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鐘叔的壹天（上）

　　有壹個問題我們經常碰到，在各大論壇貼吧，甚至親朋好友茶余飯後也時常提及。
　　這個問題是這樣的：如果妳得知妳的生命只剩下最後壹天，妳要怎麽過？
　　如果妳正在看書，有可能掩卷細思，如果妳正在品茶，有可能端著茶杯輕酌回味，如果妳正在吃飯，有可能不停咀嚼著嘴中最後壹顆米粒……
　　我們輕輕仰起頭，腦中勾勒出了壹幅幅唯美壯麗的畫面。
　　‘我要登壹次珠穆朗瑪峰，在珠峰的頂端留下自己的體溫。’
　　‘我要去深海潛泳壹次，和鯨魚來壹次親密接觸。’
　　‘我要買最好的化妝品和最貴的衣服，將自己打扮成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
　　‘我要站在城市的中央廣場，吶喊出我喜歡的人的名字，並告訴她，下輩子還喜歡她。’
　　‘我要把器官捐贈出去，給孩子留下壹筆錢。’
　　‘我要陪爸爸媽媽，陪他們壹整天。’
　　‘我要找我的女神結束我的處男之身。’
　　‘我要……’
　　‘我要……’
　　無數個未實現的願望在腦海中壹個個蹦出來，也不知道想了多少個，也不知道想了多久，忽然間眼睛壹轉，自嘲般地笑了笑，道壹聲：“這是不可能的。”然後讀書的繼續讀書，品茶的繼續品茶，吃飯的繼續拿起了筷子。
　　也許這番幻想讓妳更加堅定了自己奮發的動力，也許這番幻想讓妳明白了自己究竟想要什麽，甚至也許這番幻想讓妳陷入了壹整天的悲傷，因為，妳知道，這些東西可能永遠永遠都是無法實現的。
　　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我們的生命是否還剩最後壹天，就算知道，有時也不甘心，不認同，不妥協。
　　對於死亡的倔強，有時比活著的尊嚴更加讓人難以放手。
　　作者君也曾在某壹天的午後，想過這個問題。
　　在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作者君面向陽光，閉目深思，在持續了整整兩個多小時的思考之後，作者君推翻了無數個略顯荒誕的念頭，最終只剩下了壹個。
　　‘我要好好對待自己。’
　　那天我要六點起床，吃壹頓高營養的早餐，新鮮的面包配上熱乎乎的牛奶，然後讀完當天的報紙，去公園逛壹圈，和陌生的爺爺奶奶阿姨大爺聊聊天氣，聊聊生活瑣事，做壹些運動，接著和喜歡的人吃壹頓中午飯，下午睡壹個午覺，起床後打打籃球，晚上和朋友吃飯喝酒，然後壹醉不醒。
　　如果真的是最後壹天，作者君希望能夠在睡夢中，或者醉夢中結束。
　　這是平凡的壹天，異常平凡的壹天，平凡的沒有壹絲壹毫的波瀾，但就是這樣的壹天，也許正是現在許許多多的都市人都無法體驗到的，甚至連吃壹頓舒適的早餐都早已成為奢侈。
　　也許在徹底回歸了自我之後，我們的生活才會綻放出五彩繽紛的花朵。
　　讓我們把視線轉移到鐘叔身上，看看這個已經年過花甲的老人，在決定離開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舒適圈子之後，他的壹天是怎樣度過的。
　　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鐘叔在前壹個晚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在雙人床的左邊，那個陪伴了自己快四十年的老伴已經昏昏睡去，她輕輕的鼾聲如同迷人的音樂響在耳畔，她睡著的表情永遠跟壹個孩子壹樣，嘟著嘴，皺著眉，似乎在夢裏還在跟自己撒嬌。
　　鐘叔在老伴的額頭上輕輕吻了壹下，這個有些幹燥的吻讓老伴翻了壹個身，似乎有些不情願，鐘叔苦笑了壹聲，掀起了被子，躡手躡腳地打開門，來到了另外壹間臥室。
　　這間臥室裏住著自己的孫子，他最喜愛的寶貝孫子，鐘叔坐在孫子的床頭，用手指輕輕觸摸了壹下孫子的鼻尖，然後替孫子將蹬開的被子重新蓋好之後，便走了出去。
　　鐘叔來到了第三間臥室，這間臥室裏住著自己的女兒，壹個快三十歲的女人，沒有結婚，甚至沒有過男朋友的女人，別人都稱呼她為女漢子，說她長的又黑又醜，活像個母猩猩。
　　鐘叔坐在了女兒的床頭，女兒都三十歲了，依舊像個沒心沒肺的，不僅晚上睡覺不關門，甚至壹睡著就算打鼓都震不醒，鐘叔輕嘆了壹口氣，仔細端詳著自己的女兒，看著她那黝黑的臉蛋，那寬廣的額頭，那短促而濃密的眉毛，和嘴角勾勒起的壹絲不屑的弧度，鐘叔忽然想笑。
　　鐘叔清楚地記得第壹次聽鄰居們說自己的女兒長得像母猩猩的時候，他曾大發雷霆，甚至拿出掃把和那幾個長舌婦人大戰了十幾個回合，最後以自己的完勝而告終。
　　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的女兒真的有點像母猩猩了，鐘叔在腦中不自覺地想象起了女兒走路的模樣，搖頭晃腦，左顧右盼，抓耳撓腮……
　　鐘叔再也忍不住，輕聲笑了出來，笑著笑著，渾濁的眼淚就從眼窩裏面流了出來。
　　他將女兒帶到這個世界上，卻給了她壹副醜陋的皮囊，這幅皮囊讓她壹輩子孤苦伶仃，備受嘲諷。
　　鐘叔的壹只手捂住自己的臉，褶皺的皮膚扭曲成壹團，痛苦的眼淚從指縫間壹顆顆滑落出來，這場哭泣，他忍了三十年。
　　這是犯罪……是不可饒恕的罪孽啊……
　　鐘叔寧願自己死上十次，也不願女兒像個母猩猩壹樣活在世界上。
　　可已經沒有辦法了……
　　鐘叔擦幹了臉上的眼淚，輕輕撩撥開女兒散落在眼角的碎發，再次嘆了壹口氣之後，這才緩緩走了出去。
　　鐘叔坐在昏暗的客廳中，面對著三個臥室，久久地出神，這是他奮鬥了壹輩子的成果，有多少錢，有多少家常，似乎早已不重要了，此時對他最重要的是：他有壹個老伴，壹兒壹女，壹個孫子。
　　幾十年的辛苦耕耘，組建了這個家庭，他是家庭的支柱，是決策者，是領導者，是夜晚的歸航燈，是迷途的前行牌。
　　沒有了他，這個家……
　　鐘叔低下頭去，望著自己幹枯的雙手，喃喃低語：“就完了嗎？”
　　腦中回想起了梁哲的話語，以及那個已經迫在眉睫的預感，鐘叔知道已經不能再等了，他需要作出壹個決定，壹個在他六十歲年紀最重要的壹個決定。
　　他決定放手！
　　當這個決定在頭腦中蹦出來的時候，鐘叔渾身壹震，像是被壹陣電流擊中了，緊接著他的身子在黑夜中忽然瑟瑟發抖了起來。
　　這個荒唐愚蠢大膽的決定，終於在鐘叔意識到自己真正老去的壹天做出來了。
　　眼淚嘩嘩嘩流了下來。
　　他舍不得……
　　舍不得相濡以沫的老伴，舍不得乖巧可愛的孫子，舍不得外表強悍內心柔弱的女兒，舍不得夜不歸宿整日奔波的兒子……
　　可他畢竟已經是要死的人了。
　　鐘叔深吸了幾口氣，止住了眼淚，雙手支撐著膝蓋，緩緩站了起來。
　　他在黑夜中站了幾分鐘之後，扭過了頭去，朝著門口走去。
　　壹步壹步，每壹步都像是走向深淵，身子在疼，心也在疼，如同刀片在絞。
　　當鐘叔打開房門的時候，三個臥室內的三個人不約而同地翻了壹個身。
　　夜色很濃，冷風嗖嗖。
　　鐘叔有些枯槁的身影被昏黃的路燈拉的很長很長，像壹個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