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無計悔多情

　　段正淳等恭送禦駕後，高昇泰告辭，褚萬裏等四大護衛不負責在王府守夜，也告辭自回。段正淳以高昇泰身上有傷，也不留宴，回入內堂暖閣張宴。壹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婦和段譽之外，便只木婉清壹人，在旁侍候的婢仆倒有十七八人。木婉清壹生之中，又怎見過如此榮華富貴的氣象？每壹道菜都是聞所未聞，從未所嘗。她見鎮南王夫婦將自己視作家人，儼然是兩代夫婦同席歡敘，芳心竊喜。
　　段譽見母親對父親的神色仍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吃葷，只夾些素菜來吃，便斟了壹杯酒，雙手捧著站起，說道：“媽，兒子敬妳壹杯。恭賀妳跟爹爹團聚，咱三人得享天倫之樂。”玉虛散人道：“我不喝酒。”段譽又斟了壹杯，向木婉清使個眼色，道：“木姑娘也敬妳壹杯。”木婉清捧著酒杯站起來。
　　玉虛散人心想對木婉清不便太過冷淡，便微微壹笑，說道：“姑娘，我這個孩兒淘氣得緊，爹娘管他不住，以後妳得幫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聽話，我便老大耳括子打他！”玉虛散人嗤的壹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笑道：“正該如此！”
　　玉虛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燭光之下，木婉清見她素手纖纖，晶瑩如玉，手背上近腕處有塊殷紅如血的紅記，不由得全身壹震，顫聲道：“妳……妳的名字……可叫做刀白鳳？”玉虛散人笑道：“我這姓氏很怪，妳怎知道？”木婉清顫聲問：“妳……妳便是刀白鳳？妳是擺夷女子，從前是使軟鞭的，是不是？”玉虛散人見她神情有異，但仍不疑有他，微笑道：“譽兒待妳真好，連我的閨名也跟妳說了。妳的郎君便有壹半是擺夷人（按：“擺夷”舊名不佳，今已改稱“白族”），難怪他也這麽野。”木婉清道：“妳當真是刀白鳳？”玉虛散人微笑道：“是啊！”
　　木婉清叫道：“師恩深重，師命難違！”右手急揚，兩枚毒箭向刀白鳳當胸射去。
　　筵席之間，四人言笑晏晏，親如家人，哪料到木婉清竟會突然發難？刀白鳳的武功本較木婉清略強，但這時兩人相距極近，又是變起俄頃，猝不及防，眼看這兩枝毒箭勢非射中不可。段正淳坐在對席，是在木婉清背後，“啊喲”壹聲叫，伸指急點，但這壹指只能制住木婉清，卻不能救得妻子。
　　段譽曾數次見木婉清言談間便飛箭殺人，她箭上餵的毒藥厲害非常，端的是見血封喉，壹見她揮動衣袖，便知不妙，他站在母親身旁，苦於不會武功，無法代為擋格，當即腳下使出“淩波微步”，斜刺裏穿到，擋在母親身前，蔔蔔兩聲，兩枚毒箭正中他胸口。木婉清同時背心壹麻，伏在桌上，再也不能動彈。
　　段正淳應變奇速，飛指而出，連點段譽中箭處周圍八處穴道，使得毒血暫時不能歸心，反手勾出，喀的壹聲，已卸脫木婉清右臂關節，令她不能再發毒箭，然後拍開她穴道，厲聲道：“取解藥來！”
　　木婉清顫聲道：“我……我只要殺刀白鳳，不是要害段郎。”忍住右臂劇痛，左手忙從懷中取出兩只小木盒，急道：“黃色的內服，白色的外敷，快，快！遲了便來不及啦。啊喲……真的遭了！”
　　刀白鳳見她對段譽的關切確出真心，已約略猜到其中原由。夾手奪過小木盒打開，不理紅色的胭脂膏，取壹撮黃色粉末餵入兒子口中，再餵幾口清水讓他吞服，然後抓住箭尾，輕輕拔出兩枝短箭，在傷處敷上白色藥粉。木婉清十分驚惶，說道：“謝天謝地，他……他性命無礙，不然我……我……”
　　三人焦急萬狀，卻不知段譽自吞了萬毒之王的“莽牯朱蛤”後，血液變質，已諸毒不侵。木婉清箭上劇毒對他絲毫無損，就算不服解藥，也仍無礙。不過他中箭後胸口劇痛，這毒箭中者立斃，他見得多了，只道自己這壹次非死不可，驚嚇之下，昏倒在母親懷中。
　　段正淳夫婦目不轉瞬地瞧著傷口，見流出來的血頃刻間便自黑轉紫，自紫轉紅，這才同時籲了壹口氣，知道兒子的性命已然保住。
　　刀白鳳抱起兒子，送入他臥室，給他蓋上了被，再搭他脈息，只覺脈搏均勻有力，殊無半分虛弱跡象，心下喜慰，卻又不禁詫異，回到暖閣來。
　　段正淳問道：“不礙吧？”刀白鳳不答，向木婉清道：“妳去跟修羅刀秦紅棉說……”段正淳聽到“修羅刀秦紅棉”六字，臉色壹變，說：“妳……妳……”刀白鳳不理丈夫，仍向著木婉清道：“妳跟她說，要我性命，盡管光明正大地來要。這等鬼蜮伎倆，豈不叫人笑歪了嘴？”木婉清道：“我不知修羅刀秦紅棉是誰！”刀白鳳奇道：“那麽是誰叫妳來殺我的？”
　　木婉清道：“是我師父。我師父叫我來殺兩個人。第壹個便是妳，她說妳手上有壹塊紅記，名叫刀白鳳，是擺夷女子，相貌很美，以軟鞭作兵刃。她沒……沒說妳是道姑打扮。我見妳使的兵刃是拂塵，又叫做玉虛散人，全沒想到便是師父要殺……要殺之人，更沒想到妳是段郎的媽媽……”說到這裏，珠淚滾滾而下。
　　刀白鳳道：“妳師父叫妳去殺的第二個人，是‘俏藥叉’甘寶寶？”木婉清道：“不，不！‘俏藥叉’甘寶寶是我師叔。她叫人送信給我師父，說是兩個女子害苦了我師父壹生，這大仇非報不可……”刀白鳳道：“啊，是了。那另壹個女子姓王，住在蘇州，是不是？”木婉清奇道：“是啊！妳怎知道？我和師父先去蘇州殺她，這壞女人手下奴才真多，住的地方又怪，我沒見到她面，反給她手下的奴才壹直追到大理來。”
　　段正淳低頭聽著，臉上青壹陣，紅壹陣。
　　刀白鳳腮邊忽然滾下眼淚，向段正淳道：“望妳好好管教譽兒。我……我去了。”段正淳道：“鳳凰兒，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妳何必放在心上？”刀白鳳幽幽地道：“妳不放在心上，我卻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突然間飛身而起，從窗口躍了出去。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鳳回手揮掌，向他臉上擊去。段正淳側頭避開，嗤的壹聲，已將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鳳轉過頭來，怒道：“妳真要動武麽？”段正淳道：“鳳凰兒，妳……”刀白鳳雙足壹蹬，躍到了對面屋上，幾個起伏，已在十余丈外。
　　遠遠聽得褚萬裏的聲音喝道：“是誰？”刀白鳳道：“是我。”褚萬裏道：“啊，是王妃……”原來高昇泰、褚萬裏等辭別後，回歸途中發覺敵蹤，似是來偷襲鎮南王府，於是重行折回，暗中守禦。
　　段正淳悄立半晌，嘆了口氣，回入暖閣，見木婉清臉色慘白，卻並不逃走。段正淳走近身去，雙手抓住她右臂，喀的壹聲，給她接上了關節。木婉清心想：“我發毒箭射他妻子，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卻見他頹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壹杯酒，咕的壹聲，便喝幹了，望著妻子躍出去的窗口，呆呆出神，過了半晌，又慢慢斟了壹杯酒，咕的壹下又喝幹了。這麽自斟自飲，壹連喝了十二三杯，壹壺幹了，便從另壹壺裏斟酒，斟得極慢，但飲得極快。
　　木婉清終於不耐煩了，叫道：“妳要想什麽古怪的法子整治我，快快下手！”
　　段正淳擡起頭來，目不轉瞬地向她凝視，隔了良久，緩緩搖頭，嘆道：“真像，真像！我早該便瞧了出來，這般的模樣，這般的脾氣……”
　　木婉清聽得沒頭沒腦，問道：“妳說什麽？胡說八道。”
　　段正淳不答，站起身來，忽地左掌向後斜劈，颼的壹聲輕響，身後壹枝紅燭隨掌風而滅，跟著右掌向後斜劈，又壹枝紅燭陡然熄滅。如此連出五掌，劈熄了五枝紅燭，眼光始終向前，出掌卻如行雲流水，瀟灑之極。
　　木婉清驚道：“這……這是‘五羅輕煙掌’，妳怎麽也會？”段正淳苦笑道：“妳師父教過妳吧？”木婉清道：“我師父說，這套掌法她決不傳人，日後要帶進棺材裏去。”段正淳道：“嗯，她說過決不傳人，日後要帶入土中？”木婉清道：“是啊！不過師父當我不在面前之時，時常獨個兒練，我暗中卻瞧得多了。”段正淳道：“她獨自常常使這掌法？”木婉清點頭道：“是。師父每次練了這套掌法，便要流眼淚，又胡亂發脾氣罵我。妳……妳怎麽也會？好像妳使得比我師父還好。”
　　段正淳嘆了口氣，道：“這‘五羅輕煙掌’，是我教妳師父的。”
　　木婉清吃了壹驚，卻又不得不信。她見師父掌劈紅燭之時，往往壹掌不熄，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決不如段正淳這般隨心所欲，揮灑自如。結結巴巴地道：“那麽妳是我師父的師父，是我的太師父？”
　　段正淳搖頭道：“不是！”以手支頤，輕輕自言自語：“她每次練了掌法，便要流眼淚，發脾氣，她說這掌法決不傳人，要帶進棺材裏去……”木婉清又問：“那麽妳……”段正淳搖搖手，叫她別多問，隔了壹會兒，忽然問道：“妳今年十八歲，是九月間的生日，是不是？”木婉清跳起身來，奇道：“我的事妳什麽都知道，妳到底是我師父什麽人？”
　　段正淳臉上滿是痛苦之色，嘶啞著聲音道：“我……我對不起妳師父。婉兒，妳……”木婉清道：“為什麽？我瞧妳這個人挺和氣，挺好的啊！”段正淳道：“妳師父的名字，她沒跟妳說麽？”木婉清道：“我師父說她叫做‘幽谷客’，到底姓什麽，叫什麽，我便不知道了。”段正淳喃喃地道：“幽谷客，幽谷客……”驀地裏記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詩來，詩句的壹個個字似乎都在刺痛他心：“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不由得眼眶紅了。
　　過了半晌，又問：“這些年來，妳師父怎生過日子？妳們住在哪裏？”木婉清道：“我和師父住在壹座高山背後的壹個山谷裏，師父說那便叫做幽谷，直到這次，我們倆才壹起出來。”段正淳道：“妳爹娘是誰？妳師父沒跟妳說過麽？”木婉清道：“我師父說，我是個給爹娘遺棄了的孤兒，我師父將我從路邊撿回來養大的。”段正淳道：“妳恨妳爹娘不恨？”木婉清側著頭，輕輕咬著左手小指頭。
　　段正淳見著這等情景，心中酸楚不禁。木婉清見他兩滴清淚從臉頰上流了下來，不由得大是奇怪，問道：“妳為什麽哭了？”段正淳背轉臉去，擦幹了淚水，強笑道：“我哪裏哭了？多喝了幾杯，酒氣上湧。”木婉清不信，道：“我明明見到妳哭。女人才哭，男人也會哭麽？我從來沒見男人哭過，除非是小孩兒。”
　　段正淳見她不明世事，更加難過，說道：“婉兒，日後我要好好待妳，方能補我壹些過失。妳有什麽心願，說給我聽，我壹定盡力給妳辦到。”
　　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後，正自十分擔憂，聽他這般說，喜道：“我用箭射妳夫人，妳不怪我麽？幸好沒傷到她。”段正淳道：“正如妳說，‘師恩深重，師命難違’，上代的事，跟妳可不相幹。我並不怪妳。只是妳以後卻不可再對我夫人無禮。”木婉清道：“日後師父問起來，那怎麽辦？”
　　段正淳道：“妳帶我去見妳師父，我親自跟她說。”木婉清拍手道：“好，好！”隨即皺眉道：“我師父常說，天下男子都負心薄幸，她從來不見男人。”
　　段正淳臉上閃過壹絲奇異的神色，問道：“妳師父從來不見男子？”木婉清道：“是啊，師父買米買鹽，都叫梁阿婆去買。有壹次梁阿婆病了，叫她兒子代買了送來。師父很生氣，叫他遠遠放在門外，不許他提進屋來。”
　　段正淳嘆道：“紅棉，紅棉，妳又何必如此自苦？”
　　木婉清道：“妳又說‘紅棉’了，到底‘紅棉’是誰？”段正淳微壹躊躇，道：“這件事不能永遠瞞著妳，妳師父的真名字，叫做秦紅棉，她外號叫做修羅刀。”木婉清點頭道：“嗯，怪不得妳夫人壹見我發射短箭的手法，便惡狠狠地問我，‘修羅刀秦紅棉’是我什麽人。那時我可真的不知道，倒不是有意撒謊。原來我師父叫做秦紅棉，這名字挺美啊，不知她幹嗎不跟我說。”
　　段正淳道：“我適才弄痛了妳手臂，這時候還痛麽？”木婉清見他神色溫和慈祥，微笑道：“好得多了。咱們去瞧瞧……瞧瞧妳兒子，好不好？我怕箭上的毒性壹時去不凈。”段正淳道：“好！”站起身來，又道：“妳有什麽心願，說給我聽吧！”
　　木婉清突然滿臉紅暈，臉色頗為忸怩，低下了頭道：“只怕……只怕我射過妳夫人，她……她惱了我。”段正淳道：“咱們慢慢求她，盼望她將來就不惱了。”木婉清道：“我本來是不求人的，不過為了段郎，求求她也不打緊。”突然鼓起了勇氣，道：“鎮南王，我說了我的心願，妳真的……真的壹定給我辦到嗎？”
　　段正淳道：“只須我力之所及，定要叫妳心願得償。”木婉清道：“妳說過的話，可不能賴。”段正淳臉現微笑，走到她身邊，伸手輕輕撫摸她頭發，眼光中愛憐橫溢，說道：“我自然不賴。”木婉清道：“我和他的婚事，妳要給我們做主，不許他負心薄幸！”說了這幾句話，臉上神采煥發。
　　段正淳臉色大變，慢慢退開，坐倒在椅中，良久良久，壹言不發。木婉清感到情形不對，顫聲道：“妳……妳不答允麽？”段正淳說道：“妳決計不能嫁給譽兒。”他喉音澀滯，語氣卻十分肯定。木婉清心中冰冷，淒然道：“為什麽？他……親口答應了我的。”段正淳只說：“冤孽，冤孽！”木婉清道：“他如不要我，我……我便殺了他，然後自殺。我……我在師父面前立過誓的。”段正淳緩緩搖頭，說道：“不能夠的！”木婉清急道：“我這就去問他，為什麽不能？”
　　段正淳道：“譽兒……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見木婉清神色淒苦，便如十八年前秦紅棉陡聞噩耗時壹般，心中酸苦，再也無法忍耐，沖口說道：“妳不能和譽兒成婚，也不能殺他。”木婉清道：“為什麽？”段正淳道：“因為……因為……因為段譽是妳的親哥哥！”
　　木婉清壹對眼睛睜得大大地，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顫聲道：“什……什麽？妳說段郎是我哥哥？”段正淳道：“婉兒，妳可知妳師父是妳什麽人？她是妳的親娘。我……我是妳的爹爹。”
　　木婉清又驚恐，又憤怒，臉上已無半分血色，頓足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我不要！”
　　突然間窗外幽幽壹聲長嘆，壹個女子聲音說道：“婉兒，咱們回家去吧！”木婉清驀地回身，叫道：“師父！”窗子呀的壹聲開了，窗外站著個中年女子，尖尖的臉蛋，雙眉修長，相貌甚美，眼光中帶著三分倔強，三分兇狠。
　　段正淳見到昔日的情人秦紅棉突然現身，又驚詫，又喜歡，叫道：“紅棉，紅棉，這幾年來，我……我想得妳好苦！”
　　秦紅棉叫道：“婉兒出來！這負心薄幸之人的家裏，片刻也停留不得。”
　　木婉清見了師父和段正淳的神情，心底更是涼了，道：“師父，他……他騙我，說妳是我媽媽，說他是我……是我爹爹。”秦紅棉道：“妳媽早死了，妳爹爹也早死了。”
　　段正淳搶到窗口，柔聲道：“紅棉，妳進來，讓我多瞧妳壹會兒。妳從此別走了，咱倆永遠廝守在壹塊。”秦紅棉眼光突然明亮，喜道：“妳說咱倆永遠廝守在壹塊，這話可是真的？”段正淳道：“當真！紅棉，我沒有壹天不在想念妳。”秦紅棉道：“妳舍得刀白鳳麽？”段正淳躊躇不答，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秦紅棉道：“妳要是可憐咱倆這女兒，那妳就跟我走，永遠不再想起刀白鳳，永遠不再回來。”
　　木婉清聽著他二人對答，壹顆心不住地向下沈，向下沈，雙眼淚水盈眶，望出來師父和段正淳的面目都已模糊壹片。她已知這兩人真是自己親生父母，硬要不信，也是不成。這幾日來情深愛重、魂牽夢縈的段郎，原來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什麽鴛鴦比翼、白頭偕老的心願，霎時間化為雲煙。
　　只聽段正淳柔聲道：“只不過我是大理國鎮南王，總攬文武機要，公務繁重，壹天也走不開……”秦紅棉厲聲道：“十八年前妳這麽說，十八年後的今天，妳仍這麽說。段正淳啊段正淳，妳這負心薄幸的漢子，我……我好恨妳……”
　　突然東邊屋頂上啪啪啪三聲擊掌，西邊屋頂也有人擊掌相應。跟著褚萬裏和古篤誠的聲音同時叫了起來：“有刺客！眾兄弟各守原位，不得妄動。”
　　秦紅棉喝道：“婉兒，妳還不出來？”
　　木婉清應道：“是！”飛身躍出窗外，撲在這慈母兼為恩師的懷中。
　　段正淳道：“紅棉，妳真的就此舍我而去嗎？”說得甚是淒苦。
　　秦紅棉語音突轉柔和，說道：“淳哥，妳做了幾十年王爺，也該做夠了。妳隨我去吧！從今而後，我對妳千依百順，決不敢再罵妳半句話，打妳半下。這樣可愛的女兒，難道妳不疼惜嗎？”段正淳心中壹動，沖口而出，道：“好，我隨妳去！”秦紅棉大喜，伸出右手，等他來握。
　　背後壹個女子的聲音冷冷地道：“師姊，妳……妳又上他當了。他哄得妳幾天，還不是又回來做他的王爺。”段正淳心頭壹震，叫道：“寶寶，是妳！妳也來了。”
　　木婉清側過頭來，見說話的女子壹身綠色綢衫，便是萬劫谷鐘夫人、自己的師叔“俏藥叉”甘寶寶。她身後站著四人，壹是葉二娘，壹是雲中鶴，第三個是去而復來的南海鱷神，更令她大吃壹驚的是第四人，赫然便是段譽。而南海鱷神的壹只大手卻扣在他脖子裏，似乎隨時便可喀喇壹響，扭斷他脖子。木婉清叫道：“段郎，妳怎麽啦？”
　　段譽在床上養傷，迷迷糊糊中給南海鱷神跳進房來抱了出去。他本來就沒中毒，木婉清毒箭的厲害處在毒不在箭，小小箭傷，無足輕重，他壹驚之下，神智便即清醒。在暖閣窗外聽到了父親與木婉清、秦紅棉三人的說話，雖然沒聽得全，卻也揣摸了個十之八九。他聽木婉清仍叫自己為“段郎”，心中壹酸，說道：“妹子，以後咱兄妹倆相親相愛，那……那也是壹樣。”
　　木婉清怒道：“不，不壹樣。妳是第壹個見了我臉的男人。”但想到自己和他同是段正淳所生，兄妹終究不能成親。倘若世間有人阻撓她的婚事，盡可壹箭射殺，現下攔在這中間的卻是冥冥中的天意，任妳多高的武功，多大的權勢，都不可挽回。霎時之間但覺萬念俱灰，雙足壹頓，向外疾奔。
　　秦紅棉急叫：“婉兒，妳去哪裏？”
　　木婉清連師父也不睬了，說道：“妳害了我，我不理妳。”奔得更加快了。
　　王府中壹名衛士伸開雙手相攔，喝問：“是誰？”木婉清毒箭射出，正中那衛士咽喉。她腳下絲毫不停，頃刻間沒入了黑暗之中。
　　
　　段正淳見兒子為南海鱷神所擄，顧不得女兒到了何處，伸指便向南海鱷神點去。葉二娘揮掌上拂，切他腕脈，段正淳反手勾打，葉二娘格格嬌笑，中指彈向他手背。剎那之間，兩人交了三招，段正淳心頭暗驚：“這婆娘恁地了得！”
　　秦紅棉伸掌按住段譽頭頂，叫道：“妳要不要兒子性命？”段正淳壹驚住手，知她向來脾氣暴躁，對自己元配夫人刀白鳳又壹直恨之入骨，說不定掌力吐出，便傷了段譽性命，急道：“紅棉，我孩兒中了妳女兒的毒箭，受傷不輕！”秦紅棉道：“他已服解藥，死不了，我暫且帶去。瞧妳是願做王爺呢，還是要兒子。”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這小子終究非拜我為師不可。”段正淳道：“紅棉，我什麽都答允，妳……妳放了我孩兒！”
　　秦紅棉對段正淳的情意，並不因隔得十八年而絲毫淡了，今日重逢，只有更加情濃，聽他說得如此情急，登時心軟，道：“妳真的……真的什麽都答允？”段正淳道：“是，是！”鐘夫人插口道：“師姊，這負心漢子的話，妳又信得的？嶽二先生，咱們走吧！”
　　南海鱷神縱起身來，抱著段譽在半空中壹個轉身，已落在對面屋上。跟著砰砰兩聲，葉二娘和雲中鶴分別將兩名王府衛士擊下地去。
　　鐘夫人叫道：“段正淳，咱們今晚要不要打上壹架？”
　　段正淳雖知集王府中人力，拚力壹戰，未必不能截下這些人來，但兒子落入對方手中，有了顧忌，難憑武力決勝，何況眼前這對師姊妹均是自己衷心所疼愛，自己曾愛得她們神魂顛倒，死去活來，柔聲道：“寶寶，妳……妳也來和我為難麽？”鐘夫人道：“我是鐘萬仇的妻子，妳胡說八道地亂叫什麽？”段正淳道：“寶寶，這些日子來，我不斷地在想念妳！”鐘夫人眼眶壹紅，道：“那日知道段公子是妳的孩兒之後，我心裏……心裏好生難過……”聲音也柔和起來。秦紅棉叫道：“師妹，妳也要上他當嗎？”鐘夫人挽了秦紅棉的手，硬起心腸，叫道：“好，咱們走。”回頭道：“妳提了刀白鳳那賤人的首級，壹步壹步拜上萬劫谷來，我們或許便還了妳兒子。”
　　段正淳道：“萬劫谷！”見南海鱷神抱著段譽已越奔越遠，高昇泰和褚萬裏等正四面攔截。段正淳嘆了口氣，叫道：“高賢弟，放他們去吧。”高昇泰叫道：“小王爺……”
　　段正淳道：“慢慢再想法子。”壹面說，壹面飛身縱到高昇泰身前，叫道：“刺客已退，各歸原位。”身形壹晃，欺到鐘夫人身旁，柔聲道：“寶寶，妳這幾年可好？”鐘夫人道：“有什麽不好？”段正淳反手出指，無聲無息，點中了她腰間“章門穴”。鐘夫人猝不及防，便即軟倒。段正淳伸左手攬住了她，假作驚惶，叫道：“啊喲！寶寶，妳怎……怎麽啦？”
　　秦紅棉不虞有詐，奔過來問道：“師妹，什麽事？”段正淳“壹陽指”點出，點中的同樣是她腰間“章門穴”。
　　秦紅棉和鐘夫人要穴遭點，被段正淳壹手壹個摟住，二人不約而同地向他恨恨瞪了壹眼，均想：“又上了他當。我怎地如此糊塗？這壹生中上了他這般大當，今日事到臨頭，心裏又糊塗了，仍不知提防。”
　　段正淳道：“高賢弟，妳內傷未愈，快進去休息！萬裏，妳率領人眾，四下守衛。”高昇泰和褚萬裏躬身答應。
　　段正淳乍與兩個舊情人重聚，而妻子又湊巧不在，真是得其所哉之至，挾著二女回入暖閣，命廚子、侍婢重開筵席，再整杯盤。
　　待眾人退下，段正淳點了二女腿上“環跳”、“曲泉”兩穴，使她們無法走動，然後笑吟吟地拍開二女腰間“章門穴”。秦紅棉大叫：“段正淳，妳……妳還來欺侮人……”段正淳轉過身來，向兩人壹揖到地，說道：“多多得罪，我這裏先行賠禮了！”秦紅棉怒道：“誰要妳賠禮？快放開我們。”
　　段正淳道：“咱三人十多年不見了，難得今日重會，正有千言萬語要說。紅棉，妳還是這麽急性子。寶寶，妳越長越秀氣啦，倒似比咱們當年在壹起時還年輕了些。”鐘夫人尚未答話，秦紅棉怒道：“快放我走！我師妹越長越秀氣，我便越長越醜怪，妳瞧著我這醜老太婆有什麽好？”段正淳嘆道：“紅棉，妳倒照照鏡子看，倘若妳是醜老太婆，那些寫文章的人形容壹個絕世美人之時，都要說：‘沈魚落雁之容，醜老太婆之貌’了。”
　　秦紅棉忍不住嗤的壹笑，正要頓足，卻腿足麻痹，動彈不得，嗔道：“這當兒誰來跟妳說笑？嬉皮笑臉的猢猻兒，像什麽王爺？”燭光之下，段正淳見到她輕顰薄怒的神情，回憶昔日定情之夕，不由得怦然心動，走上前去在她頰上香了壹下。秦紅棉上身卻能動彈，左手啪的壹聲，清脆響亮地給他壹記耳光。段正淳若要閃避擋架，原非難事，卻故意挨了她這壹掌，在她耳邊低聲道：“修羅刀下死，做鬼也風流！”
　　秦紅棉全身壹顫，淚水撲簌簌而下，放聲大哭，哭道：“妳……妳又來說這些風話。”原來當年秦紅棉以壹對修羅刀縱橫江湖，外號便叫做“修羅刀”，失身給段正淳那天晚上，便是給他親了壹下面頰，打了他壹記耳光，段正淳當年所說的便正是那兩句話。十八年來，這“修羅刀下死，做鬼也風流”十個字，在她心頭耳邊，不知縈回了幾千幾萬遍。此刻陡然間聽得他又親口說了出來。當真又喜又怒，又甜又苦，百感俱至。
　　鐘夫人低聲道：“師姊，這家夥就會甜言蜜語，討人歡喜，妳別再信他的話。”秦紅棉道：“不錯，不錯！我再也不信妳的鬼話。”這句話卻是對著段正淳說的。
　　段正淳走到鐘夫人身邊，笑道：“寶寶，我也香香妳的臉，許不許？”鐘夫人莊言道：“我是有夫之婦，決不能壞了我丈夫的名聲。妳只要碰我壹下，我立時咬斷舌頭，死在妳面前。”
　　段正淳見她神色凜然，說得斬釘截鐵，倒也不敢褻讀，問道：“寶寶，妳嫁了怎樣個丈夫啊？”鐘夫人道：“我丈夫樣子醜陋，脾氣古怪，武功不如妳，人才不如妳，更沒妳的富貴榮華。可是他壹心壹意地待我，決沒第二個女人。我也壹心壹意地待他。我如有半分對不起他，叫我甘寶寶天誅地滅，萬劫不得超生。我跟妳說，我跟他住的地方叫做‘萬劫谷’，那名字便因我這毒誓而來。”
　　段正淳不由得肅然起敬，不敢再提舊日的情意。嘴裏雖不提，但見到甘寶寶白嫩的臉龐俊俏如昔，微微撅起的嘴唇櫻紅如昔，又怎忘得了昔日的情意？聽她言語中對丈夫這麽好，不由得劇烈心酸，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寶寶，我沒福氣，不能讓妳這般待我。本來……本來是我先識得妳，唉，都是我自己不好！”
　　鐘夫人聽他語氣淒涼，情意深摯，確不是空言說來騙人的，不禁眼眶又紅了。
　　三人默然相對，都憶起了舊事，眉間心上，時喜時愁。
　　過了良久，段正淳輕輕地道：“妳們擄了我孩兒去，卻為了什麽？寶寶，妳那萬劫谷在哪裏？”
　　忽然窗外壹個澀啞的嗓子說道：“千萬別跟他說！”段正淳吃了壹驚，心想：“外邊有褚萬裏等壹幹人把守，怎地有人悄沒聲地欺了過來？”鐘夫人臉色壹沈，道：“妳傷沒好，也來幹什麽了？”跟著壹個女子的聲音說道：“鐘先生，請進吧！”段正淳更吃了壹驚，不由得面紅過耳。
　　暖閣的帷子掀起，刀白鳳走了進來，滿面怒色，後面跟著個容貌極醜的漢子，好長壹張馬臉。
　　
　　原來秦紅棉赴姑蘇行刺不成，反與愛女失散，便依照約定，南來大理，到師妹處相會。姑蘇王家派出的瑞婆婆、平婆婆等全力追擊木婉清，秦紅棉落後了八九日路程，壹路倒平安無事。來到萬劫谷，問知情由，便與鐘夫人壹齊出來探訪，途中遇到葉二娘、南海鱷神和雲中鶴“三惡”。這“三惡”是鐘萬仇請來向段正淳為難的幫手，便向鐘夫人說起經過。南海鱷神投入段譽門下的醜事，自然是不說的。秦紅棉聽得木婉清失陷在大理鎮南王府中，當即偕同前來。
　　鐘萬仇對妻子愛逾性命，醋性又是奇重，自她走後，坐立不安，心緒難寧，顧不得創傷未愈，半夜中跟蹤而來。在鎮南王府之外，正好遇到刀白鳳忿忿而出，壹肚子怨氣沒處發泄，兩人壹言不合，便即動手。鬥到酣處，刀白鳳漸感不支，突然壹個黑衣人影從身旁掠過，掩面嗚咽，卻是木婉清。兩人齊聲招呼，木婉清不理而去。
　　鐘萬仇叫道：“我去尋老婆要緊，沒功夫跟妳纏鬥。”刀白鳳道：“妳到哪裏去尋老婆？”鐘萬仇道：“到段正淳那狗賊家中。我老婆壹見段正淳，大事不妙。”刀白鳳問道：“為什麽大事不妙？”鐘萬仇道：“段正淳花言巧語，是個最會誘騙女子的小白臉，老子非殺了他不可。”
　　刀白鳳心想：“正淳四十多歲年紀，胡子壹大把，還是什麽‘小白臉’了？但他風流成性，這馬臉漢子的話倒不可不防。”問起他夫婦的姓名來歷，原來他夫人便是甘寶寶。她早知“俏藥叉”甘寶寶是丈夫昔日的情人之壹，這醋勁可就更加大了，當即陪同鐘萬仇來到王府。
　　鎮南王府四下裏雖守衛森嚴，但眾衛士見是王妃，自不會阻攔，是以兩人欺到暖閣之下，無人出聲示警。段正淳對秦紅棉、甘寶寶師姊妹倆這番風言風語、打情罵俏，窗外兩人壹壹聽入耳中，只惱得刀白鳳沒的氣炸了胸膛。鐘萬仇聽妻子以禮自防，卻大喜過望。
　　鐘萬仇奔到妻子身旁，又疼惜，又高興，繞著她轉來轉去，不住說道：“寶寶，多謝妳，妳待我真好。他如敢欺侮妳，我跟他拚命。”過得好半晌，才想到妻子穴道受點，轉頭向段正淳道：“快，快解開我老婆的穴道。”段正淳道：“我兒子被妳們擄了去，妳回去放還我兒子，我自然解救尊夫人。”
　　鐘萬仇伸手在妻子腰間脅下又捏又拍，雖然他內功甚強，但段家“壹陽指”手法天下獨壹無二，旁人無所措手，只累得他滿額青筋暴起，鐘夫人被他拍捏得又痛又癢，腿上穴道卻未解開半分。鐘夫人嗔道：“傻瓜，別獻醜啦！”鐘萬仇訕訕地住手，壹口氣無處可出，大聲喝道：“段正淳，來跟我鬥他媽的三百回合！”摩拳擦掌，便要上前廝拚。
　　鐘夫人冷冷地道：“段王爺，妳公子給南海鱷神他們擄了去，拙夫要他們放，這幾個惡人未必肯聽。我和師姊回去，俟機解救，或有指望。至少也不讓他們難為了公子。”
　　段正淳搖頭道：“我信不過。鐘先生，妳請回吧，領了我孩兒來，換妳夫人回去。”
　　鐘萬仇大怒，厲聲道：“妳這鎮南王府是荒淫無恥之地，我老婆留在這兒危險萬分。”段正淳臉上壹紅，喝道：“妳再口出無禮之言，莫怪我姓段的不客氣了。”
　　刀白鳳進屋之後，壹直壹言不發，這時突然插口道：“妳要留這兩個女子在此，端的是何用意？是為譽兒呢，還是為妳自己？”語氣冷冰冰的甚是嚴厲。
　　段正淳嘆了口氣道：“連妳也不信我！”反手出指，點在秦紅棉腰間，解開了她穴道，走上壹步，伸指便要往鐘夫人腰間點去。
　　鐘萬仇閃身攔在妻子之前，雙手急搖，大叫：“妳這家夥鬼鬼祟祟，最會占女人家的便宜。我老婆的身子妳碰也碰不得。”段正淳苦笑道：“在下這點穴功夫雖然粗淺，旁人卻也解救不得。時刻久了，只怕尊夫人壹雙腿會有殘疾。”鐘萬仇怒道：“我好端端壹個如花似玉的老婆，要是變了跛子，我把妳的狗雜種兒子碎屍萬段。”段正淳笑道：“妳要我替尊夫人解穴，卻不許我碰她身子，到底要我怎地？”鐘萬仇無言可答，忽地勃然大怒，喝道：“誰叫妳當初點了她穴道？啊喲！不好！妳點我老婆穴道之時，她身子已給妳碰過了。我要在妳老婆身上也點上壹指，才不吃虧。”鐘夫人白了他壹眼，嗔道：“又來胡說八道了，也不怕人家笑話。”鐘萬仇道：“什麽好笑話的？我可不能吃這個大虧。”
　　正鬧得不可開交，門帷掀起，緩步走進壹人，黃緞長袍，三綹長須，眉清目秀，正是大理國皇帝段正明。
　　段正淳叫道：“皇兄！”保定帝點了點頭，身子微側，憑空出指，往鐘夫人胸腹之間點去。鐘夫人只覺丹田上首壹熱，兩道暖流通向雙腿，登時血脈暢通，站起身來。
　　鐘萬仇見他露了這手“隔空解穴”的神技，滿臉驚異之色，張大了口，壹句話也說不出來，實不信世間居然有這等不可思議的能耐。
　　段正淳道：“皇兄，譽兒給他們擄了去啦。”保定帝點了點頭，說道：“善闡侯已跟我說了。淳弟，咱段氏子孫既落入人手，自有他父母伯父前去搭救，咱們不能扣人為質。”段正淳臉上壹紅，應道：“是！”保定帝這幾句話光明磊落，極具身分，言下之意是說：“妳扣人用質，意圖交換，豈非自墮大理段氏的名聲？咱們堂堂皇室子弟，怎能跟幾個草莽女子相提並論？”他頓了壹頓，向鐘萬仇道：“三位請便吧。三日之內，段家自有人到萬劫谷來要人。”
　　鐘萬仇道：“我萬劫谷甚是隱秘，妳未必找得到，要不要我跟妳說說路程方向？”他盼望保定帝出口相詢，自己卻偏又不說，刁難他壹下。
　　哪知保定帝並不理會，衣袖壹揮，說道：“送客！”
　　鐘萬仇性子暴躁，可是在這不怒自威的保定帝之前，卻不由得手足無措，壹聽他說“送客”，便道：“好，咱們走！老子生平最恨的是姓段之人。世上姓段的沒壹個好人！”挽了妻子的手，怒氣沖沖地大踏步出房。
　　鐘夫人壹扯秦紅棉的衣袖，道：“師姊，咱們走吧。”秦紅棉向段正淳望了壹眼，見他木然不語，並沒示意挽留，不禁心中酸苦，狠狠地向刀白鳳瞪了壹眼，低頭而出。三人壹出房，便即縱躍上屋。
　　高昇泰站在屋檐角上微微躬身，道：“送客！”鐘萬仇在屋頂上吐了壹口唾沫，忿然道：“假惺惺，裝模作樣，沒壹個好人！”提氣飛身，壹間屋、壹間屋地躍去，眼見將到圍墻，他提氣躍起，伸左足踏向墻頭。突然之間，眼前多了壹個人，站在他本擬落足之處的墻上，寬袍緩帶，正是送客的高昇泰。此人本在鐘萬仇身後，不知如何，竟神不知、鬼不覺地搶到了前面，看準了他的落足點搶先占住。
　　鐘萬仇人在半空，退固不能，轉向亦已不得，喝道：“讓開！”雙掌齊出，向高昇泰擊去。他想我這雙掌之力足可開碑裂石，對方若是硬接，定須將他震下墻去，就算對方和自己功力相若，也可借他之力，轉向站上他身旁墻頭。眼見雙掌便要擊上對方胸口，高昇泰身子突向後仰，淩空使個“鐵板橋”，兩足仍牢牢釘在墻頭，卻已讓開了雙掌的撲擊。
　　鐘萬仇壹擊不中，暗叫：“不好！”已從高昇泰橫臥的身上越過，這壹著失了先機，胸腹下肢，盡皆門戶大開，成了聽由敵人任意宰割的局面。幸喜高昇泰並不趁機襲擊，鐘萬仇雙足落地，暗叫：“還好！”跟著鐘夫人和秦紅棉越墻而出。
　　高昇泰站直身子，轉身壹揖，說道：“不送了！”鐘萬仇哼了壹聲，突覺褲子向下直墮，急忙伸手抓住，才算沒出醜，壹摸之下，褲帶已斷，才知適才從高昇泰身上橫越而過時，被人家伸指捏斷了褲帶。若非對方手下留情，這壹指運力戳中丹田要穴，此刻已然屍橫就地了，心下又驚又怒，咳嗽壹聲，回頭對準圍墻吐壹口濃痰。啪的壹聲響，這口濃痰倒吐得既準且勁。
　　
　　木婉清迷迷惘惘地從鎮南王府中出來，段王妃刀白鳳和鐘萬仇向她招呼，她聽而不聞，徑自掩面疾奔。只覺莽莽大地，再無壹處安身之所。在荒山野嶺中亂闖亂奔，直到黎明，只累得兩腿酸軟，這才停步，倚在壹株大樹之上，頓足叫道：“我寧可死了！不要活了！”
　　雖有滿腹怨憤，卻不知去恨誰惱誰才好。“段郎並非對我負心薄幸，只因陰差陽錯，偏偏是我同父的哥哥。師父原來便是我親娘。這十多年來，母親含辛茹苦地將我撫養成人，恩重如山，如何能怪她……鎮南王卻是我爹爹，雖然他對我媽不起，但說不定其中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他對我和顏悅色，極為慈愛，說道我有什麽心願，必當盡力使我如願以償。偏偏這心願他無能為力。媽不能跟爹做夫妻，定是刀白鳳從中作梗，因此媽叫我殺她……但將心比心，我若嫁了段郎，也決不肯讓他再有第二個女人，連他要想想鐘靈那小鬼頭也不行。何況刀白鳳出家做了道姑，當然哪，爹爹也對她不起，他娶了她做老婆，生了兒子，又去跟我媽勾勾搭搭，令她壹生傷心。我在玉虛觀外射她兩箭，她並不生氣，在王府中又射她兩箭，傷了她的獨生愛兒，她仍沒跟我為難，看來……看來她也不是個兇狠惡毒的女子……”
　　左思右想，只是傷心，說道：“我要忘了段譽，從此不再想他！”但口中說說容易，便要有片刻不想，也沒法做到，每當段譽俊美的臉龐、修長的身軀在腦海中湧現，胸口就如給人狠狠打了壹拳。過了壹會，自解自慰：“我以後當他是哥哥，也就是了。我本來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現下爹也有了，媽也有了，還多了壹個好哥哥，正該快活才是。傻丫頭，妳又傷什麽心了？”
　　然而情網既陷，柔絲愈纏愈緊。她在無量山高峰上苦候七日七夜，於那望穿秋水之際，已然情根深種，再也無法自拔了。
　　只聽轟隆、轟隆，奔騰澎湃的水聲不斷傳來，木婉清萬念俱絕，忽萌死誌。順步循聲走去，翻過壹個山頭，但見瀾滄江浩浩蕩蕩地從山腳下湧過，她嘆了壹口長氣，尋思：“我只須踴身壹跳，就再沒什麽煩惱了。”沿著山坡走到江邊，朝陽初升，照得碧玉般的江面上猶如鑲了壹層黃金壹般，要是跳了下去，這般壯麗無比的景色，還有別的許許多多好看東西，就都再也看不見了。
　　悄立江邊，思湧如江水奔騰，突然眼角瞥處，見數十丈外壹塊巖石上坐得有人。這人始終壹動不動，身上又穿著青袍，與青巖同色，是以她雖在江邊良久，壹直沒發覺。木婉清看了他幾眼，心道：“多半是個死屍。死屍怎麽坐著？嗯，是個坐著的死屍。”
　　她舉手便即殺人，自也不怕什麽死人，好奇心起，快步走近去察看。見這青袍人是個老者，長須垂胸，根根漆黑，臉上壹個長長的刀疤，自額頭至下頦，直斬下來，色作殷紅，甚為可怖，壹雙眼睜得大大的，望著江心，壹眨也不眨。
　　木婉清道：“原來不是死屍！”但仔細再瞧幾眼，見他全身紋絲不動，連眼珠竟也絕不稍轉，顯然又非活人，便道：“原來是死屍！死屍當然不眨眼，半點也不奇。死屍如果眨眼，可就奇了！”
　　仔細又看了壹會，見這死屍雙眼湛湛有神，臉上又有血色。木婉清伸出手去，到他鼻子底下壹探，只覺氣息若有若無，再摸他臉頰，卻忽冷忽熱，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時，只覺他壹顆心似停似跳。不禁大奇，自言自語：“這人真怪，說他是死人，卻像是活人。說他是活人吧，卻又像是死人。”
　　忽然有個聲音說道：“我是活人！”
　　木婉清大吃壹驚，急忙回頭，卻不見背後有人。江邊盡是鵝卵大的亂石，放眼望去，沒處可以隱藏，而她明明壹直瞧著那個怪人，聲音入耳之時，並未見到他動唇說話。她大聲叫道：“是誰戲弄姑娘？妳活得不耐煩了麽？”退後兩步，背向大江，眼望三方。
　　只聽得有聲音說道：“我確是活得不耐煩了。”木婉清壹驚非小，眼前就只這個怪人，然而清清楚楚地見到他嘴唇緊閉，決不是他在說話。她大聲喝問：“誰在說話？”那聲音道：“妳自己在說話啊！”木婉清道：“跟我說話的人是誰？”那聲音道：“沒人跟妳說話。”木婉清急速轉身三次，除了自己的影子外，什麽也看不到。
　　這時已料定是這青袍客作怪。走近身去，大著膽子，伸手按住他嘴唇，問道：“是妳跟我說話嗎？”那聲音道：“不是！”木婉清手掌中絲毫不覺顫動，又問：“明明有人跟我說話，為什麽說沒人？”那聲音道：“我不是人，我也不是我，這世界上沒有我了。”
　　木婉清陡然間毛骨悚然，心想：“難道真的有鬼？”問道：“妳……妳是鬼麽？”那聲音道：“妳自己說不想活了，妳要去變鬼，又為什麽這般怕鬼？”木婉清強道：“誰說我怕鬼？我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聲音道：“妳就怕壹件事。”木婉清道：“哼，我什麽也不怕。”
　　那聲音道：“妳怕的，妳怕的。妳就怕好好壹個丈夫，忽然變成了親哥哥！”
　　這句話便如當頭壹記悶棍，木婉清雙腿酸軟，坐倒在地，呆了半晌，喃喃地道：“妳是鬼，妳是鬼！”那聲音道：“我有個法子，能叫段譽變成不是妳的親哥哥，又成為妳的好丈夫。”木婉清顫聲道：“妳……妳騙我。這是老天爺註定了的，變……變不來的。”那聲音道：“老天爺該死，是混蛋，咱們不用理他。我有法子，能叫妳哥哥變成妳丈夫，妳要不要？”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懶，萬念俱絕，這句話當真是天降綸音，雖然將信將疑，仍急忙應道：“我要的，我要的！”那聲音便不再響。
　　過了壹會，木婉清道：“妳是誰啊？讓我見見妳的相貌，成不成？”那聲音道：“妳已瞧了我很久啦，還看不夠麽？”自始至終，語音平平板板，並沒高低起伏。木婉清道：“妳……妳就是……這個妳麽？”那聲音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我。唉！”直到最後這聲長嘆，才流露了他心中充滿著郁悶悲苦之情。
　　木婉清更無懷疑，情知聲音便是眼前青袍老者所發，問道：“妳口唇不動，怎麽會說話？”那聲音道：“我是活死人，嘴唇動不來的，聲音從肚子裏發出來。”
　　木婉清年紀尚小，童心未脫，片刻之前還滿腹哀愁，這時聽他說居然能口唇不動而說話，不由得大感有趣，說道：“用肚子也會說話，可當真奇了。”青袍客道：“妳伸手摸摸我肚皮，就知道了。”木婉清伸手按在他肚上。那青袍客道：“我肚子在震動，妳覺到了麽？”木婉清掌心之中，果然覺到他肚子隨著聲音而波動起伏，笑道：“哈哈，真古怪！”她不知這青袍客所練的乃壹門腹語術。世上玩傀儡戲的會者甚多，但要說得如他這般清楚明白，那就著實不易，非有深湛內功者莫辦。
　　木婉清繞著他身子轉了幾個圈子，細細察看，問道：“妳嘴唇不會動，怎麽吃飯？”青袍客伸出雙手，壹手拉上唇，壹手拉下唇，將自己的嘴巴拉開，隨即以左手兩根手指撐住，右手投了壹塊東西進口，咕嘟壹聲，吞了下去，說道：“便是這樣。”木婉清嘆道：“唉！真可憐，那不是什麽滋味都辨不出來麽？”這時發覺他面部肌肉僵硬，眼皮似乎也沒法閉上，臉上自更無喜怒哀樂之情，初見面時只道他是個死屍，便是因此。
　　她恐懼之情雖消，但隨即想到，此人自身有極大困難，無法解除，又如何能逆天行事，將自己的親哥哥變作丈夫？看來先前的壹番說話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但覺他可憐，說道：“妳有什麽事我能幫得上嗎？”那人道：“多謝了，沒有！”木婉清沈吟半晌，嘆了口氣，轉過身來，緩緩邁步走開。只聽那聲音道：“我要叫段譽做妳丈夫，妳不能離開我。”木婉清淡淡壹笑，向西走了幾步，忽然停步，轉身問道：“妳我素不相識，妳怎知道我的心事？妳……妳識得段郎麽？”
　　青袍客道：“妳的心事，我自然知道。”雙手衣袖中分別伸出壹根細細的黑鐵杖，說道：“走吧！”左手鐵杖在巖石上壹點，已縱身而起，輕飄飄地落在丈許之外。木婉清見他雙足淩空，雖只壹根鐵杖支地，身子卻平穩之極，奇道：“妳的兩只腳……”青袍客道：“我雙足殘廢已久。好了，從今以後，我的事妳不可再問壹句。”
　　木婉清道：“我要是再問呢？”幾個字剛出口，突然雙腿酸軟，摔倒在地，原來青袍客快若飄風般欺近，右手鐵杖在她膝彎連點兩下，跟著舉杖擊下，只打得她雙腿痛入骨髓，“啊”的壹聲大叫出來。青袍客接著鐵杖連點，解開了她穴道，手法奇快。木婉清急躍而起，怒道：“妳這人好生無禮！”扣住袖中短箭，便欲發射。
　　那青袍客道：“妳射我壹箭，我打妳壹記屁股。妳射我十箭，我便打妳十記。不信就試試。”木婉清心想：“我壹箭若射得中，當場便要了他性命，怎麽還能打我？這人也不太壞，又很可憐，何必殺他？而且這人武功似乎比南海鱷神還高，多半射他不中。當真打我屁股，那可糟糕。”只聽他道：“妳不敢射我，就乖乖地聽我吩咐，不得有違。”木婉清道：“我見妳可憐，不想殺妳，不是不敢射。我才不乖乖地聽妳吩咐呢！”這麽說著，右手手指卻離開了發箭的機括。
　　青袍客兩根細鐵杖代替雙足，向前行去。木婉清跟在他身後，只見他每根鐵杖都有七八尺長，跨出壹步，比平常人步子長了壹倍有余。木婉清提氣疾追，勉強方能跟上。青袍客上山過嶺，如行平地，卻不走山間已有的道路，不論是何亂石荊棘，鐵杖壹點便邁步而前。這壹來可苦了木婉清，衣衫下擺被荊棘撕成壹片壹片，卻也不抱怨示弱。
　　翻過幾個山頭，遠遠望見壹座黑壓壓的大樹林。木婉清心道：“到了萬劫谷來啦！”問道：“咱們到萬劫谷去幹嗎？”青袍客轉過身來，突然鐵杖飛出，颼的壹下，在她右腿上叩了壹記，說道：“妳再啰唆不啰唆？”依著木婉清向來的性兒，雖明知不敵，也決不肯受人如此欺侮，但此刻心底隱隱覺得，這青袍客本領如此高強，或許真能助自己達成心願，便道：“姑娘可不怕妳，暫且讓妳壹讓。”
　　青袍客道：“走吧！”他卻不鉆樹洞，繞道山谷旁斜坡，走向谷後。他對谷中途徑竟十分熟識，只見他左轉右轉，越走越遠，深入谷後。木婉清到萬劫谷來見師叔甘寶寶時，在谷中曾住了數日。此時青袍客帶著她所到之處，她卻從未來過，沒料想萬劫谷中居然還有這等荒涼幽僻的所在。
　　行了半晌，進入壹座大樹林中，四周都是參天古木，其時陽光燦爛，林中卻黑沈沈地宛若黃昏，越走樹林越密，到後來須得側身而行。再行出數十丈，前面壹株株古樹互相擠在壹起，便如壹堵大墻相似，再也走不過去。青袍客左手鐵杖伸出，靠在她背上壹揮，木婉清身不由主地騰空而起，落在壹株大樹的樹幹上。卻見青袍客已輕飄飄地躍在半空，鐵杖在壹株大樹上壹插，身子飛起，越過了樹墻。木婉清無此能耐，老老實實地鉆過大樹枝葉，在樹墻彼側跳下地來。
　　只見眼前壹大片空地，中間孤零零的壹間石屋。那石屋模樣奇怪，乃以無數塊大石砌成，凹凹凸凸，宛然是座小山，前有壹個山洞般的門口。青袍客喝道：“進去！”木婉清向石屋內望去，黑黝黝的不知裏面藏著什麽怪物，如何敢貿然走進？突覺壹只手掌按到了背心，急待閃避，青袍客掌心勁力已吐，將她推進屋去。
　　她左掌護身，使招“曉風拂柳”，護住面門，只怕黑暗中有什麽怪物來襲，只聽得轟隆壹聲，屋門已為什麽重物封住。她大吃壹驚，搶到門口伸手去推時，著手處粗糙異常，原來是塊花崗巨巖。
　　她雙臂運勁，盡力推出，巨巖紋絲不動。木婉清奮力又推，當真便如晴蜓撼石柱，哪裏動搖得了。她大聲急叫：“餵，妳關我在這裏幹什麽？”只聽那青袍客道：“妳求我的事，自己也忘了嗎？”聲音從巨巖邊上的洞孔中透進來，倒聽得十分清楚。木婉清定了定神，見巨巖堵住屋門，巖邊到處露出空隙，有的只兩三寸寬，有的卻有半尺，但身子萬萬鉆不出去。
　　木婉清大叫：“放我出來，放我出來！”外面再無聲息，湊眼從孔穴中望將出去，遙見青袍客正躍在高空，有如壹頭青色大鳥般越過了樹墻。
　　
　　她回過身來，睜大眼睛，見屋角中有桌有床，床上坐著壹人，她又是壹驚，叫道：“妳……妳……”
　　那人站起身來，走上兩步，叫道：“婉妹，妳也來了？”語音中充滿著驚喜，原來竟是段譽。
　　木婉清在絕望中乍見情郎，歡喜得幾乎壹顆心停了跳動，撲將上去，投在他懷裏。石屋中光亮微弱，段譽隱約見她臉色慘白，兩滴淚水奪眶而出，甚是憐惜，緊緊摟住了她，見她兩片櫻唇微顫，忍不住低頭便吻了下去。兩人四唇甫接，同時想起：“咱倆是兄妹，決不可這樣。”身子都是壹震，立即放開纏接著的雙臂，各自退回。兩人背靠石室壹壁，怔怔對視。木婉清“哇”的壹聲，哭了出來。
　　段譽柔聲安慰：“婉妹，這是上天命中註定，妳也不必難過。我有妳這樣壹個妹子，很是歡喜。”木婉清連連頓足，哭道：“我偏要難過，我偏不歡喜！妳心中歡喜，妳就好沒良心。”段譽嘆道：“那有什麽法子？當初我沒遇到妳，那就好了。”
　　木婉清頓足道：“又不是我想見妳的。誰叫妳來找我？我沒妳報訊，也不見得就死在人家手裏。妳害死了我的黑玫瑰，害得我心中老大不痛快，害得我師父變成了我媽媽，害得妳爹爹成為我爹爹，害得妳自己變成我的哥哥！我不要，我通統不要。妳害得我關在這裏，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段譽道：“婉妹，都是我不好。妳別生氣，咱們慢慢想法子逃出去。”木婉清道：“我不逃出去，我死在這裏也好，死在外邊也好，都是壹樣。我不出去！我不出去！”她剛才還在大叫“我要出去”，可是壹會兒便又大叫“我不出去”。段譽知她心情激動，壹時無可理喻，便不再說話。
　　木婉清發了壹陣脾氣，見他不理，問道：“妳幹嗎不說話？”段譽道：“妳要我說什麽？”木婉清道：“妳說妳在這兒裏幹什麽？”段譽道：“我徒兒捉了我來……”木婉清奇道：“妳的徒兒？”但隨即記起，不由得破涕為笑，笑道：“不錯，是南海鱷神。他捉了妳來，關在這裏？”段譽道：“正是。”木婉清笑道：“妳就該擺起師父架子，叫他放妳啊。”段譽道：“我說過何止壹次，架子也擺得著實不小，但他說只有我反過來拜他為師，方能放我。”木婉清道：“嘿，多半是妳的架子擺得不像。”段譽嘆道：“或許便是如此，婉妹，妳又是給誰捉了來的？”
　　木婉清於是將那青袍客的事簡略壹說，但自己要他“將哥哥變成丈夫”這壹節，卻省了不提。段譽聽說這人嘴唇不會動，卻會腹中說話，雙足殘廢而奔行如飛，不禁大感有趣，不住追問詳情，嘖嘖稱異。
　　兩人說了良久，忽聽得屋外喀的壹響，洞孔中塞進壹只碗來，有人說話：“吃飯吧！”段譽伸手接過，碗中是熱烘烘、香噴噴的壹碗紅燒肉，跟著又遞進十個饅頭。段譽將肉饅頭放在桌上，低聲問道：“妳說食物裏有沒毒藥？”木婉清道：“他們要殺咱倆，再也容易不過，不送飯便是了，不必下毒。”
　　段譽心想不錯，肚子也實在餓了，說道：“吃吧！”將紅燒肉夾入饅頭，先遞給木婉清，然後自己吃了起來。外邊那人道：“吃完後將碗兒拋出來，自會有人收取。”說罷徑自去了。木婉清從洞中望出去，見那人攀援上樹，從樹墻的另壹面跳了下去，心想：“這送飯的身手尋常。”走到段譽身邊，和他同吃夾著紅燒肉的饅頭。
　　段譽壹面吃，壹面說道：“妳不用擔心，伯父和爹爹定會來救咱們。南海鱷神、葉二娘他們武功雖高，未必是我爹爹的敵手。我伯父倘若親自出馬，那更如風掃落葉，定然殺得他們望風披靡。”木婉清道：“哼，他不過是大理國的皇帝而已，武功又有什麽了不起？我不信他能敵得過那青袍怪人。他多半是帶領幾千鐵甲騎兵，攻打進來。”段譽連連搖頭，道：“不然，不然！我段氏先祖原是中原武林人士，雖在大理得國稱帝，決不敢忘了中原武林的規矩。倘然仗勢欺人，倚多為勝，大理段氏豈不叫天下英雄恥笑？”
　　木婉清道：“嗯，原來妳家中的人做皇帝、王爺，卻不肯失了江湖好漢的身分。”段譽道：“我伯父和爹爹時常言道，這叫做為人不可忘本。”木婉清哼了壹聲，道：“呸！嘴上說得仁義道德，做起事來就卑鄙無恥。爹爹既有了妳媽媽，為什麽又……又對我師父不起？”段譽壹怔，道：“咦！妳怎可罵我爹爹！我爹爹不就是妳的爹爹麽！再說，普天下的王公貴胄，哪壹個不是有幾位夫人？便有十個八個夫人，也不打緊啊。”
　　其實方當北宋年間，北為契丹、中為大宋、西北西夏、西南吐蕃、南為大理。大宋皇帝三宮六院，後宮三千，那不必說了，其余四國王公，除正妻外無不廣有姬妾，多則數百人，少則數十人，就算次壹等的公侯貴官，也必有姬人侍妾。自古以來，歷朝如此，世人早已視作理所當然。
　　木婉清壹聽，心頭升起壹股怒火，重重揮掌打去，正中他右頰，啪的壹聲，清脆響亮，只打得他目瞪口呆，手中咬去了壹半的饅頭也掉在地下，只道：“妳……妳……”木婉清怒道：“我不叫他爹爹！男子多娶妻室，就是沒良心。壹個人三心兩意，便是無情無義。”段譽撫摸著腫起的面頰，苦笑道：“我是妳兄長，妳做妹子的，不可對我這般無禮。”木婉清胸中郁怒難宣，提掌又打了過去。
　　這壹次段譽有了防備，腳下壹錯，使出“淩波微步”，已閃到了她身後。木婉清反手壹掌，段譽又已躲開。石室不過丈許見方，但“淩波微步”委實神妙之極，木婉清出掌越來越快，卻再也打他不到。木婉清越加氣惱，突然“哎喲”壹聲，假意摔倒，段譽驚道：“怎麽了？”俯身伸手去扶。木婉清軟洋洋地靠在他身上，左臂勾住他脖子，驀地裏手臂壹緊，笑道：“妳還逃得了麽？”右掌啪的壹下，清脆之極地在他左頰上打了壹掌。
　　段譽吃痛，只叫了壹聲“啊唷”，突然丹田中壹股熱氣急速上升，霎時間血脈賁張，情欲如潮，不可遏止，但覺摟在懷裏的姑娘嬌喘細細，幽香陣陣，心情大亂，便往她唇上吻去。
　　這壹吻之下，木婉清登時全身酸軟。段譽抱起她身子，往床上放落，伸手解開了她的壹個衣扣。木婉清低聲說：“妳……妳是我親哥哥啊！”段譽神智雖亂，這句話卻如晴天壹個霹靂，壹呆之下，急速放開了她，倒退三步，雙手左右開弓，啪啪啪啪，重重地連打自己四個嘴巴，罵道：“該死，該死！”
　　木婉清見他雙目如血，放出異光，臉上肌肉扭動，鼻孔不住壹張壹縮，驚道：“啊喲！段郎，食物裏有毒，咱倆著了人家道兒！”
　　段譽這時全身發滾，猶如在蒸籠中為人蒸焙相似，聽得木婉清說食物中有毒，反而壹喜：“原來是毒藥迷亂了我本性，致想對婉妹做亂倫之行，倒不是我枉讀了聖賢書，突然喪心病狂，如禽獸壹般。”
　　但身上委實熱得難忍，將衣服壹件件地脫落，脫到只剩壹身單衣單褲，便不再脫，盤膝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強自克制心猿意馬。他自服食了“莽牯朱蛤”，本已萬毒不侵，但紅燒肉中所混的並非傷人性命的毒藥，而是激發情欲的春藥。男女大欲，人之天性，這春藥只是激發人人有生俱來的情欲，使之變本加厲，難以自制。“莽牯朱蛤”能除萬毒，這春藥卻非毒物，“莽牯朱蛤”對之便無能為力了。
　　木婉清亦是壹般的煩躁熾熱，到後來忍無可忍，也除下外裳。
　　段譽叫道：“妳不可再脫，背脊靠著石壁，便可清涼些。”兩人都將背心靠住石壁，背心雖然涼了，但胸腹四肢、頭臉項頸，卻沒壹處不是熱得火滾。段譽見木婉清雙頰如火，說不出的嬌艷可愛，壹雙眼水汪汪的，顯然只想撲到自己懷中來。他想：“此刻咱們決心與藥性相抗，但人力有時而盡，倘若做出亂倫的行徑來，當真丟盡了段家顏面，百死不足以贖此大罪。”說道：“妳給我壹枝毒箭。”
　　木婉清道：“幹什麽？”段譽道：“我……我如抵擋不住藥力，便壹箭戳死自己，免得害妳。”木婉清道：“我不給妳。”兩人卻均不知箭上的毒質其實已害他不死。段譽道：“妳答允我壹件事。”木婉清道：“什麽？”段譽道：“我只要伸手碰到妳身子，妳便壹箭射死我。”木婉清道：“我不答允。”段譽道：“求求妳，答允了吧。我大理段氏數百年的清譽，不能在我手裏壞了。否則我死之後，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
　　忽聽得石室外有聲音說道：“大理段氏本來是了不起的，可是到了段正明手中，嘴上仁義道德，實則狼心狗肺，早已全無清譽之可言。”
　　段譽怒道：“妳是誰？胡說八道！”木婉清低聲道：“他便是那個青袍怪人。”
　　只聽那青袍客道：“木姑娘，我答允了妳，叫妳哥哥變作妳的丈夫，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必定做到。”木婉清怒道：“妳這是下毒害人，跟我求妳的事有何相幹？”青袍客道：“那碗紅燒肉之中，我下了好大份量的‘陰陽和合散’，服食之後，若不是陰陽調和，男女成為夫妻，那便肌膚寸裂、七孔流血而死。這和合散的藥性，壹天厲害過壹天，到得第八天上，憑妳是大羅金仙，也難抵擋。”
　　段譽怒道：“我跟妳無怨無仇，何以使這毒計害我？妳要我此後再無面目做人，叫我伯父和父母終身蒙羞，我……寧可死壹百次，也決不幹那無恥亂倫之行。”
　　那青袍客道：“我跟妳無冤無仇，妳伯父卻和我仇深似海。段正明、段正淳這兩個小子終身蒙羞，沒面目見人，那是再好不過，妙極，妙極！嘿嘿，嘿嘿！”他嘴不能動，笑聲從喉頭發出，更是古怪難聽。
　　段譽欲再辯說，壹斜眼間，見到木婉清海棠春睡般的臉龐、芙蓉初放般的身子，壹顆心怦怦猛跳，幾乎連自己心跳的聲音也聽見了，腦中壹陣糊塗，便想：“婉妹和我本有婚姻之約，若不是兩人同回大理，又有誰知道她和我是同胞兄妹？這是上代陰差陽錯結成的冤孽，跟咱兩個又有甚相幹？”想到此處，顫巍巍地便站起身來，只見木婉清手扶墻壁，也正慢慢站起，突然間心中如電光石火般的壹閃：“不可，不可！段譽啊段譽，人獸關頭，原只壹念之差，妳今日倘若失足，不但自己身敗名裂，連伯父和父親也給妳害了！”當即大聲喝道：“婉妹，我是妳親哥哥，妳是我親妹子，知道麽？妳懂不懂《易經》？”
　　木婉清在迷迷糊糊中，聽他突作此問，便道：“什麽易經？我不懂。”段譽道：“好！我來教妳，這《易經》之學，甚為艱深，妳好好聽著。”木婉清奇道：“我學來幹什麽？”段譽道：“妳學了之後，大有用處。說不定咱二人便可憑此而脫困境。”
　　他自覺欲念如狂，當此人獸關頭，千鈞壹發，要是木婉清撲過身來稍加引誘，堤防非崩潰不可，是以想到要教她《易經》。只盼壹個教，壹個學，兩人心有專註，便不去想那男女之事，說道：“《易經》的基本，在於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妳知道八卦的圖形麽？”木婉清道：“不知道，煩死啦！段郎，妳過來，我有話跟妳說。”
　　段譽道：“我是妳哥哥，別叫我段郎，該叫我大哥。我把八卦圖形的歌訣說給妳聽，妳要用心記住。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木婉清依聲念了壹遍，問道：“水盂飯碗的，幹什麽？”段譽道：“這說的是八卦形狀。要知八卦的含義，天地萬物，無所不包，就壹家人來說吧，乾為父，坤為母，震是長子，巽是長女……咱倆是兄妹，我是‘震’卦，妳就是‘巽’卦了。”
　　木婉清懶洋洋地道：“不，妳是乾卦，我是坤卦，兩人結成夫妻，日後生兒育女，再生下震卦、巽卦來……”段譽聽她言語滯澀嬌媚，不由得怦然心動，驚道：“妳別胡思亂想，再聽我說。”木婉清道：“妳……妳坐到我身邊來，我就聽妳說。”
　　只聽那青袍客在屋外說道：“很好，很好！妳兩人成了夫妻，生下兒女，我就放妳們出來。我不但不殺妳們，還傳妳二人壹身武功，叫妳夫妻橫行天下。”段譽怒道：“到得最後關頭，我自會在石壁上壹頭撞死，我大理段氏子孫，寧死不辱，妳想在我身上報仇，再也休想。”青袍客道：“妳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妳們倘若自尋死路，我將妳們二人的屍體剝得赤條條的，身上壹絲不掛，寫明是大理段正明的侄兒侄女，段正淳的兒子女兒，私下通奸，遭人撞見，以致羞憤自殺。我將妳二人的屍身用鹽腌了，先在大理市上懸掛三日，然後再到汴梁、洛陽、臨安、廣州到處去示眾。”
　　段譽怒極，大聲喝道：“我段家到底怎樣得罪了妳，妳要如此惡毒報復？”
　　青袍客道：“我自己的事，何必跟妳這小子說？”說了這兩句話，從此再無聲息。
　　段譽情知和木婉清多說壹句話，便多壹分危險，面壁而坐，思索“淩波微步”中壹步步復雜的步法，昏昏沈沈地過了良久，忽想：“那石洞中的神仙姊姊比婉妹美麗十倍，我若要娶妻，只有娶得那位神仙姊姊，這才不枉了。”迷糊中轉過頭來，只見木婉清活色生香，嬌媚萬狀，委實比那冷冰冰的神仙姊姊可愛得多，忍不住想：“人死之後，壹了百了，身後是非，如何能管得？”轉念又想：“爹娘和伯父對我何等疼愛，如何能令段門貽笑天下？”
　　忽聽木婉清道：“段郎，我要用毒箭自殺了，免得害妳。”段譽叫道：“且慢，咱兄妹便是死了，這萬惡之徒也不肯放過咱們。此人陰險毒辣，比之玩弄小兒的葉二娘、挖人心臟的南海鱷神更加惡毒！不知他到底是誰？”
　　只聽得那青袍客的聲音說道：“小子倒也有點見識。老夫位居四大惡人之首，‘惡貫滿盈’便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