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草木殘生顱鑄鐵
天龍八部 by 金庸
2018-9-4 22:34
遊坦之見蕭峰等壹行直向北去,始終不再回轉,才知自己不會死了,尋思:“這奸賊為什麽不殺我?哼,他壓根兒便瞧我不起,覺得殺了我汙手。他……他在遼國做了什麽大王,我今後報仇,可更加難了。但總算找到了這奸賊的所在。”
俯身拾起石灰包,又去尋找給蕭峰用馬鞭奪去後擲開的短刀。忽見左首草叢中有個油布小包,正是蕭峰從懷中摸出來又放回的,當即拾起,打開油布,見裏面是壹本書,隨手翻閱,每壹頁上都寫滿了彎彎曲曲的文字,沒壹字識得。原來蕭峰睹物思人,怔忡不定,將這本《易筋經》放回懷中之時,沒放得穩妥,乘在馬上略壹顛動,便摔入草叢,竟沒發覺。
遊坦之心想:“這多半是契丹文字,那奸賊隨身攜帶這本書,於他定大有用處。我偏不還他。”隱隱感到壹絲復仇的快意,將書本包回油布,放入懷中,徑向南行。
他自幼便跟父親學武,苦於身體瘦弱,膂力不強,與遊氏雙雄剛猛的外家武功路子全然不合,學了三年武功,進展極微,渾沒半分名家子弟的模樣。他學到十二歲上,遊駒灰了心,和哥哥遊驥商量。兩人均道:“我遊家子弟出了這般三腳貓的把式,豈不讓人笑歪了嘴巴?別人壹聽他是聚賢莊遊氏雙雄子侄,不動手則已,壹出手便使全力,第壹招便送了他小命。還是讓他乖乖地學文,以保性命為是。”於是遊坦之到十二歲上,便不再學武,遊駒請了個宿儒教他讀書。
但他讀書也不肯用心,不斷將老師氣走,遊駒也不知打了他幾十頓,但這人越打越執拗頑皮。遊駒見兒子不肖,長嘆之余,也只好放任不理。是以遊坦之今年壹十八歲,雖出自名門,卻文既不識,武又不會。待得伯父和父親自刎身亡,母親撞柱殉夫,他孤苦伶仃,到處遊蕩,壹心便是要找喬峰報仇。
那日聚賢莊大戰,他躲在照壁後觀戰,對喬峰的相貌形狀瞧得清清楚楚。聽說他是契丹人,便渾渾噩噩地北來。在江湖上見到壹個小毛賊投擲石灰包傷了敵人雙眼,覺得這法子倒好,便學樣做了壹個,放在身邊。他在邊界亂闖亂走,給契丹兵出來打草谷時捉了去,居然遇到蕭峰,石灰包也居然投擲出手,也算湊巧之極。
他低了頭信步亂走,尋思:“我想法去捉壹條毒蛇或是大蜈蚣,去偷偷放在他床上,他睡進被窩,便壹口咬死了他。那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唉,她……她這樣好看!”
壹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地發熱,只想:“不知什麽時候,能再見到這臉色雪白、苗條秀美的小姑娘。”
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馬蹄聲響,雪地中三名契丹騎兵縱馬馳來,見到了他,便歡聲大呼。壹名契丹兵揮出壹個繩圈,唰的壹聲,套在他頸中,拉扯收緊。遊坦之忙伸手去拉。那契丹兵壹聲呼嘯,猛地縱馬奔跑。遊坦之立足不定,俯身摔倒,給那兵拖了出去。遊坦之慘叫幾聲,隨即喉頭繩索收緊,再也叫不出來了。
那契丹兵怕扼死了他,當即勒定馬步。遊坦之從地下掙紮著爬起,拉松喉頭的繩圈。那契丹兵用力拉扯,遊坦之壹個踉蹌,又險些摔倒。三名契丹兵哈哈大笑。那拉著繩圈的契丹兵手壹揮,縱馬便行,但這次不是急奔。遊坦之生怕又給勒住喉嚨,透不過氣來,只得走兩步、跑三步地跟隨。
他見三名契丹騎兵徑向北行,心下害怕:“喬峰這廝嘴裏說得好聽,說是放了我,壹轉頭卻又派兵來捉了我去。這次給他抓了去,哪裏還有命在?”他離家北行之時,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報仇,渾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間見到喬峰,父母慘死時的情狀湧上心頭,壹鼓作氣,便想用石灰包迷瞎他眼睛,再撲上去拔短刀刺死了他。但壹擊不中,銳氣盡失,只想逃得性命,卻又給契丹兵拿了去。
初時他給契丹兵出來打草谷時擒去,雜在婦女群中,女人行走不快,他腳步盡跟得上,也沒吃到多少苦頭,只在被俘時背上挨了壹刀背。此刻卻大不相同,跌跌撞撞地連奔帶走,氣喘籲籲,走不上幾十步便摔壹跤,每壹跤跌將下去,繩索定在後頸中擦上壹條血痕。那契丹騎兵絕不停留,毫不顧他死活,將他直拖入南京城中。進城之時,遊坦之已全身是血,只盼快快死去,免得受這許多苦楚。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幾裏地,將他拉入了壹座大屋。遊坦之見地下鋪的都是青石板,柱粗門高,也不知是什麽所在。拉著他的契丹兵騎馬走入壹個大院子,突然長聲呼嘯,雙腿壹夾,那馬發蹄便奔。遊坦之哪料得到這兵到了院子中突然會縱馬快奔,跨得三步,登時俯身跌倒。
那契丹兵連聲呼嘯,拖著遊坦之在院子中轉了三個圈子,催馬越奔越快,旁觀的數十名官兵大聲吆喝助威。遊坦之心道:“原來他要將我在地下拖死!”額角、四肢、身體和地下的青石相撞,沒壹處地方不痛。
眾契丹兵哄笑聲中,夾著壹聲清脆的女子笑聲。遊坦之昏昏沈沈之中,隱隱聽得那女子笑道:“哈哈,這人鳶子只怕放不起來!”
遊坦之心道:“什麽是人鳶子?”只覺後頸中壹緊,身子騰空而起,登即明白,這契丹兵縱馬疾馳,竟將他拉得飛起,當做紙鳶般玩耍。
他全身淩空,後頸痛得失去了知覺。口鼻為風灌滿,難以呼吸,但聽那女子拍手笑道:“好極,好極,果真放起了人鳶子!”遊坦之側頭瞧去,見拍手歡笑的正是那身穿紫衣的美貌少女。他乍見之下,胸口劇震,身子在空中飄飄蕩蕩,頭腦中渾渾噩噩,亂成壹團。
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見遊坦之暗算蕭峰,蕭峰卻饒了他不殺,心中不喜,騎馬行出壹程,便故意落後,囑咐隨從悄悄去捉了他回來,但不可讓蕭大王知曉。眾隨從知道蕭大王對她十分寵愛,便欣然應命,假意整理馬肚帶,停在山坡之後,待蕭峰壹行人走遠,再轉頭來捉遊坦之。阿紫回歸南京,便到遠離蕭峰居處的佑聖宮來等候。她詢問契丹人有何新鮮有趣的拷打折磨罪人之法,有人說起“放入鳶”。這法兒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施行,居然將遊坦之“放”了起來。
阿紫看得有趣,連聲叫好,說道:“讓我來放!”縱上那兵所乘的馬鞍,接過繩索,道:“妳下去!”
那兵壹躍下馬,任由阿紫放“人鳶”。阿紫拉著繩索,縱馬走了壹圈,大聲歡笑,連叫:“有趣,有趣!”但她重傷初愈,手上終究乏力,手腕壹軟,繩索下垂,砰的壹聲,遊坦之重重摔將下來,跌在青石板上,額角撞正階石的尖角,登時破了壹洞,血如泉湧。阿紫甚是掃興,惱道:“這笨小子重得要命!”
遊坦之痛得幾乎要暈去,聽她還在怪自己身子太重,要想辯解幾句,卻已痛得說不出話來。壹名契丹兵過來解開他頸中繩圈,另壹名契丹兵撕下他身上衣襟,胡亂給他裹了傷口,鮮血不斷從傷口中滲出,卻哪裏止得住?
阿紫道:“行啦,行啦!咱們再玩,再放他上去,越高越好。”
佑聖宮中院子雖大,畢竟馳不開馬,契丹兵稟告阿紫,移到宮後大校場上去,施放更佳。壹名契丹兵提起繩索,從遊坦之腋下穿過,在他身上繞了壹周,免得扣住脖子勒死了,喝壹聲:“起!”催馬急馳,拉到大校場上,隨即將他在校場中拖了幾圈,又將他“放”起。那契丹兵手中繩索漸放漸長,遊坦之的身子也漸漸飄高。
那契丹兵陡然松手,呼的壹聲,遊坦之猛地如離弦之箭,向上飛起。阿紫和眾官兵大聲喝彩。遊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飛去,心中只道:“這番死了也!”
待得上升之力耗盡,他頭下腳上地直沖下來,眼見腦袋便要撞到硬地上,四名契丹官兵同時揮出繩圈,套住了他腰,向著四方拉扯。遊坦之登時暈去,但四股力道已將他身子僵在半空,腦袋離地約有三尺。這壹下實是險到極處,四兵中只要有壹人的繩圈出手稍遲,力道不勻,遊坦之非撞得頭破血流不可。壹眾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如此戲耍,俘虜遭放入鳶,十個中倒有八九個撞死。就是在草原的軟地上,這麽高俯沖下來,縱使不撞破腦袋,那也折斷頭頸,壹般的送命。
喝彩聲中,四名契丹兵將遊坦之放下。阿紫取出銀兩,壹幹官兵每人賞了五兩。眾官兵大聲道謝,問道:“姑娘還想玩什麽玩意兒?”
阿紫見遊坦之昏了過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適才放“人鳶”之時,使力過度,胸口隱隱作痛,無力再玩,便道:“玩得夠了。這小子倘若沒死,明天再帶來見我,我另想法兒消遣他。這人想暗算蕭大王,可不能讓他死得太容易。”眾官兵齊聲答應,將滿身是血的遊坦之架了出去。
遊坦之醒過來時,壹陣黴臭之氣直沖鼻端,睜開眼來,壹團漆黑,什麽也瞧不見,他第壹個念頭是:“我死了沒有?”隨即覺得全身無處不痛,喉頭幹渴難當。他嘶啞著聲音叫道:“水!水!”卻又有誰理會?
他叫了幾聲,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突然見到伯父、父親和喬峰大戰,殺得血流遍地,又見母親將自己摟在懷裏,柔聲安慰,叫自己別怕。跟著眼前出現了阿紫那張秀麗的臉龐,明亮的雙眼中現出異樣光芒。這張臉突然縮小,變成個三角形的蛇頭,伸出血紅的長舌,挺起獠牙向他咬來。遊坦之拚命掙紮,偏就動彈不得,那條蛇壹口口地咬他,手上、腿上、頸中,無處不咬,額角上尤其咬得厲害。他看見自己的肉給壹塊塊地咬下來,只想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音……
如此翻騰了壹夜,醒著的時候受折磨,在睡夢之中,壹般的受苦。
次日兩名契丹兵押著他又去見阿紫,他身上高燒兀自未退,只跨出壹步,便向前摔倒。兩名契丹兵分別拉住他左臂右臂,大聲斥罵,拖著他走進壹間大屋。遊坦之心想:“他們把我拉到哪裏去?是拖出去殺頭麽?”頭腦昏昏沈沈的,也難以思索,似覺經過了兩處長廊,來到壹處廳堂外。兩名契丹兵在門外稟告了幾句,裏面壹個女子應了壹聲,廳門推開,契丹兵將他擁了進去。
遊坦之擡起頭來,見廳上地下鋪著壹張花紋斑斕的極大地毯,地毯盡頭的錦墊上坐著壹個美麗少女,正是阿紫。她赤著雙腳,踏在地毯之上。遊坦之見到她壹雙雪白晶瑩的小腳,當真是如玉之潤,如緞之柔,壹顆心登時猛烈跳動。雙眼牢牢地盯住她壹對腳,見到她腳背的肉色便如透明壹般,凍膠粉藕般的腳背下隱隱映出幾條小青筋,真想伸手去輕輕撫摸。兩名契丹兵放開了他。遊坦之搖晃幾下,終於勉強站定。他目光始終沒離開阿紫的小腳,見她十個腳趾的趾甲都作淡紅色,像十片小小的花瓣。
阿紫眼中瞧出來,卻是個滿身血汙的醜陋少年,面肉扭曲,下顎前伸,眼光中卻噴射出貪婪的火焰。她微皺眉頭,尋思:“想個什麽新鮮法兒來折磨他才好?”
突然之間,遊坦之喉頭發出“嗬嗬”兩聲,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壹股力道,猶如壹頭豹子般向阿紫迅捷異常地撲了過去,抱著她小腿,低頭便去吻她雙足腳背。阿紫大吃壹驚,尖聲叫嚷。兩名契丹兵和阿紫身旁服侍的四個婢女齊聲呼斥,搶上前去拉開。
但他雙手牢牢緊抱,死也不肯放手。契丹兵出力拉扯,竟將阿紫也從錦墊上扯了下來,壹跤坐上地毯。兩名契丹兵不敢再拉,壹個使力擊打遊坦之背心,另壹個打他右臉。遊坦之傷口腫了,高燒未退,神智不清,便如瘋了壹般,對眼前的情景遭遇壹片茫然。他緊緊抱著阿紫小腿,不住吻她腳背腳底。
阿紫覺到他炎熱而幹燥的嘴唇狂吻自己腳底,心中害怕,卻也有些麻麻癢癢的奇異感覺,突然尖叫起來:“啊喲!他咬住了我腳趾頭。”忙對兩名契丹兵道:“妳們快走開,這人發了瘋,啊喲,別讓他咬斷了我的腳趾。”遊坦之輕輕咬著她腳趾,阿紫雖然不痛,卻好生驚惶,生怕契丹兵若再使力毆打,他會不顧性命地使勁亂咬。
兩名契丹兵無法可施,只得放開了手。阿紫叫道:“快別咬,我饒妳不死便是。”遊坦之這時心神狂亂,哪聽得到她說些什麽?壹名契丹兵按住腰刀刀柄,只想拔出刀來,揮刀從他後頸劈下,割下他腦袋,但他雙手牢牢環抱著阿紫小腿,這壹刀劈下,只怕傷著了阿紫,遲疑不發。
阿紫又道:“餵!妳咬我幹嗎?快張開嘴巴,我叫人給妳治傷,放妳回中原。”遊坦之仍然不理,但牙齒並不用力,也沒咬痛了她,壹雙手在她腳背上輕輕愛撫,心中飄飄蕩蕩的,好似又做了人鳶,升入雲端。
壹名契丹兵靈機忽動,緊抓遊坦之咽喉。遊坦之喉頭受扼,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阿紫急忙縮腿,將腳趾從他口中抽了出來,站起身來,生怕他發狂再咬,雙腳縮到了錦墊之後。兩名契丹兵抓住遊坦之,壹拳拳往他胸口毆擊。打到十來拳時,他哇哇兩聲,噴出幾口鮮血,將壹條鮮艷的地毯也沾汙了。
阿紫道:“住手,別打啦!”經過了適才這壹場驚險,覺得這小子倒也古怪有趣,不想壹時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不打。阿紫盤膝坐上錦墊,將壹雙赤足坐在臀下,心中盤算:“想些什麽法子來折磨他才好?”壹擡頭,見遊坦之目不轉瞬地瞧著自己,便問:“妳瞧著我幹什麽?”
遊坦之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便道:“妳很好看,我就看著妳!”阿紫臉上壹紅,心道:“這小子好大膽,竟敢對我說這等輕薄言語。”
可是她壹生之中,從來沒壹個年輕男子曾當面贊她好看。在星宿派學藝之時,眾師兄都當她是個精靈頑皮的小女孩;待得她年紀稍長,師父瞧著她的目光有些異樣,有時伸手摸摸她臉蛋,摸摸她胸脯,她害怕起來,就此逃了出來。跟著蕭峰在壹起時,他不是怕她搗蛋,便是擔心她突然死去,從來沒留神她生得美貌,還是難看。遊坦之這麽直言稱贊,語出衷誠,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歡喜,尋思:“我留他在身邊,拿他來消遣消遣,倒也很好。只是姊夫說過要放了他,倘若知道我又抓了他來,必定生氣。要姊夫始終不知,有什麽法子?倘若姊夫突然進來,瞧見了他,那便如何?”
她沈吟片刻,驀地想到:“阿朱最會裝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認她不出。我將這小子改頭換面,姊夫也就認不得了。可是他若非自願,我跟他化裝之後,他又立即洗去化裝,回復本來面目,豈非沒用?”
她壹雙彎彎的眉毛向眉心皺聚,登時便有了主意,拍手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這麽辦!”向那兩個兵士說了壹陣。兩個兵士有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請示。阿紫詳加解釋,命侍女取出五十兩銀子交給他們。兩名契丹兵接過,躬身行禮,架了遊坦之退出廳去。
遊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這個狠心的美麗小姑娘。”契丹兵和壹眾侍女不懂漢語,也不知他叫喊些什麽。
阿紫聽到他叫喊,笑瞇瞇地瞧著他背影,想著自己的聰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遊坦之又給架回地牢,拋在幹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了壹碗羊肉、幾塊面餅來。遊坦之高燒不退,大聲胡言亂語,那人嚇得放下食物,立時退開。遊坦之連饑餓也不知道,始終沒去吃羊肉面餅。
這天晚上,三名契丹人走進地牢。遊坦之神智迷糊,見這三人神色奇特,顯然不懷好意。隱隱約約的也知不是好事,掙紮著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兩個契丹人上來將他按住,翻過他身子,令他臉孔朝天。遊坦之亂罵:“狗契丹人,不得好死,大爺將妳們千刀萬剮。”突然之間,第三名契丹人雙手捧著白白的壹團東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了他臉上。遊坦之只覺得臉上又濕又涼,腦子清醒了壹陣,可是氣卻透不過來了,心道:“原來他們封住我七竅,要悶死我!”
但這猜想跟著便知不對,口鼻上給人戳了幾下,便可呼吸,眼睛卻睜不開來,只覺臉上濕膩膩的,有人在他臉上到處按捏,便如是貼了壹層濕面,或是黏了壹片軟泥。遊坦之迷迷糊糊的只想:“這些惡賊不知要用什麽古怪法兒害死我?”
過了壹會,臉上那層軟泥給人輕輕揭去,遊坦之睜開眼來,見自己臉旁有個濕面粉印成的面目模型。那契丹人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著,唯恐弄壞了。遊坦之又罵:“臭遼狗,叫妳個個死無葬身之地。”三個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片濕面徑自去了。
遊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們在我臉上塗了毒藥,過不多久,我便滿臉潰爛,脫去皮肉,變成個鬼怪……”他越想越怕,尋思:“與其受他們折磨至死,不如自己撞死了!”當即將腦袋往墻上撞去,砰砰砰地撞了三下。獄卒聽得聲響,沖了進來,縛住了他手腳。遊坦之本已撞得半死,只好聽由擺布。
過得數日,他臉上卻並不疼痛,更無潰爛。但他死意已決,肚中雖餓,卻不去動獄卒送來的食物。
到得第四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將他架了出去。遊坦之在淒苦中登時生出了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上雖多受苦楚,卻可再見到她秀麗的容顏,臉上不禁帶了壹絲苦澀的笑容。
三個契丹人帶著他走過幾條小巷,走進壹間黑沈沈的大石屋。只見熊熊炭火照著石屋半邊,壹個肌肉虬結的鐵匠赤裸著上身,站在壹座大鐵砧旁,拿著壹件黑黝黝的物事,正自仔細察看。三名契丹人將遊坦之推到那鐵匠身前,兩人分執他雙手,另壹人揪住他後心。鐵匠側過頭來,瞧瞧他臉,又瞧瞧手中的物事,似在互相比較。
遊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見是個鑌鐵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雙眼四個窟窿。他正自尋思:“做這東西幹什麽?”那鐵匠拿起面具,往他臉上罩來。遊坦之自然而然腦袋後仰,但後腦立即為人推住,沒法退縮,鐵面具便罩到了他臉上。他只感臉上壹陣冰冷,肌膚和鐵相貼,說也奇怪,這面具和他眼目口鼻的形狀竟處處吻合。
遊坦之只奇怪得片刻,立時明白了究竟,驀地裏背上壹陣涼氣直透下來:“啊喲,這面具是給我定制的。那日他們用濕面貼在我的臉上,便是做這面具的模型了。他們仔細做這鐵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這些契丹人的惡毒用意,但到底為了什麽,卻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拚命掙紮退縮。
鐵匠將面具從他臉上取下,點了點頭,似乎頗感滿意,取過壹把大鐵鉗鉗住臉具,放入火爐中燒得紅了,右手提起鐵錐,錚錚錚地打了起來。他將面具打了壹陣,便伸手摸摸遊坦之的顴骨和額頭,修正面具上的不甚吻合之處。
遊坦之大叫:“天殺的遼狗,老天爺叫妳們個個不得好死!叫妳們的牛馬倒斃,嬰兒夭亡!”他破口大罵,那些契丹人壹句不懂。那鐵匠突然回頭,惡狠狠地瞪視,舉起燒得通紅的鐵鉗,向他雙眼戳來。遊坦之嚇得尖聲大叫。那鐵匠只嚇他壹嚇,哈哈大笑,縮回鐵鉗,又取過壹塊弧形鐵塊,往遊坦之後腦上試去。
待修得合適了,鐵匠將面具和那半圓鐵罩都在爐中燒得通紅,高聲說了幾句。三個契丹人擡起遊坦之,橫擱在壹張桌上,讓他腦袋伸在桌緣之外。又有兩個契丹人過來相助,用力拉著他頭發,令他頭不能動,五個人按手撳腳,遊坦之哪裏還能動得半分?
鐵匠鉗起燒紅的面具,停了壹陣,待其稍涼,大喝壹聲,便罩到遊坦之臉上,白煙冒起,焦臭四散。遊坦之大叫壹聲,痛暈過去。五名契丹人翻轉他身子,那鐵匠鉗起另壹半鐵罩,安上他後腦,兩個半圓形的鐵罩鑲成了壹個鐵球,罩在他頭上。鐵罩甚熱,壹碰到肌膚,便燒得血肉模糊。那鐵匠是燕京城中的第壹鐵工巧手,鐵罩的兩個半球合攏後,鑲得絲絲入扣。
遊坦之如身入地獄,經歷萬丈烈焰的燒炙,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大片冷水澆在頭上,這才悠悠醒轉,臉上與後腦都劇痛難當,終於忍耐不住,又暈了過去。如此三次暈去,三次醒轉,他大聲叫嚷,只聽得聲音嘶啞已極,不似人聲。
他躺著壹動不動,頭腦中也無思想,咬牙強忍顏面和腦袋的痛楚。過得兩個多時辰,終於擡起手來,往臉上摸去,觸手冰冷堅硬,證實猜想不錯,鐵面具已套在頭上。憤激中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鑲焊牢固,卻如何扳得它動?絕望之余,忍不住放聲大哭。
總算他年紀輕,雖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來,並不便死,過得幾天,傷口慢慢愈合,痛楚漸減,也知道了饑餓。聞到羊肉和面餅的香味,抵不住引誘,將食物塞入鐵罩開口,送入嘴裏,吃下肚去。這時他已將頭上的鐵罩摸得清楚,知這只鑌鐵罩子將自己腦袋密密封住,決計無法脫出,起初幾日怒發如狂,後來終於平靜下來,尋思:“喬峰這狗賊在我臉上套只鐵罩子,究竟有什麽用意?”
他只道這壹切全是出於蕭峰的命令,自然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住他臉孔,正是要瞞過蕭峰。
這壹切功夫,都是室裏隊長在阿紫授意之下幹的。
阿紫每日向室裏查問,遊坦之戴上面具後動靜如何,初時擔心他因此死了,未免掃興,後來知他已不會死,心下甚喜。這壹日得知蕭峰要往南郊閱兵,便命室裏將遊坦之召到端福宮來。耶律洪基為了討好蕭峰,已封阿紫為“端福郡主”,這座端福宮便是賜給她居住的。
阿紫壹見到遊坦之的模樣,忍不住壹股歡喜之情從心底直冒上來,心想:“我這妙法管用。這小子戴上了這麽壹副面具,姊夫便和他相對而立,也決計認他不出。”遊坦之再向前走得幾步,阿紫拍手叫好,說道:“室裏,這面具做得很好。賞妳五十兩銀子,再拿三十兩銀子去賞給鐵匠!”室裏道:“是!多謝郡主!”
遊坦之從面具的兩個眼孔中望出來,見到阿紫喜容滿臉,嬌憨無限,不禁呆呆地瞧著她。
阿紫見他臉上戴了面具,神情詭異,但目不轉睛瞧著自己的情狀,仍然看得出來,便問:“傻小子,妳瞧著我幹什麽?”遊坦之道:“我……我……不知道。妳……妳很好看。”阿紫微笑道:“妳也很好看!妳戴了這面具,舒不舒服?”遊坦之悻悻地道:“妳想舒不舒服?”阿紫格格壹笑,道:“我想不出。”見他面具上開的嘴孔只窄窄的壹條縫,勉強能喝湯吃飯,若要吃肉,須得用手撕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腳趾,便不能了,笑道:“我叫妳戴上這面具,便不能再咬我了。”
遊坦之心中壹喜,說道:“姑娘是叫我……叫我……常常在妳身邊服侍麽?”阿紫道:“呸!妳這小子是個大壞蛋。在我身邊,妳時時會想法子害我,如何容得?”遊坦之道:“我……我……我決計不會害姑娘。我的仇人只是喬峰。”阿紫道:“妳想害我姊夫?豈不是跟害我壹樣?”遊坦之聽了這句話,胸口陡地壹酸,無言可答。
阿紫笑道:“妳想害我姊夫,那是難於登天。傻小子,妳想不想死?”遊坦之道:“我自然不想死。不過現在頭上套了這個勞什子,給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沒多大分別。”阿紫道:“妳真要想死,那也容易,不過我不會讓妳幹幹脆脆地死了。我先砍了妳的左手。”轉頭向站在身邊伺候的室裏道:“室裏,妳拉他出去,先將他左手砍了下來!”室裏應道:“是!”伸手便去拉他手臂。
遊坦之久在遼邊,已懂了些契丹言語,大驚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妳……妳……妳別砍我手。”阿紫淡淡壹笑,道:“我說過了的話,很難不算,除非……除非……妳跪下磕頭。”
遊坦之微壹遲疑間,室裏已拉著他退了兩步。遊坦之不敢再延,雙膝壹軟,便即跪倒,壹頭叩了下去,鐵罩撞上青磚,發出當的壹聲響。阿紫格格嬌笑,說道:“磕頭的聲音這麽好聽,我可從來沒聽見過,妳再多磕幾個聽聽。”
遊坦之是聚賢莊的小莊主,在莊上壹呼百諾,從小養尊處優,幾時受過這等折辱?他初見蕭峰時,尚有壹股寧死不屈的傲氣,這幾日來心靈和肉體上都受到極厲害的創傷,滿腔少年人的豪氣,已消散得無影無蹤。聽阿紫這麽說,當即連連磕頭,當當直響,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稱贊自己磕頭好聽,心中隱隱覺得歡喜。
阿紫嫣然壹笑,道:“很好,以後妳聽我話,沒半點違拗,那也罷了,否則我便隨時砍下妳的手臂,記不記得?”遊坦之道:“是,是!”阿紫道:“我給妳戴上這個鐵罩,妳可懂得是什麽緣故?”遊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阿紫道:“妳這人真笨死了,我救了妳性命,妳還不知道謝我。蕭大王要將妳砍成肉醬,妳也不知道麽?”遊坦之道:“他是我殺父仇人,自然容我不得。”阿紫道:“他假裝放妳,又捉妳回來,命人將妳砍成肉醬。我見妳這小子不算太壞,殺了可惜,因此瞞著他將妳藏了起來。可是蕭大王如撞到了妳,妳還有命麽?連我也擔代了好大幹系。”
遊坦之恍然大悟,說道:“啊,原來姑娘鑄了這個鐵面給我戴,是為我好,救了我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我好生感激。”
阿紫作弄了他,更騙得他衷心感激,甚是得意,微笑道:“所以啊,下次妳要是見到蕭大王,千萬不可說話,以免給他聽出聲音。他如認出是妳,哼,哼!這麽壹拉,將妳左臂拉了下來,再這麽壹扯,將妳右臂撕了下來。室裏,妳去給他換壹身契丹人的衣衫,將他身上洗壹洗,滿身血腥氣的,難聞死了。”室裏答應,帶著他出去。
過不多時,室裏又帶著遊坦之進來,已給他換上契丹人的衣衫。室裏為了討阿紫歡喜,故意將他打扮得花花綠綠,不男不女,像個小醜模樣。
阿紫抿嘴笑道:“我給妳起個名字,叫做……叫做鐵醜。以後我叫鐵醜,妳便得答應。鐵醜!”遊坦之忙應道:“是!”
阿紫很是歡喜,突然想起壹事,道:“室裏!西域大食國送來了壹頭獅子,是不是?妳叫馴獅人帶獅子來,再召十幾個衛士來。”室裏答應著出去傳令。
十六名手執長矛的衛士走進殿來,躬身向阿紫行禮,隨即回身,十六柄長矛的矛頭指而向外,保衛著她。不多時聽得殿外幾聲獅吼,八名壯漢擡著壹個大鐵籠走進來。籠中壹只雄獅盤旋走動,黃毛長鬃,爪牙銳利,神情威武。馴獅人手執皮鞭,領先而行。
阿紫見這頭雄獅兇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鐵醜,妳嘴裏說得好聽,也不知是真是假。現下我要試妳壹件事,瞧妳聽不聽我話。”遊坦之應道:“是!”他壹見到獅子,便暗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聽她這麽說,心中更怦怦亂跳。阿紫道:“不知道妳頭上的鐵套子牢不牢,妳把頭伸到鐵籠中,瞧獅子能不能將鐵套子咬爛了。”
遊坦之大驚,道:“這個……這個是不能試的。倘若咬爛了,我的腦袋……”阿紫道:“妳這人有什麽用?這樣壹點小事也害怕,男子漢大丈夫,應當視死如歸才是。而且我看多半是咬不爛的。”遊坦之道:“姑娘,這件事可不是玩的,就算咬不爛,這畜生把鐵罩咬扁了,我的頭……”阿紫格格壹笑,道:“最多妳的頭也不過是扁了。妳這小子真麻煩,妳本來的長相也沒什麽美,腦袋扁了,套在罩子之內,人家也瞧不見,還管他什麽好看不好看。”遊坦之急道:“我不是貪圖好看……”阿紫臉壹沈,道:“妳不聽話,現下試出來啦,妳存心騙我。將妳整個人塞進籠去,餵獅子吃了吧!”用契丹話吩咐室裏。室裏應道:“是!”便來拉遊坦之手臂。
遊坦之心想:“身入獅籠,哪裏還有命在,還不如聽姑娘的話,將鐵腦袋去試試運氣吧!”便叫:“別拉,別拉!姑娘,我聽話啦!”
阿紫笑道:“這才乖呢!我跟妳說,下次我叫妳做什麽,立刻便做,推三阻四的,惹姑娘生氣。室裏,妳抽他三十鞭。”
室裏應道:“是!”從馴獅人手中接過皮鞭,唰的壹聲,便抽在遊坦之背上。遊坦之吃痛,“啊”的壹聲大叫。
阿紫道:“鐵醜,我跟妳說,我叫人打妳,是瞧得起妳。妳這麽大叫,是不喜歡我打妳嗎?”遊坦之道:“我喜歡,多謝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吧!”室裏唰唰唰連抽十鞭,遊坦之咬緊牙關,半聲不哼。總算他頭上戴著鐵罩,鞭子避開了他的腦袋,胸背吃到皮鞭,總還可以忍耐。
阿紫聽他無聲抵受,又覺無味了,道:“鐵醜,妳說喜歡我叫人打妳,是不是?”遊坦之道:“是!”阿紫道:“妳這話是真是假?是不是胡說八道地騙我?”遊坦之道:“是真的,不敢欺騙姑娘。”阿紫道:“妳既喜歡,為什麽不笑?為什麽不說打得痛快?”遊坦之給她折磨得膽戰心驚,連憤怒也都忘記了,只得道:“姑娘待我很好,叫人打我,哈哈哈!很是痛快。”
阿紫道:“這才像話,咱們試試!”
啪的壹聲,又是壹鞭,遊坦之忙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這壹鞭打得好!”轉瞬間抽了二十余鞭,與先前的鞭打加起來,早超過三十鞭了。阿紫揮了揮手,說道:“今天就這麽算了。妳將腦袋伸進籠子裏。”
遊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蹣跚著走到籠邊,壹咬牙,便將腦袋從鐵柵間探了進去。
那雄獅乍見他如此上來挑釁,嚇了壹跳,退開兩步,向著他的鐵頭端祥了半晌,又退後兩步,口中嗚嗚嗚地發威。
阿紫叫道:“叫獅子咬啊,它怎麽不咬?”那馴獅人叱喝了幾聲,獅子得到號令,壹撲上前,張開大口,便咬在遊坦之頭上。但聽得滋滋聲響,獅牙摩擦鐵罩。遊坦之閉上了雙眼,只覺得壹股熱氣從鐵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傳進來,知道自己腦袋已在獅口之中,跟著後腦和前額壹陣劇痛。套上鐵罩之時,他頭臉到處給燒紅了的鐵罩燒炙損傷,過得幾日後慢慢結疤愈合,獅子這麽壹咬,鐵罩與結疤處扭脫,所有創口壹齊破裂。
雄獅用力咬了幾下,咬不進去,牙齒反而撞得甚痛,發起威來,右爪伸出,抓到遊坦之肩上。遊坦之肩部劇痛,“啊”的壹聲大叫。獅子突覺口中有物發出巨響,吃了壹驚,張口放開了他腦袋,逃到鐵籠壹角。
那馴獅人大聲叱喝,叫獅子再向遊坦之咬去。遊坦之大怒,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馴獅人的後頸,使勁推出,將他的腦袋硬生生地塞入鐵籠之中。馴獅人高聲大叫。
阿紫拍手嘻笑,道:“很好,很好!誰也別理會,讓他們兩人拚個妳死我活。”
眾契丹兵本要上來拉開遊坦之的手,聽阿紫這麽說,便都站定不動。
馴獅人用力掙紮。遊坦之野性發作,說什麽也不放開他。馴獅人只有求助於雄獅,大叫:“咬,用力咬他!”獅子聽到催促,壹聲大吼,撲了上來。這畜生只知主人叫它用力去咬,卻不知咬什麽,兩排白森森的利齒合了攏來,喀喇壹聲,將馴獅人的腦袋咬去了半邊,滿地都是腦漿鮮血。
阿紫笑道:“鐵醜贏了!”命士兵將馴獅人的屍首和獅籠擡出去,對遊坦之道:“這就對了!妳能逗我喜歡,我要賞妳。賞些什麽好呢?”她以手支頤,側頭思索。
遊坦之道:“姑娘,我不要妳賞賜,只求妳壹件事。”阿紫道:“求什麽?”遊坦之道:“求妳許我陪在妳身邊,做妳的奴仆。”阿紫道:“做我奴仆?為什麽?有什麽好?嗯,我知道啦,妳想等蕭大王來看我時,趁機下手害他,為妳父母報仇。”遊坦之道:“不!不!決計不是。”阿紫道:“難道妳不想報仇嗎?”遊坦之道:“不是不想。但壹來報不了,二來不能將姑娘牽連在內。”
阿紫道:“那麽妳為什麽喜歡做我奴仆?”遊坦之道:“姑娘是天仙下凡,天下第壹美人,我……我……想天天見到妳。”
這話無禮已極,以他此時處境,也實在大膽之極。但阿紫聽在耳裏,卻甚受用。她年紀尚幼,容貌雖然秀美,身形卻未長成,更兼重傷之余,憔悴黃瘦,說到“天下第壹美人”六字,那真是差之遠矣,但聽到有人對自己容貌如此傾倒,卻也不免開心。
忽聽得宮衛報道:“大王駕到!”阿紫向遊坦之橫了壹眼,低聲道:“蕭大王要來啦,妳怕不怕?”遊坦之怕得要命,硬著頭皮顫聲道:“不怕!”
殿門大開,蕭峰輕裘緩帶,走了進來。他壹進殿門,便見到地上壹灘鮮血,又見遊坦之頭戴鐵罩,模樣十分奇怪,向阿紫笑道:“今天妳氣色很好啊,又在玩什麽新花樣了?這人頭上攪了些什麽古怪?”阿紫笑道:“這是西域高昌國進貢的鐵頭人,名叫鐵醜,連獅子也咬不破他的鐵頭,妳瞧,這是獅子的牙齒印。”蕭峰看那鐵罩,果見猛獸的牙印宛然。阿紫又道:“姊夫,妳有沒有本事將他的鐵套子除了下來?”
遊坦之壹聽,只嚇得魂飛魄散。他曾親眼見到蕭峰力鬥中原群雄時的神勇,雙拳打將出去,將伯父和父親手中的鋼盾也震得脫手,要除下自己頭上鐵罩,可說輕而易舉。當鐵罩鑲到他頭上之時,他懊喪欲絕,這時卻又盼望鐵罩永遠留在自己頭上,不讓蕭峰見到自己的真面目。
蕭峰伸出手指,在他鐵罩上輕彈幾下,發出錚錚之聲,笑道:“這鐵罩甚是牢固,打造得又很精細,毀了豈不可惜?”
阿紫道:“高昌國的使者說道,這個鐵頭人生來青面獠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見到他的人無不驚避,因此他父母打造了壹個鐵面給他戴著,免他驚嚇旁人。姊夫,我很想瞧瞧他的本來面目,到底怎樣的可怕。”
遊坦之嚇得全身發顫,牙齒相擊,格格有聲。
蕭峰看出他恐懼異常,道:“這人怕得厲害,何必去揭開他的鐵面?這人既是自小戴慣了鐵面,倘若強行除去,只怕使他日後難以過活。”
阿紫拍手道:“那才好玩啊。好像揭了烏龜的硬殼,豈不好看?”蕭峰不禁皺眉,說道:“阿紫,前些時候妳倒挺乖的,怎麽近來又喜歡幹這等害得人不死不活的事?”
阿紫倒不是天性殘忍惡毒,只因從小在星宿派門下長大,見慣了陰狠毒辣之事,以為該當如此。她對褚萬裏無禮、傷殘馬夫人,內心絲毫不以為是錯了。此後天天陪著蕭峰在長白山下養傷,與蕭峰朝夕與共,心中喜悅不勝,對蕭峰千依百順,宛似變了壹個人相似。此後來到南京,既有宮女婢仆服侍,蕭峰又忙於軍政事務,少有時刻相陪,少女情懷,只道姊夫對自己的疼愛減了。在她心中,姊夫早就已變作了情郎,心頭千萬縷情絲,已盡數牢牢纏在這情郎身上,只盼自己化身為姊姊阿朱,而蕭峰也如眷愛阿朱壹般對自己深憐蜜愛、生死以之。殊不知在蕭峰心中,阿朱既死,世上更沒第二個女子能讓他動心了。他對阿紫和顏悅色,壹來是因阿朱臨終時囑托,二來自己失手將她打得重傷,不免過意不去,阿紫對己溫柔纏綿,也不能不假辭色,置之不理。阿紫情根深種,殊無回報,自不免心中郁郁,她對遊坦之大加折磨,也是為了發泄心中郁悶之情。
阿紫哼了壹聲,道:“妳又不喜歡我啦!我當然沒阿朱那麽好,要是我像阿朱壹樣,妳怎麽會接連幾天不來睬我。”蕭峰道:“做了這勞什子的什麽南院大王,每日裏忙得不可開交。但我不是每天總來陪妳壹陣麽?”阿紫道:“陪我壹陣,哼,陪我壹陣!我就是不喜歡妳這麽‘陪我壹陣’的敷衍了事。倘若我是阿朱,妳壹定老是陪在我身旁,趕妳也不會走開,不會什麽‘壹陣’、‘半陣’的!”
蕭峰聽她的話確也是實情,無言可答,嘿嘿壹笑,道:“姊夫是大人,沒興致陪妳孩子玩,妳找些年輕女伴來陪妳說笑解悶吧!”阿紫氣忿忿地道:“孩子,孩子……我才不是孩子呢。妳沒興致陪我玩,卻又幹什麽來了?”蕭峰道:“我來瞧瞧妳身子好些沒有?今天吃了熊膽麽?”
阿紫提起凳上的錦墊,重重往地下壹摔,壹腳踢開,說道:“我心裏不快活,每天便吃壹百副熊膽,身子也好不了。”
蕭峰見她使小性兒發脾氣,若是阿朱,自會設法哄她轉嗔為喜,但對這個刁蠻姑娘忍不住生出厭惡之情,只道:“妳休息壹會兒!”站起身來,徑自走了。
阿紫瞧著他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壹瞥眼見到遊坦之,滿腔怒火,登時便要發泄在他身上,叫道:“室裏,再抽他三十鞭!”室裏應道:“是!”拿起了鞭子。
遊坦之大聲道:“姑娘,我又犯了什麽錯啦?”阿紫不答,揮手道:“快打!”室裏唰的壹鞭,打了下去。遊坦之道:“姑娘,到底我犯了什麽錯,讓我知道,免得下次再犯。”室裏唰的壹鞭,唰的又是壹鞭。
阿紫道:“我要打便打,妳就不該問什麽罪名,難道打錯了妳?妳問自己犯了什麽錯,正因為妳問,這才要打!”
遊坦之道:“是妳先打我,我才問的。我還沒問,妳就叫人打我了。”唰的壹鞭,唰唰唰又是三鞭。
阿紫笑道:“我料到妳會問,因此叫人先打妳。妳果然要問,那不是我料事如神麽?這證明妳對我不夠死心塌地。姑娘忽然想到要打人,妳倘若忠心,須得自告奮勇,自動獻身就打才是。偏偏啰裏啰唆的心中不服。好吧,妳不喜歡給我打,不打妳就是了。”
遊坦之聽到“不打妳就是了”這六個字,心中壹凜,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知阿紫若不打他,必定會另外想出比鞭打慘酷十倍的刑罰,甚至攆他出去,永不再見他,不如乖乖地挨上三十鞭,忙道:“是小人錯了,姑娘打我是大恩大德,對小人身子有益,請姑娘多多鞭打,打得越多越好。姑娘肯打我,小人再開心也沒有了!”
阿紫嫣然壹笑,道:“總算妳還聰明。我可不給人取巧,妳說打得越多越好,以為我壹高興,便饒了妳麽?”遊坦之道:“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阿紫道:“妳說打得越多越好,那是妳衷心所願的了?”遊坦之道:“是,是小人衷心所願。”阿紫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妳。室裏,打足壹百鞭,他喜歡多挨鞭子。”
遊坦之嚇了壹跳,心想:“這壹百鞭打了下來,還有命麽?”但事已如此,自己就算堅說不願,人家要打便打,抗辯有何用處,只得默不作聲。
阿紫道:“妳為什麽不說話?是心中不服嗎?我叫人打妳,妳覺得不公道麽?”遊坦之道:“小人心悅誠服,知道姑娘鞭打小人,出於成全小人的好心。”阿紫道:“那麽剛才妳為什麽不說話?”遊坦之無言可答,怔了壹怔,道:“這個……這個……小人心想姑娘待我這般恩德如山,小人心中感激,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只想將來不知如何報答姑娘才是。”
阿紫道:“好啊!妳說如何報答於我。我壹鞭鞭打妳,妳將這壹鞭鞭的仇恨,都記在心中。”遊坦之連連搖頭,道:“不,不!不是。我說的報答,是真正的報答。小人壹心想要為姑娘粉身碎骨,赴湯蹈火。”
阿紫道:“好,那就打吧!”室裏應道:“是!”啪的壹聲,皮鞭抽了下去。
打到五十余鞭時,遊坦之痛得頭腦也麻木了,雙膝發軟,慢慢跪了下來。阿紫笑吟吟地看著,只等他出聲求饒。只要他求壹句饒,她便又找到了口實,可以再加他五十鞭。哪知遊坦之這時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低聲呻吟,居然並不求饒。打到七十余鞭時,他已昏暈過去。
阿紫見遊坦之奄奄壹息,死多活少,不禁掃興。想到蕭峰對自己那股愛理不理的神情,心中百般的郁悶難宣,說道:“擡了下去吧!這個人不好玩!室裏,還有什麽別的玩意兒沒有?”
這壹場鞭打,遊坦之足足養了壹個月傷,這才痊愈。契丹人見阿紫已忘了他,不再找他來折磨,便將他編入壹眾宋人的俘虜裏,叫他做諸般粗重下賤功夫,掏糞坑、洗羊欄、拾牛糞、硝羊皮,什麽活兒都幹。
遊坦之頭上戴了鐵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連漢人同胞也當他怪物壹般。他逆來順受,便如變成了啞巴。旁人打罵,他也從不抗拒。只見到有人乘馬馳過,便擡起頭來瞧上壹眼,心中記掛著的便只壹件事:“什麽時候,姑娘再叫我去鞭打?”他只盼望能見到阿紫,便再挨受鞭笞,痛得死去活來,也所甘願,從來沒想要逃走。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天氣漸暖。這壹日遊坦之隨著眾人,在南京城外搬土運磚,加厚南京南門旁的城墻。忽聽得蹄聲得得,幾乘馬從南門中出來,壹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啊喲,這鐵醜還沒死啊!我還道他早死了呢!鐵醜,妳過來!”正是阿紫的聲音。
遊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這壹刻時光,聽得阿紫叫他,壹雙腳卻如釘在地上壹般,竟不能移動,只覺壹顆心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
阿紫又叫道:“鐵醜,該死的!我叫妳過來,妳沒聽見麽!”遊坦之才應道:“是,姑娘!”轉身向她馬前走去,忍不住擡起頭來瞧了她壹眼。相隔四月,阿紫臉色紅潤,更增俏麗。遊坦之心中怦的壹跳,腳下壹絆,合撲摔了壹跤,眾人哄笑聲中,急忙爬起,不敢再看她,慌慌張張地走到她身前。
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鐵醜,妳怎麽沒死?”遊坦之道:“我說要……要報答姑娘的恩典,還沒報答,可不能便死。”阿紫更是喜歡,格格嬌笑兩聲,道:“我正要找壹個忠心不二的奴才去做壹件事,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腳的誤事,妳還沒死,那好得很。妳跟我來!”遊坦之應道:“是!”跟在她馬後。
阿紫揮手命室裏和另外三名契丹衛士回去,不必跟隨。室裏知她不論說了什麽,旁人決無勸諫余地,好在這鐵面人猥崽懦弱,隨著她決無害處,便道:“請姑娘早回!”四人躍下馬來,在城門邊等候。
阿紫縱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裏地,越走越荒涼,轉入了壹處陰森森的山谷,地下盡是陳年腐草敗葉爛成的軟泥。再行裏許,山路崎嶇,阿紫已不能乘馬,便躍下馬來,命遊坦之牽著馬,又走壹程。但見四下裏陰沈沈的,寒風從壹條窄窄的山谷通道中刮進來,吹得二人肌膚隱隱生疼。
阿紫道:“好了,便在這裏!”命遊坦之將馬韁系在樹上,說道:“妳今天瞧見的事,不得向旁人泄露半點,以後也不許向我提起,記得麽?”
遊坦之道:“是,是!”心中喜悅若狂,阿紫居然只要他壹人隨從,來到如此隱僻的地方,就算讓她狠狠鞭打壹頓,那也是甘之如飴。
阿紫伸手入懷,取出壹只深黃色的小木鼎,放在地下,說道:“待會兒有什麽古怪蟲豸出現,妳不許大驚小怪,千萬不能出聲。”遊坦之應道:“是!”
阿紫又從懷中取出壹個小小布包,打了開來,裏面是幾塊黃色、黑色、紫色、紅色的香料。她從每壹塊香料上捏了少許,放入鼎中,用火刀、火石打著了火,燒了起來,然後合上鼎蓋,道:“咱們到那邊樹下守著。”
阿紫在樹下坐定,遊坦之不敢坐在她身邊,隔著丈許,坐在她下風處壹塊石頭上。寒風刮來,風中帶著她身上淡淡香氣,遊坦之不由得意亂情迷,只覺壹生中能有如此壹刻,這些日子雖受種種苦楚荼毒,卻也不枉了。他只盼阿紫永遠在這大樹下坐著,自己能永遠的這般陪著她。
正自醺醺然如有醉意,忽聽得草叢中瑟瑟聲響,綠草中紅艷艷的壹物晃動,卻是壹條大蜈蚣,全身閃光,頭上凸起壹個小瘤,與尋常蜈蚣大不相同。
那蜈蚣聞到木鼎中發出的香氣,筆直遊向木鼎,從鼎下的孔中鉆了進去,便不再出來。阿紫從懷中取出壹塊厚厚的錦緞,躡手躡足地走近木鼎,將錦緞罩在鼎上,把木鼎裹得緊緊的,生怕蜈蚣鉆了出來,然後放入系在馬頸旁的革囊之中,笑道:“走吧!”牽馬便行。
遊坦之跟在她身後,尋思:“她這座小木鼎古怪得緊,多半還是因燒起香料,才引得這條大蜈蚣到來。不知這條大蜈蚣有什麽好玩,姑娘巴巴的到這山谷中來捉?”
阿紫回到端福宮中,吩咐侍衛在殿旁小房中給遊坦之安排個住處。遊坦之大喜,知道從此可以常與阿紫相見。
果然第二天壹早,阿紫便將遊坦之傳去,領他來到偏殿,親自關上了殿門,殿中便只他二人。阿紫走向西首壹只瓦甕,揭開甕蓋,笑道:“妳瞧,是不是很雄壯?”遊坦之向甕中壹看,只見昨日捕來的那條大蜈蚣正自迅速異常地遊走。
阿紫取過預備在旁的壹只大公雞,投入瓦甕。那條大蜈蚣躍上雞頭,吮吸雞血,那公雞飛撲跳躍,說什麽也啄不到蜈蚣。蜈蚣身子漸漸腫大,紅頭更如欲滴出血來。過了壹會,公雞僵硬不動,中毒而死。阿紫滿臉喜悅之情,低聲道:“成啦,成啦!這壹門功夫可練得成功了!”
遊坦之心道:“原來妳捉了蜈蚣,要來練壹門功夫。這叫蜈蚣功嗎?”
如此七日,每日讓蜈蚣吮吸壹只大公雞的血,毒死壹只公雞。那條蜈蚣的身子也大了不少。到第八日上,阿紫又將遊坦之叫進殿去,笑瞇瞇地道:“鐵醜,我待妳怎樣?”遊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山。”阿紫道:“妳說過要為我粉身碎骨,赴湯蹈火。是真的還是假的?”遊坦之道:“自然是真!姑娘但有所命,小人必定遵從。”阿紫道:“那好得很啊。我跟妳說,我要練壹門功夫,須得有人相助才行。妳肯不肯助我練功?倘若練成了,我重重有賞。”遊坦之道:“小人當然聽姑娘吩咐,也不用什麽賞賜。”阿紫道:“那好得很,咱們這就練了。”
她盤膝坐好,雙手互搓,閉目運氣,過了壹會,道:“妳伸手到瓦甕中去,這蜈蚣必定咬妳,妳千萬不可動彈,要讓他吸妳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遊坦之七日來每天見這條大蜈蚣吮吸雞血,只吮不多時,壹只鮮龍活跳的大公雞便即斃命,可見這蜈蚣毒不可當。聽阿紫這麽說,不由得遲疑不答。阿紫臉色壹沈,問道:“怎麽啦,妳不願意嗎?”遊坦之道:“不是不願,只不過……只不過……”阿紫道:“怎麽?只不過蜈蚣毒性厲害,妳怕死是不是?妳是人,還是公雞?”遊坦之道:“我不是公雞。”阿紫道:“是啊,公雞給蜈蚣吸了血會死,妳又不是公雞,怎麽會死?妳說過願意為我赴湯蹈火,粉身碎骨。蜈蚣吸妳壹點血玩玩,妳會粉身碎骨麽?”
遊坦之無言可答,擡起頭來向阿紫瞧去,只見她紅紅的櫻唇下垂,頗有輕蔑之意,襯著嘴唇旁雪白的肌膚,委實美麗萬分,登時意亂情迷,就如著了魔壹般,說道:“好,我遵從姑娘吩咐。”咬緊牙齒,閉上眼睛,右手慢慢伸入瓦甕。
他手指壹伸入甕中,中指指尖上便如針刺般忽然劇痛。他忍不住將手壹縮。阿紫叫道:“別動,別動!”遊坦之強自忍住,睜開眼來,只見那條蜈蚣正咬住了自己中指,果然便在吸血。遊坦之全身發毛,只想提起來往地下壹甩,壹腳踏了下去。但他雖不和阿紫相對,卻感覺到她銳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上,如同兩把利劍般要作勢刺下,怎敢稍有動彈?
好在蜈蚣吸血,並不甚痛,但見那蜈蚣漸漸腫大起來,自己的中指上卻也隱隱罩上了壹層深紫之色。紫色由淺而深,慢慢轉成深黑,再過壹會,黑色自指而掌,更自掌沿手臂上升。遊坦之這時已將性命甩了出去,反而處之坦然,嘴角邊也微微露出笑容,只是這笑容套在鐵罩之下,阿紫看不到而已。
阿紫雙目凝視在蜈蚣身上,全神貫註,毫不怠忽。終於那蜈蚣放松了遊坦之的手指,伏在甕底不動了。阿紫道:“妳輕輕將蜈蚣放入小木鼎中,小心些,可別弄傷了它。”
遊坦之依言用木筷輕夾蜈蚣,放入錦凳前的小木鼎中,那蜈蚣竟毫不動彈。阿紫蓋上鼎蓋,過得片刻,木鼎的孔中有壹滴滴黑血滴了下來。
阿紫臉現喜色,忙伸掌將血液接住,盤膝運功,將血液都吸入掌內。遊坦之心道:“這是我的血液,卻到了她體中。原來她是在練蜈蚣毒掌。”其實阿紫練的不是毒掌,而是“不老長春功”與“化功大法”,前者能以毒質長葆青春,後者則是消人內力的邪術。阿紫曾偷聽到師父述說練功之法,不過師父說得簡略,她所知不詳,練法是否有效,也只能練壹步算壹步而已。
過了好壹會,木鼎再無黑血滴下,阿紫揭起鼎蓋,見蜈蚣已然僵斃。
阿紫雙掌壹搓,瞧自己手掌時,但見兩只手掌如白玉無瑕,更無半點血汙,知道從師父那裏偷聽來的練功之法確是如此,心下甚喜,捧起木鼎,將死蜈蚣倒在地下,匆匆出殿,壹眼也沒瞧向遊坦之,似乎此人便如那條死蜈蚣壹般,再也沒什麽用處了。
遊坦之悵望阿紫的背影,直到她影蹤不見,解開衣衫看時,見黑氣已蔓延至腋窩,同時壹條手臂也麻癢起來,霎時之間,便如千萬只跳蚤在同時咬嚙壹般。
他縱聲大叫,跳起身來,伸手去搔,壹搔之下,更加癢得厲害,好似骨髓中、心肺中都有蟲子爬了進去,蠕蠕而動。痛可忍而癢不可耐,他跳上跳下,高聲大叫,鐵頭用力碰撞墻壁,當當聲響,只盼自己即時暈了過去,失卻知覺,免受這般難熬的奇癢。
又撞得幾下,啪的壹聲,懷中掉出壹件物事,壹個油布包跌散了,露出壹本黃皮小書,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經書。這時劇癢之下,也顧不得去拾,但見那書從中翻開。他全身說不出的難熬,滾倒在地,亂擦亂撞。過得壹會,俯伏著只是喘息,淚水、鼻涕、口涎都從鐵罩的嘴縫中流出來,滴在經書上。昏昏沈沈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書頁上已浸滿了涕淚唾液,無意中壹瞥,忽見書頁上的彎彎曲曲的文字之間,竟現出壹行漢字:“摩伽陀國欲三摩地斷行成就神足經。”這些字他也識不周全,又見漢字旁有個外國僧人圖形。這僧人姿式奇特,腦袋從胯下穿過,伸了出來,雙手抓著兩只腳。
他也沒心緒去留神書上的古怪姿勢,只覺癢得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了,撲在地下,亂撕身上衣衫,將上衣和褲子撕得片片粉碎,將肌膚往地面上猛力摩擦,擦得片刻,皮膚中便滲出血來。他亂滾亂擦,突然壹不小心,腦袋竟從雙腿間穿過。他頭上套了鐵罩,急切間縮不回來,伸手想去相助,右手自然而然地抓住了右腳。
這時他已累得筋疲力盡,壹時沒法動彈,只得喘過壹口氣,見那本書攤在眼前,書中所繪的那外國僧人,姿勢竟然便與自己目前有點兒相似,既感驚異,又覺好笑。更奇怪的是,做了這個姿勢後,身上麻癢之感雖壹般無二,透氣卻順暢得多了。當下也不急於要將腦袋從胯下縮回來,便這麽伏在地下,索性依照圖中僧人姿勢,連左手也去握住了左腳,下顎抵地。這麽壹來,姿勢已與圖中的僧人無異,透氣更加舒服了。
如此伏著,雙眼與那書更加接近,再向那僧人看去,見他身上畫了許多極小的紅色箭頭。他這般伏著,甚是疲累,便放手站起。只壹站起,立時又癢得透不過氣來,忙又將腦袋從雙腿間鉆過去,雙手握足,下顎抵地。只做了這古怪姿勢,透氣便即順暢。
他不敢再動,過了好壹會,又去看那圖中蜷發虬髯的僧人,以及他身上畫著的那些小箭頭,心中自然而然的隨著箭頭所指去存想,只覺右臂上的奇癢似乎化作壹線暖氣,自喉頭而胸腹,繞了幾個彎,自雙肩而頭頂,再轉胸口而至小腹,慢慢的消失。
看著僧人身上的小箭頭,接連這麽想了幾次,每次都有壹條暖氣通入小腹,而臂上的奇癢便稍有減輕。他驚奇之下,也不暇去想其中原因,只這般照做,做到三十余次時,臂上已僅余微癢,再做十余次,手指、手掌、手臂各處已全無異感。
他將腦袋從胯下縮出來,伸掌看去,手上的黑氣竟已全部退盡,他欣喜之下,突然驚呼:“啊喲,不好!蜈蚣的劇毒都給我搬入肚裏了!”但這時奇癢既止,便算有什麽後患,也顧不得了,又想:“這本書上本來明明有字沒圖,怎地忽然文字不見了,卻多了個古怪的和尚?我無意之間,居然做出跟這和尚壹般的姿勢?這和尚定是菩薩,來救我性命的。”當下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向圖中怪僧磕頭,鐵罩撞地,當當有聲。
他自不知書中圖形,是用天竺壹種藥草浸水繪成,濕時方顯,幹即隱沒,是以阿朱與簫峰都沒見到。圖中姿勢與運功線路,已非原書《易筋經》,而是天竺壹門極神異的瑜伽術,傳自摩伽陀國,叫做《欲三摩地斷行成就神足經》,與《易筋經》並不相幹。少林上代高僧按照書上梵文顯字練成易筋經神功,卻與隱字所載的神足經全無幹系。遊坦之奇癢難當之時,涕淚橫流,恰好落上書頁,顯出了神足經圖形。神足經本是練功時化解外來魔頭的壹門妙法,乃天竺國古代高人所創的瑜伽秘術,因此圖中所繪,也是天竺僧人。遊坦之突然做出這姿勢來,亦非偶然巧合,食嗌則咳,飽極則嘔,原是人之天性。他在奇癢難當之時,以頭抵地,本出自然,不足為異,只是他涕淚剛好流上書頁,那倒確是巧合了。他呆了壹陣,疲累已極,便躺在地下睡著了。
第二日壹早,阿紫匆匆進殿,見到他赤身露體、蜷曲在地的古怪模樣,“啊”的壹聲叫了出來,說道:“妳幹什麽?怎麽妳還沒死?”遊坦之壹驚,說道:“小人……小人還沒死!”暗暗神傷:“原來她只道我已早死了。”
阿紫道:“妳沒死那也好!快穿好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蟲。”遊坦之道:“是!”等阿紫出殿,去向契丹兵另討壹身衣服。契丹兵見郡主對他青眼有加,便撿了壹身幹凈衣服給他換上。
阿紫帶了遊坦之來到荒僻之外,仍以神木王鼎誘捕毒蟲,以雞血養過,再吮吸遊坦之身上血液,然後用以練功。第二次吸血的是壹只青色蜘蛛,第三次則是壹只大蠍子。遊坦之每次依照書上圖形,化解蟲毒。
阿紫當年在星宿海偷看師父練此神功,每次都見到有壹具屍首,均是本門弟子奉師命去擄掠來的附近鄉民。料來遊坦之中毒後必死無疑,但見他居然不死,不禁暗暗稱異。
如此不斷捕蟲練功,三個月下來,南京城外周圍十余裏中毒物越來越少,為香氣引來的毒蟲大都細小孱弱,不中阿紫之意。兩人出去捕蟲時,便離城漸遠。
這壹日來到城西三十余裏之外,木鼎中燒起香料,直等了壹個多時辰,才聽得草叢中瑟瑟聲響,有什麽蛇蟲過來。阿紫叫道:“伏低!”遊坦之便即伏下身來,只聽得響聲大作,頗異尋常。
異聲中夾雜著壹股中人欲嘔的腥臭,遊坦之屏息不動,只見長草分開,壹條白身黑章的大蟒蛇蜿蜒遊至,蟒頭作三角形,頭頂上高高生了壹個凹凹凸凸的肉瘤。北方蛇蟲本少,這蟒蛇如此異狀,更屬罕見。蟒蛇遊近木鼎,繞鼎團團轉動,這蟒蛇身長二丈,粗逾手臂,決計鉆不進木鼎,但它聞到香料及木鼎的氣息,壹顆巨頭不住用力去撞木鼎。
阿紫沒想到竟會招來這樣壹件龐然大物,心下害怕,悄悄爬到遊坦之身邊,低聲道:“怎麽辦?要是蟒蛇將木鼎撞壞了,豈不糟糕?”
遊坦之乍聽到她如此軟語商量的口吻,當真是受寵若驚,登時勇氣大增,說道:“不要緊,我去將蛇趕開!”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聽到聲息,立時盤曲成團,昂起了頭,伸出血紅的舌頭,嘶嘶作聲,只待撲出。遊坦之見了這等威勢,倒也不敢貿然上前。
便在此時,忽覺得壹陣寒風襲體,只見西北角上壹條火線燒了過來,頃刻間便燒到了面前。壹到近處,看得清楚,原來不是火線,卻是草叢中有什麽東西爬過來,青草遇到,立變枯焦,同時寒氣越來越盛。他退後了幾步,只見草叢枯焦的黃線移向木鼎,卻是壹條蠶蟲。
這蠶蟲純白如玉,微帶青色,比尋常蠶兒大了壹倍有余,便似壹條蚯蚓,身子透明如水晶。那蟒蛇本來氣勢洶洶,這時卻似乎怕得要命,盡力將壹顆三角大頭縮到身子下面藏了起來。那水晶蠶兒迅速異常地爬上蟒蛇身子,從尾部壹路向上爬行,便如壹條熾熱的炭火壹般,在蟒蛇的脊梁上燒出了壹條焦線,爬到蛇頭之時,蛇皮崩開,蟒蛇的長身從中分裂為二。那蠶兒鉆入蟒蛇頭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頃刻間身子便脹大了不少,遠遠瞧去,就像是壹個水晶瓶中裝滿了青紫色的液汁。
阿紫又驚又喜,低聲道:“這條蠶兒好厲害,看來是毒物中的大王了。”遊坦之卻暗自憂急:“如此劇毒的蠶蟲倘若來吸我的血,這壹次可性命難保了。”
那蠶兒繞著木鼎遊了壹圈,向鼎上爬去,所經之處,鼎上也刻下了壹條焦痕。蠶兒似通靈壹般,在鼎上爬了壹圈,似乎知道如鉆入鼎中,有死無生,竟不似其余毒物壹般鉆入鼎中,又從鼎上爬下,向西北而去。
阿紫又興奮又焦急,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錦緞罩在鼎上,抱起木鼎,向蠶兒追了下去。遊坦之跟隨其後,沿著焦痕追趕。這蠶兒雖是小蟲,竟爬行如風,壹眨眼間便爬出了數丈,好在所過之處有焦痕留下,不致失了蹤跡。
兩人片刻間追出了三四裏地,忽聽得前面水聲淙淙,來到壹條溪旁。焦痕到了溪邊,便即消失,再看對岸,也無蠶蟲爬行過的痕跡,顯然蠶兒掉入了溪水,給沖下去了。阿紫頓足埋怨:“妳也不追得快些,這時候卻又到哪裏找去?我不管,妳非給我捉回來不可!”遊坦之心下惶惑,東找西尋,卻哪裏尋得著?
兩人尋了壹個多時辰,天色暗了下來,阿紫既感疲倦,又沒了耐心,怒道:“說什麽也得給我捉了來,否則不用再來見我。”說著轉身離去,徑自回城。
遊坦之好生焦急,只得沿溪向下遊尋去,尋出七八裏地,暮色蒼茫之中,突然在對岸草從中又見到了焦線。遊坦之大喜,沖口而出地叫道:“姑娘,姑娘,我找到了!”但阿紫早已去遠。
遊坦之涉水而過,循著焦線追去,只見焦線直通向前面山坳。他鼓氣疾奔,山頭盡處,赫然是壹座構築宏偉的大廟。
他快步奔近,見廟前匾額寫著“憫忠寺”三個大字。不暇細看廟宇,順著焦線追去。那焦線繞過廟旁,通向廟後。但聽得廟中鐘磬木魚及誦經之聲此起彼伏,群僧正做功課。他頭上戴了鐵罩,自慚形穢,深恐給寺僧見到,於是沿著墻腳悄悄而行,見焦線通過了壹大片泥地,來到廟後壹座菜園之中。
他心下甚喜,料想菜園中不會有什麽人,只盼蠶兒在吃菜,便可將之捉了來,走到菜園的籬笆之外,聽得園中有人在大聲叱罵,他立即停步。
只聽那人罵道:“妳怎地如此不守規矩,獨個兒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擔心了半天,生怕妳從此不回來了。老子從昆侖山巔萬裏迢迢地將妳帶來,妳太也不知好歹,不懂老子對待妳壹片苦心。這樣下去,妳還有什麽出息?將來自毀前途,誰也不會來可憐妳!”那人語氣雖甚惱怒,卻頗有期望憐惜之意,似是父兄教誨頑劣的子弟。
遊坦之尋思:“他說什麽從昆侖山巔萬裏迢迢地將他帶來,多半是師父或是長輩,不是父親。”悄悄掩到籬笆之旁,見說話的人是個和尚。這和尚肥胖已極,身材卻又極矮,尤其凸了個大肚子,便如是有了八九個月身孕的婦女壹般,宛然是個大肉球,手指地下,兀自申斥不休。遊坦之向地下望去,又驚又喜,那矮胖和尚所申斥的,正是那條透明的大蠶。
這大肚和尚的長相已是甚奇,而他居然以這等口吻向那條蠶兒說話,更是匪夷所思。那蠶兒在地下急速遊動,似要逃走壹般。只是壹碰到壹道無形的墻壁,便即轉頭。遊坦之凝神看去,見地下畫著壹個黃色圓圈,那蠶兒左沖右突,始終無法越出圈子,當即省悟:“這圓圈是用藥物畫的,這藥物是那蠶兒的克星。”
那大肚和尚罵了壹陣,從懷中掏出壹物,大啃起來,卻是個煮熟了的羊頭,他吃得津津有味,從柱上摘下壹個葫蘆,拔開塞子,仰起脖子,咕嚕咕嚕地喝個不休。
遊坦之聞到酒香,知道葫蘆裏裝的是酒,心想:“原來是個酒肉和尚。看來這條蠶兒是他所養,而且他極之寶愛,卻怎麽去盜了來?”
正尋思間,忽聽得菜園彼端有人叫道:“慧凈,慧凈!”那大肚和尚壹聽,吃了壹驚,忙將羊頭和酒葫蘆在稻草堆中壹塞。只聽那人又叫:“慧凈,慧凈,妳不去做晚課,躲到哪裏去啦?”那大肚和尚搶起腳邊的壹柄鋤頭,手忙腳亂地便在菜畦裏鋤菜,應道:“我在鋤菜哪。”那人走了過來,是個中年和尚,冷冰冰地道:“晨課晚課,人人要做!什麽時候不好鋤菜,卻在晚課時分來鋤?快去,快去!做完晚課,再來鋤菜好了。在憫忠寺掛單,就得守憫忠寺的規矩。難道妳少林寺就沒廟規家法嗎?”那大肚和尚慧凈應道:“是!”
放下鋤頭,跟著他去了,不敢回頭瞧那蠶兒。
遊坦之心道:“這大肚和尚原來是少林寺的。少林和尚個個身有武功,我偷他蠶兒,可得加倍小心。”等二人走遠,聽四下靜悄悄的,便從籬笆中鉆了進去,見那蠶兒兀自在黃圈中迅速遊走,心想:“卻如何捉它?”呆了半晌,主意忽生,從草堆中摸了那葫蘆出來,壹搖還有半葫蘆酒,他拔開木塞,喝了幾口,將殘酒倒入菜畦,將葫蘆口慢慢移向黃線繪成的圓圈。葫蘆口壹伸入圈內,那蠶兒嗤的壹聲,鉆入了葫蘆。遊坦之大喜,忙將木塞塞住葫蘆口子,雙手捧著葫蘆,鉆出籬笆,三腳兩步地自原路逃回。
離憫忠寺不過數十丈,便覺葫蘆冷得出奇,直比冰塊更冷。他將葫蘆從右手交到左手,又從左手交到右手,當真奇寒徹骨,實在拿捏不住。無法可施,將葫蘆頂在頭上,這壹來可更加不得了,冷氣傳上鐵罩,只凍得他腦袋疼痛難當。他情急智生,解下腰帶,縛在葫蘆腰裏,提在手中,腰帶不會傳冷,方能提著。但冷氣還是從葫蘆上冒出來,片刻之間,葫蘆外便結了壹層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