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六章 認可

　　公輸仁已經去世，他們如果要見到公輸察的真人，只怕是得抹了脖子去黃泉路上追趕壹番了。所以公輸胤雪所說的“見見大伯”，實際是指去壹趟祠堂裏，祭拜壹下那個沐浴在香火煙霧之中的骨灰壇子。
　　因為被軟禁，公輸察甚至沒能參與公輸仁出殯事宜，身上仍舊穿著壹身黑色常服，隱隱有幾分肅殺的氣息，與公輸胤雪壹身喪服的蒼白顯得格格不入。
　　當他見到那描繪著青花的骨灰壇，終於長長地嘆息了壹聲，說到底，他們畢竟是親兄弟，幼年的時候，這位長兄也曾牽著他的手壹起去捉過池塘裏的跳蛙，也曾將個子不怎麽高的他親手抱上高大的駿馬……他從未想過二人再次相見的時候，竟已陰陽兩隔。
　　“大哥……”公輸察不善言辭，他看到那只有自己壹雙拳頭大小的骨灰壇子，心裏壹顫，嘴唇動了兩下卻沒有發出什麽聲音，壹手接過了公輸胤雪手中的香，鄭重其事地拜了三拜，隨後緩步上前，把香插進香爐裏。
　　良久，公輸察嘆道：“看妳如今只能縮身在這窄小的壇子裏，我便不再怨恨妳了罷。”
　　這話聽起來似乎是帶著幾分嘲諷之意，卻也透出壹點悲涼，要說心裏壹點怨氣都沒有那肯定不可能，但他能這般恭敬上香，至少說明他還是那個向來坦蕩無二的公輸察。
　　“妳想說的事情，現在可以說了吧？”公輸察回轉身來，望向公輸胤雪。
　　公輸胤雪早已經做好了準備，伸手把懷裏的書簡拿了出來，交給了公輸察。
　　“這是我昨夜寫好的東西，四叔看了自會明白，還有，裏面夾著的帛書，是大伯生前存著，托伯母轉交給我的。我看了……但其實，是寫給妳看的。”
　　公輸察點了點頭，也不廢話，打開書簡，靜靜地看了起來。
　　“妳真的把事情的前因後果都寫在裏面了？”公輸察在看的過程中，秦軻也是小聲在公輸胤雪身旁耳語。
　　昨天夜裏，公輸胤雪為了寫這份書簡壹直到三更，並且中途兩次考慮想把這份書簡點著丟進火盆裏焚燒掉，但她最後還是將之留了下來。
　　公輸胤雪點了點頭，道：“我覺得有他有必要看到這些。”
　　“妳大伯可不是這個意思啊。”
　　公輸仁本來的謀劃中，是希望公輸察因為公輸胤雪為他翻案，而覺得不願對她有所虧欠，今後至少不會在明面兒上與公輸胤雪作對，甚至會顧念壹點叔侄的情分，稍稍支持壹下公輸胤雪，可如果這件事情揭開，那公輸胤雪對公輸察所謂的“恩情”豈不就像壹張輕薄的宣紙，壹戳就破？
　　“萬壹他又起了想跟妳爭壹爭的心思怎麽辦？”
　　公輸胤雪似乎並不怎麽擔心：“我想四叔他會做出自己的決定。我只是希望，四叔不會半生都被這樣的謊言所蒙蔽，壹直對大伯心懷怨氣。”
　　“也是。”秦軻對此其實頗為認同，畢竟公輸仁已經付出了太多，如果死後還要因此被公輸察記恨，也是太淒慘了些。
　　換成是高易水在這裏，自然會認為這件事情不說為好，可他不是高易水那樣的人，做不到他那般冷漠。
　　書簡上的字不過千余，短短壹盞茶時間，他已經從頭到尾看了數遍。
　　最初他的神色有震驚，臉上也露出了幾分不甘與憤恨，但看到最後，卻只剩下悵然和嘆息。這份書簡裏，公輸胤雪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寫得清清楚楚，而公輸仁留下來的那份帛書，更證明了公輸胤雪所言非虛，這些真相像是壹柄大錘，砸在他的胸口，撼動了他那顆磐石般堅硬的心。
　　他靜靜地擡起頭，望向公輸胤雪：“把這些事情告訴我，妳就不後悔？”
　　“如果後悔，我就不會把這份書簡給妳。”公輸胤雪簡潔地回答。
　　“很好。”公輸察的眼神冷峻，“可妳也該清楚，妳這麽做，等同於是把妳救我的人情給抹了，妳就不怕我現在就跟妳翻臉？”
　　“這份人情，本就不是我的，而是大伯的。”公輸胤雪聲音平靜，神情堅毅，“我既已是家主，如果連四叔跟我翻臉都要怕，以後何談掌管整個公輸家？況且……”
　　公輸胤雪望向骨灰壇子，眼神有幾分痛惜：“大伯操勞壹生，我希望他能走得更安然壹些。”
　　公輸察同樣看向骨灰壇子，沈默了壹會，終於道：“小的時候我就覺得他彎彎繞繞太多，說話做事沒壹樣清楚明白的，著實惹人不快，只是沒想到，他到死都還是這樣……”
　　祠堂的案桌上青煙環繞，相互交織，仿佛壹張面帶笑意的臉，好像公輸仁此刻仍徘徊在這祠堂之中，有些無可奈何地註視著自己這個直來直去得有些蠻橫的弟弟。
　　默默地搖了搖頭，公輸察擡頭道：“這些年，妳遠比我想象中更堅強，現在也有了敢於面對壹切的膽量了。妳知道……我為什麽要爭這個當家的權力麽？”
　　“知道。”公輸胤雪點點頭，“四叔不是爭這個位子，只是不願讓妳看不上眼的人坐上這個位置。”
　　公輸察眼睛壹亮，他倒是沒有想到公輸胤雪會猜中他心中所想：“妳是……”
　　公輸胤雪恬靜壹笑：“我也是大伯去世後才想明白的，現在想來，大伯其實壹早就看破了，所以才壹直對四叔不冷不熱，少有托付。因為他知道妳根本不在乎這個位子，即便讓妳擔任家主，也不會為此多麽上心。”
　　“沒錯。我是不在乎。”公輸察往案桌前踱了兩步，背著手望向了高高的、擺滿了列祖列宗牌位的架子，“我壹生在意的唯有武道，不過，我畢竟是公輸家的第四子，有些責任，我還是不能卸下。如果讓老三那個酒囊飯袋坐上家主之位，我公輸家離亡族也不遠了，到時候，我又如何能潛心修行。至於妳……以前的妳，確實入不得我的眼，但現在看來，妳倒是配得上家主這個位子了。”
　　“多謝四叔贊譽。”公輸胤雪感激地笑了笑，公輸察既然這麽說，自然是代表他的認可，這已經她意料中最好的壹個結果了。
　　“但是我有句醜話還是要說在前面。”公輸察聲音驟然轉冷。
　　公輸胤雪怔怔地看著公輸察，道：“四叔您說。”
　　“我認同的是妳，而不是胤雨。在我看來，那個孩子遠遠做不到讓我信服，如果妳只是想當幾年家，等胤雨年紀合適，再把位子讓給他，就不要怪我不肯居於他之下了。”公輸察不容置疑地道：“只要妳在壹天，我不會反對，甚至妳有需要，我都會幫妳。不過我這個人，並不喜歡太多彎彎繞繞，那些家裏的瑣事，就不要來找我了，帶兵、殺人，這兩者我倒比較拿手。”
　　公輸察直勾勾地盯著那只青花的瓷壇，“這裏……太陰沈了些，所以我自小到大都討厭這個地方，從前我還萌生過念頭，想要拿塊大石頭，把這些牌位都給他砸個稀爛……”
　　說完，他轉身離去，背影顯得那般幹脆、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