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壹個僧人

　　梁哲艱難地從衣櫃旁邊走開，眼角含著淚水，他全身的力氣似乎都已經用盡，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腦袋低垂，身子彎曲著，如同壹個年邁的老人。
　　有些事，註定是要後悔的，可惜，這世界上，並沒有後悔藥。
　　梁哲咬了咬牙，拿起沙發上的外套，緩緩走了出去。
　　這是壹個清冷的夜晚。
　　外面的街道上，霓虹閃爍，燈光耀眼，卻依舊無法掩飾人心的冷漠。
　　或獨行，或相伴，或三五成群。
　　人們走著，笑著，沈思著，時間在流逝著。
　　在有限的生命裏，每個人都如同浮萍壹樣，飛快地走向盡頭，沒有壹刻的停留。
　　因為縱使妳想停留，時間也不會停留。
　　對大家都公平的，唯有時間，而讓大家顯出身份不公平的，也正是時間，有些人生在了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輕松地成為了人上人，而有些人，生在了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壹輩子都只能在泥土裏面打滾。
　　有些人善於利用時間，善於管理時間，他們從很早開始就已經意識到時間的寶貴性，他們在別人肆意浪費時間的時候，爭分奪秒地努力著，最終時間回饋給他們的，壹定和他們的付出成正比，雖然不壹定達到預期。
　　梁哲輕吸了壹口氣，他如同往常壹般獨自走在人群中，感受著人們在瞬間迸發的或歡樂或悲傷的情緒，感受著他們的壹言壹行，感受著時間在他們的臉上和身上刻下的痕跡，感受著那份生命無力承受的重量。
　　梁哲的嘴角輕撇，將視線放遠，他看到了遠處壹個跟他壹樣同樣孤單的身影，那個身影在人群中穿梭，背著大包，步履匆匆，忽然間，那個人轉過頭，和梁哲的視線相撞，嘴角壹撇。
　　梁哲內心微微壹笑，還沒等笑容真正浮現到臉上，那個人已經轉過身去，繼續前行。
　　梁哲搖了搖頭，看著那人的背影消逝在人群的盡頭，消逝在暗夜裏，像是壹只驚慌敏感的小鹿，跳躍著離開餓瘋了的狼群。
　　孤單的人總會相遇，像是磁石壹樣將對方相互吸引。
　　梁哲繼續前行，觀察著人群的同時，也正在觀察自己的內心。
　　孤單的時候，就是和自己相處最好的時候。
　　梁哲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深深的泥潭裏，最近這段時間，他時常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時常感到煩躁和憤怒，甚至懷疑自己所作所為的意義。
　　有時有些話和有些事都不是自己想要說和想要幹的，但不知為何，他偏偏就那麽做了。
　　忽然間，梁哲停住了腳步，他的頭微微揚起，望著星光璀璨的夜空，腦海中浮現出了壹個在十幾年前就曾經問過自己的問題：我是誰？
　　我是梁書夜的兒子。
　　我是段鈴兒的男朋友。
　　我是病人們的心理醫生……
　　可，梁書業已經死了，段鈴兒已經死了，病人們正在以壹種奇怪的方式侵蝕和擾亂著自己的生活。
　　梁哲的腦海中迅速出現了壹個九宮格：我的優點、我的缺點、我最遺憾的事、我最驕傲的事、小時候對我影響最大的事……
　　梁哲站在原地，很快就給腦海中的九宮格裏填滿了信息。
　　九宮格的組成，就是梁哲的本體。
　　梁哲很清楚自己身上所有發生的事情，這顯然已經比許許多多的人好太多，這也是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經常給自己做的事情，許多年過去了，九宮格裏增添了越來越多的信息，但其實最本質的東西並沒有多大的改變。
　　在性格沒有太大改變的基礎上，只是閱歷變得更加豐富了。
　　梁哲深吸了壹口氣，緩緩閉上眼睛，九宮格裏的信息在他的腦海中上下交錯，左右顛倒，如同滑動的俄羅斯方塊，逐漸拼接在壹起，然後相互抵消，消失不見。
　　沒用了，沒用了……
　　梁哲陡然睜開眼睛，眼神中現出了壹絲驚慌無助。
　　看似非常了解自己，其實在這了解的背後，隱藏著壹些不可見人，甚至連自己都不可見的秘密。
　　人心，是多麽的復雜而詭異，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
　　“其實我就叫梁哲，只是壹個按照紅燈停綠燈行的規章，行走在人行道的沈默旅人。”
　　“我普通而又渺小，我是多麽的自卑而又懦弱，我是多麽的悲哀而又傷痛……”
　　梁哲忽然間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十幾歲的時候，自己獨自站在操場上，看著旗桿頂上飄動的五星紅旗的那種迷惑的感覺。
　　那時的他，年少無知，有許多的愁思，那時的他，就已經在問著自己這樣的問題。
　　如今過去了十幾年，他再次開始問自己這個問題了。
　　梁哲苦笑壹聲，搖晃了壹下腦袋，心底暗道壹聲：人生艱難，及時行樂。
　　他知道他在逃避了，逃避尋找答案。
　　可他更知道，他太累了，就算找到答案又能如何，已經走掉的人肯定不會再回來了，不會走掉的人始終不會走掉。
　　也許，上了年紀的人，之所以會變得淡定平和，是因為他們已經意識到他們無力改變現狀，內心也接受了這壹點。
　　正所謂，無欲則剛。
　　拋卻了在乎念，忘掉了榮辱心，只追尋活著的每壹天，只享受呼吸的每壹秒……
　　就在梁哲陷入沈思的時候，他的肩膀忽然被人輕拍了壹下。
　　梁哲急忙扭轉過頭，映入眼簾的是壹個光頭和尚，身上穿著灰白的僧袍，手中捏著壹串佛珠，正瞇著眼，嘴角含笑地望著梁哲。
　　僧人略微欠身，微笑道：“施主，我剛巧跟在妳的身後，走了壹段路，看妳行走緩慢，步履沈重，時常唉聲嘆氣，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梁哲眉頭壹皺，點了點頭，還沒等他說話，僧人就再次微笑道：“妳知道妳為什麽有心事嗎？”
　　梁哲眉頭緊緊皺起，他很奇怪為什麽僧人沒有問他的心事是什麽，反而直接問他為什麽有心事……
　　對了，也許這個問題才是所有問題的根源，梁哲沈思片刻，搖了搖頭，其實他心裏已經有答案了，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倒是想聽聽這個忽然出現的光頭僧人有什麽高見。
　　僧人捏著手中的佛珠，盯著梁哲的雙眼緩緩道：“妳有充足的錢嗎？”
　　梁哲詫異地望著僧人，搖了搖頭，道：“沒有，我還欠別人錢。”
　　僧人：“妳有自己的家嗎？”
　　梁哲眼神中閃過了壹絲傷痛，再次搖了搖頭：“沒有。”
　　僧人：“妳有愛人嗎？”
　　梁哲想點頭，但沈思片刻，還是選擇搖了搖頭道：“沒有。”
　　僧人：“妳有孩子嗎？”
　　梁哲：“沒有。”
　　僧人：“那妳有什麽？”
　　梁哲：“我只有我自己。”
　　僧人：“既然妳什麽都沒有，那為何還不去追尋？”
　　梁哲：“有了又能怎樣？”
　　僧人：“四大皆空和四大皆有，其實本質上是壹樣的。”
　　僧人口念壹聲佛號，低沈著聲音道：“之所以能夠放下，是因為知道自己拿不起來，之所以知道拿不起來，是因為曾經嘗試過，之所以去嘗試，是因為缺失，之所以缺失，是因為欲望。”
　　梁哲：“妳的意思是讓我放下？”
　　僧人微微壹笑，搖頭道：“不，只希望妳正視欲望。”
　　梁哲有些生氣地道：“我有啥欲望，妳剛見我壹面，就能看出我的欲望？！”
　　僧人：“救人或者殺人，散財或者偷盜，其實都是壹樣的。”
　　梁哲冷哼了壹聲：“大師，妳究竟想要幹啥？”
　　僧人笑了笑，沒有說話，他念了壹聲佛號，轉過身，朝著遠處走去。
　　梁哲停在原地，低頭沈思，他沒有覺得僧人的話說得很有道理，反而覺得他說的就跟狗屎壹樣。
　　對他來說，這些大道理根本救不活了父親和段鈴兒，所以都是狗屎。
　　梁哲壹腳將地上的易拉罐踢出老遠，惡狠狠地道：“都他媽的去死！”
　　僧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夜色中，並未聽到梁哲的叫罵，他只是壹個僧人，來無影去無蹤，他行走在大千世界，除了壹身灰白的僧袍，和壹串老舊的佛珠之外，壹無所有。
　　他沒有錢，沒有家，沒有愛人，沒有孩子，甚至，沒有名字……
　　不，其實，他還有大千世界。
　　僧人仰起頭，望了壹眼星光璀璨的夜空，會心壹笑，然後重新低下頭來，默默走向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