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

金庸

修真武俠

“天龍八部”這名詞出於佛經。許多大乘佛經敘述佛陀向諸菩薩、比丘等說法時,常有天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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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燭畔鬢雲有舊盟

天龍八部 by 金庸

2018-9-4 22:34

  此刻室中的情景,蕭峰若非親眼所見,不論是誰說與他知,他必斥之為荒謬妄誕。他自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見到馬夫人後,此後兩度相見,總是見她冷若冰霜,凜然有不可犯之色,連她的笑容也從未壹見,怎料得到竟會變成這般模樣。更奇的是,她以言語陷害段正淳,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但瞧小室中的神情,酒酣香濃,情致纏綿,兩人四目交投,惟見輕憐蜜愛,哪裏有半分憎厭仇怨?
  桌上壹個大花瓶中插滿了紅梅。炕中想是炭火燒得正旺,馬夫人頸中扣子松開了,露出雪白的項頸,還露出了壹條紅緞子的抹胸邊緣。炕邊點著的兩枝蠟燭卻是白色的,紅紅的燭火照在她紅撲撲的臉頰上。屋外朔風苦寒,鬥室內卻融融春暖。
  只聽段正淳道:“來來來,再陪我喝壹杯,喝個成雙成對。”
  馬夫人哼了壹聲,膩聲道:“什麽成雙成對?我獨個兒在這裏冷清清的,日思夜想,朝盼晚望,總是記著妳這冤家,妳……妳……卻早將人拋在腦後,哪裏想到來探望我壹下?”說到這裏,眼圈兒便紅了。
  蕭峰心想:“聽她說話,倒跟秦紅棉、阮星竹差不多,莫非……莫非……她也是段正淳的舊情人麽?”
  段正淳低聲細氣地道:“我在大理,哪壹天不是牽肚掛腸地想著我的小康?恨不得插翅飛來,將妳摟在懷裏,好好地憐妳惜妳。那日聽到妳和馬副幫主成了婚,我三日三夜沒吃壹口飯。妳既有了歸宿,我再來探妳,不免累妳。馬副幫主是丐幫中大有身份的英雄好漢,我再來跟妳這個那個,可太也對他不起,這……這不成了卑鄙小人麽?”
  馬夫人道:“誰稀罕妳來向我獻殷勤了?我只記掛著妳,身子安好麽?心上快活麽?大事小事順遂麽?只要妳好,我就開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妳遠在大理,我要打聽妳的訊息,可有多難。我身在信陽,這壹顆心,又有哪壹時、哪壹刻不在妳身邊?”
  她越說越低,蕭峰只覺她的說話膩中帶澀,軟洋洋的,說不盡的纏綿宛轉,聽在耳中當真蕩氣回腸,令人神為之奪,魂為之消。然而她的說話又似純出自然,並非有意的狐媚。他平生見過的人著實不少,雖與女子交往不多,卻也真想不到世上竟會有如此艷媚入骨的女子。蕭峰心中詫異,臉上卻也不由自主的紅了。他曾見過段正淳另外兩個情婦,秦紅棉明朗爽快,阮星竹俏美愛嬌,這位馬夫人卻是柔到了極處,膩到了極處,又是另壹種風流。
  段正淳眉花眼笑,伸手將她拉了過來,摟在懷裏。馬夫人“唔”的壹聲,半推半就,伸手略略撐拒。
  蕭峰眉頭壹皺,不想看他二人的醜態,忽聽得身側有人腳下踏住枯枝,發出嚓的壹聲響。他暗叫:“不好,這兩個打翻醋壇子,可要壞我大事。”身形如風,飄到秦紅棉等四人身後,輕輕點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
  這四人也不知侵襲自己的是誰,便已動彈不得,蕭峰附加再點了啞穴,令她們話也說不出口。秦紅棉和阮星竹耳聽得情郎和旁的女子情話連綿,自不免怒火如焚,妒念似潮,苦於全身僵啞,雙雙苦受煎熬。
  蕭峰再向窗縫中看去,見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身旁,腦袋靠在他肩頭,全身便似沒了半根骨頭,自己難以支撐,壹片漆黑的長發披下來,遮住了段正淳半邊臉。她雙眼微開微閉,只露出壹條縫,說道:“我當家的為人所害,妳總該聽到傳聞,也不趕來瞧瞧我?我當家的過世了,妳不用再避什麽嫌疑了吧?”語音又似埋怨,又似撒嬌。
  段正淳笑道:“我這可不是來了麽?我壹得訊息,立即連夜動身,壹路上披星戴月、馬不停蹄地從大理趕來,生怕遲到了壹步。”馬夫人道:“怕什麽遲到了壹步?”段正淳笑道:“怕妳熬不住寂寞孤單,又去嫁了人。我大理段二豈不是落得壹場白白奔波?叫我十年相思,又付東流。”馬夫人啐了壹口,道:“呸,也不說好話,編派人家熬不住寂寞孤單,又去嫁人?妳幾時想過我了?說什麽十年相思,不怕爛了舌根子。”
  段正淳雙臂壹收,將她抱得更加緊了,笑道:“我要是不想妳,又怎會巴巴地從大理趕來?”馬夫人微笑道:“好吧,就算妳也想我。段郎,以後妳怎生安置我?”說到這裏,伸出雙臂,環抱在段正淳頸中,將臉頰挨在他臉上,不住輕輕揉擦,壹頭秀發如水波般不住顫動。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後的事兒,咱們慢慢再想。來,讓我抱抱,別了十年,妳是輕了些呢,還是重了些?”說著將馬夫人抱了起來。
  馬夫人道:“妳終究不肯帶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頭微皺,說道:“大理有什麽好玩?又熱又濕,又多瘴氣,妳去了水土不服,會生病的。”馬夫人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嗯,妳不過是又來哄我空歡喜壹場。”段正淳笑道:“怎麽是空歡喜?我立時便要叫妳真正的歡喜。”
  外邊忽又傳來輕輕腳步聲響,蕭峰情知丐幫人眾已到,雖說他們已奉命不可出聲動手,但這整件事演變至此,已愈來愈奇,他實不欲再橫生枝節,見丐幫十多人均已伏在屋前地下,埋首手臂之中,於是悄沒聲息地搶出,繞著各人身後走了壹圈,出指如風,在各人後心腰間“懸樞穴”上重重壹指,又令得丐幫十多人身不能動,口不能言。
  蕭峰回到原處,再向內張望,見馬夫人微微壹掙,落下地來,斟了杯酒,道:“段郎,再喝壹杯。”段正淳道:“我不喝了,酒夠啦!”馬夫人左手伸過去撫摸他臉,說道:“不,我不依,我要妳喝得迷迷糊糊的。”段正淳笑道:“迷迷糊糊的,有什麽好?”說著接過了酒杯,壹飲而盡。
  蕭峰聽著二人盡說些風情言語,漸感不耐,眼見段正淳喝酒,忍不住酒癮發作,輕輕吞了口讒涎。
  只見段正淳打了個呵欠,頗露倦意。馬夫人媚笑道:“段郎,我說個故事給妳聽,好不好?”蕭峰精神壹振,心想:“她要說故事,說不定有什麽端倪可尋。”
  段正淳卻道:“且不忙說,來,我給妳脫衣衫,妳在枕頭邊輕輕說給我聽。”
  馬夫人白了他壹眼,道:“妳想呢!段郎,我小時候家裏很窮,想穿新衣服,爹爹卻做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幾時能像隔壁江家姊姊那樣,過年有花衣花鞋穿,那就開心了。”段正淳道:“妳小時候壹定挺俊,這麽可愛的壹個小姑娘,便穿上壹身破爛衣衫,那也美得很啊。”馬夫人道:“不,我就是愛穿花衣服。”段正淳道:“妳穿了這身孝服,雪白粉嫩,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有什麽好看?”
  馬夫人抿著嘴壹笑,又輕又柔地說道:“我小時候啊,日思夜想,生的便是花衣服的相思病。”段正淳道:“到得十七歲上呢?”馬夫人目露光彩,悄聲道:“段郎,我就為妳害相思病了。這病根子老是不斷,壹直害到今日,還是沒害完,也不知今生今世,想著我段郎的這相思病兒,能不能好。”
  段正淳聽得心搖神馳,伸手又想去摟她,只酒喝得多了,手足酸軟,擡了擡手臂,又放了下來,笑道:“妳勸我喝了這許多酒,待會要是……要是……哈哈,小康,後來妳到幾歲上,才穿上了花衣花鞋?”
  馬夫人道:“妳從小大富大貴,不明白窮人家孩子的苦處。那時候啊,我便有壹雙新鞋穿,也開心得不得了。我七歲那年,我爹說,到臘月裏,把我家養的三頭羊、十四只雞拿到市集上去賣了過年,再剪塊花布,回家來給我縫套新衣。我打從八月裏爹說了這句話那時候起,就開始盼望了,我好好地餵雞、放羊……”
  蕭峰聽到“放羊”這兩個字,忍不住熱淚盈眶。
  馬夫人繼續說道:“好容易盼到了臘月,我天天催爹去賣羊、賣雞。爹總說:‘別這麽心急,到年近歲晚,雞羊賣得起價錢。’過得幾天,下起大雪來,接連下了幾日幾晚。那天傍晚,突然喀喇喇幾聲響,羊欄屋給大雪壓垮啦。幸好羊兒沒壓死。爹將羊兒牽在壹旁,說道這可得早些去將羊兒賣了。不料就在這天半夜裏,忽然羊叫狼嚎,吵了起來。爹說:‘不好,有狼!’提了標槍出去趕狼。可是三頭羊都給餓狼拖去啦,十幾只雞也給狼吃了大半。爹爹大叫大嚷,出去趕狼,想把羊兒奪回來。
  “他追入了山裏,我著急得很,不知道爹能不能奪回羊兒。等了好久,才見爹壹跛壹拐地回來。他說在山崖上雪裏滑了壹跤,摔傷了腿,標槍也摔到了崖底下,羊兒自然奪不回了。
  我坐在雪地裏放聲大哭。我天天餵雞放羊,就是想穿花衣衫,到頭來卻是壹場空。我又哭又嚷:‘爹,妳去把羊兒奪回來!我要穿新衣,我要穿新衣!’”
  蕭峰聽到這裏,壹顆心沈了下去:“這女人如此天性涼薄!她爹摔傷了,她不關心爹爹的傷勢,盡記著自己的花衣,何況雪夜追趕餓狼,那是何等危險?當時她雖年幼不懂事,但渾不顧念自己父親,卻也不該。”
  只聽她又說下去:“我爹說:‘小妹,咱們趕明兒再養幾頭羊,到明年賣了,壹定給妳買花衣服。’我只大哭不依。可是不依又有什麽法子呢?不到半個月便過年了,隔壁江家姊姊穿了壹件黃底紅花的新棉襖,壹條蔥綠色黃花的褲子。我瞧得發了癡啦,氣得不肯吃飯。爹不斷哄我,我只不睬他。”
  段正淳笑道:“那時候要是我知道了,壹定送十套、二十套新衣服給妳。”說著伸了個懶腰,燭火搖晃,映得他臉上盡是醺醺酒意,濃濃情欲。
  馬夫人道:“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稀罕啦。那天是年三十,到了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就悄悄起來,摸到隔壁江伯伯家裏。大人在守歲,還沒睡,蠟燭點得明晃晃的,我見江家姊姊在炕上睡著了,她的新衣褲蓋在身上,紅艷艷的燭火照著,更加顯得好看。我呆呆地瞧著,瞧了很久很久,我悄悄走進房去,將那套新衣新褲拿了起來。”
  段正淳笑道:“偷新衣麽?哎唷,我只道咱們小康只會偷漢子,原來還會偷衣服呢。”
  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壹笑,說道:“我才不是偷新衣新褲呢!我拿起桌上針線籃裏的剪刀,將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條褲子剪成了壹條條的,永遠縫補不起來。我剪爛了這套新衣新褲之後,心中說不出的歡喜,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還痛快,也不去想明天大人們知道了之後會怎樣。”
  段正淳壹直臉蘊笑意,聽到這裏,臉上漸漸變色,頗為不快,說道:“小康,別說這些舊事啦,咱們睡吧!”
  馬夫人道:“不,難得跟妳有幾天相聚,從今而後,只怕咱倆再也不得見面了,我要跟妳說多些話。段郎,妳可知道我為什麽要跟妳說這故事?我要叫妳明白我的脾氣,從小就是這樣,要是有壹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運氣好得到了,那麽我說什麽也得毀了這件物事。小時候使的是笨法子,年紀慢慢大起來,人也聰明了些,就使些巧妙點的法子啦。”
  段正淳搖了搖頭,道:“別說啦。這些煞風景的話,妳讓我聽了,叫我沒了興致,待會可別怪我。”
  馬夫人微微壹笑,站起身來,慢慢打開了綁著頭發的白頭繩,長發直垂到腰間,柔絲如漆。她拿起壹只黃楊木的梳子,慢慢梳著長發,忽然回頭壹笑,臉色嬌媚無限,說道:“段郎,妳來抱我!”聲音柔膩之極。
  蕭峰雖對這婦人心下厭憎,燭光下見到她的眼波,聽到她“妳來抱我”這四個字,也不自禁地怦然心動。
  段正淳哈哈壹笑,撐著炕邊,要站起來去抱她,卻是酒喝得多了,竟站不起身,笑道:“也只喝了這六七杯酒兒,竟會醉得這麽厲害。小康,妳的花容月貌,令人壹見心醉,真抵得上三斤烈酒,嘿嘿。”
  蕭峰壹聽,吃了壹驚:“只喝了六七杯酒,如何會醉?段正淳內力非同泛泛,就算沒半點酒量,也決沒這個道理,這中間大有蹊蹺。”
  只聽馬夫人格格嬌笑,膩聲道:“段郎,妳過來喲,我沒半點力氣,妳……妳……妳快來抱我。”
  秦紅棉和阮星竹站在窗外,馬夫人這等撒嬌使媚,壹句句傳入耳來,均是妒火攻心,幾欲炸裂了胸膛,偏又提不起手來塞住耳朵。丐幫眾人壹直以為馬夫人守節孀居,貞淑端嚴,不茍言笑,忽然聽到她這些蕩笑淫語,都感詫異萬分。有的便想汙言穢語罵上幾句,苦於沒法開口出聲。
  段正淳左手撐在炕邊,用力想站起身來,但身子剛挺直,雙膝酸軟,又即坐倒,笑道:“我也沒半點力氣啦,當真奇了。我壹見到妳,便如耗子見了貓,全身都酸軟啦。”
  馬夫人輕笑道:“我不依妳,只喝了這壹點兒,便裝醉哄人。妳運運氣,使動內力,不就得了?”
  段正淳調運內息,想提壹口真氣,豈知丹田中空蕩蕩的,什麽都捉摸不著,他連提三口真氣,不料修培了數十年的深厚內力陡然間沒影沒蹤。這壹來可就慌了,情知事情不妙。但他久歷江湖風險,臉上絲毫不動聲色,笑道:“只剩下壹陽指和六脈神劍的內勁,這可醉得我只會殺人,不會抱人了。”
  蕭峰心道:“這人雖然貪花好色,卻也不是個糊塗角色。他已知身陷危境,說什麽‘只會殺人,不會抱人’。其實他壹陽指是會的,六脈神劍可就不會,顯是在虛聲恫嚇。他若沒了內力,壹陽指也使不出來。”
  馬夫人軟洋洋地道:“啊喲,我頭暈得緊,段郎,莫非……莫非在這酒中,妳做了手腳麽?”段正淳本來疑心她在酒中下藥,聽她這麽說,對她的疑心登時消了,招了招手,說道:“小康,妳過來,我有話跟妳說。”馬夫人似要舉步走到他身邊,但卻站不起來,伏在桌上,臉泛桃紅,不住咿咿啊啊的聲音,媚聲道:“段郎,我壹步也動不了啦,妳怕我不肯跟妳好,在酒裏下了春藥,是不是?妳這小不正經的。”
  段正淳搖了搖頭,打個手勢,用手指醮了些酒,在桌上寫道:“中了敵計,力圖鎮靜。”說道:“現下我內力提上來啦,這幾杯毒酒,卻也迷不住我。”馬夫人在桌上寫道:“是真是假?”段正淳寫道:“不可示弱。”大聲道:“小康,妳有什麽對頭,卻使這毒計來害我?”
  蕭峰在窗外見到他寫“不可示弱”四字,暗叫不妙,心道:“饒妳段正淳精明厲害,到頭來還是栽在女人手裏。這毒藥明明是馬夫人下的,她聽妳說‘只會殺人,不會抱人’,忌憚妳武功了得,假裝自己也中了毒,探問妳的虛實,如何這麽容易上當?”
  馬夫人臉現憂色,又在桌上寫道:“內力全失是真是假?”口中卻道:“段郎,若有什麽下三濫的奸賊想來打主意,那再好也沒有了。閑著無聊,正好拿他來消遣。妳只管坐著別理會,瞧他可有膽子動手。”
  段正淳寫道:“只盼藥性早過,敵人緩來。”說道:“是啊,有人肯來給咱們作耍,正求之不得。小康,妳要不要瞧瞧我淩空點穴的手段?”
  馬夫人笑道:“我可從來沒見過,妳既內力未失,便使壹陽指在紙窗上戳個窟窿,好不好?”段正淳眉頭微蹙,連使眼色,意思說:“我內力全無,哪裏還能淩空點穴?我是在恐嚇敵人,妳怎地不會意?”馬夫人卻連聲催促,道:“快動手啊,妳只須在紙窗上戳個小窟窿,便能嚇退敵人,否則可糟了,別讓敵人瞧出破綻。”
  段正淳又是壹凜:“她向來聰明機伶,何以此刻故意裝傻?”正沈吟間,只聽馬夫人柔聲道:“段郎,妳吃了‘七香迷魂散’的烈性迷藥,任妳武功登天,那也必內力全失。妳倘若還能淩空點穴,能在紙窗上用內力真氣刺個小孔,那可就奇妙得緊了。”段正淳驚道:“我……我是中了‘七香迷魂散’的歹毒迷藥?妳怎……怎麽知道?”
  馬夫人嬌聲笑道:“我給妳斟酒之時,嘻嘻,好像壹個不小心,將壹包迷藥掉入酒壺裏了。唉,我壹見到妳,就神魂顛倒,手足無措,段郎,妳可別怪我!”
  段正淳強笑道:“嗯,原來如此,那也沒什麽。”這時他心中雪亮,知已給馬夫人制住,倘若狂怒喝罵,決計無補於事。臉上只好裝作沒事人壹般,竭力鎮定心神,設法應付危局,尋思:“她對我壹往情深,決不致害我性命,想來不過是要我答允永不回家,跟她壹輩子廝守,又或是要我帶她同回大理,名正言順地跟我做長久夫妻。那是她出於愛我的壹片癡心,手段雖然過份,總也不是歹意。”言念及此,便即寬心。
  果然聽得馬夫人問道:“段郎,妳肯不肯和我做長久夫妻?”
  段正淳笑道:“妳這人忒是厲害,好啦,我投降啦。明兒妳跟我壹起回大理去,我娶妳為鎮南王的側妃。”
  秦紅棉和阮星竹聽了,又是壹陣妒火攻心,臉上變色,心中暴怒,均想:“這賤人有什麽好?妳不答允我,卻答允了她。”
  馬夫人嘆了口氣,膩聲道:“段郎,早壹陣我曾問妳,日後拿我怎麽樣,妳說大理地方濕熱,又多瘴氣,我去了會生病的,妳現下這話允並非出於本心。”
  段正淳嘆道:“小康,我跟妳說,我是大理國的皇太弟。我哥哥沒兒子,他千秋萬歲之後,便要將皇位傳給我。我在中原不過是壹介武夫,可是回到大理,便不能胡作非為,妳說是不是呢?”馬夫人道:“是啊,那又怎地?”段正淳道:“這中間本來頗有為難之處,但妳對我這等情切,竟不惜出到下藥的手段,我自然回心轉意了。天天有妳這麽個好人兒陪在身邊,我又不是不想。我既答允了帶妳去大理,自無反悔。”
  馬夫人輕輕“哦”了壹聲,道:“話倒說得有理。日後妳做了皇上,能封我為皇後娘娘麽?”段正淳躊躇道:“我已有元配妻室,皇後是不成的……”馬夫人道:“是啊,我是個不祥的寡婦,怎能做皇後娘娘?那不是笑歪了大理國千千萬萬人的嘴巴麽?”她又拿起木梳,慢慢梳頭,笑道:“段郎,剛才我說那個故事給妳聽,妳明白了我的意思吧?”
  段正淳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勉力鎮懾心神。可是數十年來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功,全不知到了何處,便如壹個溺水之人,雙手拚命亂抓,卻連壹根稻草也抓不到。
  馬夫人問道:“段郎,妳身上很熱,是不是,我給妳抹抹汗。”從懷中抽出壹塊素帕,走到他身前,輕輕給他抹去了額頭的冷汗,柔聲道:“段郎,妳得保重身子才好,酒後容易受涼,要是有什麽不適,那不是叫我又多擔心麽?”
  窗內段正淳和窗外蕭峰聽了,都是感到壹陣難以形容的懼意。
  段正淳強作微笑,說道:“那天晚上妳香汗淋漓,我也曾給妳抹了汗來,這塊手帕,我十幾年來壹直帶在身邊。”
  馬夫人神色靦腆,輕聲道:“也不怕醜,十多年前的舊事,虧妳還好意思說?妳取出來給我瞧瞧。”
  段正淳說十幾年來身邊壹直帶著那塊舊手帕,那倒不見得,不過此刻卻倒真便在懷裏。他容易討得女子歡心,這套本事也是重要原因,令得每個和他有過風流孽緣的女子,都信他真正愛的便是自己,只因種種難以抗拒的命運變故,才沒法結成美滿姻緣。他想將這塊手巾從懷中掏出來,好令她顧念舊情,哪知他只手指微微壹動,手掌以上已全然麻木,這“七香迷魂散”的藥性好不厲害,竟無力去取手巾。
  馬夫道:“妳拿給我瞧啊!哼,妳又騙人。”段正淳苦笑道:“哈哈,醉得手也不能動了,妳給我取了出來吧。”馬夫人道:“我才不上當呢。妳想騙我過來,用壹陽指制我死命。”段正淳微笑道:“似妳這般俏麗無比的絕世美人,就算我是十惡不赦的兇徒,也舍不得在妳臉上輕輕劃半道指甲痕。”
  馬夫人笑道:“當真?段郎,我可總有點兒不放心,我得用繩子綁住妳雙手,然後……然後,再用壹縷柔絲,牢牢綁住妳的心。”段正淳道:“妳早綁住我的心了,否則我怎會乖乖地送上門來?”馬夫人嗤的壹笑,道:“妳原是個好人兒,也難怪我對妳害上了這身永遠治不好的相思病。”說著拉開炕旁抽屜,取出壹根纏著牛筋的絲繩。
  段正淳心下更驚:“原來她早就壹切預備妥當,我卻壹直給蒙在鼓裏,段正淳啊段正淳,今日妳命送此處,可又怨得誰來?”馬夫人道:“我先將妳的手綁壹綁,段郎,我可真是說不出的喜歡妳。妳生不生我的氣?”
  段正淳深知馬夫人性子,她雖是女子,卻比尋常男子更為堅毅。惡毒辱罵不能令她氣惱,苦苦哀懇不能令她回心,眼下只有拖延時刻,且看有什麽機會能脫此困境,笑道:“我壹見到妳水汪汪的眼睛,天大的怒氣也化為烏有了。小康,妳過來,給我聞聞妳頭上那朵茉莉花有多香?”
  十多年前,段正淳便由這壹句話,和馬夫人種下了壹段孽緣,此刻舊事重提,馬夫人身子壹斜,軟答答地倒在他懷中,風情無限,嬌羞不勝。她左手摟住段正淳頭頸,右手輕輕撫摸他臉蛋,膩聲道:“段郎,段郎,那天晚上我將身子交了給妳,我跟妳說,他日妳若三心兩意,那便如何?”段正淳只覺眼前金星亂冒,額上黃豆大的汗珠壹粒粒地滲了出來。馬夫人道:“沒良心的好郎君,親親郎君,妳賭過的咒,轉眼便忘了嗎?”
  段正淳苦笑道:“我說讓妳把我身上的肉,壹口口咬了下來。”本來這句誓語盟言純系戲謔,是男女歡好之際的調情言語,但段正淳這時說來,卻不由得全身肉為之顫。
  馬夫人媚笑道:“妳跟我說過的話,隔了這許多年,居然沒忘記,我的段郎真有良心。段郎,我想綁綁妳的手,跟妳玩個新鮮花樣兒,妳肯不肯?妳肯,我就綁;妳不肯,我就不綁。我向來對妳千依百順,只盼能討得妳歡心。”
  段正淳知道就算自己說不讓她綁,她定會另想出古怪法子,苦笑道:“妳要綁,那就綁吧。我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死在妳手裏,那是再快活也沒有了。”
  蕭峰在窗外聽著,也不禁佩服他定力驚人,在這如此危急當口,居然還說得出調笑的言語。只見馬夫人將他雙手拉到背後,用牛筋絲繩牢牢縛住,接連打了七八個死結,別說段正淳這時武功全失,便內力無損,也非片刻間所能掙脫。
  馬夫人又嬌笑道:“我最恨妳這雙腿啦,邁步壹去,那就無影無蹤了。”說著在他大腿上輕輕扭了壹把。段正淳笑道:“那年我和妳相會,卻也是這雙腿帶著我來的。這雙腿兒罪過雖大,功勞可也不小。”馬夫人道:“好吧!我也把它綁了起來。”說著拿起另壹條牛筋絲繩,將他雙腳也綁住了。
  她取過壹把剪刀,慢慢剪破了他右肩幾層衣衫,露出雪白的肌膚。段正淳年紀已不輕,但養尊處優,壹生過的是富貴日子,又兼內功深厚,肩頭肌膚仍光滑結實。
  馬夫人伸手在他肩上輕輕撫摸,湊過櫻桃小口,吻他的臉頰,漸漸從頭頸吻到肩上,口中唔唔唔地膩聲輕哼,說不盡的輕憐蜜愛。
  突然之間,段正淳“啊”的壹聲大叫,聲音刺破了寂靜黑夜。馬夫人擡起頭來,滿嘴都是鮮血,竟在他肩頭咬了壹塊肉下來。
  馬夫人將咬下來的那小塊肉吐在地下,媚聲道:“打是情,罵是愛,我愛得妳要命,這才咬妳。段郎,是妳自己說的,妳若變心,就讓我把妳身上肉兒壹口口地咬下來。”
  段正淳哈哈壹笑,說道:“是啊,小康,我說過的話,怎能不作數?我有時候想,我將來怎樣死才好呢?在床上生病而死,未免太平庸了。在戰場上為國戰死,當然很好,只不過雖英勇而不風流,有點兒美中不足,不似段正淳平素為人。小康,今兒妳想出來的法子可了不起,段正淳命喪當代第壹美人的櫻桃小口之中,珍珠貝齒之下,這可償了我的心願啦。妳想,若不是我段正淳跟妳有過這麽壹段刻骨相思之情,換作了第二個男人,就算給妳滿床珠寶,妳也決計不肯在他身上咬上壹口。妳說是不是呢?”
  秦紅棉和阮星竹早嚇得六神無主,均知段正淳已命在頃刻,但見蕭峰仍蹲在窗下觀看動靜,並不出手相救,心中千百遍地罵他。
  蕭峰卻還捉摸不定馬夫人的真意,不知她當真是要害死段正淳呢,還是不過嚇他壹嚇,叫他多受些風流罪過,然後再饒了他,好讓他此後永做裙邊不貳之臣。倘若她這些作為只是情人間鬧壹些別扭,自己卻莽莽撞撞闖進屋去救人,那可失卻了探聽真相的良機,於是仍沈住了氣,靜以觀變。
  馬夫人笑道:“是啊,就算大宋天子、契丹皇帝,他們要殺我容易,卻也休想叫我咬他壹口。段郎,我本想慢慢地咬死妳,要咬妳千口萬口,但怕妳部屬趕來相救。這樣吧,我將這把小刀插在妳心口,只刺進半寸,要不了妳的性命,倘若有人來救,我在刀柄上壹撞,妳就不用受那零零碎碎的風流罪過了。”說著取出壹把明晃晃的匕首,割開了段正淳胸前衣衫,將刀尖對準他心口,纖纖素手輕輕壹送,將匕首插進了他胸膛,果真只刺進少許。
  這壹次段正淳卻壹哼也不哼,眼見胸口鮮血流出,說道:“小康,妳的十根手指,比妳十七歲時更加雪白柔嫩了。”
  蕭峰當馬夫人用匕首刺進段正淳身子之時,眼睛壹瞬也不瞬地瞧著她手,若見她用力過大,有危及段正淳性命之虞,便即揮掌拍了進去,將她身子震開。待見她果然只輕輕壹插,便仍不理會。
  馬夫人道:“我十七歲那時候,要洗衣燒飯,手指手掌自然粗些。這些年來不用做粗重生活,皮肉倒真的嬌貴些了。段郎,我第二口咬在妳哪裏好?妳說咬哪裏,我便咬哪裏,我壹向聽妳的話。”
  段正淳笑道:“小康,妳咬死我後,我也不離開妳身邊。”馬夫人道:“幹什麽?”段正淳道:“凡是妻子謀害了丈夫,死了的丈夫總是陰魂不散,纏在她身邊,以防第二個男人來跟她相好。”
  段正淳這話原不過嚇她壹嚇,想叫她不可太過惡毒,不料馬夫人聽了之後,臉色大變,不自禁地向背後瞧了壹眼。段正淳趁機道:“咦!妳背後那人是誰?”
  馬夫人壹驚,道:“我背後有什麽人?胡說八道!”段正淳道:“嗯,是個男人,咧開了嘴向妳笑呢,他摸著自己喉嚨,好像喉頭很痛,那是誰啊?衣服破破爛爛的,眼中不住流淚……”
  馬夫人急速轉身,哪見有人,顫聲道:“妳騙人,妳……妳騙人!”
  段正淳初時隨口瞎說,待見她驚恐異常,登時心下起疑,壹轉念間,隱隱約約覺得馬大元之死,只怕事有蹊蹺。他知馬大元是死於“鎖喉擒拿手”之下,當下故意說那人似乎喉頭疼痛,眼中有淚,衣服破爛,果然馬夫人大是驚恐。段正淳更猜到了三分,說道:“啊,奇怪,怎麽這男子壹晃眼又不見了,他是誰?”
  馬夫人臉色驚惶已極,但片刻間便即寧定如常,說道:“段郎,今日到了這步田地,妳嚇我又有什麽用?妳也知道不應咒是不成的了,咱倆相好壹場,我給妳來個爽爽快快的了斷吧。”說著走前壹步,伸手便要往匕首柄上推去。
  段正淳眼見再也延挨不得,雙目向她背後直瞪,大叫:“馬大元,馬大元!快捏死妳老婆!”
  馬夫人見他臉上突然現出可怖異常的神色,又大叫“馬大元”,不由得全身顫抖,回頭瞧去。段正淳奮力將腦袋壹挺,撞中她下頦,馬夫人登時摔倒,暈了過去。
  段正淳這壹撞並非出自內力,馬夫人雖昏暈了壹陣,片刻間便醒,款款地站起身來,撫著自己下顎,笑道:“段郎,妳便愛這麽蠻來,撞得人家這裏好痛。妳編這些話嚇我,我才不上妳的當呢。”
  段正淳這壹撞已用竭了他聚集半天的力氣,暗暗嘆了口氣,心道:“命該如此,夫復何言!”壹轉念間,說道:“小康,妳這就殺我麽?那麽丐幫中人來問妳謀殺親夫的罪名時,誰來幫妳?”
  馬夫人嘻嘻壹笑,說道:“誰說我謀殺親夫了?妳又不是我的親夫。如妳真是我丈夫,我憐妳愛妳還來不及,又怎舍得害妳?我殺了妳之後,遠走高飛,也不會再耽在這裏啦。妳大理國的臣子們尋來,我對付得了麽?”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道:“段郎,我實在非常非常地疼妳、惜妳,只盼時時刻刻將妳抱在懷裏親妳、疼妳,只因為我要不了妳,只好毀了妳,這是我天生的脾氣,那也沒法子。”
  段正淳道:“嗯,是了,那天妳故意騙那小姑娘,要假手喬峰殺我,就是為此。”
  馬夫人道:“是啊,喬峰這廝也真沒用,居然殺妳不了,給妳逃了出來。”
  蕭峰不住轉念:“阿朱喬裝白世鏡,其技如神,連我也分辨不出,馬夫人和白世鏡又不相稔,如何會識破其中的機關?”
  只聽馬夫人道:“段郎,我要再咬妳壹口。”段正淳微笑道:“妳來咬吧,我再喜歡也沒有了。”蕭峰見不能再行延擱,伸出拳頭,抵在段正淳身後的土墻之上,暗運勁力,土墻本不十分堅牢,他拳頭慢慢陷了進去,終於無聲無息地穿破壹洞,手掌抵住段正淳背心。
  便在此時,馬夫人又在段正淳肩頭咬下壹塊肉來。段正淳縱聲大叫,身子顫動,忽覺雙手已得自由,原來縛住他手腕的牛筋絲繩已給蕭峰用手指扯斷,同時壹股渾厚之極的內力湧入了他各處經脈。
  段正淳壹怔之間,已知外面來了強援,氣隨意轉,這股內力便從背心傳到手臂,又傳到手指,見馬夫人張開染滿了鮮血的小口,撲上來欲待再咬,壹陽指神功發出。嗤的壹聲輕響,馬夫人肋下中指,“哎喲”壹聲尖叫,倒在炕上。
  蕭峰見段正淳已將馬夫人制住,當即縮手。
  
  段正淳正想開口相謝,忽見門簾掀開,走進壹個人來。他左手拿著個酒瓶,醉意醺醺地道:“小康,妳對他舊情未斷,是不是?怎地費了這大功夫,還沒料理幹凈?”
  蕭峰隔窗見到那人,心中壹呆,又驚又怒,片刻之間,腦海中存著的許許多多疑團,壹齊都解開了。馬夫人那日在無錫杏子林中,取出自己的折扇,誣稱是他赴馬家偷盜書信而失落,這柄折扇她從何處得來?如有人出手盜去,勢必是和自己極為親近之人,然則是誰?自己是契丹人這件大秘密,隱瞞了這麽多年,何以突然又翻了出來?阿朱喬裝白世鏡,原本天衣無縫,馬夫人如何能識破機關?
  原來,走進房來的,竟是丐幫的執法長老白世鏡。
  馬夫人驚道:“他……他……武功未失,點……點了我的穴道。”
  白世鏡拋下酒瓶,急躍而前,抓住了段正淳雙手,喀喇、喀喇兩響,扭斷了他雙臂關節。段正淳全無抗拒之力,蕭峰輸入他體內的真氣內力只能支持得片刻,蕭峰壹縮手,他又成了廢人。
  蕭峰見到白世鏡後,壹霎時思湧如潮,沒想到要再出手相助段正淳,同時也沒想到白世鏡竟會立時便下毒手,待得驚覺,段正淳雙臂已斷。他想:“此人風流好色,今日讓他多吃些苦頭,也屬應當,瞧在阿朱面上,最後我總是救他性命便了。”
  白世鏡道:“姓段的,瞧妳不出倒好本事,吃了七香迷魂散,功夫還剩下三成。”
  段正淳雖不知墻外伸掌相助之人是誰,但必定是個大有本領的人物,眼前固然多了個強敵,但大援在後,並不如何驚慌。聽白世鏡口氣,顯然不知自己來了幫手,便問:“尊駕是丐幫中的長老麽?在下和尊駕素不相識,何以遽下毒手?”
  白世鏡走到馬夫人身邊,在她腰間推拿了幾下,段氏壹陽指的點穴功夫極為神妙,白世鏡雖武功不弱,卻也沒法解開她穴道,皺眉道:“妳覺得怎樣?”語氣甚是關切。
  馬夫人道:“我便是手足酸軟,動彈不得。世鏡,妳出手料理了他,咱們快些走吧。這間屋子……這間屋子,我不想多耽了。”
  段正淳突然縱聲大笑,說道:“小康,妳……妳……怎地如此不長進?哈哈,哈哈!”
  馬夫人微笑道:“段郎,妳興致倒好,死在臨頭,居然還笑得這麽歡暢。”
  白世鏡怒道:“妳還叫他‘段郎’?妳這賤人。”反手啪的壹下,重重打了她壹記耳光。馬夫人雪白天的右頰登時紅腫,痛得流下淚來。
  段正淳怒喝:“住手,妳幹嗎打人?”白世鏡冷笑道:“憑妳也管得著麽?她是我的人,我愛打便打,愛罵便罵。”段正淳聽馬夫人叫他“世鏡”,便知他是丐幫的執法長老白世鏡,說道:“白長老,這麽如花如玉的美人兒,虧妳下得了手?就算是妳的人,妳也該低聲下氣地討她歡心、逗她高興才是啊。”
  馬夫人向白世鏡橫了壹眼,說道:“妳聽聽人家怎麽待我,妳卻又怎樣待我?妳也不害臊。”語音眼色,仍然盡是媚態。
  白世鏡罵道:“小淫婦,瞧我不好好炮制妳。姓段的,我可不聽妳這壹套,妳會討女人歡心,怎麽她又來害妳?請了,明年今日,是妳的周年祭。”說著踏上壹步,便欲出手對付段正淳。
  段正淳見情勢危急異常,大聲叫道:“白長老,白長老!馬大元找妳來啦!”白世鏡大吃壹驚,回過身來。
  便在此時,門簾子突然給壹股疾風吹起,呼的壹聲,勁風到處,兩根蠟燭的燭火壹齊熄滅,房中登時黑漆壹團。
  馬夫人“啊”的壹聲驚叫。白世鏡知道來了敵人,這時已不暇去殺段正淳,喝道:“什麽人?”雙掌護胸,轉身迎敵。
  吹滅燭火的這壹陣勁風,明明是個武功極高之人所發,但燭火熄滅之後,更無動靜。白世鏡、段正淳、馬夫人、三人壹凝神間,隱隱約約見到房中已多了壹人。
  馬夫人第壹個沈不住氣,尖聲高叫:“有人,有人!”只見這人擋門而立,雙手下垂,面目卻瞧不清楚,壹動不動地站著。白世鏡喝問:“是誰?”向前跨了壹步。那人不言不動。白世鏡又喝:“再不答話,我可要不客氣了。”他從來者撲滅燭火的掌力之中,知他武功極強,不敢貿然動手。那人仍然不動,黑暗之中,更顯得鬼氣森森。
  段正淳料得是背後助己之人到了,便即大叫:“他是馬大元,他是馬大元!白長老,妳串通他老婆,謀殺親夫,馬大元向妳討命來啦!”
  馬夫人尖聲叫道:“快點燭火,我怕,我怕!”
  白世鏡喝道:“這淫婦,別胡說八道!”他不信有鬼,心知定是來了敵人。這當口他若轉身去點燭火,立時便將背心要害賣給了對方,他雙掌護胸,要待對方先動。不料那人始終不動。兩人如此相對,幾乎有壹盞茶時分,四下裏萬籟無聲。
  白世鏡終於沈不住氣,叫道:“閣下既不答話,我可要得罪了。”他停了片刻,見對方仍壹無動靜,當即翻手從懷中取出壹對破甲鋼錐,縱身而上。黑暗中青光閃動,鋼錐向那人胸口疾刺過去。
  那人斜身閃開。白世鏡只覺壹陣疾風直逼過來,對方手指已抓向自己喉頭,這壹抓來得快極,自己鋼錐尚未收回,敵人手指尖便已碰到了咽喉,這壹來當真嚇得魂不附體,急忙後躍避開,顫聲道:“妳……妳……”
  凝目向那人望去,但見他身形甚高,黑暗中卻瞧不清他相貌。那人仍不言不動,陰森森的壹身鬼氣,白世鏡覺得頸中隱隱生疼,想是給他指甲刺破了。他定了定神,問道:“尊駕是誰?”那人全不理會。
  白世鏡道:“小淫婦,點亮了蠟燭。”馬夫人道:“我動不得,妳來點吧!”白世鏡卻怎敢隨便行動,授人以隙?他心中驚怒,突然使出破甲錐中壹招“奔雷閃電”,右錐先向對方左肩戳去,左錐緊跟而至,刺向他右肩。那人左手掠出,將白世鏡右臂壹推,當的壹聲響,雙錐相撞,白世鏡右錐將自己左錐砸開。這壹撞力道甚大,他雙手死命抓住,鋼錐才不致脫手。
  忽聽得段正淳又叫了起來:“他是馬大元啊,他給妳們二人害死,變成了鬼!妳跟他老婆相好,妳們這對奸夫淫婦,他是來討命啦!”馬夫人怒道:“馬大元就算死了,也是個膽小鬼,老娘可不怕他!”白世鏡卻大喝壹聲,又向那人撲去,破甲錐連連晃動,刺向那人面門。
  那人左手壹掠,將白世鏡的右臂格在外門,右手疾探而出,抓向他咽喉。白世鏡壹低頭,從他腋下鉆出,突然間後頸壹冷,壹只大手按了過來。白世鏡大驚,揮錐猛力反刺,嗤的壹聲輕響,刺了個空,那人的大手又已抓住了他後頸。白世鏡全身酸軟,再也動彈不得,只呼呼呼地不住喘氣。馬夫人大叫:“世鏡,世鏡,妳怎麽啦?”白世鏡如何還有余力答話,只覺體中的內力,正在給後頸上這只大手壹絲絲地擠將出來。
  只聽得那人終於開口說道:“馬大元是不是妳殺死的?妳不說,我即刻捏死妳!”白世鏡毫無抗拒能力,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那人森然道:“快說!”抓在他後頸的手指松了些。白世鏡心下驚怖無已,喘息道:“是……是這賤淫婦出的主意,是她逼我幹的,跟我……跟我可不相幹。”
  這幾句對答,屋外群丐盡皆聽得清清楚楚。
  那人正是蕭峰。他假扮了馬大元的鬼魂,又得段正淳在旁以言語助陣,使得白世鏡和馬夫人心中慌亂,果然輕易間便制住了白世鏡,吐露了馬大元身死的真相。他已不是丐幫中人,心想白世鏡所犯惡性,當由幫中長老親自審理,於是伸手點了白世鏡幾處穴道,然後轉身出門,在屋前盤旋壹轉,以極快速手法給群丐解了受封的穴道,又逐壹解了阮星竹等四女穴道。他不欲與眾人照面,行動如風,立即閃入黑暗之中。
  伏在屋前地下的丐幫群豪穴道開解,當即壹個個躍起。當穴道受制之初,眾人盡皆駭然,只道著了敵人的道兒,然穴道隨即又給解開,才想對方應無惡意,只不知到底是何人所為?傳功長老呂章傳下號令:“陳長老,妳和兩名弟子四處搜搜,且看是否還有外人。馮舵主,妳和壹名弟子守在門外,發現敵蹤便出聲招呼。余人跟我進屋!”丐幫群豪隨著他沖進屋去,點亮了蠟燭。
  過不多時,蕭峰又悄聲奔回屋後窗下,只見東廂房中站滿了人,阮星竹、秦紅棉等忙著為段正淳解縛裹傷、取藥解毒、軟語安慰,白世鏡和馬夫人則臉現驚恐,卻是動彈不得。
  呂章說道:“周兄弟、王兄弟,請妳們護送大理國段王爺,以及王爺的四位女眷,回信陽城中州大客棧休息,好酒好飯款待。”隨即出手拉段正淳兩臂,喀喀幾聲,給他安上了為白世鏡卸脫的關節。
  段正淳搖搖晃晃地站起,滿臉羞慚,說道:“在下大理段正淳,得罪了丐幫的諸位英雄,慚愧無地,這裏先行謝過……”說著向眾人深深作揖,又道:“日後當正式前來貴幫總舵賠罪。”呂章道:“好說,好說,敝幫得能與大理段家結交,不勝榮幸。”
  段正淳知丐幫要清理門戶,自己在他們副幫主馬大元去世之後,偷偷來跟馬夫人勾勾搭搭,雖非侮辱了丐幫,畢竟有虧江湖道義。至於丐幫要如何處置馬夫人,自己也理會不到了,當即隨著周王二弟子,帶同秦紅棉、阮星竹、木婉清三人,乘了他們不知從哪裏弄來的壹輛騾車,東去信陽。要找阿紫時,已不見她人影,卻不知溜向何處去了。
  呂章向躺在地下、動彈不得的白世鏡說道:“白兄弟,咱們是多年的好兄弟了,這件事到了這步田地,大夥兒也不能對妳拷打逼問,是英雄好漢,做錯了事,就光明磊落地交代個清楚,最後自己圖個了斷。壹了百了,也不失好漢子的身份氣概,可別讓老兄弟們瞧妳不起。”白世鏡垂頭不語。呂章走過去要解開他給閉住的穴道,但蕭峰點穴手段厲害,饒是呂章武功修為不低,拍捏半天,仍不得解。
  他心下暗暗駭異,丐幫十數人今晚個個給那神秘怪客耍得團團轉,竟連那人壹面也沒見到,委實無能之極。那神秘怪客武功高強,難道便是喬峰那廝?但他為何在制住白世鏡後,又悄悄走了?呂章滿腹疑團,此人到底是敵是友,壹時難辨,只得先處理眼下之事再說,便道:“白兄弟,大家顧念本幫聲名,什麽事都決不外傳。妳平時審理犯了規的幫裏兄弟,總是他們交代個壹清二楚。咱們今日也是按這規矩辦,妳越爽快,這件事越快過去。剛才大夥兒伏在屋子外面,妳跟這狗淫婦的事,大夥兒已親耳聽得明明白白。現下只問妳,是妳自己說呢,還是要上刑逼問?”
  白世鏡臉色慘然,隨即壹咬牙,說道:“好,我自己說!”他先前在進房之前曾喝了不少酒,後來與那神秘怪客相鬥,早嚇得酒醒了八分,說道:“去年八月十四,我來到馬兄弟家裏做客,只盼歡歡喜喜地大吃大喝壹場,過個快快活活的中秋節。這個小淫婦,安排了壹席豐富酒宴,說要什麽‘迎月’,席上不住行令勸酒,馬兄弟酒量不行,喝得十來杯陜西西鳳酒就醉了。這小淫婦把馬兄弟扶進去睡了,再來陪我喝酒,喝下了三杯,她也醉了,也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迷迷糊糊地數說馬兄弟整日價便是使拳練功,打熬氣力,趕早落夜,總是在練功場上,也不肯多陪她壹忽兒。我說:‘咱們學武之人,說什麽也是練武第壹,馬兄弟的“鎖喉擒拿手”威震河朔,人人佩服,那便是苦練之功。’她說:‘哼哼,哪壹天他老婆給別人用鎖腰擒拿手擒拿了去,他懊悔可也來不及啦!’”
  馬夫人聽到這裏,突然噗哧壹聲,笑了出來。
  白世鏡罵道:“這小淫婦,居然還笑得出。我說:‘胡說八道!哪有什麽“鎖腰擒拿手”的?’她笑著說:‘怎麽沒有?妳沒學過麽?’她壹面笑,壹面走到我身邊,拉起我左臂,圍在她的腰裏,說道:‘妳用力緊壹緊啊,叫我動彈不得,那便是“鎖腰手”了。’她伸手又把我右手拉過去,放在她胸口,說道:‘妳會不會使擒拿手啊?別太用力了,人家會痛的。’”幾個年輕的丐幫弟子聽到這裏,瞧著馬夫人細細的腰肢、隆起的胸脯,想像當晚情景,不禁臉紅了起來。
  白世鏡續道:“我心中靈光壹閃:‘可不能對不住馬兄弟!’忙縮回右手,正色說道:‘弟妹,那不行!這功夫我不會。’但我左手摟著她腰肢,竟舍不得放開。各位兄弟,我老婆過世有二十年了,二十年來我沒碰過壹個女人,沒逛過壹回窯子,沒沾過壹個野草閑花,將心比心,妳們該知我不是大聖大賢,不是如來佛祖,委實把持不住,何況她腰肢還這麽扭來扭去,不住抖動。我說:‘妳別動,還是喝酒吧!’她壹提身,坐上了我大腿,酌壹杯酒喝在嘴裏,兩條手臂伸過來攬住了我頭頸,湊嘴過來,印在我唇上,跟著將口中酒水慢慢哺在我嘴裏,吐完了酒水,膩聲說:‘白大哥,我敬了妳壹杯酒,妳該敬還我壹杯。’就這樣,她敬我壹杯,我敬她壹杯,月亮還沒到中天,我跟她已經昏天黑地,壹塌糊塗了!唉,是我該死,對不起馬兄弟,對不起眾位兄弟!”
  馬夫人突然插嘴道:“是我引誘這色鬼的,那不錯,那晚的情景,他倒記得清清楚楚。我幹嗎要引誘他呢?是瞧中了他胡子生得俊嗎?那倒不見得,說到相貌壹表堂堂,咱們呂長老可俊得多了。”說著向呂章瞄了個媚眼。呂章喝道:“規規矩矩地說,別扯上我!”
  馬夫人微微壹笑,說道:“去年端午節,我拭抹箱籠,清除蟲蟻,在舊箱籠中見到壹通書信,見信封上寫得鄭重,我好奇心起,乘著大元不在家,手指上點壹些兒水,濕了信封後面的封縫,輕輕揭開,沒弄損半點火漆,便將汪幫主的遺令取了出來……”丐幫眾人都“哦”的壹聲,知道說到了關鍵,都留神傾聽。
  馬夫人續道:“我壹看之下,大吃壹驚,原來喬峰這廝竟是契丹胡虜,丐幫上上下下數萬兄弟,恐怕誰都想不到吧,這契丹胡狗哪壹天忽然動手,丐幫不知有多少兄弟要死在他手裏。此刻喬峰固然對丐幫盡忠盡力,立功甚大,誰也瞧不出他的狼子野心,但壹旦契丹出兵來侵我大宋,要吞沒我大宋花花江山,殺我男子、擄我女子之時,喬峰便會露出本來面目,說不定會派遣眾兄弟送羊入虎口,自行投到契丹重兵駐紮之地,壹個個讓契丹兵殺了。我丐幫眾英雄全軍覆沒,片甲無存,還不知為了什麽。我是小小女子,向來沒什麽見識,只得將汪幫主的遺令抄錄下來,將原信封回,妥善黏好,不露絲毫痕跡。思來想去,只想找幫裏幾位有擔當、有見識的長老商量,計議個法子出來。須得兩全其美,既要使得我幫平安,不受契丹胡虜的陷害,又要不傷幫裏兄弟們的義氣,令他搗不成鬼,最好是他能知難而退,自行回去契丹……”
  蕭峰聽到這裏,心道:“倘若如此,我確會自行告退,回去契丹。但我幾時存心搗鬼,要來陷害大宋啊?”見屋內丐幫眾人聽得連連點頭,似乎頗贊同她的想法。
  馬夫人續道:“我知咱家的大元向來膽小,每次提到喬峰,總當他天神菩薩壹般,決不敢反他。我於是先透露壹點風聲,跟他說,幫裏有人說三道四,說喬峰是契丹胡虜,咱們可得提防壹二。他壹聽便沖沖大怒,追問是誰造謠。我說倘若有確實證據,那便如何。他追問是什麽證據,說道倘若真有證據,為了丐幫數萬兄弟,為了喬幫主的名聲義氣,也當將證據毀了。”蕭峰聽到這裏,心下感動,馬副幫主平時與自己沒甚往來,卻對己如此情義深重,這樣的好兄弟,今日實在少有了。
  馬夫人續道:“我再多說了幾句,他就狠狠揍了我壹頓,打得我目青口腫,不許我出門。我自不敢再說,只消稍露口風,他非打死我不可,跟著便會燒去汪幫主的遺令。大元是兄弟義重,也不能算錯,但大宋千萬百姓、我幫數萬兄弟的安危性命,豈可因他壹個兒的私人義氣而置於萬劫不復之地?我是婦道人家,不懂大事,這裏要請問呂長老和諸位長老兄弟,我該當怎麽辦才是啊?”
  呂章咳嗽壹聲,說道:“那妳就該去尋徐長老說明壹切,請他做主。要不然,就來找白長老,或是找我。”馬夫人長嘆壹聲,淚水滴了下來,說道:“小女子運氣太壞,沒先來找呂長老。我先去找徐長老,唉,只道他德高望重,在幫裏人人敬重,誰料得到……料得到……”
  呂章問道:“怎麽?徐長老顧念喬峰的名譽聲望、功勞能為,不肯主持公道麽?”馬夫人微微壹笑,說道:“那倒不是。小女子千料萬料,卻也料想不到徐長老是個老色鬼……”她此言壹出,人人“哦”的壹聲。吳長老伸掌在桌上重重壹拍,說道:“徐長老是我幫人人敬重的老英雄,他人已過世,妳莫汙蔑他老人家的名聲!”
  馬夫人低聲道:“吳長老教訓得是。徐長老人死為大,他的事我也不說了。吳長老,男子漢大丈夫,不論他如何英雄了得,這酒色財氣四大關口,都是難過得很的。常言道‘英雄難過美人關’,不管他是十四五歲的娃娃,還是八九十歲的老公公,見了我都不免要風言風語,摸手摸腳,只好說爹娘不積德,生了我這麽副模樣,叫我壹生吃盡苦頭就是了!”說著珠淚雙流,人人見了憐意大增,均想:“那日在杏子林中,徐長老力證喬峰是契丹胡人,多半便因在馬寡婦身上占了便宜所致。唉!這個小淫婦挨上身來,只怕連泥菩薩也軟倒了,倒也怪徐長老不得了。”
  吳長老恨恨地道:“徐長老壹生英雄豪傑,仁義過人,卻也敗壞在妳這賊淫婦手裏。”馬夫人道:“白世鏡是我勾引他的,那不錯。徐長老我可沒勾引,他老人家這麽壹臉子正經,我可不敢。不過他老人家的手要伸到我身上,我可閃避不了啊!我既不閃躲,他就幫著我對付喬峰啦!後來他們兩個老色鬼撞在壹起,爭風喝醋,誰殺了誰,我婦道人家,可不敢多問了。”
  吳長老大怒,在白世鏡身上踢了壹腳,喝道:“徐長老是妳殺的,是不是?”白世鏡道:“他提刀子要……要殺我,我……我總不能伸長了脖子,讓他把我腦袋砍下來啊!”呂章嘆道:“大家說徐長老是喬峰殺的,豈不是冤枉了他?”吳長老道:“還有別的冤枉呢。馬副幫主,也是妳下手殺的!”說著足尖對準白世鏡腦袋輕輕壹踢。
  白世鏡厲聲道:“吳長風,妳要殺便殺!是老子做的事,老子自然認。中秋節那天,這小淫婦悄悄跟我說喬峰是契丹胡虜,說證據在馬大元手裏,商量著怎麽將證據拿出來交給徐長老。不料馬大元躲在暗處,什麽都聽到了,我二人說些風言風語,也全讓他聽去了。這小淫婦突然察覺,向我使個眼色,說些閑話遮掩了開去。當晚壹般的飲酒吃肉。馬大元倒也並不揭穿,只說話很少,顯是滿腹心事。我說:‘馬大哥,叨擾了兩天,十分多謝。明日壹早,我就告辭了。’他說:‘白兄弟,左右沒事,如不嫌簡慢,請在舍下多住幾天。’我見他言不由衷,只說明天要走。喝得幾杯,他忽然伏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這小淫婦拍拍手,笑道:‘這七香迷魂散,當真極靈!’”
  吳長老道:“這七香迷魂散,她從哪裏得來?”白世鏡臉有慚色,道:“是我給他的。我說:‘小乖乖,咱們的事他已知道得清清楚楚,妳說怎麽辦?’她說:‘男子漢大丈夫,敢做就敢擔當!要是妳怕了,即刻就請便吧,以後再也別來見我。’我說:‘那可舍不得,我想跟妳做長久夫妻。’她說:‘行!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於是我傷了馬大元的喉頭,送了他性命。唉,大元是好兄弟,我也真不忍下手,但我不殺他,他遲早會殺了我,他要向各位說明真相,我白世鏡還能做人嗎?這小妖精說:‘這筆賬要算在喬峰那廝頭上!趕走了喬峰,既為大宋與丐幫去了心腹大患,妳白長老說不定還可以……’”下面本來是說“妳白長老說不定還可以接幫主的大位。”但他說到這裏,撂下不說了。
  呂章問道:“還可以怎樣?”白世鏡嘆了口氣,心想事已至此,還有什麽好為自己辯解的,便搖了搖頭,不再言語。
  吳長老道:“馬大元是妳殺的,徐長老也是妳殺的。可是咱們都冤枉了喬峰。這兩件事情,須得向眾弟兄們分說明白。本幫行事向來光明磊落,不能在這些大事上冤枉了好人!”眾人聽了,都不禁點頭。
  蕭峰暗暗籲了口長氣,受枉多時,含冤莫白,此刻方得洗雪部分冤屈,只可惜阿朱已不在身旁,分享他這壹吐胸中怨氣的喜悅。
  呂章咳嗽壹聲,說道:“吳兄弟,咱們見事不明,冤枉了喬峰,那不錯。卻不能說冤枉了好人,喬峰難道是好人嗎?”另壹人道:“對啊!喬峰是契丹胡狗,是萬惡不赦的奸賊,冤枉了他有什麽不對?”吳長老氣得大叫:“放屁,放屁!”
  呂章臉色凝重,說道:“吳長老,妳且消消氣。大丈夫本該是非分明。可是這件事的真相倘若泄露了出去,江湖上朋友人人得知我們窩裏反,為了個女子,殺了壹個副幫主,殺了壹位德高望重的長老,再冤枉自己的幫主,把他趕下臺來,再處決壹位執法長老,咱們丐幫的聲名從此壹塌糊塗,壹百年也未必能重振翻身。弟兄們走到江湖上,人人擡不起頭來。各位兄弟,喬峰是契丹胡人,那不錯吧?可沒冤枉他吧?”
  眾人齊聲稱是。呂章又道:“是丐幫的聲名要緊呢?還是喬峰的聲名要緊?”眾人都道:“當然是丐幫的聲名要緊!”呂章道:“照啊!大事為重,私事為輕。要講大義,不講小義。大宋的興衰存亡是國家大事,丐幫的聲名榮辱關涉數萬兄弟,也是大事。至於弟兄之間的義氣交情,比較起來只能算小事了。在聚賢莊上,大家不是都跟喬峰那廝喝過絕交酒了嗎?那還有什麽交情可說?這件事如泄露了出去,大夥兒可不能跟這多嘴之人善罷幹休,咱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可不能含糊!”
  吳長風心中不服,但見余人都順從呂章的說話,自己勢孤,若再有異言,只怕立有性命之憂,悻悻然便不再爭辯了。
  蕭峰聽得丐幫眾人只顧念私利,維護丐幫名聲,卻將事實真相和是非壹筆勾銷,什麽江湖道義、品格節操盡數置之腦後,本來已消了不少的怨氣重又回入胸中,只覺江湖中人重利輕義,全然不顧是非黑白,自己與這些人壹刀兩斷,倒也幹凈利落。
  馬夫人突然站起身來,說道:“各位口渴了吧?我去沖些茶來,要是不放心,派人跟著我就是。這裏荒野之地,我便想逃,也沒地方走。”她給段正淳點中穴道,壹來指力不重,二來為時已久,穴道自然松開,但雙腿仍麻木酸軟,出房時壹拐壹拐,幾欲跌倒。丐幫眾人耽了這些時候,確也渴了,又見她行走艱難,也沒人擔心她會逃走。
  馬夫人料想自己謀殺親夫,必定難逃壹死,便想在茶水中混入“七香迷魂散”迷倒群丐,但想丐幫人多,定難人人都飲,計謀便必不成,還是逃命為上,見丐幫無人跟來,於是繞到屋後,躡手躡足,向黑暗處走去。
  蕭峰見她神情,便知她想逃走,心想此處雖是荒野之地,但她熟悉地形,如躲到山洞山溝之中,倒也不易追尋。眼下必須著落在她身上問出那帶頭大哥的名字,可不能讓她脫身,便悄悄跟隨其後,到了僻靜處,搶前點了她後心穴道,見四處無可藏身,當即左臂抱起她身子,躍上壹株枝葉濃密的大樹,縮在枝葉之後。其時氣候雖寒,但入冬未久,樹葉未落,蕭峰爬上樹梢,星月無光,下面縱然有人擡頭相望,也未必得能瞧見。
  過了壹會,屋裏壹名舵主叫道:“那婆娘跑啦,快追,快追!”門口中沖出八九人來,繞著屋子追趕。有幾人追出數十丈遠,大呼小叫,又再轉來,有人點起了燈籠火把,在各處房舍中翻尋。廚房後有個大麥草堆,堆滿了壹捆捆麥草,眾人紛紛議論:“說不定躲在這裏!搬開來瞧瞧。”“這裏亂七八糟的,那婆娘多半爬了進去。”便有四五個人將麥草壹捆捆搬開,直搬到露出地面。有人罵道:“他媽的,婆娘鉆了地洞啦,這裏沒人!”各人隨手將麥草捆拋回原處,堆得亂糟糟的。眾人裏裏外外又找尋壹遍,不見有何蹤跡。
  蕭峰聽得各人詛咒喝罵,暗暗好笑,忽聽得屋裏壹人長聲慘呼,似是白世鏡的聲音,心知是呂章等人將他處決了,那是意料中事,也不以為意。又擾攘了半個多時辰,聽得有人將白世鏡的屍身拖出來在地下埋了。只聽得呂章說道:“咱們遲早要殺了馬寡婦給馬大元兄弟報仇,這時找她不到,總不能讓她逍遙法外。”各人轟然答應,片刻之間,去得幹幹凈凈。
  蕭峰再在樹梢多耽壹會,不聞絲毫人聲,便抱著馬夫人溜下大樹,拖開幾捆麥草,將馬夫人拋在草堆上,再用幾捆麥草蓋在她身上,丐幫中人倘若去而復回,他們已徹查過麥草堆,不會二次再查,便不致發現馬夫人了。眼見馬夫人因連番驚嚇而暈了過去,這女人是害死阿朱的元兇,蕭峰對她厭憎已極,又在她背心上補了幾指,待得天明後再來盤問於她。
  蕭峰走到井旁,打起井水喝了幾大口,尋思:“丐幫素稱仁義為先,今日傳功長老竟說國事是大事,幫會事也是大事,私人的交情義氣不過是小事。那麽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良心?做人該不該講是非公道?他們人多,就把白世鏡殺了,並不是因為他害死馬大哥、徐長老,犯了重罪這才該殺。他們雖然人多,仍打不過我,如果是我殺了馬大哥、徐長老,就應該了。誰的武功強,誰就是對的,誰武功不行,誰就錯了,這跟猛虎豺狼有甚分別?只因我是契丹人,什麽罪名都可加在我頭上,不管我有沒有犯了這些罪行,如此顛倒黑白,這‘大義’當真狗屁之極。”
  他只覺世上不公道的事情委實太多,思湧如潮,卻又想不出壹個結果來:“阿朱純善天真,決不做害人的事,老天爺偏偏不長眼睛,叫我壹掌打死了她。我壹生立身處事,自問決沒半分對不起朋友,甚至連對頭敵人,也決無對他們不住,可是老天爺毫沒來由的對我作了這麽大的懲處,要我親手打死我最寶愛之人。阿朱扮作她父親,是為了愛惜我,要保護我性命,她半點也沒錯。我打她壹掌,是為了報仇。多半我滿心仇恨,壓根兒就錯了。其實,我憤怒填膺,非發泄不可,也非全然為了父仇,只因許許多多人不問情由地冤枉我,胡亂加我罪名,我氣憤惱怒,都發泄在這壹掌之中。是我錯了,真正大大的錯了……”想到這裏,忍不住提起手掌,劈劈啪啪地擊打自己臉頰。連日來渾渾噩噩,大驚大悲之余,這時已倦得很了,靠在井欄之上,不覺沈沈睡去。
  醒來時天已大明,蕭峰又回到馬家來,屋外靜悄悄地壹人也無,只兩只母雞在地下啄食蟲蟻。推門進屋,望見房門打開,房中炕邊伏著壹個女子,滿身是血,正是馬夫人。蕭峰吃了壹驚,馬夫人不是給自己放在麥草堆裏,怎會移來此處?忙搶步進房。
  馬夫人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低聲道:“行行好,快,妳快殺了我吧!”蕭峰見她臉色灰敗,只壹夜之間,便如老了二三十年壹般,變得頗為醜陋,便問:“是丐幫的人又回來了嗎?”馬夫人好似沒聽到,神情顯得十分痛苦,突然間她壹聲大叫,聲音尖銳刺耳之極。蕭峰出其不意,倒給她嚇了壹跳,退後壹步,問道:“妳幹什麽?”
  馬夫人喘息道:“妳……妳是誰?”蕭峰扯下了滿臉短須,頭發後撥,露出本來面目,馬夫人壹驚,顫聲道:“喬……幫主?”蕭峰苦笑道:“我早不是丐幫的幫主了。難道妳又不知?”馬夫人道:“是的,妳是喬幫主。喬幫主,請妳行行好,快殺了我!”蕭峰皺眉道:“我不想殺妳。妳謀殺親夫,丐幫中人找到妳之後,自有人來料理妳。”
  馬夫人哀求道:“我……我實在抵不住啦,那小賤人手段這般毒辣,我……我做了鬼也不放過她。妳……妳看……我身上。”
  她伏在陰暗之處,蕭峰看不清楚,聽她這麽說,便過去推開窗子,亮光照進屋來。壹瞥之下,不由得心中壹顫,只見馬夫人肩頭、手臂、胸口、大腿,到處給人用刀子劃了壹條條傷口,傷口中竟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螞蟻。蕭峰看了她傷處,知她四肢和腰間關節處的筋絡全給人挑斷了,再也動彈不得。這不同點穴,可以解開穴道,回復行動,筋脈既斷,那就無可醫治,從此成了軟癱的廢人。但怎麽傷口中竟有這許多螞蟻?
  馬夫人顫聲道:“那小賤人,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割得我渾身是傷,又……又在傷口中倒了蜜糖水……蜜糖水,說要引得螞蟻來咬我全身,讓我疼痛麻癢幾天幾夜,受盡苦楚,說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
  蕭峰只覺再看她的傷口壹次,便要作嘔。他絕不是軟心腸之人,但殺人放火,素喜爽快幹脆,用惡毒法子折磨敵人,實所不取,嘆了口氣,轉身到廚房中去提了壹大桶水來,潑在她身上,沖去不少螞蟻,令她稍減群蟻嚙體之苦。
  馬夫人道:“謝謝妳,妳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妳行行好,壹刀將我殺了吧。”蕭峰道:“是誰……誰割傷妳的?”馬夫人咬牙切齒,道:“那個小賤人,她說是段正淳的女兒,瞧她年紀幼小,不過十五六歲,心腸手段卻這般毒辣……”蕭峰失驚道:“是阿紫?”馬夫人道:“不錯,她是這樣說的:‘妳到陰世去告我狀好啦,去我叫阿紫!’她說要給她父親報仇,代她母親出氣,要我受這等無窮苦楚,妳……妳快殺了我吧!”
  蕭峰心想,適才阿紫突然不見,原來是躲了起來,待丐幫眾人和自己走遠,這才溜出來施這狠毒手段,便道:“妳先跟我說,署名在那信上的,是什麽名字?”馬夫人道:“這人的名字,可不能這麽容易便跟妳說。”蕭峰哼了壹聲,道:“妳不好好回答,我在妳傷口上再倒些蜜糖水,撒手而去,任妳自生自滅。”馬夫人道:“妳們男人……都這般狠心惡毒……”蕭峰道:“妳謀害馬大哥的手段便不毒辣?”馬夫人奇道:“妳……妳怎地什麽都知道?是誰跟妳說的?”
  蕭峰冷冷地道:“是我問妳,不是妳問我。是妳求我,不是我求妳。快說!妳害死馬大哥,為何要嫁禍於我?”馬夫人目露兇光,恨恨地道:“妳非問不可麽?”蕭峰道:“不錯,非問不可。我是個硬心腸的男子,不會對妳可憐的。”
  馬夫人呸了壹聲,道:“妳當然心腸剛硬,妳就不說,難道我不知道?我今日落到這個地步,都是妳害的。妳這傲慢自大、不將人家瞧在眼裏的畜生!妳這豬狗不如的契丹胡虜,妳死後墮入十八層地獄,天天讓惡鬼折磨妳。用蜜糖水潑我傷口啊,為什麽又不敢了?妳這狗雜種,王八蛋……”她越罵越狠毒,顯然心中積蓄了滿腔怨憤,非發泄不可,罵到後來,盡是市井穢語,骯臟齷齪,匪夷所思。
  蕭峰自幼和群丐廝混,什麽粗話都聽得慣了,他酒酣耳熱之余,也常和大夥兒壹塊說粗話罵人。但見馬夫人壹向斯文嬌媚,竟會罵得如此潑辣悍惡,實大出意料之外。而這許多汙言穢語,居然有許多是他從來沒聽見過的。
  他壹聲不響,待她罵了個暢快,見她本來臉色慘白,經過這場興奮的毒罵,已掙得滿臉通紅,眼中發出喜悅的神色。又罵了好壹陣,她聲音才漸漸低了下來,最後說道:“喬峰妳這狗賊,妳害得我今日到這步田地,妳日後必定肚破腦流,給人千刀萬剮!”蕭峰平心靜氣地道:“罵完了麽?”馬夫人道:“暫且不罵了,待我休息壹會再罵。妳這沒爹沒娘的狗雜種!老娘只消有壹口氣在,永遠就不會罵完。”
  蕭峰道:“很好,妳罵就是。我首次跟妳會面,是在無錫城外的杏子林中,那時馬大哥已給妳害死了,以前我跟妳素不相識,怎說是我害得妳到今日這步田地?”
  馬夫人恨恨地道:“哈,妳說在無錫城外這才首次跟我會面,就是這句話,不錯,就為了這句話。妳這自高自大,自以為武功天下第壹的傲慢家夥,直娘賊!”
  她這麽壹連串的大罵,又是半晌不絕。
  蕭峰由她罵個暢快,直等她聲嘶力竭,才問:“罵夠了麽?”馬夫人恨恨地道:“我永遠不會夠的,妳……妳這眼高於頂的臭家夥!就算妳是皇帝,也不見得有什麽了不起。”蕭峰道:“不錯,就算是皇帝,又有什麽了不起?我從來不以為自己天下無敵,倘若真有本事,也不會給人作弄到這地步了。”
  馬夫人也不理會,只不住地喃喃咒罵,又罵了壹會,才道:“妳說在無錫城外首次見到我,哼,洛陽城裏的百花會中,妳就沒見到我麽?”
  蕭峰壹怔,洛陽城開百花會,那是兩年前的事了。他與丐幫眾兄弟同去赴會,猜拳喝酒,鬧了個暢快,可是說什麽也記不起在會上曾見過她。便道:“那壹次馬大哥是去的,他可沒帶妳來見我啊。”
  馬夫人罵道:“妳是什麽東西?妳不過是壹群臭叫化的頭兒,有什麽神氣了?那天百花會中,我在那白牡丹旁這麽壹站,會中的英雄好漢,哪壹個不向我呆望?哪壹個不是神魂顛倒地瞧著我?偏生妳這家夥竟連正眼也不向我瞧上壹眼。倘若妳當真沒見到我,那也罷了,我也不怪妳。妳明明見到我的,可就是視而不見,眼光在我臉上掠過,居然沒停留片刻,就當我跟庸脂俗粉沒絲毫分別。偽君子,不要臉的無恥之徒!”
  蕭峰漸明端倪,說道:“是了,我記起來了,那日牡丹花旁,好像確有幾個女子,那時我只管顧著喝酒,沒功夫去瞧什麽牡丹芍藥、男人女人。倘若是前輩的女流英俠,我當然會上前拜見。但妳是我嫂子,我沒瞧見妳,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失禮?妳何必記這麽大的恨?”
  馬夫人惡狠狠地道:“妳難道沒生眼珠子麽?任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漢,都要從頭至腳地向我細細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輩,就算不敢向我正視,乘旁人不覺,總還是向我偷偷地瞧上幾眼。只有妳,只有妳……哼,百花會中壹千多個男人,就只妳自始至終沒瞧我。妳是丐幫的大頭腦,天下聞名的英雄。洛陽百花會中,男子漢以妳居首,女子自然以我為第壹!妳竟不向我好好地瞧上幾眼,我再自負美貌,又有什麽用?那壹千多人便再為我神魂顛倒,我心裏又怎能舒服?”
  蕭峰嘆了口氣,說道:“我從小不喜歡跟女人在壹起玩,年長之後,更沒功夫去看女人了,又不是單單的不看妳。比妳再美貌百倍的女子,我起初也沒去留意,到得後來,可又太遲了……”
  馬夫人尖聲道:“什麽?比我更美貌百倍的女人?那是誰?那是誰?”蕭峰道:“是段正淳的女兒,阿紫的姐姐。”馬夫人吐了口唾沫,道:“呸,這種賤女人,也虧妳掛在嘴上……”她壹言未畢,蕭峰抓住她頭發,提起她身子重重往地下壹摔,說道:“妳敢再說半句不敬她的言語,哼,叫妳嘗嘗我的毒辣手段!”
  馬夫人給他這麽壹摔,幾乎昏暈過去,全身骨骼格格作響,突然縱聲大笑,說道:“原來……原來咱們的喬大英雄,喬大幫主,給這小蹄子迷上啦,哈哈,哈哈,笑死人啦。妳做不成丐幫幫主,便想做大理國公主的駙馬爺。喬幫主,我只道妳是什麽女人都不看的。”
  蕭峰雙膝壹軟,坐入椅中,緩緩地道:“我只盼再能看她壹眼,可是……可是……再也看不到了。”
  馬夫人冷笑道:“妳想要她,她不肯嗎?憑妳這身武功,難道還搶她不到?”
  蕭峰搖頭不語,過了良久,才道:“就是有天大本事,也搶她不回來了。”馬夫人大喜,問道:“為什麽?哈哈,哈哈。”蕭峰低聲道:“她死了!”
  馬夫人笑聲陡止,只見蕭峰滿臉淒苦,眼中含淚,心中微感歉意,覺得這個自大傲慢的喬幫主倒也有三分可憐,但隨即臉露微笑,笑容越來越歡暢。
  蕭峰瞥眼見到她的笑容,登時明白,她是為自己傷心而高興,站起身來,說道:“妳謀殺親夫,死有余辜,還有什麽話說?”馬夫人聽到他要出手殺死自己,突然害怕起來,求道:“妳……妳饒了我,別殺我!”蕭峰道:“好,本不用我動手。”邁步出去。
  馬夫人見他頭也不回地跨步出房,忿怒又生,大聲道:“喬峰,妳這狗賊!當年我惱妳正眼也不瞧我壹眼,才叫馬大元來揭妳瘡疤。馬大元說什麽也不肯,我才叫白世鏡殺了馬大元。妳……妳今日對我,仍絲毫也不動心。”
  蕭峰回過身來,冷冷地道:“妳謀殺親夫,就只為了我不曾瞧妳壹眼。哼,撒這等彌天大謊,有誰能信?”
  馬夫人道:“我立刻便要死了,騙妳作甚?妳瞧我不起,我本來有什麽法子?也只有心中恨妳壹輩子罷了。別說丐幫那些臭叫化對妳奉若天神,普天下又有誰敢得罪妳?也是老天爺有眼,那壹日讓我在馬大元的鐵箱中發現了汪幫主的遺書。我偷看那信,得知了其中過節,妳想我那時可有多開心?哈哈,正是我出了心中這口惡氣的大好機緣,我要妳身敗名裂,再也逞不得英雄好漢。我便要馬大元當眾揭露,好叫天下好漢都知妳是契丹的胡虜,要妳別說做不成丐幫幫主,更在中原沒法立足,連性命也是難保。”
  蕭峰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動彈,再也沒法害人,但這樣壹句句惡毒的言語鉆進耳來,卻也背上感到壹陣寒意。
  馬夫人續道:“哪知他非但不聽我話,反狠狠罵了我壹頓,說道從此不許我出門,我如吐露了只字,要把老娘斬成肉醬。他向來對我千依百順,幾時有過這樣的疾言厲色?我向來便沒將他放在心上,瞧在眼裏,他這般得罪我,老娘自有苦頭給他吃的。過了三個多月,白世鏡來做客,那日是八月十四,他到我家來過中秋節,他瞧了我壹眼,又是壹眼,哼哼,這老色鬼!我糟蹋自己身子,引得這老色鬼為我著了迷。老色鬼要跟我做長久夫妻,便殺了馬大元。”
  蕭峰昨晚已在窗下聽白世鏡親口說過,知他的話倒也並無虛假,嘆了口氣,道:“白世鏡鐵錚錚的壹條好漢子,就這樣活活地毀在妳手中。妳……妳用七香迷魂散給馬大哥吃了,然後叫白世鏡捏碎他喉骨,裝作是姑蘇慕容氏以‘鎖喉擒拿手’殺了他,是不是?”
  馬夫人道:“是啊,哈哈,怎麽不是?不過‘姑蘇慕容’什麽的,我可不知道,是老色鬼想出來的。”
  蕭峰點了點頭。馬夫人又道:“我叫老色鬼出頭揭露妳的身世秘密。呸,這老色鬼居然跟妳講義氣!給我逼得狠了,他拿起刀子來要自盡。好啦,我便放他壹馬,找上了全冠清這死樣活氣的家夥。老娘只跟他睡了三晚,他什麽全聽我的了,先去偷了妳的折扇,還胸膛拍得老響,說壹切包在他身上。老娘料想,單憑全冠清這家夥壹人,可扳妳不倒,於是再去找另壹個老色鬼徐長老出面。以後的事妳都知道了。”
  蕭峰終於心中最後壹個疑竇也揭破了,為什麽全冠清主謀反叛自己,而白世鏡反遭叛黨擒獲,問道:“段姑娘假扮白世鏡,雖然天衣無縫,卻也因此而給妳瞧出破綻?”
  馬夫人奇道:“這小妮子就是段正淳的女兒?是妳的心上人?她當真美得不得了?”
  蕭峰不答,心中酸痛,擡頭向著天邊。
  馬夫人道:“這小……小妮子,也真嚇了我壹跳,還說什麽八月十五的,那正是馬大元的死忌。可是後來我說了兩句風情言語,我說天上的月亮又圓又白,那天老色鬼說:‘妳身上有些東西,比天上月亮更圓更白。’我問她中秋餅愛吃鹹的還是甜的,那天老色鬼說:‘妳身上的中秋餅,自然甜過了蜜糖。’妳那位段姑娘卻答得牛頭不對馬嘴,立時便給我聽出了破綻。”
  蕭峰恍然大悟,才明白那晚馬夫人為什麽提到月亮與中秋餅,原來是去年八月十四晚上,她與白世鏡私通時的無恥言語。馬夫人哈哈壹笑,說道:“喬峰,妳的裝扮可差勁得緊了,我壹知道那小妮子是西貝貨,再想壹想妳的形狀說話,嘿嘿,怎麽還能不知妳便是喬峰?我正要殺段正淳,恰好假手於妳。”
  蕭峰咬牙切齒地道:“段家姑娘是妳害死的,這筆賬都要算在妳身上。”
  馬夫人道:“是她先來騙我的,又不是我去騙她。我只不過是將計就計。倘若她不來找我,等白世鏡當上了丐幫幫主,我自有法子叫丐幫和大理段氏結上了怨家,這段正淳嘛,嘿嘿,遲早逃不出我手掌。”
  蕭峰道:“妳好狠毒!自己的丈夫要殺,跟妳有過私情的男人,妳要殺;沒來瞧瞧妳容貌的男人,妳也要殺。”
  馬夫人道:“美色當前,為什麽不瞧?難道我還不夠美貌?世上哪有妳這種假道學的偽君子!”她說著自己得意之事,兩頰潮紅,甚是興奮,但體力終於漸漸不支,說話已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蕭峰道:“我最後問妳壹句話,那個寫信給汪幫主的帶頭大哥,到底是誰?妳看過那封信,見過信上的署名。”
  馬夫人冷笑道:“嘿嘿,嘿嘿,喬峰,最後終究是妳來求我呢,還是我求妳?馬大元死了,徐長老死了,趙錢孫死了,鐵面判官單正死了,譚公、譚婆死了,天臺山智光大師死了。世上就只剩下我和那個帶頭大哥自己,才知道他是誰。”
  蕭峰心跳加劇,說道:“不錯,畢竟是喬峰向妳求懇,請妳將此人的姓名告知。”
  馬夫人道:“我命在頃刻,妳又有什麽好處給我?”
  蕭峰道:“喬某但叫力所能及,妳有何吩咐,無有不遵。”
  馬夫人微笑道:“我還想什麽?喬峰,我惱恨妳不屑細細瞧我,以致釀成這種種禍事,妳要我告知那帶頭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難,只須妳將我抱在懷裏,好好地瞧我半天。”
  蕭峰眉頭緊蹙,實是老大不願。但世上確是只有她壹人才知這個大秘密,自己的血海深仇,都著落在她口中吐出來的幾個字,這大秘密壹日不解開,自己壹生終究難以過得安穩。她命系壹線,隨時均能斷氣,威逼利誘,全無用處。心想:“若我執意不允,她壹口氣轉不過來,那麽我殺父殺母的大仇人到底是誰,從此再也不會知道了。我抱著她瞧上幾眼,又有何妨?”便道:“好,我答允妳就是。”彎腰將她抱在懷中,雙目炯炯,凝視著她的臉頰。
  這時馬夫人滿臉血汙,又混著泥土灰塵,加之這壹晚中她飽受折磨,容色憔悴,甚是難看。蕭峰抱著她本已十分勉強,瞧著她這副神情,不禁皺起了眉頭。
  馬夫人怒道:“怎麽?妳瞧著我挺討厭嗎?”蕭峰只得道:“不是!”這兩個字實是違心之論,平時他就算遇到天大危難,也不肯心口不壹,此刻卻實在是無可奈何了。
  馬夫人柔聲道:“妳要是不討厭我,那就親親我的臉。”蕭峰正色道:“萬萬不可。妳是我馬大哥的妻子,蕭峰義氣為重,豈可戲侮朋友的孀婦。”馬夫人甜膩膩地道:“妳要講義氣,怎麽又將我抱在懷裏呢……”
  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外有人噗哧壹笑,說道:“喬峰,妳這人太也不要臉啦!害死了我姊姊,又來抱住了我爹爹的情人親嘴偷情,妳害不害臊?”正是阿紫的聲音。
  蕭峰問心無愧,於這些無知小兒的言語,自亦不放在心上,對馬夫人道:“妳快說,說那個帶頭大哥是誰?”
  馬夫人膩聲道:“我叫妳瞧著我,妳卻轉過了頭,幹什麽啊?”聲音竟不減嬌媚。
  阿紫走進房來,笑道:“怎麽妳還不死?這麽醜八怪的模樣,有哪個男人肯來瞧妳?”
  馬夫人道:“什麽?妳……妳說我是醜八怪的模樣?鏡子,鏡子,我要鏡子!”語調中顯得十分驚惶。蕭峰道:“快說,快說啊,妳說了我就給妳鏡子。”
  阿紫順手從桌上拿起壹面明鏡,對準了她,笑道:“妳自己瞧瞧,挺美貌吧?”
  馬夫人往鏡中看去,只見壹張滿是血汙塵土的臉,惶急、兇狠、惡毒、怨恨、痛楚、惱怒,種種醜惡之情,盡集於眉目唇鼻之間,哪裏還是從前那個俏生生、嬌怯怯、惹人憐愛的美貌佳人?她睜大了雙目,再也合不攏來。她壹生自負美貌,可是在臨死之前,卻在鏡中見到了自己這般醜陋的模樣。
  蕭峰道:“阿紫,拿開鏡子,別惹惱她。”
  阿紫格格壹笑,說道:“我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可有多醜!”
  蕭峰道:“妳要是氣死了她,那可糟糕!”只覺馬夫人的身子已壹動不動,呼吸之聲也不再聽到,忙壹探她鼻息,已然氣絕。蕭峰大驚,叫道:“啊喲,不好,她斷了氣啦!”這聲喊叫,直如大禍臨頭壹般。
  阿紫扁了扁嘴,道:“妳當真挺喜歡她?這樣的女人死了,也值得大驚小怪。”蕭峰跌足道:“唉,小孩子知道什麽?我要問她壹件事。這世上只有她壹個人知道。若不是妳來打岔,她已經說出來了。”阿紫道:“哎喲,又是我不好啦,我壞了妳的大事,是不是?”
  蕭峰嘆了口氣,心想人死不能復生,發脾氣也已無濟於事,阿紫這小丫頭驕縱成性,連她父母也管她不得,何況旁人?瞧在阿朱份上,什麽也不能和她計較,當下將馬夫人放在榻上,說道:“咱們走吧!”
  四處壹查,屋中更無旁人,那老婢已逃得不知去向,便取出火種,到柴房中去點燃了,片刻間火焰升起。
  
  兩人站在屋旁,見火焰從窗子中竄了出來。蕭峰道:“妳還不回爹爹、媽媽那裏去?”阿紫道:“不,我不去爹爹、媽媽那裏。爹爹手下那些人見了我便吹胡子瞪眼睛,我叫爹爹將他們都殺了,爹爹真胡鬧,偏不答允。”
  蕭峰心想:“妳害死了褚萬裏,他的至交兄弟們自然恨妳,段正淳又怎能為妳而殺他忠心耿耿的部屬?妳自己胡鬧,反說爹爹胡鬧,真是小孩兒家胡說八道。”便道:“好吧,我要去了!”轉過身子,向北而去。
  阿紫道:“餵,餵,慢著,等壹下我。”蕭峰立定腳步,回過身來,道:“妳去哪裏?是不是回師父那裏?”阿紫道:“不,現下我不回師父那裏,我不敢。”蕭峰奇道:“為什麽不敢?又闖了什麽禍啦?”阿紫道:“不是闖禍,我拿了師父壹樣練功夫的東西,這壹回去,他就搶過去啦。等我練成之後再回去,那時給師父拿去,就不怕了。”蕭峰道:“練武功的東西既是妳師父的,妳求他借給妳使使,他總不會不允。何況妳自己練,壹定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由妳師父在旁指點,豈不是好?”
  阿紫扁扁小嘴,道:“師父說不給,就是不給,多求他也沒用。”
  蕭峰對這個給驕縱慣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又想她師父星宿海老怪丁春秋惡名昭彰,不必跟這種人多生糾葛,說道:“好吧,妳愛怎樣便怎樣,我不來管妳。”
  阿紫道:“妳去哪裏?”
  蕭峰瞧著馬家這幾間屋子燒起熊熊火焰,長嘆了壹聲,道:“我本該前去報仇,可是不知仇人是誰。今生今世,這場大仇是再也不能報的了。”
  阿紫道:“啊,我知道了,馬夫人本來知道,可惜給我氣死了,從此妳再不知道仇人是誰。真好玩!喬幫主武功高強,威名赫赫,卻給我整治得壹點法子也沒有。”
  蕭峰斜眼瞧她,只見她滿臉都是幸災樂禍的喜悅之情,熊熊火光照射在她臉上,映得臉蛋有如蘋果般鮮紅可愛,哪想得到這天真無邪的臉蛋之下,隱藏著無窮無盡的惡意。霎時間怒火上沖,順手便想重重給她壹個耳光,但隨即想起,阿朱臨死時懇求自己,要他照料她這世上唯壹的同胞妹子,心想:“阿朱壹生只求我這件事,我豈可不遵?這小姑娘就算是大奸大惡,我也當盡力糾正她的過誤,何況她不過是年輕識淺、胡鬧頑皮?”
  阿紫昂起了頭,道:“怎麽?妳要打死我嗎?怎麽不打了?我姊姊已給妳打死了,再打死我又有什麽打緊?”
  這幾句話便如尖刀般刺入蕭峰心中,他胸口壹酸,無言可答,掉頭不顧,大踏步便向北而去。
  阿紫笑問:“餵,慢著,妳去哪裏?”蕭峰道:“中原已非我所居之地,殺父殺母的大仇也已報不了啦。我要到塞北苦寒之地,從此不回來了。”阿紫側頭道:“妳取道何處?”蕭峰道:“我先去雁門關。”
  阿紫拍手道:“那好極了,我要去晉陽,正好跟妳同路。”蕭峰道:“妳到晉陽去幹什麽?千裏迢迢,壹個小姑娘怎麽單身趕這遠路。”阿紫笑道:“嘿,怕什麽千裏迢迢?我從星宿海來到這裏,不是更遠麽?我有妳做伴,怎麽又是單身了?”蕭峰搖頭道:“我不跟妳做伴。”阿紫道:“為什麽?”蕭峰道:“我是男人,妳是個年輕姑娘,行路投宿,諸多不便。”
  阿紫道:“那真笑話奇談了,我不說不便,妳又有什麽不便?妳跟我姊姊,也不是壹男壹女的曉行夜宿、長途跋涉麽?”
  蕭峰低沈著聲音道:“我跟妳姊姊已有婚姻之約,非同尋常。”阿紫拍手笑道:“哎喲,真瞧不出,我只道姊姊倒是挺規矩的,哪知道妳就跟我爹爹壹樣,我姊姊就像我媽媽壹般,沒拜天地結成夫妻,卻早就相好成雙了。”
  蕭峰怒道:“胡說八道!妳姊姊壹直到死,始終是個冰清玉潔的好姑娘,我對她嚴守禮法,好生敬重。”
  阿紫嘆道:“妳大聲嚇我,又有什麽用?妳說妳兩個嚴守禮法,怎麽她自己說妳是我姊夫,不管怎樣,姊姊總之是給妳打死了。咱們走吧。”
  蕭峰聽到她說“姊姊總之是給妳打死了”這句話,心腸軟了,說道:“妳還是回到小鏡湖畔去跟著妳媽媽,要不然找個僻靜的所在,用那東西把功夫練成了,再回到師父那裏。晉陽天氣挺冷,有什麽好玩?”
  阿紫壹本正經地道:“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緊的大事要辦。”
  蕭峰搖搖頭,道:“我不帶妳去。”說著邁開大步便走。阿紫展開輕功,隨後追來,叫道:“等等我,等等我!”蕭峰不去理她,徑自去了。
  行不多時,北風轉緊,忽然飄飄揚揚地下起雪來。蕭峰沖風冒雪,快步行走,想起從此冤沈海底,大仇再也沒法得報,心下自是郁郁,但無可奈何之中拋開了滿懷心事,倒也是壹場大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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