好和他掌心相對。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質隨著內勁直送過去,這正是他成名數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劇毒,或經脈受損,內力無法使出,猶似內力給他盡數化去,就此任其支配。丁春秋生平曾以此殺人無數。因此武林中聽到“化功大法”四字,人人厭惡恨憎,心驚肉跳。
兩人雙掌相交,遊坦之身子晃動,騰騰騰接連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樁站定,終於壹跤坐倒。但對方這壹推余力未盡,遊坦之臀部壹著地,背脊又即著地,鐵頭又即著地,接連倒翻了三個筋鬥,這才止住,忙不住磕頭,叫道:“老先生饒命,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和他手掌相交,只覺他內力既強,勁道陰寒,怪異之極,而且蘊有劇毒,雖然給自己摔得狼狽萬分,但自己的毒掌損不到他經脈,止不住他內力運使,以內力和毒勁的比拚而論,他並未處於下風,何必大叫饒命?難道是故意調侃自己不成?走上幾步,問道:“妳要我饒命,出自真心,還是假意?”
遊坦之不住磕頭,說道:“小人壹片誠心,但求老先生饒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尋思:“此人不知用什麽法子,遇到了什麽機緣,體內積蓄的毒質竟比我還多,實是壹件奇寶。我須收羅此人,探聽到他練功的法門,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質,然後將之處死。倘若輕易地把他殺了,豈不可惜?”伸掌又按住他鐵頭,潛運內力,說道:“除非妳拜我為師,否則為什麽要饒妳性命?”
遊坦之只覺得頭上鐵罩如被火炙,燒得他整個頭臉發燙,心下害怕之極。他自從苦受阿紫折磨之後,早已壹切逆來順受,什麽是非善惡之分、剛強骨氣之念,早已忘得壹幹二凈,但求保住性命,忙道:“師父,弟子遊坦之願歸入師父門下,請師父收容。”
丁春秋大喜,肅然道:“妳想拜我為師,也無不可。但本門規矩甚多,妳都能遵守麽?為師的如有所命,妳誠心誠意地服從,決不違抗麽?”遊坦之道:“弟子願遵守規矩,服從師命。”丁春秋道:“為師的便要取妳性命,妳也甘心就死麽?”遊坦之道:“這個……這個……”丁春秋道:“妳想明白,甘心便甘心,不甘心便說不甘心。”
遊坦之心道:“妳要取我性命,當然不甘心。倘若非如此不可,那時逃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話,就算不甘心,也無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為師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妳將壹生經歷,細細說給我聽。”
遊坦之不願向他詳述身世以及這些日子來的諸般遭遇,但說自己是個農家子弟,為遼人打草谷擄去,給頭上戴了鐵罩。丁春秋問他身上毒質的來歷,遊坦之只得吐露如何見到冰蠶和慧凈和尚,如何偷到冰蠶,謊說不小心給葫蘆中的冰蠶咬到了手指,以致全身凍僵,冰蠶也就死了,至於阿紫修練毒掌等情,全都略過不提。丁春秋細細盤問他冰蠶的模樣和情狀,不自禁地顯得十分艷羨。遊坦之尋思:“我若說起那本浸水有圖的怪書,他定會追問不休,好在這本書早給我拋了。”丁春秋壹再問他練過什麽古怪功夫,他始終堅不吐實。
丁春秋原不知瑜伽《神足經》的功夫,見他武功差勁,只道他練成陰寒內勁,純系冰蠶的神效,心中不住咒罵:“這樣的神物,竟給這小子鬼使神差地吸入體內,真正可惜了。”凝思半晌,問道:“那個捉到冰蠶的胖和尚,妳說聽到人家叫他慧凈?是少林寺和尚,在南京憫忠寺掛單?”遊坦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這慧凈和尚說這冰蠶得自昆侖山之巔。很好,那邊既出過壹條,當然也有兩條、三條。但昆侖山方圓數千裏,若無熟識路途之人指引,這冰蠶倒也不易尋到。”他親身體驗到了冰蠶的靈效,覺得比之神木王鼎更寶貴得多,心想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凈,叫他帶路,到昆侖山捉冰蠶去。這和尚是少林僧,本來頗為棘手,幸好是在南京,那便易辦得多。當下命遊坦之行過拜師入門之禮。
星宿派眾門人見師父對他另眼相看,馬屁、高帽自是隨口大量奉送。
壹行人折而向東北行。遊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後,見他大袖飄飄,步履輕便,有若神仙,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這樣壹位了不起的師父,真是前生修來的福份。”
星宿派眾人行了三日。這日午後,壹行人在大路壹座涼亭中喝水休息,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四騎馬從來路疾馳而來。
四乘馬奔近涼亭,當先壹匹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裏有水,咱們喝上幾碗,讓坐騎歇歇力。”說著跳下馬來,走進涼亭,余下三人也即下馬。這四人見到丁春秋等壹行,心中微微壹凜,走到清水缸邊,端起瓦碗,在缸中舀水而飲。
遊坦之見當先那人壹身黑衣,身形瘦小,留兩撇鼠須,神色剽悍。第二人身穿土黃色袍子,也是瘦骨棱棱,但身材卻高,雙眉斜垂,滿臉病容,大有戾色。第三人穿棗紅色長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頦下厚厚壹部花白胡子,是個富商豪紳模樣。最後壹人身穿鐵青色儒生衣巾,五十上下年紀,瞇著壹雙眼睛,便似讀書過多,損壞了目力壹般,他卻不去喝水,提起酒葫蘆自行喝酒。
便在這時,對面路上壹個僧人大踏步走來,來到涼亭之外,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道:“眾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要在亭中歇歇,喝壹碗水。”那黑衣漢子笑道:“師父忒也多禮,大家都是過路人,這涼亭又不是我們起的,進來喝水吧。”那僧人道:“阿彌陀佛,多謝了。”走進亭來。
這僧人二十三四歲年紀,濃眉大眼,壹個大大的鼻子鼻孔朝天,容貌頗為醜陋,僧袍上打了許多補釘,卻甚幹凈。他等那三人喝罷,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了壹碗水,雙手捧住,雙目低垂,恭恭敬敬地說偈道:“佛觀壹缽水,八萬四千蟲,若不持此咒,如食眾生肉。”念咒道:“唵縛悉波羅摩尼莎訶。”念罷,端起碗來,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問道:“小師父,妳嘰哩咕嚕地念什麽咒?”那僧人道:“小僧念的是飲水咒。佛說每壹碗水中,有八萬四千條小蟲,出家人戒殺,因此要念了飲水咒,這才喝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水幹凈得很,壹條蟲子也沒有,小師父真會說笑。”那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輩凡夫看來,水中自然無蟲,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卻看到水中小蟲成千上萬。”黑衣人笑問:“妳念了飲水咒之後,將八萬四千條小蟲喝入肚中,那些小蟲便不死了?”那僧人躊躇道:“這……這個……師父倒沒教過。多半小蟲便不死了。”
那黃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蟲還是要死的,只不過小師父念咒之後,八萬四千條小蟲通統往生西天極樂世界,小師父喝壹碗水,超度了八萬四千名眾生。功德無量,功德無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雙手捧著那碗水呆呆出神,喃喃地著:“壹舉超度八萬四千條性命?小僧萬萬沒這麽大的法力。”
黃衣人走到他身邊,從他手中接過瓦碗,向碗中瞪目凝視,數道:“壹、二、三、四、五、六……壹千、兩千、壹萬、兩萬……非也、非也!小師父,這碗中共有八萬三千九百九十九條小蟲,妳多數了壹條。”
那僧人道:“南無阿彌陀佛。施主說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通?”黃衣人道:“那麽妳有沒有天眼的神通?”那僧人道:“小僧自然沒有。”黃衣人道:“非也,非也!我瞧妳有天眼通,否則的話,怎地妳只瞧了我壹眼,便知我是凡夫俗子,不是菩薩下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滿臉迷惘之色。
那身穿棗紅色袍子的大漢走過去接過水碗,交回那僧人手中,笑道:“師父請喝水吧!我這把弟跟妳開玩笑,當不得真。”那僧人接過水碗,恭恭敬敬地道:“多謝,多謝。”心中拿不定主意,卻不便喝。那大漢道:“我瞧小師父步履矯健,身有武功,請教上下如何稱呼,在哪壹處寶剎出家?”
那僧人將水碗放在缸蓋上,微微躬身,說道:“小僧虛竹,在少林寺出家。”
那黑衣漢子叫道:“妙極,妙極!原來妳是少林寺的高手,來,來,來!妳我比劃比劃!”虛竹連連搖手,說道:“小僧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動手?”黑衣人笑道:“好幾天沒打架了,手癢得很。咱們過過招,又不是真打,怕什麽?”虛竹退了兩步,說道:“小僧雖曾練了幾年功夫,只為健身之用,打架是打不來的。”黑衣人道:“少林寺和尚個個武功高強。初學武功的和尚,便不準踏出山門壹步。小師父既然下得山來,定是壹流好手。來,來!咱們說好只拆壹百招,誰輸誰贏,毫不相幹。”
虛竹又退了兩步,說道:“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此番下山,並不是武功已窺門徑,只因寺中廣遣弟子各處送信,人手不足,才命小僧勉強湊數。小僧本來攜有十張英雄帖,師父吩咐,送完了這十張帖子,立即回山,千萬不可跟人動武,現下已送了四張,還有六張在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請收了這張英雄帖吧。”說著從懷中取出壹個油布包袱,打了開來,拿出壹張大紅帖子,恭恭敬敬地遞過,說道:“請教施主高姓大名,小僧回寺好稟告師父。”
那黑衣漢子卻不接帖子,說道:“妳又沒跟我打過,怎知我是英雄狗熊?咱們先拆上幾招,我打得贏妳,才有臉收英雄帖啊。”說著踏上兩步,左拳虛晃,右拳便向虛竹打去。拳頭將到虛竹面門,立即收轉,叫道:“快還手!”
那魁梧漢子聽虛竹說到“英雄帖”三字,便即留上了神,說道:“四弟,且不忙比武,瞧瞧英雄帖上寫的是什麽。”從虛竹手中接過帖子,見帖上寫道:“少林寺住持玄慈,合十恭請天下英雄,於十二月初八臘八佳節,駕臨嵩山少林寺隨喜,廣結善緣,並敬觀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高明風範。”
那大漢“啊”的壹聲,將帖子交給了身旁的儒生,向虛竹道:“少林派召開英雄大會,原來是要跟姑蘇慕容氏為難……”那黑衣漢子叫道:“妙極,妙極。我叫壹陣風風波惡,正是姑蘇慕容氏的手下。少林派要跟姑蘇慕容氏為難,也不用開什麽英雄大會了,我此刻來領教少林派高手的身手便是。”
虛竹又退了兩步,左腳已踏在涼亭之外,說道:“原來是風施主。我師父說道,敝寺恭請姑蘇慕容施主駕臨敝寺,決不是膽敢得罪。只是江湖上紛紛傳言,武林中近年來有不少英雄好漢,喪生在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神功之下。小僧的師伯祖玄悲大師在大理國身戒寺圓寂,不知跟姑蘇慕容氏有沒有幹系,敝派自方丈大師以下,個個都是心有所疑,但不敢隨便怪罪姑蘇慕容氏壹家,因此上……”
那黑衣漢子搶著道:“這件事嗎,跟我們姑蘇慕容氏本來半點幹系也沒有,不過我這麽說,諒來妳必定不信。既然說不明白,只好手底下見真章。這樣吧,咱兩個今日先打壹架,好比做戲之前先打壹場鑼鼓,說話本之前先說壹段‘得勝頭回’,熱鬧熱鬧。到了十二月初八臘八,風某再到少林寺來,從下面打起,壹個個挨次打將上來便是,痛快,痛快!只不過最多打得十七八個,風某就遍體鱗傷,再也打不動了,要跟玄慈老方丈交手,那是萬萬沒機緣的。可惜,可惜!”說著摩拳擦掌,便要上前動手。
那魁梧漢子道:“四弟,且慢,說明白了再打不遲。”
那黃衣人道:“非也,非也!說明白之後,便不用打了。四弟,良機莫失,要打架,便不能說明白。”
那魁梧漢子不去睬他,向虛竹道:“在下鄧百川,這位是我二弟公冶乾。”說著向那儒生壹指,又指著那黃衣人道:“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我們都是姑蘇慕容公子的手下。”
虛竹逐壹向四人合十行禮,口稱:“鄧施主,公施主……”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我二哥復姓公冶,妳叫他公施主,那就錯之極矣。”虛竹忙道:“得罪,得罪!小僧毫無學問,公冶施主莫怪。包施主……”包不同又插口道:“妳又錯了。我雖然姓包,但生平對和尚尼姑是向來不布施的,因此決不能稱我包施主。”虛竹道:“是,是。包三爺,風四爺。”包不同道:“妳又錯了。我風四弟待會跟妳打架,不管誰輸誰贏,妳多了壹番閱歷,武功必有長進,他可不是向妳布施了嗎?”虛竹道:“是,是。風施主,不過小僧打架是決計不打的。出家人修行為本,學武為末,武功長不長進,也沒多大幹系。”
風波惡嘆道:“妳對武學瞧得這麽輕,武功多半稀松平常,這場架也不必打了。”說著連連搖頭,意興索然。虛竹如釋重負,臉現喜色,說道:“是,是。”
鄧百川道:“虛竹師父,這張英雄帖,我們代我家公子收下了。我家公子於兩年多前,便曾來貴寺拜訪,難道他還沒來過嗎?”
虛竹道:“沒有來過。方丈大師只盼慕容公子過訪,但久候不至,曾兩次派人去貴府拜訪,卻聽說慕容老施主已然歸西,少施主出門去了。方丈大師這次又請達摩院首座前往蘇州尊府送信,生怕慕容少施主仍不在家,只得再在江湖上廣撒英雄帖邀請,失禮之處,請四位代為向慕容公子說明。日後慕容施主駕臨敝寺,方丈大師還要親自謝罪。”
鄧百川道:“小師父不必客氣。會期還有大半年,屆時我家公子必來貴寺,拜見方丈大師。”虛竹合十躬身,說道:“慕容公子和各位駕臨少林寺,我們方丈大師十分歡迎。‘拜見’兩字,萬萬不敢當。”
風波惡見他迂腐騰騰,全無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和尚雖是和尚,卻全然不像名聞天下的“少林和尚”,心下好生不耐,當下不再去理他,轉頭向丁春秋等壹行打量。見星宿派群弟子手執兵刃,顯是武林中人,當可從這些人中找幾個對手來打上壹架。
遊坦之自見風波惡等四人走入涼亭,便即縮在師父身後。丁春秋身材高大,遮住了他,鄧百川等四人沒見到他的鐵頭怪相。風波見丁春秋童顏鶴發,眉清目秀,仙風道骨,壹副世外高人的模樣,心中隱隱而生敬仰之意,倒也不敢貿然上前挑戰,說道:“這位老前輩請了,請問高姓大名。”丁春秋微微壹笑,說道:“我姓丁。”
便在此時,忽聽得虛竹“啊”的壹聲,叫道:“師叔祖,妳老人家也來了。”風波惡回過頭來,只見大道上來了七八個和尚,當先是兩個老僧,其後兩個和尚擡著壹副擔架,躺得有人。虛竹快步走出亭去,向兩個老僧行禮,稟告鄧百川壹行的來歷。
右側那老僧點點頭,走進亭來,向鄧百川等四人問訊為禮,說道:“老衲玄難。”指著另壹個老僧道:“這位是我師弟玄痛。有幸得見姑蘇慕容莊上的四位大賢。”
鄧百川等久聞玄難之名,見他滿臉皺紋,雙目神光湛然,忙即還禮。風波惡道:“大師父是少林寺達摩院首座,久仰神功了得,今日正好領教。”
玄難微微壹笑,說道:“老衲和玄痛師弟奉方丈法諭,正要前往江南燕子塢慕容施主府上,恭呈請帖,這是敝寺第三次派人前往燕子塢。卻在這裏與四位邂逅相逢,緣法不淺。”說著從懷中取出壹張大紅帖子來。
鄧百川雙手接過,見封套上寫著“恭呈姑蘇燕子塢慕容施主”十壹個大字,料想帖子上的字句必與虛竹送的那張帖子相同,說道:“兩位大師父是少林高僧大德,望重武林,竟致親勞大駕,前往敝莊,姑蘇慕容氏面子委實不小。適才這位虛竹小師父送出英雄帖,我們已收到了,自當盡快稟告敝上。十二月初八臘八佳節,敝上慕容公子定能上貴寺拜佛,親向少林諸位高僧致謝,並在天下英雄之前,說明其中種種誤會。”
玄難心道:“妳說‘種種誤會’,難道玄悲師兄不是妳們慕容氏害死的?”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啊,師父,就是他。”玄難側過頭來,只見壹個奇形怪狀之人手指擔架,在壹個白發老翁耳邊低聲說話。
遊坦之在丁春秋耳邊說的是:“擔架中那個大肚子胖和尚,便是捉到冰蠶的,不知怎地給少林派擡了來。”
丁春秋聽得這胖大肚和尚便是冰蠶原主,不勝之喜,低聲問道:“妳沒弄錯嗎?”遊坦之道:“不會,他叫做慧凈。師父妳瞧,他圓鼓鼓的肚子高高凸了起來。”丁春秋見慧凈的大肚子比十月懷胎的女子還大,心想這般大肚子和尚,不論是誰見過壹眼之後,的確永遠不會弄錯,便向玄難道:“太師父,這慧凈和尚是我朋友,他生了病嗎?”
玄難合十道:“施主高姓大名,不知如何識得老衲的師侄?”
丁春秋心道:“這慧凈跟少林寺的和尚在壹起了,可多了些麻煩。幸好在道上遇到,攔住劫奪,比之到少林寺去擒拿,卻又容易得多。”想到冰蠶的靈異神效,不由得胸口發熱,說道:“在下丁春秋。”
“丁春秋”三字壹出口,玄難、玄痛、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六人不約而同“啊”的壹聲,臉上不禁微微變色。星宿老怪丁春秋惡名播於天下,誰也想不到竟是個這般氣度雍容、風采儼然的人物,更想不到會在此處相逢。六人立時大為戒備。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雖久知丁春秋與曼陀山莊王家的關系,卻從未見過其人,今日皆乃首次會面。
玄難頃刻間便即寧定,說道:“原來是星宿海丁老先生,久仰大名,當真如雷貫耳。”什麽“有幸相逢”的客套話便不說了,心想:“誰遇上了妳,便是前世不修。”
丁春秋道:“不敢,少林達摩院首座‘袖裏乾坤’馳名天下,老夫也是久仰的了。這位慧凈師父,我正在到處找他,在這裏遇上,那真是好極了,好極了。”
玄難微微皺眉,說道:“說來慚愧,老衲這個慧凈師侄,只因敝寺失於教誨,多犯清規戒律,壹年多前擅自出寺,犯下了不少惡事。敝寺方丈師兄派人到處尋訪,好容易才將他找到,追回寺去。丁老先生曾見過他嗎?”丁春秋道:“原來他不是生病,是給妳們打傷了,傷得可厲害嗎?”玄難不答,隔了壹會,才道:“他不奉方丈法諭,反而出手傷人。”心想:“他跟妳這等邪魔外道結交,又多犯了壹條大戒。”
丁春秋道:“我在昆侖山中,花了好大力氣,才捉到壹條冰蠶,那是十分有用的東西,卻給妳這慧凈師侄偷了去。我大老遠地從星宿海來到中原,便是要取回冰蠶……”
他話未說完,慧凈已叫了起來:“我的冰蠶呢?餵,妳見到我的冰蠶嗎?這冰蠶是我辛辛苦苦從昆侖山中找到的……妳……妳偷了我的嗎?”
自從遊坦之現身呼叫,風波惡的眼光便在他鐵面具上骨溜溜地轉個不停,對玄難、丁春秋、慧凈三人談論冰蠶壹事渾沒在意。他繞著遊坦之轉了幾個圈,見那面具造得密合,焊在頭上除不下來,很想伸手去敲敲,又看了壹會,說道:“餵,朋友,妳好!”
遊坦之道:“我……我好!”他見到風波惡精力彌漫、躍躍欲動的模樣,心下害怕。風波惡道:“朋友,妳這個面具,到底是怎麽攪的?姓風的走遍天下,可從沒見過妳這樣的臉面。”遊坦之甚是羞慚,低下頭去,說道:“是,我……我是身不由主……沒法子。”
風波惡聽他說得可憐,怒問:“哪壹個如此惡作劇?姓風的倒要會會。”說著斜眼向丁春秋睨去,只道是這老者所做的好事。遊坦之忙道:“不……不是我師父。”風波惡道:“好端端壹個人,套在這樣壹只生鐵面具之中,有什麽意思?來,我來給妳除去了。”說著從靴筒裏抽出壹柄匕首,青光閃閃,顯然鋒銳之極,便要替他除去面具。
遊坦之知道面具已和自己臉孔及後腦血肉相連,硬要除下,大有性命之虞,忙道:“不,不,使不得!”風波惡道:“妳不用害怕,我這把匕首削鐵如泥,我給妳削去鐵套,決計傷不到皮肉。”遊坦之叫道:“不,不成的。”風波惡道:“妳是怕那個給妳戴鐵帽子的人,是不是?下次見到他,就說是我壹陣風硬給妳除的,妳身不由主,叫這惡人來找我好了。”說著抓住了他左腕。
遊坦之見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凜然,心中大駭,叫道:“師父,師父!”回頭向丁春秋求助。丁春秋站在擔架之旁,正興味盎然地瞧著慧凈,對他的呼叫充耳不聞。風波惡提起匕首,便往鐵面具上削去。遊坦之惶急之下,右掌用力揮出,要想推開對方,他武功不佳,出手不準,啪的壹聲,正中風波惡左肩。
風波惡全神貫註地要給他削去鐵帽,生怕落手稍有不準,割破了他頭臉,哪防到他竟會突然出掌。這壹掌來勢勁力奇大,風波惡壹聲悶哼,便即俯跌。他左手在地下壹撐,壹挺便即跳起,哇的壹聲,吐出了壹口鮮血。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見遊坦之陡施毒手,把弟吃了大虧,都大吃壹驚,見風波惡臉色慘白,三人更是擔心。公冶乾壹搭他腕脈,只覺脈搏跳動急躁頻疾,隱隱有中毒之象,他指著遊坦之罵道:“好小子,星宿老怪的門人,以怨報德,壹出手便以歹毒手段傷人。”忙從懷中取出個小瓶,拔開瓶塞,倒出壹顆解毒藥塞入風波惡口中。
鄧百川和包不同兩人身形晃處,攔在丁春秋和遊坦之身前。包不同左手暗運潛力,五指成爪,便要向遊坦之胸口抓去。鄧百川道:“三弟住手!”包不同蓄勢不發,轉眼瞧著大哥。鄧百川道:“咱們四弟壹番好意,要為他除去面具,何以星宿派出手傷人?倒要請丁老先生指教。”
丁春秋見這個新收的門人僅只壹掌,便擊倒了姑蘇慕容氏手下的好手,星宿派大顯威風,暗暗得意,而對冰蠶的神效更是艷羨,微笑道:“這位風四爺好勇鬥狠,可當真愛管閑事哪。我星宿派門人頭上愛戴銅帽鐵帽,不如礙著姑蘇慕容氏什麽事了?”
這時公冶乾已扶著風波惡坐在地下,只見他全身發顫,牙關相擊,格格直響,便似身入冰窖壹般,過得片刻,嘴唇也紫了,臉色漸漸由白而青。公冶乾的解毒丸本來極具靈效,但風波惡服了下去,便如石沈大海,無影無蹤。
公冶乾惶急之下,伸手探他呼吸,突然間壹股冷風吹向掌心,透骨生寒。公冶乾急忙縮手,叫道:“不好,怎地冷得如此厲害?”心想口中噴出來的壹口氣都如此寒冷,那麽他身上所中的寒毒更加非同小可,情勢如此危急,已不及分說是非,轉身向丁春秋道:“我把弟中了妳弟子的毒手,請賜解藥。”
風波惡所中之毒,乃是遊坦之以神足經內功逼出來的冰蠶劇毒,別說丁春秋無此解藥,就是能解,他又如何肯給?他擡起頭來,仰天大笑,叫道:“啊烏陸魯共!啊烏陸魯共!”袍袖揮拂,卷起壹股疾風。星宿派眾弟子突然壹齊奔出涼亭,疾馳而去。
鄧百川等與少林僧眾都覺這股疾風刺眼難當,淚水滾滾而下,睜不開眼睛,暗叫:“不好!”知他袍袖中藏有毒粉,這麽衣袖壹拂,便散了出來。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不約而同地擋在風波惡身前,只怕對方更下毒手。玄難閉目推出壹掌,正好擊在涼亭柱上,柱子立斷,半邊涼亭便即傾塌,嘩喇喇聲響,屋瓦泥沙傾瀉了下來。眾人待得睜眼,丁春秋和遊坦之已不知去向。
幾名少林僧叫道:“慧凈呢?慧凈呢?”原來在這混亂之間,慧凈已給丁春秋擄了去,壹副擔架罩在壹名少林僧的頭上。玄痛怒叫:“追!”飛身追出亭去。鄧百川與包不同跟著追出。玄難左手壹揮,帶同眾弟子趕去應援。
公冶乾留在坍了半邊的涼亭中照料風波惡,兀自眼目刺痛,流淚不止。只見風波惡額頭不住滲出冷汗,頃刻間便凝結成霜。正惶急間,聽得腳步聲響,但見鄧百川抱著包不同,又快步奔回。公冶乾大吃壹驚,叫道:“大哥,三弟也受了傷?”鄧百川道:“又中了那鐵頭人的毒手。”跟著玄難率領少林群僧也回入涼亭。玄痛伏在虛竹背上,冷得牙關只格格打戰。玄難和鄧百川、公冶乾面面相覷。
鄧百川道:“那鐵頭人和三弟對了壹掌,跟著又和玄痛大師對了壹掌。想不到……想不到星宿派的寒毒掌竟如此厲害。”
玄難從懷裏取出壹只小木盒,說道:“敝派的‘六陽正氣丹’頗有克治寒毒之功。”打開盒蓋,取出三顆殷紅如血的丹藥,將兩顆交給鄧百川,第三顆給玄痛服下。
過得壹頓飯時分,玄痛等三人寒戰漸止。包不同破口大罵:“這鐵頭人,他……他媽的,那是什麽掌力?”鄧百川勸道:“三弟,慢慢罵人不遲,妳且坐下行功。”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此刻不罵,等到壹命嗚呼之後,便罵不成了。”鄧百川微笑道:“不必擔心,死不了!”說著伸掌貼在他後心“至陽穴”上,以內力助他驅除寒毒。公冶乾和玄難也分別以內力助風波惡、玄痛驅毒。
玄難、玄痛二人內力深厚,過了壹會,玄痛籲了口長氣,說道:“好啦!”站起身來,又道:“好厲害!”玄難有心要去助包不同、風波惡驅毒,只是對方並未出言相求,自己毛遂自薦,未免有瞧不起對方內功之嫌,武林中於這種事情頗有犯忌。
突然之間,玄痛身子晃了兩晃,牙關又格格響了起來,當即坐倒行功,說道:“師……師兄,這寒……寒毒甚……甚是古怪……”玄難忙又運功相助。三人不斷行功,身上的寒毒只好得片刻,跟著便又發作,直折騰到傍晚,每人均已服了三顆“六陽正氣丹”,寒氣竟沒驅除半點。玄難所帶的十顆丹藥已只剩下壹顆,當下壹分為三,分給三人服用。包不同堅不肯服,說道:“只怕就再服上壹百顆,也……也未必……”
玄難束手無策,說迫:“包施主之言不錯,這‘六陽正氣丹’藥不對癥,咱們的內功也對付不了這門陰毒。老衲心想,只有去請薛神醫醫治,四位意下如何?”鄧百川喜道:“素聞薛神醫號稱‘閻王敵’,任何難癥,都是著手回春。大師可知這位神醫住在何處?”玄難道:“薛神醫家住洛陽之南的柳宗鎮,此去也不甚遠。他跟老衲曾有數面之緣,若去求治,諒來不會見拒。”又道:“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薛神醫素來仰慕,得有機緣跟四位英雄交個朋友,他必大為欣慰。”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薛神醫見我等上門,大為欣慰只怕不見得。不過武林中人人討厭我家公子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只有薛神醫卻是不怕。日後他有什麽三……三長兩短,只要去求我家公子‘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他的……老命就有救了。”
眾人大笑聲中,當即出亭。來到前面市鎮,雇了三輛大車,讓三個傷者躺著休養。鄧百川取出銀兩,買了幾匹馬讓少林僧騎乘。
壹行人行得兩三個時辰,便須停下來助玄痛等三人抗禦寒毒。到得後來,玄難便也不再避嫌,以少林神功相助包不同和風波惡。此去柳宗鎮雖只數百裏,但山道崎嶇,途中又多耽擱,直到第四日傍晚方到。薛神醫家居柳宗鎮南三十余裏的深山之中,幸好他當日在聚賢莊中曾對玄難說過路徑。眾人沒費多大力氣覓路,便到了薛家門前。
玄難見小河邊聳立著白墻黑瓦數間大屋,門前好大壹片藥圃,便知是薛神醫的居處。他再縱馬近前,望見屋門前掛著兩盞白紙大燈籠,微覺驚訝:“薛家也有治不好的病人麽?”再向前馳了數丈,見門楣上釘著幾條麻布,門旁插著壹面招魂的紙幡,果真是家有喪事。只見紙燈籠上扁扁的兩行黑字:“薛公慕華之喪,享年五十五歲。”玄難大吃壹驚:“薛神醫不能自醫,竟爾逝世,那可糟糕之極。”想到故人長逝,從此幽冥異途,心下又不禁傷感。
跟著鄧百川和公冶乾也已策馬到來,兩人齊聲叫道:“啊喲!”
猛聽得門內哭聲響起,乃婦女之聲:“老爺啊,妳醫術如神,哪想得到突然會患了急癥,撇下我們去了。老爺啊,妳雖然號稱‘閻王敵’,可是到頭來終於敵不過閻羅王,只怕妳到了陰世,閻羅王跟妳算這舊賬,還要大吃苦頭啊!”
不久三輛大車和六名少林僧先後到達。鄧百川跳下馬來,朗聲說道:“少林寺玄難大師率同友輩,有事特來相求薛神醫。”他話聲響若洪鐘,門內哭聲登止。
過了壹會,走出壹個老人來,作傭仆打扮,臉上眼淚縱橫,兀自抽抽噎噎地哭得十分傷心,捶胸說道:“老爺是昨天下午故世的,妳們……妳們見他不到了。”
玄難合十問道:“薛先生患什麽病逝世?”那老仆泣道:“也不知是什麽病,突然之間便咽了氣。老爺身子素來清健,年紀又不老,真正料想不到。他老人家給別人治病,藥到病除,可是……可是他自己……”玄難又問:“薛先生家中還有些什麽人?”那老仆道:“沒有了,什麽人都沒有了。”公冶乾和鄧百川對望了壹眼,均覺那老仆說這兩句話時,語氣有點兒言不由衷,何況剛才還聽到婦人的哭聲。玄難嘆道:“生死有命,既是如此,待我們到老友靈前壹拜。”那老仆道:“這個……這個……是,是。”引著眾人,走進大門。
公冶乾落後壹步,低聲向鄧百川道:“大哥,我瞧這中間似有蹊蹺,這老仆很有點兒鬼鬼祟祟。”鄧百川點了點頭,隨著那老仆來到靈堂。
靈堂陳設簡陋,諸物均不齊備,靈牌上寫著“薛公慕華之靈位”,幾個字挺拔有力,顯是飽學之士的手跡,決非那老仆所能寫得出。公冶乾看在眼裏,也不說話。各人在靈位前行過了禮。公冶乾壹轉頭,見天井中竹竿上曬著十幾件衣衫,有婦人的衫子,更有幾件男童女童的小衣服,心想:“薛神醫明明有家眷,怎地那老仆說什麽人都沒有了?”
玄難道:“我們遠道趕來,求薛先生治病,沒想到薛先生竟已仙逝,令人好生神傷。天色向晚,今夜要在府上借宿壹宵。”那老仆大有難色,道:“這個……這個……嗯,好吧!諸位請在廳上坐壹坐,小人去安排做飯。”玄難道:“管家不必太過費心,粗飯素菜,這就是了。”那老仆道:“是,是!”引著眾人來到外邊廳上,轉身入內。
過了良久,那老仆始終不來獻茶。玄難心道:“這老仆新遭主喪,難免神魂顛倒。唉,玄痛師弟身中寒毒,卻不知如何是好?”眾人等了幾有半個時辰,那老仆始終影蹤不見。包不同焦躁起來,說道:“我去找口水喝。”虛竹道:“包先生,妳請坐著休息。我去幫那老人家燒水。”起身走向內堂。公冶乾要察看薛家動靜,道:“我陪妳去。”
兩人向後面走去。薛家房子著實不小,前後共有五進,但裏裏外外,竟壹個人影也無。兩人找到了廚房之中,連那老仆也已不知去向。
公冶乾知道有異,快步回到廳上,說道:“這屋中情形不對,那薛神醫只怕是假死。”玄難站起身來,奇道:“怎麽?”公冶乾道:“大師,我想去瞧瞧那口棺木。”奔入靈堂,伸手要去擡那棺材,突然心念壹動,縮回雙手,從天井中竹竿上取下壹件長衣,墊在手上。風波惡道:“怕棺上有毒?”公冶乾道:“人心叵測,不可不防。”運勁壹提棺木,只覺十分沈重,裏面裝的決計不是死人,說道:“薛神醫果然是假死。”
風波惡拔出單刀,道:“撬開棺蓋來瞧瞧。”公冶乾道:“此人號稱神醫,定然擅用毒藥,四弟,可要小心了。”風波惡道:“我理會得。”將單刀刀尖插入棺蓋縫中,向上扳動,只聽得軋軋聲響,棺蓋慢慢掀起。風波惡閉住呼吸,生怕棺中飄出毒粉。
包不同縱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樹下啄食蟲豸的兩只母雞,回入靈堂,壹揚手,將兩只母雞擲出,橫掠棺材而過。兩只母雞咯咯大叫,落在靈座之前,又向天井奔出,但只走得幾步,突然間翻過身子,雙腳伸了幾下,便即不動而斃。這時廊下壹陣寒風吹過,兩只死雞身上的羽毛紛紛飛落,隨風而舞。眾人無不駭然。兩只母雞剛中毒而死,身上羽毛便即脫落,可見毒性之烈。壹時誰也不敢走近棺旁。
玄難道:“鄧施主,那是什麽緣故?薛神醫真是詐死不成?”說著縱身而起,左手攀住橫梁,向棺中遙望,只見棺中裝滿了石塊,石塊中放著壹只大碗,碗中盛滿了清水。這碗清水,自然便是毒藥了。玄難搖了搖頭,飄身而下,說道:“薛施主就算不肯治傷,也用不著布置下這等毒辣的機關來陷害咱們。少林派和他無怨無仇,這等作為,不太無理麽?難道……難道……”他連說了兩次“難道”,住口不言了,心中所想的是:“難道他和姑蘇慕容氏有什深仇大怨不成?”
包不同道:“慕容公子和薛神醫從來不識,更無怨仇。倘若有什麽梁子,我們身上所受的痛楚便再強十倍,也決不會低聲下氣地來向仇人求治。妳當姓包的、姓風的是這等膿包貨色麽?”玄難合十道:“包施主說的是,是老僧胡猜的不對了。”他是有道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過,雖口裏並未說出,卻也自承其非。
鄧百川道:“此處毒氣極盛,不宜多耽,咱們到前廳坐地。”當下眾人來到前廳,各抒己見,都猜不透薛神醫裝假死而布下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這薛神醫如此可惡,咱們壹把火將他的鬼窩兒燒了。”鄧百川道:“使不得,說什麽薛先生總是少林派的朋友,沖著玄難大師的金面,可不能胡來。”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廳上也不掌燈,各人又饑又渴,卻均不敢動用宅子中的壹茶壹水。玄難道:“咱們還是出去,到左近農家去討茶做飯。鄧施主以為怎樣?”鄧百川道:“是。不過三十裏地之內,最好別飲水吃東西。這位薛先生極工心計,決不會只布置壹口棺材就此了事,眾位大師倘若受了牽累,我們可萬分過意不去了。”他和公冶乾等雖不明真正原委,但料想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名頭太大,江胡下結下了許多沒來由的冤家,多半是薛伸醫有什麽親友遭害,將這筆賬記在姑蘇慕容氏的頭上了。
眾人站起身來,走向大門,突然之間,西北角天上亮光壹閃,跟著壹條紅色火焰散了開來,隨即變成了綠色,猶如滿天花雨,紛紛墮下,瑰麗變幻,好看之極。風波惡道:“咦,是誰在放煙花?”這時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會有人放煙花?過不多時,又有壹個橙黃色的煙花升空,便如千百個流星,相互撞擊。
公冶乾心念壹動,說道:“這不是煙花,是敵人大舉來襲的訊號。”風波惡大叫:“妙極,妙極!打他個痛快!”
鄧百川道:“三弟、四弟,妳們到廳裏耽著,我擋前,二弟擋後。玄難大師,此事跟少林派顯然並不相幹,請眾位作壁上觀便了,只須兩不相助,慕容氏便深感大德。”
玄難道:“鄧施主說哪裏話來?來襲的敵人若與諸位另有仇怨,這中間的是非曲直,我們也得秉公論斷,不能讓他們乘人之危,倚多取勝。倘若是薛神醫壹夥,這些人暗布陷阱,妳我敵愾同仇,豈有袖手旁觀之理?眾比丘,預備迎敵!”慧方、虛竹等少林僧齊聲答應。玄痛道:“鄧施主,我和妳兩位師弟同病相憐,自當攜手抗敵。”
說話之間,又有兩個煙花沖天而起,這次卻更加近了。再隔壹會,又出現了兩個煙花,前後共放了六個煙花。每個煙花的顏色形狀各不相同,有的似是壹枝大筆,有的四四方方,像是壹塊棋盤,有的似是柄斧頭,有的卻似是壹朵極大的牡丹。此後天空便壹片漆黑。
玄難發下號令,命六名少林弟子守在屋子四周。但過了良久,不見敵人動靜。
各人屏息凝神,又過了壹頓飯時分,忽聽得東邊有個女子的聲音唱道:“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汙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歌聲柔媚婉轉,幽婉淒切。
那聲音唱完壹曲,立時轉作男聲,說道:“啊喲卿家,寡人久未見妳,甚是思念,這才賜卿壹斛珍珠,卿家收下了吧。”那人說完,又轉女聲道:“陛下有楊妃為伴,連早朝也廢了,幾時又將我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餵呀……”說到這裏,竟哭了起來。
虛竹等少林僧不熟世務,不知那人忽男忽女,在搗什麽鬼,只是聽得心下不勝淒楚。鄧百川等卻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忽而串梅妃,忽而串唐明皇,聲音口吻,惟妙惟肖,在這當口忽然來了這樣壹個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知此人是何用意。
只聽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擺設酒宴,妃子吹笛,寡人為妳親唱壹曲,以解妃子寂寥。”那人跟著轉作女聲,說道:“賤妾日夕以眼淚洗面,只盼再見君王壹面,今日得見,賤妾死也瞑目了,餵呀……呃,呃……”
包不同大聲叫道:“孤王安祿山是也!兀那唐明皇李隆基,妳這糊塗皇帝,快快把楊玉環和梅妃都獻了出來!”外面那人哭聲立止,“啊”的壹聲呼叫,似乎大吃壹驚。
頃刻之間,四下裏又萬籟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