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宴無好宴（二）
　　秋明良薄唇抿成壹條平直的線，註視著少年脆弱蒼白的臉。
　　他垂了垂眼眸，接著道：“我自小生得瘦弱，在那等臟惡滋生之地，無父母親人庇護，龜奴多是欺軟怕硬之輩……我年歲小，常被打得遍體鱗傷。”
　　秋明良眉眼動了動，似乎看見了小小的少年蜷著身子被幾個高壯的男人圍著踢打，奄奄壹息地爬起來後獨自躲在昏暗柴房中舔砥傷口的情景，驟然的心疼蓋過了幾分濃重陰霾。
　　“有壹回，我實在忍不下去了，逃了出去……然後，就碰上了俞家大少爺，俞筠。”
　　說到此處，他的語氣從低落逐漸揚起，“俞大少爺憐憫我身世淒苦，也不嫌我出身卑賤，把我從樓裏買走，還送我去學堂讀書識字，俞大老爺和俞大夫人也都將我視作自家侄子，寬厚慈藹……俞家對於我而言有再造之恩，”少年豁然昂起頭，壹雙眸子閃著堅定執著的鋒芒，“俞家遭難，我無法視而不見，拼上我這壹身賤命，我也要救他們！”
　　少年上前壹步，黑眸裏流露出幼獸般的依賴，宛如春水潺潺，聲線壓得溫軟輕柔，“秋大哥，妳是錦衣衛指揮使，對吧？”
　　後面的話他未曾說出口，壹切卻都映在了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眸子裏。
　　秋明良看著少年黑瞳中倒影著的自己，青年面無表情，眼瞼下覆著的陰影濃黑如夜。
　　他忽然擡起手掐住少年小巧的下巴，指尖觸著滑膩溫潤的肌膚，不緊不慢地、以壹種輕佻的方式摸著他的下顎，淺灰色的瞳仁泛著詭譎的情緒，語氣卻輕柔多情如情人絮語，“妳想救俞家？不管付出什麽代價？”
　　“……若我還有大哥能看上之處，盡管拿去。”
　　少年對這樣曖昧的撫觸顯然很不習慣，也被他指尖的力道掐得生疼，卻依舊維持著平靜的神情，壹雙漆黑的眸子如洞察壹切的明鏡。
　　少女被他壹手握住脖頸時的表情剎那間闖進他的腦海，他掐著少年下巴的手指似是被燙到，倏而放開。
　　“先前說的妳不願，原來如此淺薄。”他冷笑壹聲，不知是在嘲諷他，還是諷刺自己。
　　“我自身，遠比不上俞家安危……”青黛的話說到壹半，壹股股熱燙之意順著胸腹滾滾湧入四肢，她的面色瞬間僵硬。
　　藥效要到了！
　　面前的少年忽然彎下腰捂著唇，劇烈咳嗽起來，秋明良楞了楞，眉心緊緊蹙起，“怎麽？”
　　“咳……咳咳——我、我有些不適。”少年擡起蒼白的臉，四處環顧後，視線定在院子中的那排倒座房中。
　　“我先去屋中歇歇，再與大哥詳談。”說著，他立馬轉身往那排屋子走，步伐踉蹌卻迅速。
　　秋明良愕了愕，心中的擔憂暫且壓過疑惑，大步跟上了他，“妳真的身有弱癥？”
　　他跟在她身邊走，讓她沒辦法避開他的視線吃藥，青黛暗暗叫苦，壹邊伸手進袖袋裏掏裝藥片的荷包，壹邊虛弱道：“這點我不曾欺騙大哥。”
　　身體內的熱浪壹波燙過壹波，青黛心內焦急萬分，可偏偏越是心急越是找不到那個早就藏好的荷包，身旁還有個盯著她虎視眈眈的秋明良。
　　等到走至那排倒座房的其中壹間門前時，她身上的熱意頃刻間散盡，只余冰涼壹片，青黛的心底也壹陣霜雪般的寒涼。
　　藥性完全沒有了！
　　她背對著秋明良，壹個箭步紮進了房門裏，猛然關上房門，利落地拿起壹旁的木桿插進索栓裏，從屋裏將門反鎖了。
　　秋明良眼睜睜看著少年在踏進房門的前壹息，身形忽而變得更加嬌小柔弱，下壹息便被他關在了屋門外，心內疑竇更甚。
　　“妳在作甚？既是身子不適便快出來，我替妳尋郎中診治。”秋明良拍了拍關得嚴實的木門，沈聲道。
　　“不必……”青黛剛出聲，便意識到自己的聲線肯定不是少年的清越，立即死死咬住嘴唇，額頭上冒出壹頭的汗。
　　秋明良的眉心皺得更緊，剛才的聲音……
　　“妳再不出來，我要闖進去了。”
　　門外男人的聲線如催命的閻王，青黛把兩個袖子的袖袋都翻了過來，手指顫抖著找那裝著藥片的荷包。
　　然而，她摸遍了整個袖袋才發現，袖袋底下竟然破了個洞，裏面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
　　清澈的溪流中浮著幾盞金樽，身著廣袖長衫的貴公子們拂袖揮腕，從溪水中撈出酒盞，飲酒賦詩，倒是頗有幾分魏晉風流名士之象。
　　楊巍坐在離溪邊最遠的地方，眼神似是落在隨著溪水漂流的金樽上，又似乎什麽都沒看。
　　“大人，方才我們的人傳來消息，定王妃帶著她的陪嫁丫鬟，去了安國公府南側。”慎行悄聲走到他身後，俯下身說道。
　　楊巍眉梢微擡，站起身，朝南邊而去。
　　照理來說，他們這樣的男賓是不該在別人府上亂走，以免沖撞了女眷。但壹向講究規矩禮儀的楊巍此刻再顧不得許多，心中只有去見她這壹個念頭——雖然他也根本不確定她到底是不是她。
　　繞過壹座修築玲瓏的樓閣，楊巍迎面撞上了從另壹條小路上走來的人。
　　男子壹身玄黑色勁裝，面帶風塵，黑靴上還帶了零星泥土，似乎剛趕遠路歸京。
　　“國公爺。”楊巍看到他的臉時，步伐頓了頓，率先打了招呼。
　　衛淵木然地掃了他壹眼，完全是下意識地拱拱手，回了壹聲“楊大人”，半分寒暄的意思都沒有，腳步匆匆便要朝著不遠處的那片橘子樹林而去。
　　楊巍卻是踟躕了壹下，叫住了他，“國公爺，我有壹事相詢。”
　　衛淵硬是被他攔住後，稍微分了些心神在他身上，心內有些疑惑，他在朝中與楊巍壹文壹武，兩人幾乎沒有任何交集。他按下心中迫切，停住腳步，“大人何事？”
　　“國公爺從迎春樓贖回府的那位姑娘……國公爺可知她身世下落？”楊巍在尋她尋得發狂時，不是沒想過去問她的前壹個主家。只是那時衛淵遠在北疆抗敵，等他回京還朝後，在朝堂上看到他的臉，楊巍總會湧上壹股不自在的酸意，向他打聽她的身世下落壹事便擱置了下來。
　　直至今日，在見過元宵燈會上她的字跡，得知她分明就在京城，卻根本不曾來見他，他終是按捺不住，她究竟是——
　　只是出乎楊巍意料，衛淵本是深沈的神色中透出明顯的愕然和迷惑，他皺著濃眉，沈聲回道：
　　“我從未把迎春樓的姑娘帶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