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枯井底 汙泥處

　　巴天石和朱丹臣等過來和木婉清相見，又為她引見蕭峰、虛竹等人。巴朱二人雖知她是鎮南王之女，但因並未正式行過收養之禮，公告於眾，仍稱她為“木姑娘”。
　　眾人行得數裏，忽聽得左首傳來壹聲驚呼，更有人嘶聲號叫，卻是南海鱷神的聲音，似乎遇上了什麽危難。段譽道：“是我徒弟！”鐘靈叫道：“咱們快去瞧瞧，妳徒弟為人倒也不壞。”虛竹也道：“正是！”他母親葉二娘是南海鱷神的同夥，不免有些香火之情。
　　眾人催騎向號叫聲傳來處奔去，轉過幾個山坳，見是壹片密林，對面懸崖之旁，出現壹片驚心動魄的情景：壹大塊懸崖突出於深谷之上，崖上生著壹株孤零零的松樹，形狀古拙。松樹上的壹根粗大枝幹臨空伸出，有人以壹根桿棒搭在枝幹上，這人壹身青袍，正是段延慶。他左手抓著桿棒，右手抓著另壹根桿棒，那根桿棒的盡端也有人抓著，卻是南海鱷神。南海鱷神的另壹只手抓住了壹人的長發，乃是窮兇極惡雲中鶴。雲中鶴雙手分別握著壹個少女的兩只手腕。四人宛如結成壹條長繩，臨空飄蕩，著實兇險，不論哪壹人失手，下面的人立即墮入底下數十丈的深谷。谷中萬石森森，猶如壹把把刀劍般向上聳立，倘若有人墮下，決難活命。
　　其時壹陣風吹來，將南海鱷神、雲中鶴和那少女三人吹得轉了半個圈子。這少女本來背向眾人，這時轉過身來，段譽大叫“啊喲”險些從馬上掉將下來。
　　那少女正是他朝思暮想、無時或忘的王語嫣。
　　段譽壹定神間，眼見懸崖奇險，沒法縱馬上去，當即躍下馬背，搶著奔去。將到松樹之前，只見壹個頭大身矮的胖子手執大斧，正在砍那松樹。
　　段譽這壹驚更加非同小可，叫道：“餵，餵，妳幹什麽？”那矮胖子毫不理睬，只是壹斧斧地往樹上砍去，嘭嘭大響，碎木飛濺。段譽手指壹伸，提起真氣，欲以六脈神劍傷他，不料他這六脈神劍要它來時卻未必便來，連指數指，劍氣影蹤全無，惶急大叫：“大哥、二哥，兩個好妹子、四位好姑娘，快來，快來救人！”
　　呼喝聲中，蕭峰、虛竹等都奔將過來。原來這胖子給大石擋住了，在下面全然見不到。幸好那松樹粗大，壹時之間沒法砍倒。
　　蕭峰等壹見這般情狀，都大為驚異，說什麽也想不明白，如何會出現這等稀奇古怪的局面。虛竹叫道：“胖子老兄，快停手，這棵樹砍不得！”那胖子道：“這是我種的樹，我愛砍回家去，做口棺材來睡，妳管得著麽？”說著手上絲毫不停。下面南海鱷神的大呼小叫之聲，不絕傳將上來。段譽道：“二哥，此人不可理喻，請妳快去制止他再說。”虛竹道：“甚好！”便要奔將過去。
　　突見壹人撐著兩根木杖，疾從眾人身旁掠過，幾個起落，已擋在那矮胖子之前，卻是遊坦之，不知他何時從驢車中溜了出來。遊坦之壹杖拄地，壹杖提起，森然道：“誰也不可過來！”
　　木婉清從沒見過此人，突然看到他奇醜可怖的面容，只嚇得花容失色，“啊”的壹聲低呼。
　　段譽忙道：“莊幫主，妳快制止這位胖子仁兄，叫他不可再砍松樹。”遊坦之冷冷地道：“我為什麽要制住他？有什麽好處？”段譽道：“松樹壹倒，下面的人都要摔死了。”
　　虛竹見情勢兇險，縱身躍近，心想就算不能制住那胖子，也得將段延慶等人拉上。他想當日所以能解開那“珍瓏棋局”，全仗段延慶指點，此後學到壹身本領，便由此發端，雖然這件事對他是禍是福，實所難言，但段延慶對他總是壹片好意，有恩當報。
　　遊坦之右手將木杖在地下壹插，右掌立即拍出，壹股陰寒之氣伴著掌風直逼而至。虛竹雖不怕他的寒陰毒掌，卻也知此掌功力深厚，不能小覷，當即凝神還了壹掌。遊坦之第二掌卻對準松樹的枝幹拍落，松枝大晃，懸掛著的四人更搖晃不已。
　　段譽急叫：“二哥別再過去了，有話大家好說，不必動蠻。”
　　遊坦之道：“段公子，妳要我制住這胖子，那也不難，可是妳給我什麽好處？”段譽道：“妳要什麽，我給什麽。決不討價還價，快，快，救人可遲不得！”遊坦之道：“我制住那胖子後，立即要和阿紫姑娘離去，妳和蕭峰、虛竹壹幹人，誰也不得阻攔。”
　　段譽道：“阿紫？她……她要請我二哥施術復明，跟了妳離去，她眼睛怎麽辦？”遊坦之道：“虛竹先生能為她施術復明，我自也能設法治好她的眼睛。”段譽道：“這個……這個……”眼見那矮胖子還是壹斧、壹斧地不斷砍那松樹，心想此刻千鈞壹發，終究是救命要緊，便道：“我答允妳便了！妳……妳……快……”
　　遊坦之右掌揮出，擊向那胖子。那胖子嘿嘿冷笑，拋下斧頭，紮起馬步，壹聲斷喝，雙掌向遊坦之的掌力迎上，掌風虎虎，聲勢威猛，遊坦之這壹掌卻半點聲息也無。
　　突然之間，那胖子臉色大變，本是高傲無比的神氣，忽然變得異常詫異，似乎見到了天下最奇怪、最難相信之事，跟著嘴角邊流下兩條鮮血，身子慢慢縮成壹團，慢慢向崖下深谷中掉了下去。隔了好壹會，才聽得騰的壹聲，自是他身子撞在谷底亂石之上，聲音悶郁，眾人想像這矮胖子腦裂肚破的慘狀，都是身上壹寒。
　　虛竹飛身躍上松樹枝幹，只見段延慶的鋼杖深深嵌入樹枝，全憑壹股內力黏勁，掛住了下面四人，內力之深厚，委實非同小可。虛竹伸左手抓住鋼杖，提將上來。
　　南海鱷神在下面大贊：“小和尚，我早知妳是個好和尚。妳是我二姊的兒子，是我嶽老二的侄兒。既是嶽老二的侄兒，本領自然不會太差。若不是妳來相助壹臂之力，我們在這裏吊足三日三夜，滋味便不大好受了。”雲中鶴道：“這當兒還在吹大氣，怎能吊得三日三夜？”南海鱷神怒道：“我支持不住之時，右手壹松，放開了妳頭發，不就成了，要不要我試試？”他二人雖在急難之中，仍不住拌嘴。
　　片刻之間，虛竹將段延慶接了上來，跟著將南海鱷神與雲中鶴壹壹提起，最後才拉起王語嫣。她雙目緊閉，呼吸微弱，已然暈去。
　　段譽先是大為欣慰，跟著便心下憐惜，但見她雙手手腕上都有壹圈紫黑色，現出雲中鶴深深的指印，想起雲中鶴兇殘好色，對木婉清和鐘靈都曾意圖非禮，每壹次都蒙南海鱷神搭救，今日自又是惡事重演，不由得惱怒之極，說道：“大哥，二哥，這雲中鶴生性壞極，咱們把他殺了吧！”
　　南海鱷神叫道：“不對，不對！段……那個師父……今日全靠雲老四救了妳這個……妳這個老婆……我這個師娘……不然的話，妳老婆早壹命嗚呼了。”
　　他這幾句雖顛三倒四，眾人卻也都聽得明白。適才段譽為了王語嫣而焦急逾恒之狀，木婉清和鐘靈壹壹都瞧在眼裏，未見王語嫣上來，已不禁黯然自傷，迨見到她神清骨秀、端麗無雙的容貌，心中更說不出的難受。只見她雙目慢慢睜開，“嚶”的壹聲，低聲道：“這是在黃泉地府麽？我……我已經死了麽？”
　　南海鱷神怒道：“妳這小妞兒當真胡說八道！倘若這是黃泉地府，難道咱們個個都是死鬼？妳現下還不是我師父的老婆，我得罪妳幾句，也不算是以下犯上。不過時日無多，依我看來，妳遲早要做我師娘，良機莫失，還是及早多叫妳幾聲小妞兒比較上算。餵，我說小妞兒啊，好端端的幹什麽尋死覓活？妳死了是妳自己甘願，卻險些兒陪上我把弟雲中鶴的壹條性命。雲中鶴死了也就罷了，咱們段老大死了，那就可惜得緊。就算段老大死了也不打緊，我嶽老二陪妳死了，可真大大的犯不著啦！”
　　段譽柔聲安慰：“王姑娘，這可受驚了，且靠著樹歇壹會。”王語嫣哇的壹聲，哭了出來，雙手捧著臉，低聲道：“妳們別來管我，我……我……我不想活啦。”段譽吃了壹驚：“她真的是要尋死，那為什麽？難道……難道……”斜眼瞧向雲中鶴，見到他暴戾兇狠的神色，心中暗叫：“啊喲！莫非王姑娘受了此人之辱，以至要自尋短見？”
　　鐘靈走上壹步，說道：“嶽老三，妳好！”南海鱷神壹見大喜，大聲道：“小師娘，妳也好！我現下是嶽老二，不是嶽老三了！”鐘靈道：“妳別叫我小什麽的，怪難聽的。嶽老二，我問妳，這位姑娘到底為什麽要尋死？又是這個竹篙兒惹的禍麽？我呵他的癢！”說著雙手湊在嘴邊，向十根手指吹了幾口氣。雲中鶴臉色大變，退開兩步。
　　南海鱷神連連搖頭，說道：“不是，不是。天地良心，這壹次雲老四變了性，忽然做起好事來。咱三人少了葉二娘這個伴兒，都悶悶不樂，出來散散心，走到這裏，剛好見到這小妞兒跳崖自盡，她跳出去的力道太大，雲老四又沒抓得及時，唉，他本來是個窮兇極惡的家夥，突然改做好事，不免有點不自量力……”
　　雲中鶴怒道：“妳奶奶的，我幾時大發善心，改做好事了？姓雲的最喜歡美貌姑娘，見到這王姑娘跳崖尋死，我自然舍不得，我是要抓她回去，做幾天老婆。”
　　南海鱷神暴跳如雷，戟指罵道：“妳奶奶的，嶽老二當妳變性，伸手救人，念著大家是天下有名惡人的情誼，才伸手抓妳頭發，早知如此，讓妳掉下去摔死了倒好。”
　　鐘靈笑道：“嶽老二，妳本來外號叫作‘兇神惡煞’，原是專做壞事，不做好事的，幾時又轉了性啦？是跟妳師父學的嗎？”
　　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道：“不是，不是！決不轉性，決不轉性！只不過四大惡人少了壹個，不免有點不帶勁。我壹抓到雲老四的頭發，給他壹拖，不由得也向谷下掉去，幸好段老大武功了得，壹杖伸將過來，給我抓住了。可是我們三人四百來斤的份量，這壹拖壹拉，壹扯壹帶，將段老大也給牽了下來。他壹杖甩出，鉤住了松樹，正想慢慢設法上來，不料來了個吐蕃國的矮胖子，拿起斧頭，便砍松樹。”
　　鐘靈問道：“這矮胖子是吐蕃國人麽？他又為什麽要害妳們性命？”
　　南海鱷神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說道：“我們四大惡人是西夏國壹品堂中數壹數二，不，不，是數三數四的高手，妳們大家自然都是久仰的了。這次皇上替公主招駙馬，吩咐壹品堂的高手四下巡視，不準閑雜人等前來搗亂。哪知吐蕃國的王子蠻不講理，居然派人把守西夏國的四處要道，不準旁人去招駙馬，只準他小子壹個兒去招。我們自然不許，大夥兒就打了壹架，打死十來個吐蕃武士。所以嘛，如此這般，我們三大惡人和吐蕃國的武士們，就不是好朋友啦。”
　　他這麽壹說，眾人才算有了點頭緒，但王語嫣為什麽要自尋短見，卻還是不明白。
　　南海鱷神又道：“王姑娘，我師父來啦，妳們還是做夫妻吧，妳不用尋死啦！”
　　王語嫣擡起頭來，抽抽噎噎地道：“妳再胡說八道地欺侮我，我……我就壹頭撞死在這裏。”段譽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轉頭向南海鱷神道：“嶽老三，妳不可……”南海鱷神道：“嶽老二！”段譽道：“好，就是嶽老二！妳別再胡說八道。不過妳救人有功，為師感激不盡。下次我真的教妳幾手功夫！”
　　南海鱷神睜著怪眼，斜視王語嫣，說道：“妳不肯做我師娘，肯做的人還怕少了？這位大師娘，這位小師娘，都是我的師娘。”說著指著木婉清，又指著鐘靈。
　　木婉清臉壹紅，啐了壹口，道：“咦，那個醜八怪呢？”眾人適才都全神貫註地瞧著虛竹救人，這時才發現遊坦之和阿紫已不知去向。
　　段譽問道：“大哥，他們走了麽？”蕭峰道：“他們走了。妳既答允了他，我就不便再加阻攔。”言下不禁茫然，不知阿紫隨遊坦之去後，將來究竟如何。
　　南海鱷神叫道：“老大、老四，咱們回去了嗎？”見段延慶和雲中鶴向北而去，轉頭向段譽道：“我要去了！”放開腳步，跟著段延慶和雲中鶴徑回興州。
　　鐘靈道：“王姑娘，咱們坐車去。”扶著王語嫣，跨進阿紫原先乘坐的驢車。
　　壹行人齊向興州進發。傍晚時分，到了興州城內。
　　其時西夏國勢方張，擁有二十二州。黃河之南有靈州、洪州、銀州、夏州諸州，河西有興州、涼州、甘州、肅州諸州，即今甘肅、寧夏壹帶。其地有黃河灌溉之利，五谷豐饒，所謂“黃河百害，唯利壹套”，西夏國所占的正是河套之地。兵強馬壯，控甲五十萬。西夏士卒驍勇善戰，《宋史》雲：“用兵多立虛巖，設伏兵包敵。以鐵騎為前軍，乘善馬，重甲，刺斫不入，用鉤索絞聯，雖死馬上，不墜。遇戰則先出鐵騎突陣，陣亂則沖擊之，步兵挾騎以進。”大宋與之連年交鋒，累累戰累敗。西夏皇帝雖是姓李，其實是胡人拓跋氏，唐太宗時賜姓李，宋時賜姓趙，但西夏仍喜姓李。西夏人轉戰四方，疆界變遷，國都時徙。這時的都城興州是西夏大城，但與中原名都相比，自遠遠不及。
　　這壹晚蕭峰等沒法找到宿店。興州本不繁華，此時清明將屆，四方來的好漢豪傑不計其數，幾家大客店早住滿了。蕭峰等又再出城，好容易才在壹座廟宇中得到借宿之所，男人擠在東廂，女子住在西廂。
　　段譽自見到王語嫣後，又歡喜，又憂愁，這晚上翻來覆去，卻如何睡得著？心中只想：“王姑娘為什麽要自尋短見？我怎生想個法子勸解於她才是？唉，我既不知她尋短見的原由，卻又何從勸解？”
　　眼見月光從窗格中灑將進來，壹片清光，鋪在地下。他難以入睡，悄悄起身，走到庭院之中，只見墻角邊兩株疏桐，葉子初生未茂，壹彎弦月漸漸升到梧桐頂上。這時方當入春，甘涼壹帶，夜半仍頗為寒冷，段譽在梧桐樹下繞了幾匝，又想：“她為什麽要自尋短見？”
　　信步出廟，月光下只見遠處池塘邊人影壹閃，依稀是個白衣女子，更似便是王語嫣的模樣。段譽吃了壹驚，暗叫：“不好，她又要去尋死了。”使開淩波微步，搶了過去，霎時間便到了那白衣人背後。池塘中碧水如鏡，反照那白衣人的面容，果然便是王語嫣。
　　段譽不敢冒昧上前，心想：“她在少室山上對我嗔惱，此次重會，仍絲毫不假辭色，想必余怒未息。她所以要自尋短見，說不定為了生我的氣。唉，段譽啊段譽，妳唐突佳人，害得她淒然欲絕，當真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了。”他躲在壹株大樹之後，自怨自嘆，越思越覺自己罪愆深重。世上如必須有人自盡，自然是他段譽，而決計不是眼前這位王姑娘。
　　只見那碧玉般的池水面上，忽然起了漣漪，幾個小小的水圈慢慢向外擴展開去，段譽凝神看去，見幾滴水珠落在池面，原來是王語嫣的淚水。段譽更加憐惜，但聽得她幽幽嘆了口氣，輕輕說道：“我……我還是死了，免得受這無窮無盡的煎熬。”
　　段譽再也忍不住，從樹後走了出來，說道：“王姑娘，千不是、萬不是，都是我段譽的不是，千萬請妳擔代。妳……妳倘若仍要生氣，我只好給妳跪下了。”他說到做到，雙膝壹屈，登時便跪在她面前。
　　王語嫣嚇了壹跳，忙道：“妳……妳幹什麽？快起來，要是給人家瞧見了，成什麽樣子？”段譽道：“要姑娘原諒了我，不再見怪，我才敢起來。”王語嫣奇道：“我原諒妳什麽？怪妳什麽？哪幹妳什麽事？”段譽道：“我見姑娘傷心，心想姑娘事事如意，定是我得罪了慕容公子，令他不快，以致惹得姑娘煩惱。下次若再撞見，他要打我殺我，我只逃跑，決不還手。妳如要我不可逃跑，我也遵命。”
　　王語嫣頓了頓腳，嘆道：“唉，妳這……妳這呆子，我自己傷心，跟妳全不相幹！”段譽道：“如此說來，姑娘並不怪我？”王語嫣道：“自然不怪！”段譽道：“那我就放心了。”站起身來，突然間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倘若王語嫣為了他而傷心欲絕，打他罵他，甚至拔劍刺他，提刀砍他，他都會覺得十分開心，可是她偏偏說：“我自己傷心，跟妳全不相幹！”霎時間不由得茫然若失。
　　只見王語嫣又垂下了頭，淚水壹點壹點地滴在胸口，她的綢衫不吸水，淚珠順著衣衫滾了下去，段譽胸口壹熱，說道：“姑娘，妳到底有何為難之事，快跟我說了。我盡心竭力，定然給妳辦到，總要想法子讓妳轉嗔為喜。”
　　王語嫣慢慢擡頭，月光照著她含著淚水的眼睛，宛如兩顆水晶，那兩顆水晶中現出了光輝喜意，但光彩隨即又黯淡了，她幽幽地道：“段公子，妳壹直待我很好，我心裏……我心裏自然很感激。只不過這件事，妳實在無能為力，幫不了我。”
　　段譽道：“我自己確沒什麽本事，但我蕭大哥、虛竹二哥都是壹等壹的武功，他們都在這裏，我跟他兩個是結拜兄弟，親如骨肉，我求他們什麽事，諒無不允之理。王姑娘，妳究竟為什麽傷心，妳說給我聽。就算真的棘手之極，無可挽回，妳把傷心的事說了出來，心中也會好過些。”
　　王語嫣慘白的臉頰上忽然罩上了壹層暈紅，轉過了頭，不敢和段譽的目光相對，輕輕說話，聲音低如蚊蚋：“他……他要去做西夏駙馬。公冶二哥來勸我，說什麽為了興復大燕，可不能顧兒女私情。”她壹說了這幾句話，壹回身，伏在段譽肩頭，哭了出來。
　　段譽受寵若驚，不敢有半點動彈，恍然大悟之余，不由得呆了，也不知是歡喜呢還是難過，原來王語嫣傷心，是為了慕容復要去做西夏駙馬，他娶了西夏公主，自然將王語嫣置之不顧。段譽自然而然地想到：“她若嫁不成表哥，說不定對我便能稍假辭色。我不敢要她委身下嫁，只須我得能時時見到她，那便心滿意足了。她喜歡清靜，我可陪她到人跡不到的荒山孤島上去，朝夕相對，樂也何如？”想到快樂之處，忍不住手舞足蹈。
　　王語嫣身子壹顫，退後壹步，見段譽滿臉喜色，嗔道：“妳……妳……我還當妳好人呢，因此跟妳說了，哪知妳幸災樂禍，反來笑我。”段譽急道：“不，不！皇天在上，我段譽若有半分對妳幸災樂禍之心，叫我天雷劈頂，萬箭攢身！”王語嫣道：“妳沒壞心，也就是了，誰要妳發誓？那麽妳為什麽高興？”
　　她這句話剛問出口，心下立時也明白了：段譽所以喜形於色，只因慕容復娶了西夏公主，他去了這個情敵，便有望和自己成為眷屬。段譽對她壹見傾心，情致殷殷，她豈有不知？只是她滿腔情意，自幼便註在這表哥身上，有時念及段譽的癡心，不免歉然，但這個“情”字，卻萬萬牽扯不上。她壹明白段譽手舞足蹈的原因，不由得既驚且羞，紅暈雙頰，嗔道：“妳雖不是笑我，卻也是不安好心。”
　　段譽心中壹驚，暗道：“段譽啊段譽，妳何以忽起卑鄙之念，竟生趁火打劫之心？豈不是成了無恥小人？”見到她楚楚可憐之狀，只覺但叫能令得她壹生平安喜樂，自己縱然萬死，亦所甘願，不由得胸間豪氣陡生，心想：“適才我只想，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島之上，晨夕與共，其樂融融，可是沒想到這‘其樂融融’，是我段譽之樂，卻不是她王語嫣之樂。我段譽之樂，其實正是她王語嫣之悲。我只求自己之樂，那是愛我自己，只有設法令她心中歡樂，那才是真正的愛她，是為她好。”
　　王語嫣低聲道：“是我說錯了麽？妳生我的氣麽？”段譽道：“不，不，我怎會生妳的氣？”王語嫣道：“那麽妳怎地不說話？”段譽道：“我在想壹件事。”
　　他心中不住盤算：“我和慕容公子相較，文才武藝不如，人品風采不如，倜儻瀟灑、威望聲譽不如，可說樣樣及他不上。更何況他二人是中表之親，自幼兒青梅竹馬，鐘情已久，我更加沒法相比。可是有壹件事我卻須得勝過慕容公子，我要令王姑娘知道，說到真心為她好，慕容公子卻不如我了。日後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生下兒孫，她內心深處或仍想到我段譽，知道這世上全心全意為她設想的，沒第二個人能及得上我。”當下他心意已決，說道：“王姑娘，妳不用傷心，我去勸告慕容公子，叫他不可去做西夏駙馬，要他及早和妳成婚。”
　　王語嫣吃了壹驚，說道：“不！那怎麽可以？我表哥恨死了妳，他不會聽妳勸的。”
　　段譽道：“我當曉以大義，向他點明，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夫婦間情投意合，兩心相悅。他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識，既不知她是美是醜，是善是惡，旦夕相見，便成夫妻，那是大大不妥。我又要跟他說，王姑娘清麗絕俗，世所罕見，溫柔嫻淑，找遍天下再也遇不到第二個。過去壹千年中固然沒有，再過壹千年仍然沒有。何況王姑娘對妳慕容公子鐘情多年，壹往情深，妳豈可做那薄幸郎君，為天下有情人齊聲唾罵，為江湖英雄好漢鄙視恥笑？”
　　王語嫣聽了他這番話，甚是感動，幽幽地道：“段公子，妳說得我這麽好，那是妳有意誇獎，討我歡喜……”段譽忙道：“非也，非也！”話壹出口，便想到這是受了包不同的感染，學了他的口頭禪，忍不住壹笑，又道：“我是壹片誠心，句句乃肺腑之言！”王語嫣也給他這“非也非也”四字引得破涕為笑，說道：“妳好的不學，卻去學我包三哥。”
　　段譽見她開顏歡笑，十分喜歡，說道：“我自必多方勸導，要慕容公子不但消了做西夏駙馬之念，還須及早和姑娘成婚。”王語嫣道：“妳這麽做，又為了什麽？於妳能有什麽好處？”段譽道：“我能見到姑娘言笑晏晏，心下歡喜，那便是極大的好處了。”
　　王語嫣心中壹凜，只覺他這壹句輕描淡寫的言語，實是對自己鐘情到十分。但她壹片心思都放在慕容復身上，壹時感動，隨即淡忘，嘆了口氣道：“妳不知我表哥的心思。在他心中，興復大燕是天下第壹等大事。公冶二哥跟我說，我表哥說道：男兒漢當以大業為重，倘若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都便不是英雄了。他又說：西夏公主是無鹽嫫母也罷，是潑辣悍婦也罷，他都不放在心上，最要緊的是能助他光復大燕。”
　　段譽沈吟道：“那確是實情，他慕容氏壹心壹意想做皇帝，西夏能起兵助他復國，這件事……這件事……倒有些為難。”眼見王語嫣又淚水盈盈，只覺便為她上刀山、下油鍋，也是閑事壹樁，壹挺胸膛，說道：“妳放壹百二十個心，我挺身去做西夏駙馬。妳表哥做不成駙馬，就非和妳成婚不可了。”
　　王語嫣又驚又喜，問道：“什麽？”段譽道：“我去搶這個駙馬都尉來做。”
　　王語嫣便即想到，那日公冶乾來向她開導，說道慕容復要去西夏求親，盼得成為駙馬，以助燕國興復。她傷心欲絕，泣不成聲，公冶乾壹面勸說，壹面詳加分剖：“段公子是大理國王子，他父親段正淳是皇太弟鎮南王，日後必定繼位為君，段公子乃是獨子，大理國皇位千準萬確，必定傳到他身上。公子爺要興復燕國，固然千難萬難，前途荊棘重重，而他是否能登位為君，半分把握也沒有。他眼前只不過是壹介白丁，如何是段譽這十拿九穩的皇太子可比？西夏國要招駙馬，招個皇太子自然好過招個白丁，他女兒做皇後娘娘，勝過了做平民庶人的妻子。他大理國皇子來到興州，金銀賄賂早花了十萬八萬，再花二三十萬也不稀奇，慕容家無論如何比不上。”（王語嫣心想：這書呆子是大理國皇子嗎？我倒不知道，他怎麽從來不說？他真的已賄賂了這麽多錢麽？）
　　“再說到文才武功，段公子飽讀詩書，出口成章。以武功而論，他以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在少室山頭打得公子爺全無招架之力，天下英雄人所共見，公子爺渾不能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來對付他。”（王語嫣心道：段公子還會“淩波微步”、“六陽融雪功”，這些功夫，表哥可都不會。）
　　“說到相貌英俊，兩人倒差不多。不過王姑娘，男子漢的神情氣概，不在俊美，要講究瀟灑大方。段公子有點兒呆頭呆腦，那不錯，他勝在無心無事，泰然自若，就只壹見到妳，立刻變得手足無措，魂不附體，成了個傻不裏幾的大傻瓜。我們的公子爺，他從早到晚，心裏念念不忘的，就是怎樣興復燕國。憂心忡忡之下，懷抱既放不開，自難瀟灑了。只要妳不出現，我們旁人瞧兩位公子爺，自覺段公子瀟灑大方得多。包三弟譏刺他、奚落他，他洋洋自得，毫不在乎。段公子胸襟寬廣，風度閑雅，人中罕見。只不過他比我們公子小了幾歲，比較稚嫩壹些。”（王語嫣心想：段公子比表哥要小八九歲吧，大概只大我壹兩歲。表哥最近有了壹兩根白頭發，我必須假裝瞧不見，免得他不高興。）
　　“說到輔佐他的人呢？段公子手下的大理三公、四大護衛，智謀武功，不在我們鄧、公冶、包、風四人之下。他的把兄蕭峰蕭大王、虛竹先生，武功可說天下無敵，我們卻有位王姑娘，各家各派武功盡在胸中，勉強也可打個平手。”（王語嫣心道：蕭大王和虛竹先生的武功，我半點兒也不懂，怎能跟他們打個平手？）
　　“就算西夏國王當真挑中了咱們公子，蕭大王手握大遼數十萬雄兵，只消他說壹句：‘皇帝陛下，我瞧妳還是招我把弟、大理國皇子段殿下為駙馬，於貴我兩國邦交有利得多，免得兩國兵戎相見，傷了和氣。再加大理在南夾攻，西夏只怕有點兒難擋。’這幾句話壹說，咱們公子爺只好向段殿下拱手道：‘段殿下，恭喜，恭喜！敝人今日即刻攜同舍表妹東歸，不喝殿下這杯喜酒了！’（王語嫣心想：原來這書呆子竟有這許多好處，我壹副心思壹直放在表哥身上，全沒半分想到這書呆子。嗯，他便再好上十倍，跟我也渾沒相幹。）
　　“聽說段公子果然也到興州來了，千裏迢迢的，定是來招駙馬。”（王語嫣心道：我來興州，他便跟著來了。）
　　“段公子倘若也去求親，公子爺非輸不可。包三弟說，不妨找個機會砍去他腦袋。我和鄧大哥、風四弟都說不行，慕容家做這等事，豈不成了無恥小人？最好段公子心甘情願地離去，不向西夏求親，但如何勸得他自行回去，卻是個難題。公子爺和我們商議了幾天，至今仍束手無策。”（王語嫣心道：妳們是盼我出馬，勸他回去。他如聽了我的話，表哥豈不是要去做駙馬？）
　　“公子爺壹心壹意，便是要興復大燕，眼前有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偏偏有個大障礙擋住了。只消除去了障礙，公子爺得到西夏這個大援，興復大業便大有可為。他身登大寶，西夏公主是正宮娘娘，公子爺對妳情深意真，便封妳做西宮娘娘，那時他每天身在西宮，陪著妳飲酒賦詩，十天八天也不去正宮壹次。唉，就是想不出壹個妙法，怎生叫段公子不來搶做西夏駙馬？這是個大功勞，可是我們誰也沒法為公子爺分憂立功……”（王語嫣心道：妳們想不出法子，我倒希望段公子去搶了做西夏駙馬，表哥便做不成了。卻不知段公子願不願做駙馬呢？）
　　王語嫣這時聽段譽說肯去搶做西夏駙馬，猶如在滿天烏雲中突然見到壹絲陽光，不由得喜不自勝，低低地道：“段公子，妳待我真好，不過這樣壹來，我表哥可真要恨死妳啦。”段譽道：“那又有什麽幹系？反正現下他早就恨我了。”王語嫣道：“妳剛才說，也不知那西夏公主是美是醜，是善是惡，妳卻為了我而去和她成親，豈不是……豈不是……太委屈了妳？”
　　段譽當下便要說：“只要為了妳，不論什麽委屈我都甘願忍受。”但隨即便想：“我為妳做事，倘若居功要妳感恩，不是君子的行徑。”便道：“我不是為了妳而受委屈，我爹爹有命，要我去設法娶得這位西夏公主。我是秉承爹爹之命，跟妳全不相幹。”
　　王語嫣冰雪聰明，段譽對她壹片深情，豈有領略不到的？心想他對自己如此癡心，怎會甘願去娶壹個素不相識的女子？他為了自己而去做大違本意之事，卻毫不居功，不由得更加感激，伸手握住了段譽的手，說道：“段公子，我……我……今生今世，難以相報，但願來生……”說到這裏，喉頭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他二人數度同經患難，背負扶持，肌膚相接，亦非止壹次，但過去都是不得不然，這壹次卻是王語嫣心下感動，伸手與段譽相握。段譽但覺她壹只柔膩軟滑的手掌款款握著自己的手，霎時之間，只覺便天塌下來也顧不得了，歡喜之情，充滿胸臆，心想她這麽待我，別說要我娶西夏公主，便是大宋公主、遼國公主、吐蕃公主、高麗公主壹起娶了，卻又如何？他重傷初愈，心情激蕩之下，熱血上湧，突然間天旋地轉，頭暈腦脹，身子搖了幾搖，壹個側身，咕咚壹聲，摔入了碧波池中。
　　王語嫣大吃壹驚，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伸手去拉。
　　幸好池水甚淺，段譽給冷水壹激，腦子也清醒了，拖泥帶水地爬將上來。
　　王語嫣這麽壹呼，廟中許多人都驚醒了。蕭峰、虛竹、巴天石、朱丹臣等都奔出來。見到段譽濕淋淋的十分狼狽，王語嫣卻滿臉通紅地站在壹旁，忸怩尷尬，都道他二人深宵在池邊幽會，定是段譽毛手毛腳，給王語嫣推入池中，不由得暗暗好笑，卻也不便多問。段譽要待解釋，卻也不知說什麽好。
　　次日是三月初七，離清明尚有二日。巴天石壹早便到興慶府投文辦事。已牌時分，他匆匆趕回廟中，向段譽道：“公子，王爺向西夏公主求親的書信，小人已投入了禮部。蒙禮部尚書親自延見，十分客氣，說公子前來求親，西夏國大感光寵，相信必能如公子所願。”
　　過不多時，廟門外人馬雜沓，跟著有吹打之聲。巴天石和朱丹臣迎了出去，原來是西夏禮部陶尚書率領人員，前來迎接段譽，遷往賓館款待。蕭峰是遼國的南院大王，遼國國勢之盛，遠過大理，西夏若知他來，接待更當隆重，只是他囑咐眾人不可泄漏他的身份，和虛竹等壹幹人都認作是段譽的隨從，遷入了賓館。
　　眾人剛安頓好，忽聽後院中有人粗聲粗氣地罵道：“妳是什麽東西，居然也來打西夏公主的主意？這西夏駙馬，我們小王子是做定了的，我勸妳還是夾著尾巴早些走吧！”巴天石等壹聽，都是怒從心上起，心想什麽人如此無禮，膽敢上門辱罵？開門看時，只見七八條粗壯大漢，站在院子中亂叫亂嚷。
　　巴天石和朱丹臣都是十分精細之人，只朱丹臣多了幾分文采儒雅，巴天石卻多了幾分霸悍之氣。兩人各不出聲，只在門口壹站。但聽那幾條大漢越罵越粗魯，還夾雜著許多聽不懂的番話，口口聲聲“我家小王子”如何如何，似乎是吐蕃國王子的下屬。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視壹笑，便欲出手打發這幾條大漢，突然間左首壹扇門砰地開了，搶出兩個人來，壹穿黃衣，壹穿黑衣，指東打西，霎時間三條大漢躺在地下哼聲不絕，另外幾人給那二人拳打足踢，都拋出了門外。那黑衣漢子道：“痛快，痛快！”那黃衣人道：“非也，非也！還不夠痛快。”壹個正是風波惡，壹個是包不同。
　　但聽得逃到了門外的吐蕃武士兀自大叫：“姓慕容的，我勸妳早些回蘇州去的好。妳想娶西夏公主為妻，惹惱了我家小王子，‘以汝之道，還施汝身’，娶了妳妹子做小老婆，讓她在吐蕃天天喝酥油茶，她就開心得很了。”風波惡壹陣風般趕將出去。但聽得劈啪、哎唷幾聲，幾名吐蕃武士漸逃漸遠，罵聲漸漸遠去。
　　王語嫣坐在房中，聽到包風二人和吐蕃武士的聲音，愁眉深鎖，珠淚悄垂，壹時打不定主意，是否該出來和包風二人相會。
　　包不同向巴天石、朱丹臣壹拱手，說道：“巴兄、朱兄來到西夏，是來瞧瞧熱鬧呢，還是別有所圖？”巴天石笑道：“包風二位如何，我二人也就如何了。”包不同道：“大理段公子也是來求親麽？”巴天石道：“正是。我家公子乃大理國皇太弟的世子，日後身登大位，在大理國南面為君，與西夏結為姻親，正是門當戶對。慕容公子壹介白丁，人品雖佳，門第卻是不稱。”包不同臉色壹變，道：“非也，非也！妳只知其壹，不知其二。我家公子人中龍鳳，豈是妳家這個段呆子所能比拼？”風波惡沖進門來，說道：“三哥，何必多作這口舌之爭？待來日金殿比試，大家施展手段便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金殿比試，那是公子爺他們的事；口舌之爭，卻是我哥兒們之事。”
　　巴天石笑道：“口舌之爭，包兄天下第壹，古往今來，無人能及。小弟甘拜下風，這就認輸別過。”壹拱手，與朱丹臣回入房中，說道：“朱賢弟，聽那包不同說來，似乎公子爺還得參與壹場什麽金殿比試。公子爺傷重初愈，他的武功又時靈時不靈，並無把握，倘若比試之際六脈神劍施展不出，不但駙馬做不成，還有性命之憂，那便如何是好？”朱丹臣也束手無策。兩人去找蕭峰、虛竹商議。
　　蕭峰道：“這金殿比試，不知如何比試法？是單打獨鬥呢，還是許可部屬出陣？倘若旁人也可參與角鬥，那就不用擔心了。”巴天石道：“正是。朱賢弟，咱們去瞧瞧陶尚書，把招婿、比試的諸般規矩打聽明白，再作計較。”當下二人自去。
　　蕭峰、虛竹、段譽三人圍坐飲酒，妳壹碗，我壹碗，意興甚豪。蕭峰問起段譽學會六脈神劍的經過，想要授他壹項運氣法門，得能任意運使真氣。哪知道段譽對內功、外功壹竅不通，豈能在旦夕之間學會？蕭峰知無法可施，只得搖了搖頭，舉碗喝酒。虛竹和段譽的酒量都遠不及他，喝到五六碗烈酒時，段譽已頹然醉倒，人事不知了。
　　段譽待得矇矇眬眬地醒轉，只見窗紙上樹影扶疏，明月窺人，已是深夜。他心中壹凜：“昨夜我和王姑娘沒說完話，壹不小心，掉入了水池，不知她可還有什麽話要跟我說？會不會又在外面等我？啊喲，不好，倘若她已等了半天，不耐煩起來，又回去安睡，豈不誤了大事？”急忙跳起，悄悄挨出房門，過了院子，正想去拔大門的門閂，忽聽得身後有人低聲道：“段公子，妳過來，我有話跟妳說。”
　　段譽出其不意，嚇了壹跳，聽那聲音陰森森的似乎不懷好意，待要回頭去看，突覺背心壹緊，已給人壹把抓住。段譽依稀辨明聲音，問道：“是慕容公子麽？”
　　那人道：“不敢，正是區區，敢請段兄移駕壹談。”果然便是慕容復。段譽道：“慕容公子有命，敢不奉陪？請放手吧！”慕容復道：“放手倒也不必。”段譽突覺身子壹輕，騰雲駕霧般飛了上去，卻是給慕容復抓住後心，提著躍上了屋頂。
　　段譽倘若張口呼叫，便能將蕭峰、虛竹等驚醒，出來救援，但想：“我壹叫之下，王姑娘也必聽見了，她見我二人重起爭鬥，定然大大不快。她決不會怪她表哥，總是編派我的不是，我又何必惹她生氣？”當下並不叫喚，任由慕容復提在手中，向外奔馳。
　　其時雖是深夜，但月亮淩空，月色澄明，只見慕容復腳下初時踏的是青石板街道，到後來已是黃土小徑，小徑兩旁都是半青不黃的長草。
　　慕容復奔得壹會，突然停步，將段譽往地下重重壹摔。砰的壹聲，段譽肩腰著地，摔得好不疼痛，心想：“此人貌似文雅，行為卻頗野蠻。”哼哼唧唧地爬起身來，道：“慕容兄有話好說，何必動粗？”
　　慕容復冷笑道：“昨晚妳跟我表妹說什麽話來？”段譽臉上壹紅，囁嚅道：“也……也沒什麽，只不過剛巧撞到，閑談幾句罷了。”慕容復道：“妳是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又何必抵賴隱瞞？”段譽給他壹激，不由得氣往上沖，說道：“當然也不必瞞妳，我跟王姑娘說，要來勸妳壹勸。”慕容復冷笑道：“妳說要勸我道：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夫婦間情投意合，兩心相悅。妳又說：我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識，既不知她是美是醜，是善是惡，旦夕相見，便成夫妻，那是大大不妥，是不是？又說我若辜負了我表妹的美意，便為天下有情人齊聲唾罵，為江湖上的英雄好漢鄙視恥笑，是也不是？”
　　他說壹句，段譽吃壹驚，待他說完，結結巴巴地道：“王……王姑娘都跟妳說了？”慕容復道：“她怎會跟我說？”段譽道：“那麽是妳昨晚躲在壹旁聽見了？”慕容復冷笑道：“妳騙得了這等不識世務的無知姑娘，可騙不了我。”
　　段譽奇道：“我騙妳什麽？”慕容復道：“事情再明白也沒有了，妳自己想做西夏駙馬，怕我來爭，便編好了壹套說辭，想誘我上當。嘿嘿，慕容復不是三歲孩兒，怎會墜入妳彀中？妳當真是在做清秋大夢。”段譽嘆道：“我是壹片好心，但盼王姑娘和妳成婚，結成神仙眷屬，舉案齊眉，白頭偕老。”慕容復冷笑道：“多謝妳的金口啦。大理段氏和姑蘇慕容無親無故，素無交情，妳何必對我這般好心？只要我給我表妹纏住了不得脫身，妳便得其所哉，披紅掛彩地去做西夏駙馬了。”
　　段譽怒道：“妳這不是胡說八道麽？我是大理皇子，大理雖是小國，卻也沒將這個‘駙馬’二字看得比天還大。慕容公子，我善言勸妳，榮華富貴，轉瞬成空，妳就算做成了西夏駙馬，再要做大燕皇帝，還不知要殺多少人？就算中原給妳殺得血流成河，屍骨如山，妳這大燕皇帝是否做得成，那也難說得很。”
　　慕容復卻不生氣，只冷冷地道：“妳滿口子仁義道德，壹肚皮卻是蛇蠍心腸。”段譽急道：“妳不相信我是壹番好意，那也由妳，總而言之，我不能讓妳娶西夏公主，我不能眼見王姑娘為妳傷心斷腸，自尋短見。”慕容復道：“妳不許我娶？哈哈，妳當真有這麽大的能耐？我偏要娶，妳便怎樣？”段譽道：“我自當盡心竭力，阻妳成事。我壹個人無能為力，便請朋友們幫忙。”
　　慕容復心中壹凜，蕭峰、虛竹二人的武功如何，他自是熟知，甚至段譽本人，當他施展六脈神劍之際，自己也萬萬抵敵不住，幸好他劍法有時靈，有時不靈，未能得心應手，總算還有可乘之隙，當即微微擡頭，高聲道：“表妹，妳過來，我有話跟妳說。”
　　段譽又驚又喜，忙回頭去看，但見遍地清光，卻哪裏有王語嫣的人影？他凝神張望，似乎對面樹叢中有什麽東西壹動，突然間胸口壹緊，又給慕容復抓住了穴道，身子又給他提了起來，才知上當，苦笑道：“妳又來動蠻，再加謊言欺詐，實非君子之所為。”
　　慕容復冷笑道：“對付妳這等小人，又豈能用君子手段？”心想：“妳兩個義兄武功再高，妳變成了死人，總做不成西夏駙馬了。”提著他向旁走去，想找個坑穴，將他壹掌擊死，便即就地掩埋，走了數丈，見到壹口枯井，舉手壹擲，將他投了下去。段譽大叫：“啊喲！”已摔入井底。
　　慕容復正待找幾塊大石壓在井口之上，讓他在裏面活活餓死，忽聽得壹個女子聲音道：“表哥，妳瞧見我了？要跟我說什麽話？啊喲，妳把段公子怎麽啦？”正是王語嫣。慕容復壹呆，皺起了眉頭，他向著段譽背後高聲說話，意在引得他回頭觀看，以便拿他胸前要穴，不料王語嫣真的便在附近。
　　原來王語嫣這壹晚愁思綿綿，難以安睡，倚窗望月，卻將慕容復抓住段譽的情景都瞧在眼裏，生怕兩人爭鬥起來，慕容復不敵段譽的六脈神劍，當即追隨在後，危急之際，可以喝止段譽。兩人的壹番爭辯，句句都給她聽見了。只覺段譽相勸慕容復的言語確是出於肺腑，慕容復卻認定他別有用心。待得慕容復出言欺騙段譽，王語嫣還道他當真見到了自己，便即現身。
　　王語嫣奔到井旁，俯身下望，叫道：“段公子，段公子！妳有沒受傷？”段譽給摔下去時，頭下腳上，腦袋撞上硬泥，已然暈去。王語嫣叫了幾聲，聽不到回答，只道段譽已然跌死，想起他平素對自己的種種好處，這壹次又確是為了自己而送命，忍不住哭了出來，叫道：“段公子，妳……妳怎麽……怎麽就這樣死了？”
　　慕容復冷冷地道：“妳對他果然是壹往情深。”王語嫣哽咽道：“他好好相勸於妳，聽不聽在妳，又為什麽殺了他？”慕容復道：“這人是我大對頭，妳沒聽他說，他要盡心竭力，阻我成事麽？那日少室山上，他令我喪盡臉面，難以在江湖立足，這人我自然容他不得。”王語嫣道：“少室山的事情，確是他不對，我早怪責過他了，他已自認不是。”慕容復冷笑道：“哼，自認不是！這麽輕描淡寫壹句話，就想把這梁子揭過去了麽？我慕容復行走江湖，人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我敗在他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之下，妳倒想想，我今後怎麽做人？”
　　王語嫣柔聲道：“表哥，壹時勝敗，又何必常自掛懷在心？那日少室山鬥劍，姑丈也已開導過妳了，過去的事，再說作甚？”她不知段譽是否真的死了，探頭井口，又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仍不聞應聲。
　　慕容復道：“妳這麽關心他，嫁了他也就是了，又何必假惺惺地跟著我？”
　　王語嫣胸口壹酸，說道：“表哥，我對妳壹片真心，難道……難道妳還不信麽？”
　　慕容復冷笑道：“妳對我壹片真心，嘿嘿！那日在太湖之畔的碾房中，妳赤身露體，和這姓段的壹同躲在柴草堆中，卻在幹些什麽？那是我親眼目睹，難道還有假的了？那時我要壹刀殺死了這姓段的小子，妳卻指點於他，不斷地跟我為難，妳的心到底是向著哪壹個，還不清楚得很嗎？嘿嘿……”
　　王語嫣驚得呆了，顫聲道：“太湖畔的碾房中……那個……那個蒙面的……蒙面的西夏武士……”慕容復道：“不錯，那假扮西夏武士李延宗的，便是我了。”王語嫣低聲說道：“怪不得，我壹直有些疑心。那日妳曾說：‘要是我壹朝做了中原的皇帝’，那……那……原是妳的口吻，我早該知道的。”慕容復冷笑道：“妳雖早該知道，可是現下方知，卻也還沒太遲。”
　　王語嫣急道：“表哥，那日我中了西夏人所放的毒霧，承蒙段公子相救，中途遇雨，濕了衣衫，這才在碾坊中避雨，妳……妳……妳可不能多疑。”
　　慕容復道：“好壹個碾坊中避雨！可是我來到之後，妳二人仍在鬼鬼祟祟，這姓段的伸手來摸妳臉蛋，妳毫不閃避。那時我說什麽話了，妳可記得麽？只怕妳壹心都貫註在這姓段的身上，我的話全沒聽進耳去。”
　　王語嫣心中壹凜，回思那日碾坊中之事，那蒙面西夏武士“李延宗”的話清清楚楚在腦海中顯現了出來。她喃喃地道：“那時候……妳也是這般嘿嘿冷笑，說什麽了？妳說……妳說……‘我叫妳去學了武功前來殺我，卻不是叫妳二人……叫妳二人……’”她心中記得，當日慕容復說的是：“卻不是叫妳二人打情罵俏，動手動腳。”但這八個字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突然心中壹動：“表哥為此生氣，那是在喝醋了。他喝醋，心中便對我有幾分愛意。”
　　慕容復道：“那日妳又說道：倘若我殺了這姓段的小子，妳便決意殺我為他報仇。王姑娘，我聽了妳這句話，這才饒了他性命，不料養虎貽患，叫我在少室山眾家英雄之前丟盡了臉面。”
　　王語嫣聽他忽然不叫自己做“表妹”，改口而叫“王姑娘”，心中又是壹寒，顫聲道：“表哥，那日我如知道是妳，自然不會說這種話。真的，表哥，我……我要是知道了，決計不會說的。妳知道我心中對妳壹向……壹向很好。”慕容復道：“就算我戴了人皮面具，妳認不出我的相貌，就算我故意裝作啞了嗓子，妳認不出我的口音，可是難道我的武功妳也認不出？嘿嘿，妳於武學之道，淵博非凡，任誰使出壹招壹式，妳便知他的門派家數，可是我和這小子動手百余招，妳難道還認不出我？”王語嫣低聲道：“我確實有壹點點疑心，不過……表哥，咱們好久沒見面了，我對妳的武功進境不大了然……”
　　慕容復心下更加不忿，王語嫣這幾句話，明明說自己武功進境太慢，不及她意料，說道：“那日妳道：‘我初時看妳刀法繁多，心中暗暗驚異，但看到五十招後，覺得也不過如此，說妳壹句黔驢技窮，似乎刻薄，但總而言之，妳所知遠不如我。’王姑娘，我所知確實遠不如妳，妳……妳又何必跟在我身旁？妳心中瞧我不起，不錯，可是我慕容復堂堂丈夫，也用不著給姑娘們瞧得起。”
　　王語嫣走上幾步，柔聲說道：“表哥，那日我說錯了，這裏跟妳陪不是啦。”說著彎膝襝衽行禮，又道：“我實在不知道是妳……妳大人大量，千萬別放在心上。我從小敬重妳，自小咱們壹塊玩兒，妳說什麽，我總是依什麽，從來不會違拗於妳。當日我胡言亂語，妳總要念著昔日的情份，原諒我壹次。”
　　那日王語嫣在碾坊中說這番話，慕容復自來心高氣傲，聽了自是耿耿於懷，大為不快。自此之後，兩人雖相聚時多，心中總是存了芥蒂，不免格格不入。這時聽她軟言相求，月光下見到這樣壹個清麗絕俗的姑娘，如此情致綿綿地對著自己，又深信她和段譽之間確無曖昧情事，當日言語沖撞，確也出於無心，想到自己和她青梅竹馬的情份，不禁動心，伸出手去，握住她雙手，叫道：“表妹！”
　　王語嫣大喜，知道表哥原諒了自己，投身入懷，將頭靠在他肩上，低聲道：“表哥，妳生我的氣，盡管打我罵我，可千萬別藏在心中不說出來。”慕容復抱著她溫軟的身子，聽得她低聲軟語地央求，不由得心神蕩漾，伸手輕撫她頭發，柔聲道：“我怎舍得打妳罵妳？以前生妳的氣，現下也不生氣了。”王語嫣柔聲問道：“表哥，妳不去做西夏駙馬了吧？”
　　慕容復陡然間全身劇震，心道：“糟糕，糟糕！慕容復，妳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險些兒誤了大事。倘若連這壹點點的私情也割舍不下，哪裏還說得上謀幹‘打天下’的大業？”當即伸手將她推開，硬起心腸，搖頭道：“表妹，妳我緣分已經盡了。妳知道，我向來很會記恨，妳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我總難以忘記。”
　　王語嫣淒然道：“妳剛才說不生我的氣了。”慕容復道：“我不生妳的氣，可是……可是咱們這壹生，終究不過是表兄妹的緣分。”王語嫣道：“妳是決計不肯原諒我了？”
　　慕容復心中“私情”和“大業”兩件事交戰，遲疑半刻，終於搖了搖頭。王語嫣萬念俱灰，仍問：“妳定要去娶那西夏公主？從此不再理我？”
　　慕容復本想做了西夏駙馬，得遂復國大業，再娶王語嫣為嬪妃，但又想此念萬萬泄露不得，若給西夏人得知，駙馬便決難中選，於是硬起心腸，點了點頭。
　　王語嫣先前得知表哥要去娶西夏公主，還是由公冶乾婉言轉告，當時便萌死誌，借故落後，避開了鄧百川等人，跳崖自盡，卻給雲中鶴救起，此刻為意中人親口所拒，傷心欲狂，幾乎要吐出血來，本來段譽已允她去搶駙馬，但他既已給表哥投入井中害死，這番指望也沒有了，萬念俱灰，心想便死在表哥面前，壹了百了，慢慢走向井邊，轉頭道：“表哥，祝妳得遂心願，娶了西夏公主，又做大燕皇帝。”
　　慕容復知她要去尋死，走上壹步，伸手想拉住她手臂，口中想呼：“不可！”但心中知道，只要壹語出口，伸手壹拉，此後能否擺脫表妹這番柔情糾纏，那就難以逆料。表妹溫柔美貌，世所罕有，得妻如此，復有何求？何況她自幼便對自己情根深種，倘若壹個克制不住，結下了什麽孽緣，興復燕國的大計便不免遭到挫折。他言念及此，嘴巴張開，卻無聲音發出，壹只手伸了出去，卻不當真去拉。
　　王語嫣見此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情，心想妳就算棄我如遺，但我們是表兄妹至親，眼見我踏入死地，妳竟不加阻攔，連那窮兇極惡的雲中鶴尚自不如，我除死之外，更無別路，當下縱身壹躍，向井中墮了下去。
　　慕容復“啊”的壹聲，跨上壹步，伸手想去拉她腳，憑他武功，要抓住王語嫣原屬輕而易舉，但終究打不定主意，便任由她跳了下去。他嘆了口氣，搖頭道：“表妹，妳畢竟深愛段公子，妳二人雖生不能成為夫婦，但死而同穴，也總算得遂了妳的心願。”
　　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假惺惺，偽君子！”慕容復壹驚：“怎地有人到了我身邊，竟沒知覺？”向後拍出壹掌，這才轉身，月光之下，但見壹個淡淡的影子隨掌飄開，身法輕靈，實所罕見。
　　慕容復飛身而前，不等他身子落下，又揮掌拍去，怒道：“什麽人？這般戲弄我！”那人在半空中發掌擊落，與慕容復掌力壹對，又向外飄開丈許，這才落下地來，卻是吐蕃國師鳩摩智。
　　只聽他說道：“明明是妳逼王姑娘投井自盡，卻在說什麽得遂她心願，慕容公子，這未免太過陰險毒辣了吧？”慕容復怒道：“這是我的私事，誰要妳來多管閑事？”鳩摩智道：“妳幹這傷天害理之事，和尚便要管上壹管。何況妳想做西夏駙馬，那便不是私事了。”
　　慕容復道：“遮莫妳這和尚，也想做駙馬？”鳩摩智哈哈大笑，說道：“和尚做駙馬，焉有是理？”慕容復冷笑道：“我早知吐蕃國存心不良，那妳是為妳們小王子出頭了？”鳩摩智道：“什麽叫做‘存心不良’？倘若想娶西夏公主，便是存心不良，然則閣下之存心，良乎？不良乎？”慕容復道：“我要娶西夏公主，乃憑自身所能爭為駙馬，卻不是指使手下人來攪風攪雨，弄得興州道上，英雄眉蹙，豪傑齒冷。”鳩摩智笑道：“咱們把許多不自量力的家夥打發了去，免得西夏京城滿街盡是油頭粉臉的光棍，烏煙瘴氣，見之煩心。那是為閣下清道啊，有何不妥？”慕容復道：“如真如此，卻也甚佳，然則吐蕃國小王子，是要憑壹己功夫和人爭勝了？”鳩摩智道：“正是！”
　　慕容復見他壹副有恃無恐、勝券在握的模樣，不禁起疑，說道：“貴國小王子莫非武功高強，英雄無敵，已有必勝的成算？”鳩摩智道：“小王子殿下是我徒兒，武功還算不錯，英雄無敵卻不見得，必勝的成算倒是有的。”慕容復道：“這可奇了，貴國小王子有必勝的成算，我卻也有必勝的成算，也不知到底是誰真的必勝。”
　　鳩摩智笑道：“我們小王子到底有什麽必勝成算，妳很想知道，是不是？不妨妳先將妳的法子說將出來，然後我說我們的。咱們壹起參詳參詳，且瞧是誰的法子高明。”
　　慕容復所恃者不過武功高明，形貌俊雅，真的要說有什麽必勝成算，卻是沒有，便道：“妳這人詭計多端，言而無信，我如跟妳說了，妳卻不說，豈不是上了妳當？”
　　鳩摩智哈哈壹笑，說道：“慕容公子，我和令尊相交多年，互相欽佩。我僭妄壹些，總算得上是妳長輩。妳對我說這些話，不也過份麽？”
　　慕容復躬身行禮，道：“明王責備得是，晚輩錯了，還請恕罪。”
　　鳩摩智笑道：“公子聰明得緊，妳既自認晚輩，我瞧在妳爹爹份上，可不能占妳便宜了。吐蕃國小王子的必勝成算，說穿了不值半文錢。哪壹個想跟我們小王子爭做駙馬，我們便壹個個將他料理了。既沒人來爭，我們小王子豈有不中選之理？哈哈。”
　　慕容復倏地變色，說道：“如此說來，我……”鳩摩智道：“我和令尊交情不淺，自不能要了妳性命。我誠意奉勸公子，速離西夏，是為上策。”慕容復道：“我要是不肯走呢？”鳩摩智微笑道：“那也不會取妳性命，只須將公子剜去雙目，或是砍斷壹手壹足，成為殘廢之人。西夏公主自不會下嫁壹個五官不齊、手足不完的英雄好漢。”
　　慕容復大怒，但忌憚他武功了得，不敢貿然和他動手，低頭尋思，如何對付。
　　月光下忽見腳邊有壹物蠕蠕而動，凝神看去，卻是鳩摩智右手的影子，慕容復壹驚，只道對方正自凝聚功力，轉瞬便欲出擊，當即暗暗運氣，以備抵禦。卻聽鳩摩智道：“公子，妳逼得令表妹自盡，實在太傷陰德。妳如速離西夏，那麽妳逼死王姑娘的事，我也可以不加追究。”慕容復哼了壹聲，道：“那是她自己投井殉情，跟我有甚相幹？”口中說話，目不轉睛地凝視地下影子，只見鳩摩智雙手的影子都在不住顫動。
　　慕容復心下起疑：“他武功高強，若要出手傷人，何必這般不斷地蓄勢作態？難道是裝腔作勢，想將我嚇走麽？”再壹凝神間，只見他褲管、衣角，也都不住底微微擺動，顯似不由自主地全身發抖。他壹轉念間，驀地想起：“那日在少林寺藏經閣中，那無名老僧說鳩摩智強練少林派七十二絕技，又說他‘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說道修煉少林諸門絕技，倘若心中不存慈悲之念，戾氣所中，奇禍難測。這位老僧說到我爹爹和蕭遠山的疾患，靈驗無比，那麽他說鳩摩智的話，想來也不會虛假。”想到此節，登時大喜：“嘿嘿，這和尚自己大禍臨頭，卻還在恐嚇於我，說什麽剜去雙目，斬手斷足。”但究竟不能確定，要試他壹試，便道：“唉！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這般修煉上乘武功而走火入魔，最是厲害不過。”
　　鳩摩智突然縱身大叫，若狼嗥，若牛鳴，聲音可怖之極，伸手便向慕容復抓來，喝道：“妳說什麽？妳……妳在說誰？”
　　慕容復側身避開。鳩摩智跟著也轉過身來，月光照到他臉上，只見他雙目通紅，眉毛直豎，滿臉都是暴戾之色，神氣雖然兇猛，卻也無法遮掩流露在臉上的惶怖。慕容復更無懷疑，說道：“我有壹句良言誠意相勸。明王即速離開西夏，回歸吐蕃，只須不運氣，不動怒，不出手，當能回歸故土，否則啊，那位少林神僧的話便要應驗了。”
　　鳩摩智嗬嗬呼喚，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已蕩然無存，大叫：“妳……妳知道什麽？妳知道什麽？”慕容復見他臉色猙獰，渾不似平日寶相莊嚴的聖僧模樣，不由得暗生懼意，當即退了壹步。鳩摩智喝道：“妳知道什麽？快說！”慕容復強自鎮定，嘆了壹口氣，道：“明王內息走入岔道，兇險無比，若不即刻回歸吐蕃，那麽到少林寺去求那神僧救治，也未始不是沒有指望。”
　　鳩摩智獰笑道：“妳怎知我內息走入岔道？當真胡說八道。”說著左手壹探，向慕容復面門抓來。
　　慕容復見他五指微顫，但這壹抓法度謹嚴，沈穩老辣，絲毫沒內力不足之象，心下暗驚：“莫非我猜錯了？”便運起內力，凝神接戰，右手擋格來招，隨即反鉤他手腕。鳩摩智喝道：“瞧在妳父親面上，十招之內，不使殺手，算是我壹點故人的香火之情。”左拳呼地擊出，直取慕容復右肩。
　　慕容復飄身閃開，鳩摩智第二招已緊接而至，中間竟沒絲毫空隙。慕容復雖擅“鬥轉星移”的借力打力之法，但對方招數實在太過精妙，每壹招都只使半招，下半招倏生變化，慕容復要待借力，卻無從借起，只得緊緊守住要害，俟敵之隙。鳩摩智招數奇幻，壹拳打到半途，已化為指，手抓拿出，近身時卻變為掌。堪堪十招打完，鳩摩智喝道：“十招已完，妳認命吧！”
　　慕容復眼前壹花，但見四面八方都是鳩摩智的人影，左邊踢來壹腳，右邊擊來壹拳，前面拍來壹掌，後面戳來壹指，諸般招數壹時齊至，不知如何招架才是，只得雙掌飛舞，凝運功力，只守不攻，自己打自己的拳法。
　　忽聽得鳩摩智不住喘氣，呼呼聲響，越喘越快，慕容復精神陡振，心道：“這和尚內息已亂，快透不過氣來了。我只須努力支持，不給他擊倒，時刻稍久，他當會倒地自斃。”可是鳩摩智喘氣雖急，招數卻也跟著加緊，驀地裏壹聲大喝，慕容復只覺腰間“脊中穴”、腹部“商曲穴”同時疼痛，已給點中穴道，手足麻軟，再也動彈不得。
　　鳩摩智冷笑幾聲，不住喘息，說道：“我好好叫妳滾蛋，妳偏不滾，如今可怪不得我了。我……我……我怎生處置妳才好？”撮唇大聲作哨。
　　過不多時，樹林中奔出四名吐蕃武士，躬身道：“明王有何法旨？”鳩摩智道：“將這小子拿去砍了！”四名武士道：“是！”
　　慕容復身不能動，耳中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是叫苦：“適才我若和表妹兩情相悅，答允她不去做什麽西夏駙馬，如何會有此刻壹刀之厄？我死了之後，還有什麽興復大燕的指望？”他只想叫出聲來，願意離開興州，不再和吐蕃王子爭做駙馬，苦在難以出聲，而鳩摩智的眼光卻向他望也不望，便想以眼色求饒，也是不能。
　　四名吐蕃武士接過慕容復，其中壹人拔出彎刀，便要向他頸中砍去。
　　鳩摩智忽道：“且慢！我和這小子的父親昔日有點交情，且容他留個全屍。妳們將他投入這口枯井，快去擡幾塊大石來，壓住井口，免得他沖開穴道，爬出井來！”
　　吐蕃武士應道：“是！”將慕容復投入枯井，四下張望，不見有大巖石，當即快步奔向山後去尋覓大石。
　　鳩摩智站在井畔，不住喘氣，煩惡難當。那日他以火焰刀暗算了段譽後，生怕眾高手向他群起而攻，立即奔逃下山，還沒下少室山，已覺丹田中熱氣如焚，當即停步調息，卻覺內力運行艱難，不禁暗驚：“那老賊禿說我以小無相功為底子，強練少林七十二絕技，戾氣所中，種下了禍胎，本末倒置，大難便在旦夕之間。莫非……莫非這老賊禿的鬼話，當真應驗了？”當下找個山洞，靜坐休息，只須不運內功，體內熱焰便慢慢平伏，可是略壹使勁，丹田中便即熱焰上騰，有如火焚。
　　挨到傍晚，聽得少林寺中無人追趕下來，這才緩緩南歸。途中和吐蕃傳遞訊息的探子接上了頭，得悉吐蕃國王已派遣小王子前往興州求親，應聘駙馬。吐蕃以佛教為國教，鳩摩智是吐蕃國師，與聞軍政大計，雖身上有病，但求親成敗有關吐蕃國運，當即前赴西夏，主持全局，派遣高手武士對付各地前來競為駙馬的敵手。在三月初壹前後，吐蕃國武士已將數百名聞風前來的貴族少年、江湖豪客都逐了回去。來者雖眾，卻人人存了私心，臨敵之際，互相決不援手，當然敵不過吐蕃國眾武士的圍攻。
　　鳩摩智到了興州，覓地靜養，體內如火炙柴燒的煎熬漸漸平伏，但心情略壹動蕩，四肢百骸便不由自主地顫抖不已。得到後來，即令心定神閑，手指、口角、肩頭仍然不住自行牽動，永無止息。他自不願旁人看到這等醜態，平日離群索居，極少和人見面。
　　這壹日得到手下武士稟報，說慕容復來到了興州，他手下人又打死打傷了好幾個吐蕃武士。鳩摩智心想慕容復容貌英俊，文武雙全，實是當世武學青年中壹等壹的人才，若不將他打發走了，小王子定會給他比了下去，自忖手下諸武士無人是他之敵，非自己出馬不可；又想自己武功之高，慕容復早就深知，多半不用動手，便能將他嚇退，這才尋到賓館之中。
　　他趕到時，慕容復已擒住段譽離去。賓館四周有吐蕃武士埋伏監視，鳩摩智問明方向，追將下來。他趕到林中時，慕容復已將段譽投入井中，正和王語嫣說話。壹場爭鬥，慕容復雖給他擒住，鳩摩智卻也內息如潮，在各處經脈穴道中沖突盤旋，似是要突體而出，卻無壹個宣泄的口子，當真難過無比。
　　他伸手亂抓胸口，內息不住膨脹，似乎腦袋、胸膛、肚皮都在向外脹大，立時便要將全身炸得粉碎。他低頭察看胸腹，壹如平時，絕無絲毫脹大，然而周身所覺，卻似身子已脹成了壹個大皮球，內息還在源源湧出。鳩摩智驚惶之極，伸右手在左肩、左腿、右腿三處各戳壹指，刺出三洞，要導引內息從三個洞孔中泄出，三個洞孔中血流如註，內息卻沒法宣泄。
　　少林寺藏經閣中那老僧的話不斷在耳中鳴響，這時早知此言非虛，自己貪多務得，以小無相功為基，誤練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佛道兩派武功本有抵觸，他又均是照本自練，未得旁人指點，再加本末倒置，大禍已然臨頭。他心下惶懼，但究竟多年修為，尤其佛家的禪定功夫甚是深厚，其時神智並不錯亂，驀地裏腦中靈光壹閃：“他……他自己為什麽不壹起都練？為什麽只練數種，卻將七十二門絕技的秘訣都送了給我？”
　　當日慕容博以秘訣相贈，鳩摩智曾疑他不懷好意，但展閱秘訣，每壹門絕技都精妙難言，詳加研察，自是真假立判，當即疑心盡去，自此刻苦修習，每練成壹項，對慕容博便增壹分感激之情。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才想到：“那日他與我邂逅相遇，將這些絕技秘訣送了給我。壹來是報答我傳他‘火焰刀’之德，更想和我交換《六脈神劍劍譜》；二來是要我和少林寺結怨，挑撥吐蕃國和大宋相爭。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魚，興復燕國。”
　　他適才擒住慕容復，不免念及他父親相贈少林武學秘笈之德，是以明知他是心腹大患，卻也不將他立時斬首，只投入枯井，讓他得留全屍。此刻壹想到慕容博贈技之舉未必盡是善意，自己苦受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種的惡果，不由得怒發如狂，俯身井口，向下連擊三掌。
　　三掌擊下，井中聲息全無，顯然此井極深，掌力難以及底。鳩摩智狂怒之下，猛力又擊出壹拳。這壹拳打出，內息更加奔騰鼓蕩，似要從全身十萬八千個毛孔中沖將出來，偏生處處碰壁，沖突不出。
　　正自又驚又怒，突然間胸口壹動，衣襟中有物掉下，落入井中。鳩摩智伸手疾抄，已自不及，忙運起“擒龍手”淩空抓落，若在平時，定能將此物抓了回來，但這時內勁不受使喚，只向外四散，卻運不到掌心之中，只聽得啪的壹聲響，那物落入了井底。鳩摩智暗叫：“不好！”伸手懷中探去，發覺落入井中的便是那本“辛”字《小無相功》。
　　他知自己內息運錯，全因《小無相功》而起。當日從曼陀山莊偷來的《小無相功》少了“庚”字第七本，恐是練錯了其中關竊，便想再鉆研第八本，以求改正錯失，這是關涉他生死的要物，如何可以失落？當下便不思索，縱身便向井底跳落。
　　他生恐井底有甚尖石硬枝之類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復自行解開穴道，伺伏偷襲，雙足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兩掌，減低下落之勢，左掌使招“回風落葉”，護住周身要害。殊不知內息既生重大變化，招數雖精，力道使出來時卻散漫歪斜，全無準繩。這兩下掌擊非但沒減低落下時的沖力，反將他身子旁推，砰的壹聲，腦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內緣的磚頭。以他本來功力，雖不能說已練成銅筋鐵骨之身，但腦袋這般撞上磚頭，自身決無損傷，磚頭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哀齊至，但覺眼前金星直冒，壹陣天旋地轉，俯身跌在井底。
　　這口井廢置已久，落葉敗草，堆積腐爛，都化成了軟泥，數十年下來，井底軟泥高積。鳩摩智這壹摔下，口鼻登時都埋入泥中，只覺身子慢慢沈落，要待掙紮著站起，手腳卻使不出半點力道。
　　正驚惶間，忽聽得上面有人叫道：“國師，國師！”正是那四名吐蕃武士。鳩摩智叫道：“我在這裏！”他壹開口，爛泥立即湧入嘴裏，哪裏還發得出聲來？卻隱隱約約聽得井邊那四名吐蕃武士的話聲。壹人道：“國師不在這裏，不知哪裏去了？”另壹人道：“想是國師不耐煩久等，他老人家吩咐咱們用大石壓住井口，那便遵命辦理好了。”又壹人道：“正是！”
　　鳩摩智大叫：“我在這裏，快救我出來！”心越慌亂，爛泥入口越多，壹個不留神，竟連吞了兩口。只聽得砰嘭、轟隆之聲大作，四名武士擡起壹塊塊大石，壓上井口。這些人對鳩摩智敬若天神，國師有命，實不亞於國王的諭旨，揀石唯恐不巨，堆疊唯恐不實，片刻之間，將井口牢牢封死，百來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塊。
　　耳聽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嘯而去。鳩摩智心想千余斤的大石壓住了井口，別說此刻武功喪失，便在昔日，也不易在下面掀開大石出來，此身勢必斃命於這口枯井之中。他武功佛學，智計才略，莫不雄長西域，冠冕當時，怎知竟會葬身於汙泥之中。人孰無死？然如此死法，實在太不光彩。佛家觀此身猶似臭皮囊，色無常，無常是苦，此身非我，須當厭離，這些最基本的佛學道理，鳩摩智登壇說法之時，自然妙慧明辨，說來頭頭是道，聽者無不歡喜贊嘆。但此刻身入枯井，頂壓巨巖，口含爛泥，與法壇上檀香高燒、舌燦蓮花的情境畢竟大不相同，什麽涅磐後的常樂我凈、自在無礙，盡數拋到了受想行識之外，但覺五蘊皆實，心有掛礙，生大恐怖，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傷之處，眼淚不禁奪眶而出。他滿身泥濘，早已臟得不成模樣，但習慣成自然，還是伸手去拭抹眼淚，左手壹擡，忽在汙泥中摸到壹物，順手抓來，正是那本“辛”字《小無相功》。霎時之間，不禁啼笑皆非，功法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有何用？
　　忽聽得壹個女子聲音說道：“妳聽，吐蕃武士用大石壓住了井口，咱們卻如何出去？”聽說話聲音，正是王語嫣。鳩摩智聽到人聲，精神壹振，心想：“原來她沒死，卻不知在跟誰說話？既有旁人，合數人之力，或可推開大石，得脫困境。”但聽得壹個男人的聲音道：“只須得能和妳廝守，不能出去，又有何妨？妳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眾香國。東方琉璃世界，西方極樂世界，什麽兜率天、夜摩天的天堂樂土，也及不上此地了。”鳩摩智微微壹驚：“這姓段的小子居然也沒死？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傷，和我仇恨極深。此刻我內力不能運使，他若趁機報復，那便如何是好？”
　　說話之人正是段譽。他給慕容復摔入井中時已昏暈過去，手足不動，雖入汙泥，反不如鳩摩智那麽狼狽。井底狹隘，待得王語嫣躍入井中，偏就有這麽巧，腦袋所落之處，正好是段譽胸口的“膻中穴”，壹撞之下，段譽便醒了轉來。王語嫣跌入他懷中，非但沒絲毫受傷，連汙泥也沒濺上多少。
　　段譽陡覺懷中多了壹人，奇怪之極，忽聽得慕容復在井口說道：“表妹，妳畢竟深愛段公子，妳二人雖生不能成為夫婦，但死而同穴，也總算得遂了妳心願。”這幾句話清清楚楚地傳到井底，段譽壹聽之下，不由得癡了，喃喃說道：“什麽？不，不！我……我……我段譽哪有這等福氣？”
　　突然間他懷中那人柔聲道：“段公子，妳壹直待我這麽好，我……我卻……”段譽驚得呆了，問道：“妳是王姑娘？”王語嫣道：“是啊！”
　　段譽對她素來十分尊敬，不敢稍存絲毫褻瀆之念，壹聽到是她，驚喜之余，急忙站起身來，要將她放開。可是井底地方既窄，又滿是汙泥，段譽身子站直，兩腳便向泥中陷下，泥濘直升至小腹，覺得若將王語嫣放入泥中，委實大大不妥，只得將她身子橫抱，連聲道歉：“得罪，得罪！王姑娘，咱們身處泥中，只得從權了。”
　　王語嫣陡然得知段譽沒死，驚喜交集。她兩度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於慕容復的心境用意實已清清楚楚，此刻縱欲自欺，亦復不能。想到段譽對自己壹片真誠，兩相比較，更顯得壹個情深義重，壹個自私涼薄。她從井口躍到井底，雖只壹瞬之間，內心卻已起了極大變化，當時為壹向鐘情的表哥所拒，決意壹死，卻不料段譽與自己都沒死，猶似人在大海，正當為水所淹、勢在必死之際，忽然碰到壹根大木，自然牢牢抱住，再也不肯放手。
　　她自幼相識的青年男子，便只壹個表哥慕容復，少女情懷，壹顆心便系在表哥身上。她廣讀武學經書，博記武家招數，全是為了表哥。她如偶爾拿表哥跟別的男子比較，也必表哥大占上風，相去不可以道裏計。她遇到段譽，這書呆子纏在身旁，盡獻殷勤，雖然幾次蒙他忠誠相助，總覺有幾分可厭，盼他離得越遠越好。
　　直到最近公冶乾跟她分剖段譽的種種優越之處，竟勝過了表哥，登時眼界大開，才想到世上可嫁之人，實不止表哥壹個。當時還只盼段譽去搶做西夏駙馬，表哥無可奈何，只得來娶自己。這次投井自盡，表哥近在身旁，竟不出壹指相阻，則他對自己委實沒半點真心，比之甘願為自己“上刀山、下油鍋、身入十八層地獄”的段譽，更加萬萬不如了。
　　她倒也不是突然改而愛上段譽，而是走投無路之際，忽現生機，驀地裏大夢初醒。她向來端莊自持，但此刻倏經巨變，激動之下，忍不住向段譽吐露心事，說道：“段公子，我只道妳給我表哥打死了。想到妳過去救我性命，為我解毒，對我的種種好處，實在傷心難過。我真後悔過去對妳無禮冷漠，要想對妳好壹些兒，也來不及了。”說到這裏，不由得嬌羞無限，將臉蛋藏在段譽頸邊。
　　段譽喜悅不勝，說道：“謝謝老天爺保佑，妳要待我好壹點兒，現在倒還來得及。妳要怎樣待我好壹點兒？是不是要我去搶西夏駙馬來做？”王語嫣忙道：“不，不！我不要妳去娶西夏公主！”段譽大喜，問道：“為什麽？”王語嫣柔聲道：“是我要妳反悔的，妳不算失信。”段譽問道：“妳……妳不嫁妳表哥嗎？”王語嫣心頭壹酸，道：“我不想嫁表哥了。因為……因為……妳待我太好。”
　　段譽於霎時之間，只覺全身飄飄蕩蕩的，若升雲霧，如入夢境，這些時候來朝思暮想的願望，驀地裏化為真實，他大喜之下，雙足壹軟，登時站立不住，背靠井欄，雙手仍摟著王語嫣的身軀。不料王語嫣好幾根頭發鉆進他的鼻孔，段譽“啊嚏，啊嚏！”接連打了幾個噴嚏。王語嫣道：“妳……妳怎麽啦？受傷了麽？”段譽道：“沒……沒有……啊嚏，啊嚏……我沒受傷，啊嚏……也不是傷風，是開心得過了頭，王姑娘……啊嚏……我歡喜得險些暈了過去。”
　　“我不想嫁表哥了，因為妳待我太好。”這句話鉆入段譽耳中，當真如聆仙樂，只怕西方極樂世界中伽陵鳥壹齊鳴叫，也沒這麽好聽，她意思顯然是說，她此後將和他長此相守。段譽乍聞好音，兀自不信，問道：“妳說，以後咱們能時時在壹起麽？”
　　王語嫣伸臂摟著他脖子，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段郎，只須妳不嫌我，不惱我昔日對妳冷漠無情，我願終身跟隨著妳，再……再也不離開妳了。”段譽壹顆心幾乎要從口中跳將出來，問道：“那妳表哥怎麽樣？妳壹直……壹直喜歡慕容公子的。”王語嫣道：“他卻從來沒將我放在心上。我直至此刻方才知道，這世界上是誰真的愛我、憐我，是誰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性命還重。”段譽顫聲道：“妳是說我？”
　　王語嫣垂淚說道：“對啦！我表哥壹生之中，便是夢想要做大燕皇帝。本來呢，這也難怪，他慕容家世世代代，做的便是這個夢。他祖宗幾十代做下來的夢，傳到他身上，怎又能盼望他醒覺？我表哥原不是無情之人，只不過為了想做大燕皇帝，別的什麽事都擱在壹旁了。”段譽聽她似在為慕容復開脫分辨，又焦急起來，道：“倘若妳表哥壹旦悔悟，忽然又對妳好了，那妳……妳……怎麽樣？”
　　王語嫣嘆道：“段郎，今日我和妳定下三生之約，若再三心兩意，又如何對得起妳對我的深情厚意？除非……除非妳忽然不要我了。”
　　段譽心花怒放，抱著她身子壹躍而起，“啊哈”壹聲，啪的壹聲響，重又落入汙泥之中，伸嘴過去，便要吻她櫻唇。王語嫣宛轉相就，四唇正欲相接，突然間頭頂呼呼風響，什麽東西落將下來。
　　兩人吃了壹驚，忙向井欄邊靠去，砰的壹聲響，有人落入井中。
　　段譽問道：“是誰？”那人哼了壹聲，道：“是我！”正是慕容復。
　　原來段譽醒轉之後，便得王語嫣柔聲相向，兩人全副心神都貫註在對方身上，當時就算天崩地裂，也置若罔聞，鳩摩智和慕容復在上面呼喝惡鬥，自然更充耳不聞。驀地裏慕容復摔入井來，二人都大吃壹驚，都道他是下井幹預。
　　王語嫣顫聲道：“表哥，妳……妳又來幹什麽？妳若要殺他，那就連我也殺了。”
　　段譽大喜，他倒不擔心慕容復來加害自己，只怕王語嫣見了表哥之後，舊情復燃，又再回到表哥身畔，聽她這麽說，登時放心，又覺王語嫣伸手出來，握住了自己雙手，更加信心百倍，說道：“慕容公子，妳去做妳的西夏駙馬，我決計不再勸阻。妳的表妹，卻是我的了，妳再也奪不去了。語嫣，妳說是不是？”
　　王語嫣道：“不錯，段郎，不論是生是死，我都跟隨著妳。”
　　慕容復給鳩摩智點中了穴道，雖立即撞開啞穴，卻仍不能動彈，聽他二人這麽說，尋思：“他二人不知我大敗虧輸，已然受制於人，反而對我仍存忌憚之意，怕我出手加害。如此甚好，我且施個緩兵之計。”當下說道：“表妹，妳嫁段公子後，咱們已成了壹家人，段公子已成了我的表妹婿，我如何再會相害？段兄弟，我要去做西夏駙馬，妳便不再從中作梗了？”
　　段譽道：“這個自然。”王語嫣輕輕倚在他身旁，聽慕容復口口聲聲，仍壹心壹意要做西夏駙馬，不由得壹陣悵然。
　　慕容復暗暗運氣，要沖開給鳩摩智點中的穴道，壹時沒法辦到，卻又不願求段譽相助，心下暗自恚怒：“人道女子水性揚花，果然不錯。若在平日，表妹早就奔到我身邊，扶我起身，這時卻睬也不睬。”
　　那井底圓徑不到壹丈，三人相距甚近。王語嫣聽得慕容復躺在泥中，卻並不站起。她只須跨出壹步，便到了慕容復身畔，扶他起來，但她怕段譽多心，是以這壹步卻終沒跨將出去。
　　慕容復好容易定下心來，運氣解開了被封穴道，手扶井欄站直，啪的壹聲，有物從身旁落下，正是鳩摩智那第八本《小無相功》，黑暗中也不知是什麽東西，慕容復自然而然地向旁壹讓。幸好這麽壹讓，鳩摩智躍下時才得不碰到他身子。
　　鳩摩智拾起功法秘本，突然間哈哈大笑。那井極深極窄，笑聲在壹個圓筒中回旋蕩漾，只振得段譽等三人耳鼓中嗡嗡作響，甚是難受。鳩摩智笑聲竟沒法止歇，內息鼓蕩，神智昏亂，在汙泥中拳打足踢，壹拳壹腳都打到井圈磚上。
　　王語嫣甚是害怕，靠在段譽身畔，低聲道：“他瘋了，他瘋了！”段譽道：“他當真瘋了！”慕容復施展壁虎遊墻功，貼著井圈向上爬起。
　　鳩摩智只是大笑，又不住喘息，拳腳卻越打越快，有時力大無窮，打得磚塊粉碎，有時卻又全無氣力。
　　王語嫣鼓起勇氣，勸道：“大師，妳坐下來歇壹歇，須得定壹定神才是。”鳩摩智笑罵：“我……我定壹定……我能定就好了！我定妳個頭！”伸手便向她抓來。井圈之中，能有多少回旋余地？壹抓便抓到了王語嫣肩頭。王語嫣嬌聲驚呼，急速避開。
　　段譽搶過去擋在她身前，叫道：“妳躲在我後面。”便在這時，鳩摩智雙手已扣住他咽喉，用力收緊。段譽頓覺呼吸急促，說不出話來。王語嫣大驚，忙伸手去扳他手臂。這時鳩摩智瘋狂之余，內息雖不能運用自如，氣力卻大得異乎尋常，王語嫣的手扳將下去，宛如蜻蜓撼石柱，不能動搖其分毫。王語嫣驚惶之極，深恐鳩摩智將段譽扼死，急叫：“表哥，表哥，妳快來幫手，這和尚……這和尚要扼死段公子啦！”
　　慕容復心想：“段譽這小子在少室山上打得我面目無光，令我從此在江湖上聲威掃地，他要死便死他的，我何必出手相救？何況這兇僧武功極強，我遠非其敵，且讓他二人鬥個兩敗俱傷，最好是同歸於盡。我此刻插手，殊為不智。”當下手指穿入磚縫，貼身井圈，默不作聲。
　　王語嫣心念急轉：“段公子萬萬死不得！”握拳在鳩摩智頭上、背上亂打，只盼鳩摩智放開段譽。鳩摩智又氣喘，又大笑，使力扼緊段譽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