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

金庸

修真武俠

“天龍八部”這名詞出於佛經。許多大乘佛經敘述佛陀向諸菩薩、比丘等說法時,常有天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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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壹章 燕雲十八飛騎 奔騰如虎風煙舉

天龍八部 by 金庸

2018-9-4 22:34

  丁春秋殺害玄痛、玄難二僧,乃少林派大仇。少林群僧聽說他到了少室山上,登時群相鼓噪。玄生大呼:“今日須當人人奮勇,誅滅了這丁老怪,為玄難、玄痛兩位師兄報仇。”
  玄慈朗聲道:“遠來是客,咱們先禮後兵。”群僧齊道:“是。”玄慈又道:“眾位師兄,眾位朋友,大家便出去瞧瞧星宿派和慕容氏的高招如何?”
  群雄早已心癢難搔,正在等他這句話。輩份較低、性子較急的青年英豪壹窩蜂地奔了出去。跟著四大惡人、各路好漢、大理段氏、諸寺高僧,紛紛快步而出。但聽得乒乓嗆啷之聲不絕,慧字輩的少林僧將師父、師伯叔的兵刃送了出來。
  玄慧虛空四代少林僧各執兵刃,列隊出寺。剛到山門門口,派在半山守望的僧人便奔來稟報:“星宿派徒眾千余人,在半山亭中將慕容公子等團團圍住,惡鬥不休。”玄慈點了點頭,走到石板路上向山下望去,但見黑壓壓的都是人頭,只怕尚不止千余之數。
  呼喝之聲,隨風飄上山來:“星宿老仙今日親自督戰,自然百戰百勝!”“妳們幾個妖魔小醜,竟敢頑抗老仙,當真大膽之極!”“快快拋下兵刃,哀求星宿老仙饒命!”“星宿老仙駕臨少室山,小指頭兒壹點,少林寺立即塌倒。”
  新入星宿派的門人,未學本領,先學諂諛師父之術,千余人頌聲盈耳,少室山上壹片歌功頌德。少林寺建剎已六百年,歷代群僧所念的“我佛如來世尊”之聲,六百年總和,還不及此刻星宿派眾門人對師父的頌聲洋洋如沸。“星宿老仙”之名,遠遠勝過了“阿彌陀佛”。丁春秋捋著白須,瞇起了雙眼,醺醺然,飄飄然,有如飽醉醇酒。
  玄生氣運丹田,大聲叫道:“結羅漢大陣!”五百名僧眾應聲道:“結羅漢大陣!”紅衣閃動,灰影翻滾,五百名僧眾東壹簇、西壹隊,漫山遍野散了開來。
  群雄久聞少林派羅漢大陣之名,但壹百多年來,少林派從未在外人之前施展過,除了本寺僧人之外,誰也未克得見。這時但見群僧衣帽分色,或紅或灰,或黃或黑;兵刃不同,或刀或劍,或杖或鏟,人人奔跑如飛,頃刻間便將星宿派門人圍在垓心。
  星宿派人數遠較少林僧為多,但大多數是新收的烏合之眾,單獨接戰,多少也各自有點兒技藝。這等列陣合戰的陣仗,卻從來沒操練過,更加沒經歷過,不由得都慌了手腳,歌頌星宿老仙的聲音也不免大大減弱,不少人默不作聲,心中暗打主意,只待局面有變,便改而歌頌“少林聖僧”。
  玄慈方丈朗聲說道:“星宿派丁先生駕臨少室山,是與少林派為敵。各路英雄,便請作壁上觀,且看少林寺抗擊西來高人何如?”
  河朔、江南、川陜、湖廣各路英雄紛紛呼叫:“星宿老怪為害武林,大夥兒敵愾同仇,誅殺此獠!”各人抽出兵刃,欲與少林派並肩殺敵。
  這時慕容復、鄧百川等已殺傷了二十余名星宿派門人,眼見大援到來,當即躍開數丈,暫且罷手不鬥。星宿派眾門人中心栗六,也不上前進迫。
  段譽東壹躥、西壹晃,沖入人叢,奔到王語嫣身旁,說道:“王姑娘,待會倘若情勢兇險,我再負妳出去。”王語嫣臉上壹紅,說道:“我既沒受傷,又沒給人點中穴道,我……我自己會走……”向慕容復瞧了壹眼,又道:“我表哥武功高強,護我綽綽有余。段公子,妳還是出去吧。”
  段譽心中老大不是味兒,心想:“我有什麽本領,怎及得上妳表哥武功高強?”但說就此出去,卻又如何舍得?訕訕地道:“這個……這個……啊,王姑娘,我爹爹也到了,便在外面。”他和王語嫣數度共經患難,長途同行,相處的時日不淺,但段譽從不向她提到自己的身份來歷。在他心目中,王語嫣乃是天仙,自己是塵世俗人,自己本來就不以王子為榮,而在天仙眼中,王子和庶人又有什麽分別?
  王語嫣對段譽數度不顧性命地相救,內心也頗念其誠,意存感激,但對他這個人本身卻從來不放在心上,只知他是個學會了壹門巧妙步法的書呆子,有幾手時靈時不靈的氣功劍法,他纏在身邊,表哥往往神色不愉,為了怕表哥多心,只盼他離得越遠越好。這時忽聽他說爹爹來了,微覺好奇,說道:“妳們父子倆有好久不見了,是不是?”
  段譽喜道:“是啊!王姑娘,我帶妳見我爹爹好不好?我爹爹見了妳壹定很喜歡。”王語嫣臉上又壹紅,搖頭道:“我不見。”段譽道:“為什麽不見?”他見王語嫣不答,壹心討她歡喜,道:“王姑娘,我的把兄虛竹也在這裏,他又做了和尚。還有,我的徒弟也來了,當真熱鬧得很。”王語嫣知道他的徒弟便是“南海鱷神”,但他為什麽會收了這天下第三惡人“兇神惡煞”為徒,卻從來沒問過他,想起南海鱷神的怪模怪樣,嘴角邊不禁露出笑意。段譽見引得她微笑,心中大喜,此刻雖身處星宿派的重圍之中,但得王語嫣與之溫言說笑,天大的事也都置之度外。
  少林群僧布就羅漢大陣,左右翼衛,前後呼應。有幾名星宿派門人向西方沖擊,稍壹交峰,便即紛紛負傷。丁春秋吩咐:“大家暫且別動。”朗聲說道:“玄慈方丈,妳少林寺自稱為中原武林首領,依我看來,委實不足壹哂。”
  眾弟子群相應和:“是啊,星宿老仙駕到,少林寺和尚壹個個死無葬身之地。”“天下武林,都源出於我星宿壹派,只有星宿派的武功,才是真正正統,符合規範,此外盡是邪魔外道。”“妳們不學星宿派武功,終不免是牛鬼蛇神,自取滅亡。”突然有人放開喉嚨,高聲唱了起來:“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千余人依聲高唱,更有人取出鑼鼓簫笛,或敲或吹,好不熱鬧。群雄大都沒見過星宿派的排場,見了這等古怪陣仗,無不駭然失笑。
  金鼓絲竹聲中,忽然山腰裏傳來群馬奔馳之聲。蹄聲越來越響,不久四面黃布大旗從山崖邊升起,四匹馬奔上山來,騎者手中各執壹旗,臨風招展。四面黃旗上都寫著五個大黑字:“丐幫幫主莊”。四乘馬在山崖邊壹立,騎者翻身下馬,將四面黃旗插在崖上最高處。四人都是丐幫裝束,背負布袋,手扶旗桿,不發壹言。
  雄群都道:“丐幫幫主莊聚賢到了。”眼見這四面黃旗傲視江湖的聲勢,擎旗人矯捷剽悍的身手,比之星宿派的自吹自擂,顯然更令人心生肅然之感。
  黃旗剛豎起,壹百數十匹馬疾馳上山,乘者最先的是百余名六袋弟子,其後是三四十名七袋弟子、十余名八袋弟子。稍過片刻,是五名背負九袋的長老,壹個個都默不作聲地翻身下馬,分列兩旁。丐幫中人除了急報傳訊或身有要事之外,從不乘馬坐車,眼前這等排場,已與官軍或尋常江湖豪客無異,大反丐幫慣例。許多武林耆宿見了,都暗暗搖頭。
  但聽得蹄聲嗒嗒,兩匹青驄健馬並轡而來。左首馬上是個身穿紫衫的少女,明艷文季,壹雙眼珠子卻黯然無光。阮星竹壹見,脫口叫道:“阿紫!”她忘了自己已改穿男裝,這壹聲叫,露出了本來的女子聲音。
  右首馬上乘客身穿百結錦袍,臉上神色木然,儼如僵屍。群雄中有識之士壹見,便知他戴了人皮面具,不欲以本來面目示人,均想:“這人想來便是丐幫幫主莊聚賢了。他要和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卻又如何不顯露真相?”有的猜想:“看來此人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莊聚賢只是個化名。他既能做到丐幫幫主,豈是名不見經傳的泛泛之輩?”有的猜想:“多半這壹戰他並無多大把握,倘若敗於少林僧之手,便仍遮臉而退,以免面目無光。”更有人猜想:“莫非他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他重掌丐幫大權,便來和少林派及中原群雄為難。”雖然也有人從“莊聚賢”三字聯想到了“聚賢莊”,但只由此而推想到喬峰,聚賢莊遊氏兄弟已雙雙命喪喬峰之手,後來連莊子也燒成了白地,誰也料想不到,這個丐幫新幫主竟是聚賢莊當年的少莊主遊坦之。
  阿紫聽到了母親的呼叫,她此刻身有要事,不欲即和母親相會,婆婆媽媽地述說別來之情,當下只作沒聽見,說道:“賢哥,這裏人多得很啊,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大唱什麽‘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丁春秋這小子和他的蝦兵蟹將,也都來了麽?”遊坦之道:“不錯,他門下人數著實不少。”阿紫拍手笑道:“那好極了,倒省了我壹番跋涉,不用千裏迢迢地到星宿海去找他算賬。”這時步行的丐幫幫眾絡繹不絕地走上山來,都是五袋、四袋、三袋的弟子,列隊站在遊坦之和阿紫身後。
  遊坦之低聲道:“人差不多到齊了。”阿紫向身後壹揮手,兩名丐幫弟子各從懷內取出壹團紫色物事,縛上木棍,迎風抖動,原來是兩面紫綢大旗,在空中平平鋪了開來,每面旗上都銹著六個殷紅如血的大字:“星宿派掌門段。”
  兩面紫旗壹展開,星宿派門人登時大亂,立時便有人大聲呼叫:“星宿派掌門乃丁老仙,四海周知,哪裏有什麽姓段的來做掌門人了?”“胡混冒充,好不要臉!”“掌門人之位,難道是自封的麽?”“哪壹個小妖怪自稱是本派掌門,快站出來,老子不把妳搗成肉醬才怪!”說這些話的,都是星宿派新入門的弟子,至於摩雲子、追風子等舊人,自然均知阿紫的來歷,想起她背後有蕭峰撐腰,都不禁暗生懼意。
  壹眾僧侶和俗家英雄忽見多了個星宿派掌門人出來,既感駭異,也暗暗稱快,均想這幹邪魔窩裏反,那再好也沒有了。
  阿紫雙手拍了三拍,朗聲說道:“星宿派門下弟子聽者:本派向來規矩,掌門人之位,有力者居之。本派之中,誰的武功最強,便是掌門。半年之前,丁春秋和我壹戰,給我打得壹敗塗地,跪在地下向我磕了十八個響頭,拜我為師,將本派掌門人之位,雙手恭恭敬敬地奉上。難道他沒告知妳們麽?丁春秋,妳忒也大膽妄為了,妳是本派大弟子,該為眾師弟的表率,怎可欺師滅祖,瞞騙壹眾師弟?”她語音清脆,壹字壹句說來,遍山皆聞。
  眾人壹聽,無不驚奇萬分,瞧她只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幼女,雙目又盲了,怎能做什麽掌門人?段正淳和阮星竹更相顧駭然。他們知道這個女兒出於丁春秋門下,刁鉆古怪,頑劣無比,但武功卻是平平,居然膽敢反徒為師,去捋丁春秋的虎須,這事只怕難以收場。以大理國在少室山上的寥寥數人,實不足以星宿派相抗,救她脫險。
  丁春秋眼見當此群雄畢集、眾目睽睽之下,阿紫居然打出“星宿派掌門”的旗號,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胸中怒發如狂,臉上卻仍笑嘻嘻地壹派溫厚慈和的模樣,說道:“小阿紫,本派掌門人之位,唯有力者居之,這句話倒也不錯。妳覬覦掌門大位,想必是有些真實功夫了,那便過來接我三招如何?”
  突然間眼前壹花,身前三尺處已多了壹人,正是遊坦之。這壹下全然出其不意,以丁春秋眼力之銳,竟也沒瞧清楚他是如何來的,心驚之余,不由得退了壹步。
  他這壹步跨中帶縱,退出了五尺,卻見遊坦之仍在自己身前三尺之處,可知便在自己倒退壹步之時,對方同時踏上了壹步,當然他是見到自己後退之後,這才邁步而前,後發齊至,不露形蹤,此人武功之高,當真令人畏怖。丁春秋眼見他有壹張死沈沈的木黃臉皮伸手可觸,已來不及開口質問:“我是要和阿紫比武,幹嗎要妳來橫加插手?”立即倒躥出去,壹反手,抓住壹名門人,便向他擲了過去。
  遊坦之應變奇速,立即倒躍丈許,也是反手壹抓,抓到壹名丐幫三袋弟子,運勁推出。那三袋弟子竟如是壹件極大暗器,向丁春秋撲去,和那星宿派門人在半空中砰的壹撞。旁人瞧了這般勁道,均想:“這兩名弟子只怕要撞得筋斷骨碎而死。”
  哪知二人壹撞之下,只聽得嗤嗤聲響,跟著各人鼻中聞到壹股焦臭,中人欲嘔,群雄有的閉氣,有的後退,有的伸手掩鼻,有的立服解藥,均知丁春秋和莊聚賢都是以陰毒內勁使在弟子身上。那兩人壹撞,便即軟垂垂地摔在地下,動也不動,早已斃命。
  丁春秋和遊坦之壹招相交,不分高下,心中都暗自忌憚,同時退開數尺,跟著各自反手,又抓了壹名弟子,向前擲出。那兩名弟子又在半空中壹撞,發出焦臭,壹齊斃命。
  兩個所使的均是星宿派中壹門陰毒武功“腐屍毒”,抓住壹個活人向敵人擲出,其實壹抓之際,已先將該人抓死,手爪中所餵的劇毒滲入血液,使那人滿身都是屍毒,敵人倘若出掌將那人掠開,勢非沾到屍毒不可。就算以兵刃撥開,屍毒亦會沿兵刃沾上手掌。甚至閃身躲避,或是以劈空掌之類武功擊打,亦難免受到毒氣的侵襲。
  遊坦之那日和全冠清結伴同行,他心無城府,閱歷又淺,不到壹兩天便給全冠清套出了真相。全冠清心想:“這人內力雖強勁無比,武功卻平庸之極,終究無甚大用。”其後查知阿紫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門徒,靈機壹動,便攛掇遊坦之向阿紫習學星宿派武功,當著阿紫之面,卻將遊坦之的武功誇得地上少有,天下無雙,要阿紫壹壹將所學武功試演出來,好讓遊坦之指點。
  遊坦之和阿紫年紀都輕,壹個癡,壹個盲,立時墮入計中。阿紫將本門武功壹項項地演將出來,並詳述修習之法。遊坦之的“腐屍毒”功夫便由此學來。“腐屍毒”功夫的要旨,全在練成帶有劇毒的深厚內力,能將人壹抓而斃,屍身上隨即沾毒,功夫本身卻並無別般巧妙。這道理星宿派門人個個都懂,就是練不到如此內力而已。
  阿紫雖玲瓏剔透,但眼睛盲了,瞧不到遊坦之臉上神情,而自己性命又確是這莊公子從丁春秋手下搶救出來的,再聽全冠清巧舌如簧,為遊坦之大肆吹噓,憑她聰明絕頂,也決計猜不到這位“武功蓋世的莊公子”,竟會來向自己偷學武藝。
  阿紫每說壹招,遊坦之便依法試習,他身上既有冰蠶寒毒,又有神足經的上乘內功,兼具正邪兩家之所長,內力非同小可,同樣的壹招到了他手中,發出來時便斷樹裂石、威力無窮。阿紫聽在耳中,自然欽佩無已。遊坦之也傳授她壹些神足經上的修習內功之法。阿紫照練之後,雖無多大進境,卻也覺身輕體健,筋骨靈活。其時遊坦之早已明白,自己所以有此神功,與那本經書上怪僧的圖像大有關聯,為了要在阿紫跟前逞能,每日裏在無人之處勤練不輟。
  其後全冠清設法為遊坦之除去頭上鐵罩,以人皮面具遮住他給熱鐵罩燙得稀爛的面目,然後攜同他去參與洞庭湖君山丐幫大會。以遊坦之如此深厚功力、怪異武功,丐幫中自無人可與相抗,輕而易舉地便奪到了幫主之位。同時全冠清亦正式復歸丐幫,升為九袋長老。遊坦之雖當上幫主,幫中事務全憑全冠清吩咐安排。全冠清眼見幫中不服遊坦之的長老、弟子仍然不少,大是隱憂,總不能壹個個都殺了,於是獻議與少林派爭奪中原武林盟主,使丐幫幫主莊聚賢成為天下武林第壹人,憑此功績威望,自可壓服丐幫中心懷不平之人。
  阿紫喜事好勝的性情,雖盲不改,全冠清這壹獻議,大投所好。遊坦之本不想做什麽武林盟主,但阿紫既力贊其事,他便也依從遵行。全冠清精心策劃,縝密部署,邀請各路英雄好漢同時於十壹月初十聚集少林寺,便是他的傑作。阿紫心想既有武功天下第壹的莊聚賢撐腰,更何懼於區區星宿老怪,當即自封為“星宿派掌門人”,命人做起紫旗,到少室山來耀武揚威。
  丐幫壹行來到少室山上,眼見山頭星宿派門人大集,這壹著倒不在全冠清意料之中,便向遊坦之進言,丁春秋壹出口,立即上前動手,以免阿紫為難。
  丁春秋眼見對方厲害,立時便使出最陰毒的“腐屍毒”功夫。這功夫每使壹招,不免犧牲壹個門人弟子,但對方不論閃避或招架,都難免荼毒,任妳多麽高明的武功,只有施展絕頂輕功,逃離十丈之外,方能免害。但壹動手便即逃之夭夭,這場架自然打不成了。不料遊坦之已從阿紫處學會了這門功夫,便犧牲丐幫弟子,抵禦丁春秋的進襲。他二人擲出壹名弟子,跟著又擲壹名弟子。但聽得砰砰砰響聲不絕,片刻之間,雙方已各擲了七名弟子,十四具屍體橫臥地上,臉上均壹片烏青,神情可怖,慘不忍睹。
  星宿派弟子人人驚懼,拚命躲縮,以防給師父抓到,口中歌頌之聲仍然不斷,只不過聲音發顫,哪裏還有什麽歡欣鼓舞之意?
  丐幫弟子見幫主突然使這等陰毒武功,雖說是被迫而為,卻也大感駭異,均想:“本幫行事,素以仁義為先,幫主如何能在天下英雄之前,施展這等為人不齒的功夫,那豈不是和星宿派同流合汙了麽?”更有人想:“倘若喬幫主仍是咱們幫主,必會循正道以抵擋星宿老怪的邪術。”
  丁春秋反手想再抓第八人時,壹抓抓了個空,回頭壹看,只見群弟子都已遠遠躲開,卻聽得呼的壹聲,遊坦之的第八人卻擲了過來。丁春秋又驚又怒,危急中飛身而起,躍入了門人群中。那丐幫弟子的屍體疾射而至,星宿派眾弟子欲待逃竄,已然不及,六七人大呼“我的媽啊”聲中,已給屍首撞中。這具屍首劇毒無比,這六七上臉上立時蒙上壹片黑氣,滾倒在地,抽搐了幾下,便即斃命。
  阿紫聽了身旁全冠清述說情狀,只樂得格格嬌笑,叫道:“丁春秋,莊幫主是我星宿派掌門人的護法,妳打敗了他,再來跟妳掌門人動手不遲。妳是輸了,還是贏了?”
  丁春秋懊喪已極,適才這壹仗,決不是自己在功夫上輸了,從莊聚賢擲屍的方位勁力看來,他內力雖強,每次所用手法卻都壹模壹樣,可見他只是從阿紫處學得壹些本門的粗淺功夫,其中種種精奧變化,全然不知。這壹仗是輸在星宿派門人比丐幫弟子怕死,壹個個遠遠逃開,不像丐幫弟子那樣慷慨赴義,臨危不避。他心念壹轉,計上心來,仰天大笑。
  阿紫皺眉道:“笑!虧妳還笑得出?有什麽好笑?”
  丁春秋仍笑聲不絕,突然之間,呼呼呼風聲大作,八九名星宿派門人給他以連珠手法抓住擲出,壹個接著壹個,迅速無倫地向遊坦之飛去,便如發射連珠箭壹般。
  遊坦之卻不會使這壹門“連珠腐屍毒”的功夫,只抓了三名丐幫幫眾擲出,第四招便措手不極,緊急之際,壹躍向上,沖天而起,這般避開了擲來的毒屍,卻不必向後逃竄,可說並未輸招。
  丁春秋正是要他閃避,左手壹招,阿紫壹聲驚呼,向丁春秋身前飛躍過去。
  旁觀眾人壹見,無不失色。“擒龍功”、“控鶴功”之類功夫如練到上乘境界,原能淩空取物,但最多不過隔著四五尺遠近擒敵拿人,奪人兵刃。武術中所謂“隔山打牛”,原是形容高手的劈空掌、無形神拳能以虛勁傷人,但也決不能將內力運之於二丈之外,“火焰刀”與“六脈神劍”之類以空勁內力傷人,已是武林中罕見的神功。丁春秋其時與阿紫相距六七丈之遙,居然能壹招手便將她拖下馬來,擒將過去,武功之高,當真匪夷所思。
  卻不知丁春秋擒拿阿紫,所使的並非真實功夫,乃是靠了他“星宿三寶”之壹的“柔絲索”。這柔絲索以星宿海旁的雪蠶之絲制成。那雪蠶野生於雪桑之上,形體遠較冰蠶為小,也無毒性,吐出來的蠶絲卻韌力大得異乎尋常,壹根單絲便已不易拉斷。只是這種雪蠶吐絲有限,極難尋求。那日阿紫以壹張透明漁網捉住褚萬裏,逼得他羞憤自盡,漁網之中便摻得有少量雪蠶絲。丁春秋這根柔絲索盡數以雪蠶絲絞成,微細透明,幾非肉眼所能察見,他擲出九名門人之時,同時揮出了柔絲索。他擲出九具毒屍,壹來逼開遊坦之,二來是障眼之術,令人人眼光都去註視於他的“連珠腐屍毒”,柔絲索揮將出去,更是誰都難以發覺。
  待得阿紫驚覺到柔絲索纏身,已給丁春秋牽扯過去。雖說丁春秋有所憑借,但將這壹根細若無物的柔絲揮之於六七丈外,在眾高手全不知覺之下,壹招手便將人擒到,這份功力自也非同凡俗。他左手抓住了阿紫背心,右手點了她穴道,柔絲索早已縮入了袖中。他擲屍、揮索、招手、擒人,壹直在哈哈大笑,待將阿紫擒到手中,笑聲仍未斷絕。這大笑之聲,也是引人分散目光的“障眼術”。
  遊坦之身在半空,已見阿紫被擒,驚惶之下向前急撲,六具毒屍已從足底飛過。他左足壹著地,右掌便向丁春秋猛力擊去。
  丁春秋左手向前探出,便以阿紫的身子去接他這壹招開碑裂石的掌力。遊坦之此刻武功雖強,臨敵應變的經驗卻半點也無,眼見自己壹掌便要打在阿紫身上,危急中立即收回掌力。本來中等武功之人,也知只須將掌力偏在壹旁,便傷不到阿紫,可是遊坦之對阿紫敬愛太過,壹見勢頭不對,只知收掌回力,不暇更思其他,將這股偌大掌力盡數收回,等如以此掌力當胸猛擊自己。他壹個踉蹌,哇的壹聲,噴出壹口鮮血。
  饒是他修習神足經有成,這壹掌畢竟也不好受,正欲緩過壹口氣來,丁春秋哪容他有喘息余裕,呼呼呼呼,連續拍出四掌。遊坦之丹田中內息提不上來,只得揮掌拍出,接了他四掌,接壹掌,吐壹口血,連續接得四掌,吐了四口黑血。丁春秋得理不讓人,第五掌跟著拍出,要趁機致他死命。
  只聽得旁邊數人齊聲呼喝:“丁老怪休得行兇!”“住手!”“接我壹招!”玄慈、觀心、道清等高僧,以及各路英雄的俠義之士,都不忍這丐幫幫主如此死於丁春秋手下,呼喝聲中,紛紛搶出相救。
  不料丁春秋第五掌擊出,遊坦之回了壹掌,丁春秋身形微晃,竟退開壹步。眾高手見了,便知這壹招是丁春秋吃了點小虧,當即止步,不再上前應援。原來遊坦之吐出四口瘀血後,內息已暢,第五掌上已將冰蠶奇毒和神足經內力壹並運出。丁春秋以掌力硬拼,便非敵手。若不是丁春秋占了先機,將遊坦之擊傷,令他內力大打折扣,則剛才雙掌較量,丁春秋非連退五步不可。
  丁春秋氣息翻湧,心有不甘,運起十成功力,呼的壹掌又向前推去。遊坦之踏上壹步,接了他這壹掌,叫道:“快放下段姑娘!”呼呼呼呼,連出四掌,每出壹掌,便跨上壹步。這五步壹踏出,已與丁春秋面面相對,再壹伸手,便能搶奪阿紫。
  丁春秋掌力不敵,又見到他木然如僵屍的臉孔,心生懼意,微笑道:“我又要使腐屍毒功夫了,妳小心著!”說著左手提起阿紫身子,擺了幾擺。
  遊坦之知道丁春秋“腐屍毒”功夫壹施,阿紫立時便變成了壹具毒屍,急呼:“不,不!萬……萬萬不可!”聲音發顫,驚恐已達極點。
  丁春秋聽得他話聲惶急,登時明白:“原來妳這小子給這臭花娘迷住了,哈哈,妙極,當真再好不過。”他擒獲阿紫,本想當眾將她處死,免得她來爭星宿派掌門人之位,這時見了遊坦之的情狀,似可將阿紫作為人質,脅制這個武功高出於己的丐幫幫主莊聚賢,便道:“妳不想她死麽?”
  遊坦之叫道:“妳……妳……妳快將她放下來,這個……危險之極……”丁春秋哈哈壹笑,說道:“我要殺她,不費吹灰之力,為什麽要放她?她是本派叛徒,目無尊長,這種人不殺,卻去殺誰?”遊坦之道:“這個……她是阿紫姑娘,妳無論如何不能害她,妳已射瞎了她壹雙眼睛,那個,求求妳,快放她下來,我……重重有謝。”他語無倫次,顯是對阿紫關心已極,卻哪裏還有半分丐幫幫主的風度?
  丁春秋見他內力陰寒強勁,聽他說話聲音,實在與那鐵頭人十分相似,可是他明明頭上並無鐵罩,而且那鐵頭人又怎能是丐幫幫主?當下也無暇多想,說道:“要我饒她小命也不難,只是須得依我幾件事。”
  遊坦之忙道:“依得,依得!便壹百件、壹千件也依妳!”丁春秋聽他這般說,心下更喜,點頭道:“很好!第壹件事,妳立即拜我為師,從此成為星宿派弟子。”
  遊坦之毫不遲疑,立即雙膝跪倒,說道:“師父在上,弟子……弟子莊聚賢磕頭!”他想:“我本來就是妳的弟子,早已磕過了頭,再拜壹次,又有何妨?”
  他這壹跪,群雄登時大嘩。丐幫自諸長老以下,無不憤慨莫名,均想:“我幫是天下第壹大幫,素以俠義自居,幫主卻去拜邪名素著的星宿老怪為師。咱們萬萬不能再奉此人為幫主。”
  猛聽得鑼鼓絲竹響起,星宿派門人大聲歡呼,頌場星宿老仙之聲,響徹雲霄,種種歌功頌德、肉麻不堪的言辭,直非常人所能想象,總之日月無星宿老仙之明、天地無星宿老仙之大,自盤古氏開天辟地以來,更無第二人能有星宿老仙的威德。周公、孔子、佛祖、老君,以及玉皇大帝、十殿閻王,無不甘拜下風。
  當阿紫為丁春秋壹擒獲,段正淳和阮星竹便相顧失色,但自知本領不敵星宿老怪,決難從他手中救女兒脫險,及後見莊聚賢居然肯為女兒屈膝事敵,卻也大出意料之外。阮星竹既驚且喜,低聲道:“妳瞧人家多麽情義深重!妳……妳……妳哪及得上人家的萬壹。”
  段譽斜目向王語嫣看了壹眼,心想:“我對王姑娘壹往情深,自忖已是至矣盡矣,蔑以加矣。但比之這位莊幫主,卻又大大不如了。人家這才是情中聖賢!倘若王姑娘給星宿老怪擒去,我肯不肯當眾向他下跪呢?”想到此處,突然間血脈賁張,但覺為了王語嫣,縱然萬死亦所甘願,區區在人前受辱之事,真是何足道哉,不由得脫口而出:“肯的,當然肯!”王語嫣問道:“妳肯什麽?”段譽囁嚅道:“嗯,這個……我也肯下跪拜師……”王語嫣便即明白,臉上微微壹紅。
  遊坦之磕了幾個頭站起,見丁春秋仍抓著阿紫不放,阿紫臉上肌肉扭曲,大有苦痛之色,忙道:“師父,妳老人家快放開了她!”丁春秋冷笑道:“這小丫頭大膽妄為,哪有這麽容易便饒了她?除非妳將功贖罪,好好替我幹幾件事。”遊坦之道:“是!師父要弟子立什麽功勞?”丁春秋道:“妳去向少林寺方丈玄慈挑戰,把他殺了。”
  遊坦之遲疑道:“弟子和少林方丈無怨無仇,丐幫雖要跟少林派爭雄,卻似乎不必殺人流血”。丁春秋面色壹沈,怒道:“妳違抗師命,可見拜我為師,全屬虛假。”遊坦之只求阿紫平安脫險,哪裏還將什麽江湖道義、是非公論放在心上,忙道:“是!不過少林派武功甚高,弟子盡力而為……師父,妳……妳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不得加害阿紫姑娘。”丁春秋淡淡地道:“殺不殺玄慈,全在於妳;殺不殺阿紫,權卻在我。”
  遊坦之轉過身來,大聲道:“少林寺玄慈方丈,少林派是武林中各門派之首,丐幫是江湖上第壹大幫,向來並峙中原,不相統屬。今日咱們卻要分個高下,勝者為武林盟主,敗者服從武林盟主號令,不得有違。”眼光向群豪臉上掃去,又道:“天下各位英雄好漢,今日都聚集在少室山下,有哪壹位不服,盡可向武林盟主挑戰。”言下之意,竟如自己已是武林盟主壹般。
  丁春秋和遊坦之的對答,聲音雖不甚響,但內功深厚之人卻早將壹字壹句都聽在耳裏。少林寺眾高僧聽丁春秋公然命這莊聚賢來殺玄慈方丈,無不大怒,但適才見到兩個所顯示的武功,這莊聚賢的功力既強且邪,玄慈在武功上是否能敵得住,已屬難言,而各種毒功邪術更加不易抵擋。
  玄慈雅不願和他動手,但他公然在群雄之前向自己挑戰,又勢無退避之理,當下雙掌合十,說道:“丐幫數百年來,乃中原武林的俠義道,天下英雄,無不瞻仰。貴幫前任幫主汪劍通幫主,與敝派交情著實不淺。敝派僧俗弟子向來對貴幫極為尊敬,丐幫和少林派數百年的交情,從沒傷了和氣。卻不知莊幫主何以今日忽興問罪之師,還盼見告。天下英雄,俱在此間,是非曲直,自有公論。”
  遊坦之年輕識淺,不學無術,如何能和玄慈辨論?但他來少林寺之前,曾由全冠清教過壹番言語,當即說道:“我大宋南有遼國,西有西夏、吐蕃,北有大理,四夷虎視眈眈,這個……這個……”他將“北有遼國、南有大理”說錯了方位,聽眾中有人不以為然,便發出咳嗽嗤笑之聲。
  遊坦之知道不對,但已難挽回,不由得神態十分尷尬,幸好他戴著人皮面具,別人瞧不到面色。他“嗯”了幾聲,繼續說道:“我大宋兵微將寡,國勢脆弱,全賴我武林義士,江湖同道,大夥兒壹同匡扶,這才能外抗強敵,內除奸人。”
  群雄聽他這幾名話甚是有理,都道:“不錯,不錯!”
  遊坦之精神壹振,續道:“只不過近年來外患日深,大夥兒本當齊心合力,共赴艱危。可是各門各派,各幫各會,卻妳爭我鬥,不能夠齊心。契丹人喬峰單槍匹馬地來壹鬧,中原豪傑便打了個敗仗,又聽說西域星宿海的星宿老……星宿老……星宿老……那個星宿老……嗯,他曾連殺少林派的兩名高僧……那個……”全冠清本來教他說“西域星宿老怪曾連殺少林派的兩名高僧,少林派束手無策”,遊坦之原已將這些話背得十分純熟,突然話到口邊,才覺不對,連說了幾個“星宿老”,卻“老”不下去了。
  群雄中有人叫道:“他是星宿老怪,妳是星宿小妖!”人叢中哄笑大作。
  星宿派門人齊聲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千余人齊聲高唱,登時將群豪的笑聲壓了下去。
  唱聲甫歇,人叢中忽有壹個嘶啞難聽的聲音大聲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曲調和星宿派所唱壹模壹樣。星宿派門人聽到別派之中居然有人頌贊本派老仙,此事十分難得,那是遠勝於本派弟子的自稱自贊。群相大喜之下,鑼鼓絲竹出力伴奏,不料第四句突然急轉直下,只聽他唱道:“……大放狗屁!”眾門人相顧愕然之際,鑼鼓絲竹半途不及收科,竟爾伴奏到底,將壹句“大放狗屁”襯托得悠揚動聽。
  群雄只笑得打跌,星宿派門人俱都破口大罵。王語嫣嫣然微笑,說道:“包三哥,妳的嗓子好得緊啊!”包不同道:“獻醜,獻醜!”這四句歌正是包不同的傑作。
  遊坦之趁著眾人擾攘之際,和全冠清低聲商議了壹陣,又朗聲道:“我大宋國步艱危,江湖同道卻又不能齊心合力,以致時受番邦欺壓。因此丐幫主張立壹位武林盟主,大夥兒聽奉號令,有什麽大事發生,便不致亂成壹團了。玄慈方丈,妳贊不贊成?”
  玄慈緩緩地道:“莊幫主的話,倒也言之成理。但老衲有壹事不解,卻要請教。”遊坦之道:“什麽事?”玄慈道:“莊幫主已拜丁先生為師,算是星宿派門人了,是也不是?”遊坦之道:“這個……這是我自己的事,與妳無關。”玄慈道:“星宿派乃西域門派,非我大宋武林同道。我大宋立不立武林盟主,可跟星宿派無涉。就算中原武林同道要推舉壹位盟主,以便統籌事功,閣下是星宿派門人,卻也不便參與了。”
  眾英雄紛紛說道:“不錯!”“少林方丈之言甚是。”“妳是番邦門派的走狗奴才,怎可妄想做我中原武林的盟主?。”
  遊坦之無言可答,向丁春秋望望,又向全冠清瞧瞧,盼望他們出言解圍。
  丁春秋咳嗽壹聲,說道:“少林方丈言之差矣!老夫乃山東曲阜人氏,生於聖人之邦,星宿派乃老夫壹手創建,怎能說是西域番邦的門派?星宿派雖居處西域,那只不過是老夫暫時隱居之地。妳說星宿派是番邦門派,那麽孔夫子也是番邦人氏了,可笑啊可笑!說到西域番邦,少林武功源於天竺達摩祖師,連佛教也是西域番邦之物,我看少林派才是西域的門派呢!”此言壹出,玄慈和群雄都感不易抗辯。
  全冠清朗聲道:“天下武功,源流難考。西域武功傳於中土者有之,中土武功傳於西域者亦有之。我幫莊幫主乃中土人氏,丐幫素為中原門派,他自然是中原武林的領袖人物。玄慈方丈,今日之事,當以武功強弱定勝負,不以言辭舌辯定輸贏。丐幫與少林派到底誰強誰弱,只須妳們兩位首領出手較量,高下立判,否則說上半天,又有何益?倘若妳有自知之明,不是敝幫莊幫主的敵手,那麽只須甘拜下風,推戴我莊幫主為武林盟主,倒也不是非出手不可的。”這幾句話,顯然認定玄慈是明知不敵,膽怯推諉。
  玄慈向前走了幾步,說道:“莊幫主,妳既非要老衲出手不可,老衲若再顧念貴幫和敝派數百年的交情,堅不肯允,倒是對貴幫不敬了。”眼光向群雄緩緩掠過,朗聲道:“天下英雄,今日人人親見,我少林派絕無與丐幫爭雄鬥勝之意,實是丐幫幫主步步見逼,老衲退無可退。”群雄紛紛說道:“不錯,少林派並無絲毫理虧之處。”
  遊坦之只掛念著阿紫的安危,壹心要盡快殺了玄慈,好得向丁春秋交差,讓他放了阿紫,大聲道:“比武較量,強存弱亡,說不上誰理虧不理虧,快快上來動手吧!”
  他幼年時嬉戲不學,本質雖不純良,終究是個質樸少年。他父親死後,浪跡江湖,大受欺壓屈辱,並無壹個聰明正直之士好好對他教誨指點,近來和阿紫日夕相處,學到的都是星宿派那壹套。星宿派武功盡皆以陰狠毒辣取勝,再加上全冠清用心深刻,助他奪到丐幫幫主之位,教他所使的也盡是傷人不留余地的手段,日積月累地浸潤下來,竟將壹個系出中土俠士名門的弟子,變成了善惡不分、唯力是視的暴漢。
  玄慈朗聲道:“莊幫主的話,和丐幫數百年的仁俠之名,可太不相稱了。”
  遊坦之身形壹晃,倏忽之間已欺近丈余,說道:“要打便打,不打便退開了吧。”說話間又向丁春秋與阿紫瞧了壹眼,甚是焦急不耐。
  玄慈道:“好,老衲今日便來領教莊幫主降龍二十八掌和打狗棒法的絕技,也好讓天下英雄好漢,瞧瞧丐幫幫主數百年來的嫡傳功夫。”
  遊坦之壹怔,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他雖接任丐幫幫主,但這降龍二十八掌和打狗棒法兩絕技,卻壹招也不會。只是他曾聽幫中長老們冷言冷語地說過,這兩項絕技是丐幫的“鎮幫神功”。降龍二十八掌偶爾也有傳與並非出任幫主之人,打狗棒法卻必定傳於丐幫幫主,數百年來,從無壹個丐幫幫主不會這兩項鎮幫神功的。
  玄慈說道:“老衲當以本派大金剛拳接壹接幫主的降龍二十八掌,以降魔禪杖接壹接幫主的打狗棒。唉,少林派和貴幫世代交好,這幾種武功,向來切磋琢磨則有之,從來沒有用以敵對過招,老衲不德,卻是愧對丐幫歷代幫主和少林派歷代掌門了。”雙掌壹合,正是大金剛拳的起手式“禮敬如來”,臉上神色藹然可親,但僧衣的束帶向左右筆直射出,足見這壹招中蘊藏著極深的內力。
  遊坦之更不打話,左手淩空劈出,右掌跟著迅捷之極地劈出,左手掌力先發後至,右手掌力後發先至,兩股力道交錯而前,詭異之極,兩人拳掌之力在半途相逢,波的壹聲響,相互抵消,卻聽得嗤嗤兩聲,玄慈腰間束帶的兩端同時斷截,分向左右飛出丈許。遊坦之這兩掌掌力所及範圍甚廣,攻向玄慈身子的勁力為“禮敬如來”的守勢消解,但玄慈飄向身側的束帶卻為他掌力震斷。
  少林派僧侶和群雄壹見,紛紛呼喝:“這是星宿派的邪門武功!”“不是降龍二十八掌!”“不是丐幫功夫!”丐幫弟子中竟也有人叫道:“咱們和少林派比武,不能使邪派功夫!”“幫主,妳該使降龍二十八掌!”“使邪派功夫,沒的丟了丐幫臉面。”
  遊坦之聽得眾人呼喝之聲大作,不由得心下躊躇,第二招便使不出去。
  星宿派門人卻紛紛大叫:“星宿派神功比丐幫降龍二十八掌強得多,幹嗎不使強的,反使差勁的?”“莊師兄,再上!當然要用恩師星宿老仙傳給妳的神功,去宰了老和尚!”“星宿神功,天下第壹,戰無不勝,功無不克。降龍臭掌,狗屁不值!”
  壹片喧嘩叫嚷之中,忽聽得山下壹個雄壯的聲音說道:“誰說星宿派武功勝過了丐幫的降龍二十八掌?”
  這聲音也不如何響亮,但清清楚楚地傳入了眾人耳中,眾人壹愕之間,都住了口。
  但聽得蹄聲如雷,十余乘馬疾風般卷上山來。馬上乘客壹色都是玄色薄氈大氅,裏面玄色布衣,但見人似虎,馬如龍,人既矯捷,馬亦雄駿,每壹匹馬都是高頭長腿,通體黑毛,奔到近處,群雄眼前壹亮,金光閃閃,卻見每匹馬的蹄鐵邊緣竟然都是黃金鑲嵌。來者壹共是壹十九騎,人數雖不甚多,氣勢之壯,卻似有如千軍萬馬壹般,前面壹十八騎奔到近處,拉馬向兩旁壹分,最後壹騎從中馳出。
  丐幫幫眾之中,大群人猛地裏高聲呼叫:“喬幫主,喬幫主!”數百名幫眾從人叢中疾奔出來,在那人馬前躬身參見。
  這人正是蕭峰。他自被逐出丐幫之後,只道幫中弟子人人視他有如寇仇,萬沒料到敵我已分,竟然仍有這許多舊時兄弟如此熱誠地過來參見,陡然間熱血上湧,虎目含淚,翻身下馬,抱拳還禮,說道:“契丹人蕭峰已給丐幫逐出,與丐幫更無瓜葛。眾位何得仍用舊日稱呼?眾位兄弟,別來俱都安好?”最後這句話中,舊情拳拳之意,竟然難以自已。
  過來參見的大都是幫中的三袋、四袋弟子。壹二袋弟子是低輩新進,平素少有機會和蕭峰相見,五六袋以上弟子卻嚴於夷夏之防,年長位尊,在諸事上頗有顧忌,不如年輕的熱腸漢子那麽說幹便幹。這數百名弟子聽他這麽說,才省起行事太過沖動,這位“喬幫主”乃大對頭契丹人,幫中早已上下均知,何以壹見他突然現身,愛戴之情油然而生,竟將這大事忘了?有些人當下低頭退了回去,卻仍有不少人道:“喬……喬……妳老人家好,自別之後,咱們無日不……不想念妳老人家。”
  那日阿紫突然外出不歸,連續數日沒音訊,蕭峰焦急萬分,派出大批探子尋訪。過了數月,終於得到回報,說她陷身丐幫,那個鐵頭人也與她在壹起。
  蕭峰壹聽,甚是心驚,心想丐幫恨己切齒,這次擄去阿紫,必是以她為質,向自己脅迫,須當立時將她救回。於是奏知遼帝,告假兩月,將南院軍政事務交由南院樞密使耶律莫哥代拆代行,徑自南來。
  蕭峰這次重到中原,乃有備而來,所選的“燕雲十八騎”,個個是契丹族中頂尖兒的高手。他上次在聚賢莊中獨戰群雄,若非有壹位大英雄突然現身相救,難免為人亂刀分屍,可見無論武功如何高強,真要以壹敵百,終究不能,現下偕燕雲十八騎俱來,每壹人都能以壹當十,再加胯下坐騎皆是千裏良馬,危急之際,倘若只求脫身,當非難事。
  壹行人來到河南,蕭峰擒住壹名丐幫低袋弟子詢問,得知阿紫雙目已盲,每日與新幫主形影不離,此刻已隨同新幫主前赴少林寺。蕭峰驚怒更增,心想阿紫雙目為人弄瞎,則在丐幫中所遭種種慘酷的虐待,自是可想而知,當即追向少林寺來。
  來到少室山上,遠遠聽到星宿派門人大吹,說什麽星宿派武功遠勝降龍二十八掌,不禁怒氣陡生。他雖已不是丐幫幫主,但那降龍二十八掌乃恩師汪劍通所親授,如何能容旁人肆意誣蔑?縱馬上得山來,與丐幫三四袋群弟子廝見後,壹瞥之間,見丁春秋手中抓住壹個紫衣少女,身材婀娜,雪白的瓜子臉蛋,正是阿紫。但見她雙目無光,瞳仁遭毀,已然盲了。
  蕭峰心下既痛惜,又憤怒,大步邁出,右手呼的壹掌,便向丁春秋擊去,正是降龍二十八掌中的壹招“見龍在田”,他出掌之時,與丁春秋相距尚有十五六丈,但說到便到,力自掌生之際,兩人相距已不過七八丈。
  天下武術之中,任妳掌力再強,也決無壹掌可擊到五丈以外的。丁春秋素聞“北喬峰,南慕容”的大名,對他決無半點小覷之心,然見他在十五六丈之外出掌,萬料不到此掌是針對自己而發。殊不料蕭峰掌力甫出,身子已搶到離他三四丈外,又是壹招“見龍在田”,後掌推前掌,雙掌力道並在壹起,排山倒海地壓將過來。
  只壹瞬之間,丁春秋便覺氣息窒滯,對方掌力竟如怒潮狂湧,勢不可當,又如是壹堵無形的高墻,向自己身前疾沖。他大驚之下,哪裏還有余裕籌思對策,但知若以單掌出迎,勢必臂斷腕折,說不定全身筋骨盡碎,百忙中將阿紫向上急拋,雙掌連劃三個半圓護住身前,同時足尖著力,飄身後退。
  蕭峰跟著又是壹招“見龍在田”,前招掌力未消,次招掌力又至。丁春秋不敢正面直攖其鋒,右掌斜斜揮出,與蕭峰掌力的偏勢壹觸,但覺右臂酸麻,胸中氣息登時沈濁,當即乘勢縱出三丈之外,唯恐敵人又再追擊,豎掌當胸,暗暗將毒氣凝到掌上。蕭峰輕伸猿臂,將從半空中墮下的阿紫接住,隨手解開了她穴道。
  阿紫雖目不能視物,給丁春秋制住後又口不能說話,於周遭變故卻聽得清清楚楚,身上穴道壹解,立時喜道:“好姊夫,多虧妳來救了我。”雙臂伸出,緊緊摟住了他。
  蕭峰心下壹陣難過,柔聲安慰:“阿紫,這些日子來可苦了妳啦,都是姊夫累了妳。”他只道丐幫首腦人物恨他極深,偏又奈何他不得,得知阿紫是他世上唯壹的親人,便到南京去擄了來,痛加折磨,說什麽也料想不到阿紫這壹切全是自作自受。
  蕭峰來到山上之時,群雄立時聳動。那日聚賢莊大戰,他孤身壹人連斃數十名好手,當真威震天下。中原群雄恨之切齒,卻也是聞之落膽,這時又見他突然馳上少室山來,均想惡戰又是勢所難免。當日曾參與聚賢莊之會的,回思其時莊中大廳上血肉橫飛的慘狀,兀自心有余悸。待見他僅以壹招“見龍在田”,便將那不可壹世的星宿老怪打得落荒而逃,心中更增驚懼,壹時山上群雄面面相覷,肅然無語。
  只有星宿派門人還有十幾人在那裏大言不慚:“姓喬的,妳已中了我星宿老仙的仙術,不出十天,全身化為膿血而亡!”“星宿老仙見妳是後生小輩,先讓妳三招!”“星宿老仙是什麽身份,怎屑與妳動手?妳如不悔悟,立即向星宿老仙跪地求饒,日後勢必死無葬身之地。”只聲音零零落落,絕無先前的囂張氣焰。
  遊坦之見到蕭峰,心下害怕,待見他伸臂將阿紫摟在懷裏,而阿紫滿臉喜容,摟住他項頸,神情十分親密,再也難以忍耐,縱身向前,說道:“妳快……快放下阿紫姑娘!”蕭峰將阿紫放落,問道:“閣下何人?”遊坦之和他凜然生威的目光相對,心下登時怯了,囁嚅道:“在下……在下是丐幫幫主……幫主莊……那個莊幫主。”
  丐幫中有人叫道:“妳已拜入星宿派門下,怎麽還能是丐幫幫主?”
  蕭峰怒喝:“妳幹嗎弄瞎了阿紫姑娘的眼睛?”遊坦之為他威勢所懾,倒退兩步,說道:“不……不是我……真的不是……”阿紫道:“姊夫,我的眼睛是丁春秋這老賊弄瞎的,妳快挖了丁老賊的眼珠出來,給我報仇。”
  蕭峰壹時難明真相,目光環掃,在人叢中見到了段正淳和玩星竹,胸中壹酸,又是壹喜,朗聲道:“大理段王爺,令愛千金在此,妳好好地管教吧!”攜著阿紫的手,走到段正淳身前,輕輕將她壹推。
  阮星竹早已哭濕了衫袖,這時更加淚如雨下,撲上前來,摟住了阿紫,道:“乖孩子,妳……妳的眼睛怎麽樣了?”
  段譽見到蕭峰突然出現,大喜之下,便想上前廝見,只是蕭峰掌擊丁春秋、救回阿紫、會見遊坦之,沒絲毫空閑。待見阮星竹抱住了阿紫大哭,段譽不由得暗暗納罕:“怎地喬大哥說這盲眼少女是我爹爹的令愛千金?”但他素知父親到處留情,心念壹轉之際,便已猜到了其中關竅,快步而出,叫道:“大哥,別來可好?這可想煞小弟了。”
  蕭峰自和他在無錫酒樓中賭酒結拜,雖然相聚時短,卻是傾蓋如故,肝膽相照,當即上前握住他雙手,說道:“兄弟,別來多事,壹言難盡,差幸妳我俱都安好。”
  忽聽得人叢中有人大叫:“姓喬的,妳殺了我兄長,血仇未曾得報,今日和妳拼了。”跟著又有人喝道:“這喬峰乃契丹胡虜,人人得而誅之,今日可再也不能容他活著走下少室山去。”但聽得呼喝之聲,響成壹片,有的罵蕭峰殺了他的兒子,有的罵他殺了父親。
  蕭峰當日聚賢莊壹戰,殺傷著實不少。此時聚在少室山上的各路英雄中,不少人與死者或為親人戚屬,或為知交故友,雖對蕭峰忌憚懼怕,但想到親友血仇,忍不住向之叫罵。喝聲壹起,登時越來越響。眾人見蕭峰隨行的不過壹十八騎,他與丐幫及少林派均有仇怨,而適才數掌將丁春秋擊得連連退避,更成為星宿派的大敵,動起手來,就算丐幫兩不相助,各路英雄、少林僧侶,再加上星宿派門人,以數千人圍攻蕭峰壹十九騎契丹人馬,就算他真有通天的本領,也決計難脫重圍。聲勢壹盛,各人膽氣便也更加壯了。
  蕭峰帶同壹十八騎,快馬奔馳地來到中原,只盼忽施突襲,將阿紫救歸南京,絕未料到竟有這許多對頭聚集在壹起。他自幼便在中原江湖行走,與各路英雄不是素識,便是相互聞名,知道這些人大都是俠義之輩,所以與自己結怨,壹來因自己是契丹人,二來是有人從中挑撥,出於誤會。聚賢莊之戰實非心中所願,今日若再大戰壹場,多所殺傷,徒增內疚,自己縱能全身而退,攜來的“燕雲十八騎”不免傷亡慘重,心下盤算:“好在阿紫已經救出,交給了她父母,阿朱的心願已了,我得急謀脫身,何必跟這些人多所糾纏?”轉頭向段譽道:“兄弟,此時局面惡劣,妳我兄弟難以多敘,妳暫且退開,山高水長,後會有期。”他要段譽避在壹旁,免得奪路下山之時,旁人出手誤傷了他。
  段譽眼見各路英雄數逾千人,個個要擊殺義兄,不由得激起了俠義之心,大聲道:“大哥,做兄弟的跟妳結義之時,說什麽來?咱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大哥有難,兄弟焉能茍且偷生?”他以前每次遇到危難,都是施展淩波微步的巧妙步法,從人叢中奔逃出險,這時眼見情勢兇險,胸口熱血上湧,決意和蕭峰同生共死,以全結義之情,這壹次是說什麽也不逃了。
  壹眾豪傑大都不識段譽是何許人,見他自稱是蕭峰的結義兄弟,決意與蕭峰聯手和眾人對敵,這麽壹副文弱儒雅的模樣,年輕又輕,自是誰也沒將他放在心上,叫嚷得只有更兇。
  蕭峰道:“兄弟,妳的好意,哥哥甚是感謝。他們想要殺我,卻也沒這麽容易。妳快退開,否則我要分手護妳,反而不便迎敵。”段譽道:“妳不用護我。他們和我無怨無仇,如何便來殺我?”蕭峰臉露苦笑,心頭湧上壹陣悲涼之意:“倘若無怨無仇便不加害,世間種種怨仇,卻又從何而生?”
  段正淳低聲向華赫艮、範驊、巴天石諸人道:“這位蕭大俠於我有救命之恩,待會危急之際,咱們沖入人群,助他脫險。”範驊道:“是!”向拔刃相向的數千豪傑瞧了幾眼,說道:“對方人多,不知主公有何妙策?”段正淳搖搖頭,說道:“大丈夫恩怨分明,盡力而為,以死相報。”大理眾士齊聲道:“自當如此!”
  這邊姑蘇燕子塢諸人也在輕聲商議。公冶乾自在無錫與蕭峰對掌賽酒之後,對他極為傾倒,力主出手相助。包不同和風波惡對蕭峰也甚佩服,躍躍欲試地要上前助拳。慕容復卻道:“眾位兄長,咱們以興復為第壹要務,豈可為了蕭峰壹人而得罪天下英雄?”鄧百川道:“公子之言甚是。咱們該當如何?”
  慕容復道:“收攬人心,以為己助。”突然間長嘯而出,朗聲說道:“蕭兄,妳是契丹英雄,視我中原豪傑有如無物,區區姑蘇慕容復今日想領教閣下高招。在下死在蕭兄掌下,也算是為中原豪傑盡了壹分微力,雖死猶榮。”他這幾句話其實是說給中原豪傑聽的,這麽壹來,不論勝敗,中原豪傑自將姑蘇慕容氏視作了生死之交。
  群豪雖有壹拼之心,卻誰也不敢首先上前挑戰。人人均知,雖然戰到後來終於必能將他擊斃,但頭上數十人卻非死不可,這時忽見復容復上場,不由得大是欣慰,精神為之壹振。“北喬峰、南慕容”,二人向來齊名,慕容復搶先出手,就算最後不敵,也已大殺對方兇焰,耗去他不少內力。霎時間喝彩之聲,響徹四野。
  蕭峰忽聽慕容復挺身挑戰,也不由得壹驚,雙手壹合,抱拳相見,說道:“素聞公子英名,今日得見高賢,大慰平生。”
  段譽急道:“慕容兄,這可是妳的不是了。我大哥初次和妳相見,素無嫌隙,妳又何必乘人之危?何況大家冤枉妳之時,我大哥曾為妳分辯?”慕容復冷冷壹笑,說道:“段兄要做抱打不平的英雄好漢,壹並上來賜教便是。”他對段譽糾纏王語嫣,不耐已久,此刻趁機發作了出來。段譽道:“我有什麽本領來賜教於妳?只不過說句公道話罷了。”
  便在此時,四個少林寺玄字輩老僧走到蕭峰身前,合十說道:“蕭大爺,敝寺方丈有請,請移步內殿說話。”壹名老僧轉身向群雄朗聲說道:“各位朋友請了,我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師有請蕭峰蕭大爺,跟他分說壹件要事,說完之後,蕭大爺便即出來,和各位相見。請各位暫且休息壹會。”群雄聽了,噪聲稍止,有的便坐下地來。
  段譽生怕少林寺有加害蕭峰的陰謀,說道:“大哥,我陪在妳身邊!”蕭峰點頭道:“甚好。”隨著四名老僧入內。來到大殿,領路的老僧向殿上幾名老僧打了招呼,又有十余名老僧隨眾入內。蕭峰心下暗驚,見這幾個老僧個個步履穩實,目光炯然,料來必是寺中玄字輩的好手,心想這些人待會群起而攻,我蕭峰今日要斃命於斯了,向走在身側的段譽低聲道:“兄弟,妳到外面去照看壹下我的隨從,再照護妳爹爹。”段譽微笑搖頭,低聲道:“少林派不會加害我爹爹。所謂義結金蘭,即是同生共死!”蕭峰心中感動,輕輕握了握他手。
  眾人片刻間走入禪房,玄慈方丈已站在門口相迎,肅請各人坐了。知客僧送上清茶,玄慈和段譽招呼幾句,向蕭峰介紹幾位外來高僧,說明神山、神音、觀心、道清、覺賢、融智各人的身份,再說了玄字輩眾僧的名號。玄慈大師從懷中取出壹頂棉帽,戴在頭上,合十向蕭峰微笑道:“蕭大爺,可認得老僧嗎?”
  蕭峰壹見之下,立時認出,躬身說道:“玄慈大師,又是遲老先生。”玄慈微笑點頭。只見四名老僧各從懷中取出壹頂棉帽,戴在頭上。蕭峰躬身向玄渡說道:“玄渡大師,杜老先生。”向玄因行禮,道:“玄因大師,金老先生。”向玄止行禮,道:“玄止大師,褚老先生。”向玄生行禮,道:“玄生大師,孫老先生。”玄渡身上有傷,仍由弟子攙扶著,他黯然道:“阿朱姑娘活潑可愛,她叫老僧好好保重身子,可惜她卻先走壹步了。”蕭峰心中壹酸,強忍淚水。
  玄慈說道:“各位師兄,這位蕭君曾在少林寺學藝,本師是玄苦師弟。玄苦師弟兩年多前為人所殺,當時寺中大都認定是蕭君下的手。老衲與玄寂師弟曾細查玄苦師弟斷骨的傷勢,發覺兇手的掌力狠猛異常,並非少林派武功。我們又想蕭君會使丐幫的‘降龍二十八掌’,那也是威猛陽剛的掌力,於是老衲自己,再加上玄渡、玄因、玄止、玄生等幾位師兄弟,我們五人改穿了俗家衣帽,在浙東天臺山道的涼亭中,和蕭君相遇,邀得他全力施為,盡展所長。這五掌壹壹對過,我師兄弟互瞧壹眼,心中都是同壹句話:‘不是喬峰殺的!’
  “本寺玄字輩僧眾之中,玄難、玄寂、玄通三位師弟當時有事外出,余下群僧中,我五人算得排在前面的硬手了。我師兄弟所使掌力,有剛有柔,有厚有綿,蕭君定須全力以赴,不能取巧,否則難免立斃於當場。就算他能瞞得過我們其中壹人,決不能五人全都瞞過。後來他跟老衲對掌,老衲使壹招般若掌的‘壹空到底’,正當掌力全空之際,蕭君的掌力竟也忽然放空,老衲這壹下如是誘招,趁機發力,他非肋骨齊斷不可。蕭君和我五人在山道上邂逅相逢,只為了不肯傷我,寧可甘冒大險,全撤掌力。他連壹個素不相識的老人也不肯輕易加害,焉能殺害傳他藝業的恩師?以掌法而論,玄苦師弟決不是蕭君所殺!以心地而論,更非蕭君所殺!”
  玄渡、玄因、玄止、玄生四僧齊聲說道:“方丈師兄當時便有此推斷。我四人事後詳加推敲,議論他掌法、掌力中諸般細微曲折之處,亦都毫無疑義。”
  玄慈森然道:“當時在天臺山道上,我們五人先已立下了主意,倘若察覺蕭峰果真是兇手,我們便即五人合力,誅除了他,不但為玄苦師弟報此血仇,也為武林除去壹個禍胎。”轉頭向蕭峰道:“蕭施主,我們今日說這番話,不是向妳賣好,乃是向神山師兄等諸位高僧說明,並非我少林弟子妄殺無辜,而我少林派不正戒律。”
  蕭峰躬身道:“是。多謝方丈大師為我洗刷冤屈。”
  玄慈臉現慈和,緩緩說道:“蕭施主,現今我坦率相告:妳壹心追尋的那個帶頭大哥,便是老衲玄慈!”眾人聽了,都忍不住全身劇震。
  只聽玄慈續道:“當日在天臺山道上,我知妳並非殺害玄苦師弟的兇手,於是在跟妳對掌時突然撤去掌力,確是要讓妳壹掌打死了我,報妳父母的大仇!”
  蕭峰陡然間獲知真相,心緒兀自難平,但種種疑團也終於得解:“當時既有人傳來假訊,說我爹爹要來少林寺藏經閣搶奪武功秘笈,中原武人要設法阻止,理所當然應由少林寺方丈率領帶頭;而與汪前幫主情好莫逆的武林前輩,自以玄慈方丈為首。只因我出身少林,素知玄慈方丈為人慈和,決不致沒來由地帶人去殺我爹娘,我心有所偏,便對清清楚楚現身在我面前的帶頭大哥視而不見,再也不去想上壹想,玄慈方丈便該是帶頭大哥!這人在我心中,乃是窮兇極惡之輩,跟方丈大師無論如何連不上壹起。蕭峰有眼無珠,壹愚至此,白白送了阿朱的姓名。”思及阿朱,心中更是酸痛。
  玄慈淡淡地道:“老衲當年做了這件大錯事,早已甘願就死。蕭施主,請妳上來壹掌打死我吧。為妳爹娘報仇,是人子應有之義。老衲未能及早明言,以致有多人為此送命。眾位師兄弟,蕭峰殺我,乃是完結壹段因果,既有此因,便有此果。任誰不得伸壹指加害於他!”垂手低眉,挺胸而前,只待蕭峰下手。
  蕭峰負手背後,緩緩走上幾步,說道:“方丈大師,當年有人假傳訊息,大師誤信人言,致有雁門關外不幸之事。倘若蕭峰身居大師之位,亦當如此作為。方丈大師行事居心,沒半點違了佛旨。玄苦恩師自不是大師所殺,然我義父義母、趙錢孫等人,究竟死於何人之手?”玄慈道:“老衲慚愧,這些人雖非我所殺,但確是因我而死。老衲迄今尚不明兇手是誰。”
  蕭峰道:“既然兇手迄今未明,蕭峰此時亦不以壹指加於方丈大師。蕭峰愚蠢糊塗,過去糾纏於仇怨之中,不能自解脫縛,以致多傷人命。此事終有水落石出的壹日,到時自當再向方丈請益。”
  玄慈合十道:“妳要報仇,隨時來取我命便是。但今日山下有數千人誓要殺妳,施主縱然神勇,終究寡不敵眾。施主何不暫避鋒頭,從後山而出?群雄之前,自有少林寺擔待。”
  蕭峰搖了搖頭,道:“蕭某在聚賢莊上殺傷多人,雖說是迫不得已,自衛保命,畢竟出手兇殘。外間既有人要找蕭峰報仇,蕭某如何能縮身閃躲。但如加以抗禦,又須殺傷人命,該當如何,還請大師指點明路。”
  玄慈道:“我知妳心存慈念,憑此壹念,即可多造功德。”蕭峰道:“弟子不敢求多造功德,只盼少作罪業。”玄慈道:“咱們學武之人,心中常存少作罪業的壹念,便是功德。”蕭峰道:“多謝大師教誨。這就告辭。”向眾僧團團躬身行禮,轉身出外。段譽跟了出去。
  兩人回到山門之外,群雄轟的壹聲站起。
  慕容復踏上幾步,朗聲說道:“蕭峰,今日中原群雄要殺妳報仇,由我先來下手。”蕭峰道:“妳要找我報仇,是因為我殺了姑蘇慕容家哪壹個人嗎?”慕容復無言可對,只道:“妳和我齊名已久,今日要分個高下。”
  丁春秋為蕭峰數掌擊退,大感面目無光,而自己的種種絕技並未得施,當下縱身而前,打個哈哈,道:“姓蕭的,老夫看妳年輕,適才讓妳三招,這第四招卻不能讓了。”
  遊坦之上前說道:“姓莊的多謝妳救了阿紫姑娘,可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姓蕭的,咱們今日便來作個了斷。”
  蕭峰見三大高手以鼎足之勢圍住了自己,而少林群僧東壹簇,西壹撮,看似雜亂無章,其實暗含極厲害的陣法,這情形比之當日聚賢莊之戰又更兇險得多。雖然適才和玄字輩眾高僧已釋仇解怨,但外面擺了羅漢大陣的少林僧未必得知諒解。忽聽得幾聲馬匹悲嘶之聲,十九匹契丹駿馬壹匹匹翻身滾倒,口吐白沫,斃於地下。
  十八名契丹武士連聲呼叱,出刀出掌,剎那間將七八名星宿派門人砍倒擊斃,另有數名星宿門人卻逃了開去。原來丁春秋上前挑戰,他的門人便分頭下毒,算計了契丹人的坐騎,要蕭峰不能倚仗駿馬腳力沖出重圍。
  蕭峰壹瞥眼間,看到愛馬在臨死之時眼望自己,流露出戀主的淒涼之色,想到乘坐此馬日久,千裏南下,更是朝夕不離,不料卻於此處喪於奸人之手,胸口熱血上湧,激發了英雄肝膽,壹聲長嘯,說道:“慕容公子、莊幫主、丁老怪,妳們便三位齊上,蕭某何懼?”他惱恨星宿派手段陰毒,呼的壹掌,向丁春秋猛擊出去。
  丁春秋領教過他掌力的厲害,雙掌齊出,全力抵禦。蕭峰順勢壹帶,將己彼二人的掌力都引了開來,斜斜劈向慕容復。慕容復最擅長本領是“鬥轉星移”之技,將對方使來的招數轉換方位,反施於對方,但蕭峰壹招挾著二人的掌力,力道太過雄渾,同時掌力急速回旋,實不知他擊向何處,勢在無法牽引,當即凝運內力,雙掌推出,同時向後飄開三丈。
  蕭峰身子微側,避開慕容復的掌力,大喝壹聲,猶似半空響了個霹靂,左拳向遊坦之擊出。他身材魁偉,比遊坦之足足高了壹個頭,這壹拳打出,正對準了他面門。遊坦之對他本存懼意,聽到這壹聲大喝宛如雷震,更加心驚。蕭峰這壹拳來得好快,掌擊丁春秋,斜劈慕容復,拳打遊坦之,雖說有先後之分,但三招接連而施,快如電閃,遊坦之待要招架,拳力已及面門,總算他勤練《神足經》後,體內自然而然地生出反應,腦袋向後急仰,兩個空心筋鬥向後翻出,這才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開了這千鈞壹擊。
  遊坦之忽覺臉上壹涼,只聽得群雄“咦”的壹聲,壹片片碎布如蝴蝶般四散飛開。遊坦之蒙在臉上的面幕竟為蕭峰這壹拳擊得粉碎。旁觀眾人見丐幫幫主壹張臉凹凹凸凸,壹塊紅,壹塊黑,滿是創傷疤痕,五官糜爛,醜陋可怖已極,無不駭然。
  蕭峰於三招之間,逼退了當世三大高手,豪氣勃發,大聲道:“拿酒來!”壹名契丹武士從死馬背上解下壹只大皮袋,快步走近,雙手奉上。蕭峰拔下皮袋塞子,將皮袋高舉過頂,微微傾側,壹股白酒激瀉而下。他仰起頭來,咕嘟咕嘟地狂喝不已。皮袋裝滿酒水,少說也有二十來斤,但蕭峰壹口氣不停,將壹袋白酒喝得涓滴無存。他肚子微微脹起,臉色卻黑黝黝的壹如平時,毫無酒意。群雄相顧失色之際,蕭峰右手壹揮,余下十七名契丹武士各持壹只大皮袋,奔到身前。
  蕭峰向十八名武士說道:“眾位兄弟,這位大理段公子,是我的結義兄弟。今日咱們陷身重圍之中,寡不敵眾,已勢難脫身。”他適才和慕容復等各較壹招,雖占了上風,卻已試出這三大高手每壹個都身負絕技,三人聯手,自己便非其敵,何況此外虎視眈眈、環伺在側的,又有千百名豪傑。他拉著段譽之手,說道:“兄弟,妳我生死與共,不枉了結義壹場,死也罷,活也罷,大家痛痛快快地大喝壹場。”
  段譽為他豪氣所激,接過壹只皮袋,說道:“不錯,正要和大哥喝壹場酒。”
  少林群僧中突然走出壹名灰衣僧人,朗聲道:“大哥、三弟,妳們喝酒,怎麽不來叫我?”正是虛竹。他在人叢之中,見到蕭峰壹上山來,登即豪氣逼人,群雄黯然無光,不由得大為心折;又見段譽顧念結義之情,甘與同死,當日自己在縹緲峰上與段譽結拜之時,曾將蕭峰也結拜在內,大丈夫壹言既出,生死不渝,想起與段譽大醉靈鷲宮的豪情勝慨,登時將什麽安危生死、清規戒律,盡數置之腦後。
  蕭峰從未見過虛竹,忽聽他稱自己為“大哥”,不禁壹呆。
  段譽搶上去拉著虛竹的手,轉身向蕭峰道:“大哥,這也是我的結義哥哥。他出家時法名虛竹,還俗後叫做虛竹子。咱二人結拜之時,將妳也結拜在內了。二哥,快來拜見大哥。”虛竹當即上前,跪下磕頭,說道:“大哥在上,小弟叩見。”
  蕭峰微微壹笑,心想:“兄弟做事有點呆氣,他跟人結拜,竟將我也結拜在內。我死在頃刻,情勢兇險無比,但這人不怕艱危,挺身而出,足見是個重義輕生的大丈夫、好漢子。蕭峰和這種人相結為兄弟,卻也不枉了。”當即跪倒,說道:“兄弟,蕭某得能結交妳這等英雄好漢,歡喜得緊。”兩人相對拜了八拜,竟然在天下英雄之前,義結金蘭。
  蕭峰不知虛竹身負絕頂武功,見他是少林寺的壹名低輩僧人,料想功夫有限,只是他既慷慨赴義,若叫他避在壹旁,反小覷他了,提起壹只皮袋,說道:“兩位兄弟,這壹十八位契丹武士對哥哥忠心耿耿,平素相處,有如手足,大家痛飲壹場,放手大殺吧。”拔開袋上塞子,大飲壹口,將皮袋遞給虛竹。虛竹胸中熱血如沸,哪管他什麽佛家的五戒六戒、七戒八戒,提起皮袋便即喝了壹口,交給段譽。段譽喝壹口後,交了給壹名契丹武士。眾武士依次舉袋痛飲烈酒。
  虛竹向蕭峰道:“大哥,這星宿老怪害死了我先壹派少林派的師伯祖玄難大師和玄痛大師。又害死我後壹派的師父、師兄。兄弟要報仇了!”蕭峰心中壹奇,道:“妳……”第二個字還沒說下去,虛竹雙掌飄飄,已向丁春秋擊了過去。
  蕭峰見他出手掌法精奇,內力渾厚,不禁又驚又喜,心道:“原來二弟武功如此了得,倒萬萬意想不到。”喝道:“看拳!”呼呼兩拳,分向慕容復和遊坦之擊去。遊坦之和慕容復分別出招抵擋。十八名契丹武士明白主公心意,在段譽身周團團護衛。
  虛竹使開“天山六陽掌”,盤旋飛舞,著著進迫。丁春秋那日潛入木屋,曾以“三笑逍遙散”對蘇星河和虛竹暗下毒手,蘇星河中毒斃命,虛竹卻安然無恙,丁春秋早對他深自忌憚,此刻便不敢使用毒功,深恐虛竹的毒功更在自己之上,反受其害,當即也以本門掌法相接,心想:“這小賊禿解開珍瓏棋局,竟然得了老賊的傳授,成為我逍遙派的掌門人。老賊詭計多端,別要暗中安排下對付我的毒計,千萬不可大意。”
  逍遙派武功講究輕靈飄逸,閑雅清雋,丁春秋和虛竹這壹交上手,但見壹個童顏鶴發,宛如神仙,壹個僧袖飄飄,泠若禦風。兩人都是壹沾即走,當真便似壹對花間蝴蝶,蹁躚不定,於這“逍遙”二字發揮到了淋漓盡致。旁觀群雄於這逍遙派的武功大都從未見過,壹個個看得心曠神怡:“這二人招招兇險,攻向敵人要害,偏生姿式卻如此優雅美觀,直如舞蹈。這般舉重若輕、瀟灑如意的掌法,我可從來沒見過,卻不知是哪壹門功夫?叫什麽名堂?”
  那邊廂蕭峰獨鬥慕容復、遊坦之二人,最初十招頗占上風,但到十余招後,只覺遊坦之每壹拳擊出、每壹掌拍來,都滿含陰寒之氣。蕭峰以全力和慕容復相拚之際,遊坦之再向他出招,不由得寒氣襲體,大為難當。這時遊坦之體內的冰蠶寒毒得到神足經內功的培養,正邪為輔,水火相濟,已成為天下壹等壹的厲害內功,再加上慕容復“鬥轉星移”之技奧妙莫測,蕭峰此刻力戰兩大高手,比之當日在聚賢莊與數百名武林好漢對壘,兇險之勢,實不遑多讓。但他天生神武,處境越不利,體內潛在勇力越是發皇奮揚,將“降龍二十八掌”壹掌掌發出,竟使慕容復和遊坦之沒法近身,而遊坦之的冰蠶寒毒便也不致侵襲到他身上。但蕭峰如此發掌,內力消耗著實不少,到後來掌力勢非減弱不可。
  遊坦之看不透其中的關竅,慕容復卻心下雪亮,知道如此鬥將下去,只須自己和這莊幫主能支持得半個時辰,此後便能穩占上風。但“北喬峰,南慕容”素來齊名,今日首次當眾拚鬥,自己卻要丐幫幫主相助,縱然將蕭峰打死,“南慕容”卻也顯然不及“北喬峰”了。慕容復心中盤算數轉:“興復事大,名望事小。我若能為天下英雄除去了這個中原武林的大害,則大宋豪傑之士,自然對我懷恩感德,這武林盟主壹席,便非我莫屬了。那時候振臂壹呼,大燕興復可期。其時喬峰這廝已死,就算‘南慕容’不及‘北喬峰’,也不過往事壹件罷了。”轉念又想:“殺了喬峰之後,莊聚賢便成大敵,倘若武林盟主之位為他奪去,我反要奉他號令,卻又大大不妥。”是以發招出掌之際,暗暗留下幾分內力,面子上卻似全力搏擊,奮不顧身,但蕭峰“降龍二十八掌”的威力,卻大半由遊坦之受了去。慕容復身法精奇,旁人也瞧不出來。
  轉瞬之間,三人翻翻滾滾地已拆了百余招。蕭峰連使巧勁,誘使遊坦之上當。遊坦之經驗極淺,幾次險些著了道兒,全仗慕容復從旁照料,及時化解,而對蕭峰所擊出淩厲無儔的掌力,遊坦之卻以深厚內功奮力承受。
  段譽在十八名契丹武士圍成的大圈之中,眼看二哥步步進逼,絲毫不落下風,大哥以壹敵二,雖神威凜凜,但見他每壹掌都是打得狂風呼嘯,飛沙走石,只怕難以持久,心想:“我口口聲聲說要和兩位哥哥同赴患難,事到臨頭,卻躲在人叢中,受人保護,那算得什麽義氣?算得什麽同生共死?左右是個死,咱結義三兄弟中,我這老三可不能太不成話。我雖全無武功,但以淩波微步去和慕容復糾纏壹番,讓大哥騰出手來先打退那個醜臉莊幫主,也是好的。”
  他思念已定,閃身從十八名契丹武士的圈子中走了出來,朗聲說道:“慕容公子,妳既和我大哥齊名,該當和我大哥壹對壹地比拚壹番才是,怎地要人相助,方能苦苦撐持?就算勉強打個平手,豈不是已貽羞天下?來來來,妳有本事,便打我壹拳試試。”說著身子壹晃,搶到了慕容復身後,伸手往他後頸抓去。
  慕容復見他來得奇快,反手啪的壹掌,正中他臉面。段譽右頰登時皮破血流,痛得眼淚也流了下來。他這淩波微步本來甚為神妙,施展之時,別人要擊打他身子,確屬難能,可是這次他是出手去攻擊旁人,這麽毛手毛腳地壹抓,焉能抓得到武功絕頂的姑蘇慕容?給他壹掌擊來,段譽又不會閃避,立時皮開肉綻,苦不堪言。
  但慕容復的手掌只和他面頰這麽極快地壹觸,立覺自身內力向外急速奔瀉,就此無影無蹤,而手臂手掌也不由得壹麻,登時壹驚,罵道:“姓段的小子,妳幾時也投入星宿派門下了?”
  段譽道:“妳說什……”壹言未畢,冷不防慕容復飛起壹腳,將他踢了個筋鬥。慕容復沒料得這下偷襲竟如此容易得手,心中壹喜,飛身而上,右足踩住了他胸口,喝道:“妳要死是要活?”
  段譽壹側頭,見蕭峰還在和莊聚賢惡鬥,心想自己倘若出言挺撞,立時便給他殺了,他空出手來又去相助莊聚賢,大哥又即不妙,還是跟他拖延時刻的為是,便道:“死有什麽好?當然是活在世上做人,比較有些兒味道。”
  慕容復聽他在這當兒居然還敢說俏皮話,臉色壹沈,喝道:“妳若要活,便……”他想叫段譽向自己磕壹百個響頭,當眾折辱於他,但轉念便想到這人步法巧妙,這次如放開了他,要再制住他可未必容易,隨即轉口道:“……便叫我壹百聲‘親爺爺’!”段譽笑道:“妳又大不了我幾歲,怎能做我爺爺?好不害臊!”慕容復呼的壹掌拍出,擊在段譽腦袋右側,登時泥塵紛飛,地下現出壹坑,這壹掌只要偏得數寸,段譽當場便腦漿迸裂。慕容復喝道:“妳叫是不叫?”
  段譽側過了頭,避開地下濺起來的塵土,壹瞥眼,看到遠處王語嫣站在包不同和風波惡身邊,雙眼目不轉睛地註視著自己,然而臉上卻無半分關切焦慮之情,顯然她心中所想的,只不過是:“表哥會不會殺了段公子?”倘若表哥殺了段公子,王姑娘自然也不會有什麽傷心難過,而如表哥殺不到段公子,她心中多半不免頗有遺憾。他壹看到王語嫣的臉色,不由得萬念俱灰,只覺還是即刻死於慕容復之手,免得受那相思的無窮折磨,便淒然道:“妳幹嗎不叫我壹百聲‘親爺爺’?”
  慕容復大怒,提起右掌,對準了段譽面門直擊下去,倏見兩條人影如箭般沖來。壹個叫道:“別傷我兒!”壹個叫道:“莫傷我師父!”兩人身形雖快,其勢卻已不及阻止他掌擊段譽,但段正淳和南海鱷神均武功甚高,兩股掌力壹前壹後地分擊慕容復要害。
  慕容復若不及時回救,雖能打死段譽,自己卻非身受重傷不可。他立即收回右掌,擋向段正淳拍來的雙掌,左掌在背後畫個圓圈,化解南海鱷神的來勢。三人掌力相互激蕩,各自心中壹凜,均覺對方武功頗為了得。段正淳急於解救愛子,右手食指壹招“壹陽指”點出,招數正大,內力雄渾。
  王語嫣叫道:“表哥小心,這是大理段氏壹陽指,不可輕敵。”
  南海鱷神哇哇大叫:“妳奶奶的,我這他媽的師父雖不成話,總是我嶽老二的師父。妳打我師父,便如打我嶽老二壹般。我師父要是貪生怕死,叫了妳壹句親爺爺,我嶽老二今後還能做人麽?見了妳如何稱呼?妳豈不是比嶽老二還大上三輩?我不成做了妳的灰孫子?實在欺人太甚!”壹面叫罵,壹面取出鱷嘴剪來,左壹剪,右壹剪,不斷向慕容復剪去。他生平最怕的便是輩份排名低於別人,連“四大惡人”中老二、老三的名次,也要和葉二娘爭個不休。今日段譽倘若叫了慕容復壹聲“親爺爺”,南海鱷神這現成“灰孫子”可就做定了,寧可腦袋落地,灰孫子是萬萬不做的。
  慕容復不知他叫嚷些什麽,右足牢牢踏定了段譽,雙手分敵二人。拆到十余招後,覺得南海鱷神雖有壹件厲害兵刃,倒還容易抵敵,段正淳的壹陽指卻委實不能小覷了,是以正面和段正淳相對,凝神拆招,於南海鱷神的鱷嘴剪卻只以余力化解,百忙中還手壹兩招,便將南海鱷神逼得躍出數丈相避。段譽讓他踏住了,出力掙紮,想爬起身來,卻哪裏能夠?
  段正淳見愛子受制,心想這慕容復腳下只須略壹加力,兒子便會給他踩得嘔血身亡,眼下情勢利於速戰,只有先將兒子救脫臉境才是道理,當下將那壹陽指使得虎虎生風,著著進迫。
  忽聽得壹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大理段氏壹陽指講究氣象森嚴,雍容肅穆,於威猛之中不脫王者風度。似妳這般死纏爛打,變成丐幫的沒袋弟子了,還成什麽壹陽指?嘿嘿,嘿嘿,這不是給大理段氏丟人麽?”段正淳聽得說話的正是大對頭段延慶,他這番話原本不錯,但愛子有難,關心則亂,哪裏還有閑暇來顧及什麽氣象、什麽風度?壹陽指出手越來越重,這壹來,變成狠辣有余,沈穩不足,倏然間壹指點出,給慕容復就勢壹帶,嗤的壹聲響,點中了南海鱷神的肩窩。
  南海鱷神哇哇怪叫,罵道:“妳媽……”嗆啷壹聲,鱷嘴剪落地,剪身壹半砸上自己腳骨。他又痛又怒,便欲破口大罵,但轉念壹想:“他是師父的老子,我若罵他,不免亂了輩份,此人可殺不可罵,日後若有機緣,我悄悄將他腦袋瓜子剪去便是……”
  便在此時,慕容復趁著段正淳誤傷對手、心神微分之際,左手中指直進,快如閃電般點中了段正淳胸口的中庭穴。這中庭穴在膻中穴之下壹寸六分。膻中穴乃人身氣海,百息之所會,最當沖要,壹著敵指,立時氣息閉塞。慕容復知對方了得,百忙中但求壹指著體,已沒法顧及非點中膻中穴不可,但饒是如此,段正淳已感胸口壹陣劇痛,內息難行。
  王語嫣見表哥出指中敵,拍手喝彩:“表哥,好壹招‘夜叉探海’!”本來要點中對方膻中氣海,才算是“夜叉探海”,但她對意中人自不免要寬打幾分,他這壹指雖差了壹寸六分,卻也馬馬虎虎地稱之為“夜叉探海”了。
  慕容復心知這壹指並未點中對方要害,立即補上壹招,右掌推出,直擊段正淳胸口。段正淳壹口氣還沒換過,無力抵擋,給慕容復壹掌猛擊,噴出壹口鮮血。他愛子心切,不肯退開,急忙運氣,慕容復第二招又已拍出。
  段譽身處慕容復足底,突見父親口中鮮血直噴,慕容復第二掌又將擊出,心下大急,右手食指向他急指,叫道:“妳敢打我爹爹?”情急之下,內力自然而然從食指中湧出,正是“六脈神劍”中商陽劍的壹招。旁人是“關心則亂”,他卻是“關心則出”,必須情急關切,內力方能出指。但聽得嗤的壹聲響,慕容復壹只衣袖已給無形劍切下,跟著劍氣與慕容復的掌力撞上。慕容復只感手臂壹陣酸麻,大驚之下,急忙後躍。
  段譽身得自由,壹骨碌翻身站起,見慕容復不退,父親尚在險中,左手小指點出,壹招“少澤劍”又向他刺去。慕容復忙展開左袖迎敵,嗤嗤兩劍,左手袖子又已為劍氣切去。鄧百川叫道:“公子小心,這是無形劍氣,用兵刃吧?”拔劍出鞘,倒轉劍柄,向慕容復擲去。
  段譽聽得王語嫣在慕容復擊中自己父親時大聲喝彩,既關懷父親的安危,又氣惱王語嫣的無情,情急固是十分,傷痛也是十分,內力登時源源湧出,壹時少商、商陽、中沖、關沖、少沖、少澤六脈劍法縱橫飛舞,使來得心應手,有如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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