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四章 亂臣

　　接收到來自平行世界信號本身就是壹種跨越式的成果。
　　左吳的科研團隊轉瞬間像被扔進貓薄荷罐裏的貓壹樣陷入癲狂，每個人猶嫌各自占據的實驗儀器不夠多，沒辦法把腦海裏井噴壹般的科研靈感全部記下，只能伸手去搶同僚的設備，又開始推推搡搡。
　　平行世界的信號有些飄忽不定，宛如隔著母親的肚皮摸索著這個世界的胎兒，如此虛幻縹緲，讓科研團隊開始慶幸這頓推搡，因為可以互相提醒這不是壹場夢。
　　視界中的沸騰當然被左吳看在眼裏，他又通過衛星深深看了壹眼在珠峰之頂舉起了發信造物的桑德崖。
　　衛星是在近地軌道觀察桑德崖的，這對牛頭人來說幾乎可以等同是來自天外的視線。可宛如螳螂捕蟬，更深邃詭譎的視線已經自天外投來。
　　桑德崖在這壹瞬，好像成了整個銀河最矚目的焦點。
　　左吳呼氣，轉身發覺灰衣人還有峯已經壹齊出現在了自己身邊，問：“確定那是仁聯的信號嗎？”
　　灰衣人點頭：“除了灰衣人，我們實在想不出有什麽存在會因為有發信器從珠峰上被舉起，就透過世界間的間隔發來回應的。”
　　除了仁聯，像勾逸亡這樣的天然神靈也能對平行世界進行串聯，但很遺憾，地球沒有被這樣的神靈所庇佑。
　　峯也點頭，摩拳擦掌：“需要把勾逸亡叫起來，讓他想想辦法，去刺探更多壹點有關仁聯的情報嗎？我的夥計壹直在抱怨目前回應的信號強度太差，研究起來壹點也不過癮！”
　　灰衣人馬上反對：
　　“不行，勾逸亡先生的狀態很差，讓他貿然行動可能會驚動仁聯！以及信號差就對了，除了神靈外任何存在想要窺伺平行世界的狀態都極其不易，這是我們能在這裏悠閑的對地球做手腳的前提！”
　　峯咂舌，有些意興闌珊，還是不甘的嚷嚷：“也就是說即便我們朝仁聯投放了間諜衛星，想要獲得穩定的數據也很困難了？”
　　“沒錯，但總比對仁聯壹無所知強。”
　　左吳聽著身邊兩人的爭論，也壹邊在望著視界中不斷更新的報告。
　　正如灰衣人所說，科研團隊很快便碰到了瓶頸，無論怎麽努力所接收到的信號都盡是虛幻，亂碼和雜音占據了其中的大半，只能透過其出現的頻率感受到異世的仁聯有多麽急切。
　　急切透過世界間的厚障壁傳來，內容模糊無比，透出的感情卻那麽清晰——科研團隊中有專攻心理學的學者，他們的研究目前最是順利。
　　仁聯的“急切”也迅速成了所有人的共識。
　　左吳忽然意識到壹個很嚴重的問題：“等等，仁聯這麽著急，也就是說他們隨時會把這顆地球偷走，對吧？”
　　灰衣人和峯壹起點頭。
　　“他們偷地球的方法，是通過用壹個和地球質量相等的東西，把它和這裏給交換過來，對吧？”
　　灰衣人和峯還是壹起點頭。
　　左吳踩了踩地面：“那我們現在還呆在這裏不是很危險？咱們下壹秒是不是會就這樣被扔到仁聯的大本營去了？”
　　自己可沒有那樣還能全身而退，回到這個世界的把握。沒了自己的新帝聯大概會直接解體，彼時的歷史會怎麽描述自己？消失無蹤，死因可疑？
　　鈍子如果能整理好情緒，從打擊中恢復過來，壹定不會承認自己的失蹤，只會嘴硬什麽“陛下北狩”之類的吧。
　　左吳壹瞬間腦海中閃過了許多事情。
　　峯和灰衣人卻壹齊搖頭。
　　由峯先說：“不會，之前我們在勾逸亡先生清醒時問過，兩樣物體的交換不是瞬間發生，壹個行星的質量量級，所需的時間至少足夠我們壹起跑到天上。”
　　“對，雖然理論上也有加快交換進程的方法，但那會導致地球不可逆轉的損毀，那時這裏也不可能有活人了，仁聯必不可能接受，采用的手法也壹定是最為輕柔，”灰衣人拍了下自己的胸脯，看著左吳：
　　“甚至在理論上，如果閣下您的膽子夠大，完全可以在交換完成的瞬間跳那麽壹下，這樣妳就不會被換到仁聯的世界線去了。”
　　理論上。
　　科技獵人在有五成把握時就敢做出最為大膽的實踐，誰知道灰衣人的“理論上”究竟有多保險？
　　還是在交換完成前，去太空呆著更加保險。
　　左吳站起，拍了拍身上，恍然發覺衣服並沒有落灰。這趟旅途比想象中完成的要快，之前計劃的什麽野餐什麽旅遊全都泡了湯。
　　沒關系，也可以在交換開始時去躲到火星上，那裏的環境某種程度和地球很接近，說不定能當這裏的代餐。
　　“大家準備，升空，撤退。”
　　左吳說，瞬間視界中便擠滿了大大小小的抱怨；艾山山和姬稚剛把野餐墊鋪好，黛拉也沒有逛遍地球的所有礦場。
　　“重復壹遍，大家準備升空撤退，沒得商量，趕緊趕緊，”左吳咬牙，壹把扛起之前自己坐的折凳：
　　“野餐在火星上也可以進行，黛拉，那裏也有人類開始邁向太陽系時留下的礦井，快快快。”
　　催促之深下達，大家心不甘情不願的開始行動。左吳點了點人頭，保證每個人都能在逃亡者號那邊聚集。
　　名單上當然還有桑德崖。
　　左吳清清嗓子：“桑德崖，妳也是，快來集合。說起來妳這次算是頭功，之後有沒有什麽要求和想法？我盡量滿足。”
　　通信之中。
　　牛頭人依舊只傳來了低低的喘息，有幾聲輕輕的拍擊聲在他身上發出，想來是窩金熱和戎良淵聽到自己的許諾後感到了無比的振奮。
　　桑德崖卻仿佛下定了決心般：“陛下，我只有壹個請求。”
　　“但說無妨。”
　　“讓我和地球多待壹下吧，我……我之後會趕過來的。”
　　……
　　如此卑微的要求當然會得到準許。
　　桑德崖悶坐在珠峰峰頂，等待最後壹刻的到來。
　　戎良淵還在他身邊聒噪：“妙啊，桑德崖，妳這招以退為進還真是妙，找到了仁聯對什麽感興趣的英雄，還守護地球直到最後壹刻！如何？之後陛下讓妳當新帝聯的軍團長都不是不可能。”
　　聒噪聲幾乎壓過了珠峰頂的風雪。
　　牛頭人無言的回頭，嘴皮吹了吹：“戎良淵，妳為什麽不跟著陛下壹起離開？”
　　“壹起離開？什麽壹起離開？就這麽走了，我也只是個聽從命令來到地球探索又聽從命令撤離的小兵乙，陛下能記得我嗎？”
　　戎良淵搖頭，聲音越來越大，仿佛他就是惱人風雪的壹部分：
　　“還不如和妳綁死，至少能蹭壹蹭妳的功勞。”
　　桑德崖悶悶點頭：“隨妳。”
　　戎良淵往牛頭人的方向靠了靠：
　　“唉，我還沒跟妳說過我的家鄉吧？每個行星都有最高峰最低谷，我那裏也有。其實我家鄉的最高峰比這裏要矮些，海拔只有七千多米，可最深的地方可不得了了！我們管那叫‘深淵’，即便是到了星海時代的我們，也沒能成功確定深淵之底到底是什麽模樣。”
　　“……嗯。”桑德崖只是點了點頭。
　　傭兵頭子的話卻越來越多：“還有窩金熱，妳呢？銑麻文明的母星又有什麽樣的風景？來來來，跟我們這位牛頭人兄弟講講，妳家鄉有什麽風景？”
　　風雪的聲音都要被戎良淵的聒噪壓過。
　　牛頭人忽然狠狠的拍了壹下地面，聲音提起數分：“別……別吵我！讓我在這靜壹靜。”
　　戎良淵轉過頭來，笑得比雪還要冷：“妳管我，妳個將死之人拿什麽管我。”
　　窩金熱訝然：“什麽將死之人？”
　　傭兵頭子指了指牛頭人：“他這樣的人我見多了，說是想要在這靜壹靜，其實壓根不想離開，看來是要和這個行星共存亡了。”
　　“是又如何？這是我的選擇！”桑德崖呼氣。
　　戎良淵轉頭：“陛下的命令是讓妳撤離。”
　　“我……就抗命這麽壹次。”牛頭人說。
　　“妳有抗命的心思，那大可把自殺的勁頭留下來，跪到陛下面前求他不要把地球當誘餌換走，最嚴重的後果不也是壹死，而且依陛下的性子，妳也大概率死不掉，”
　　戎良淵朝牛頭人壹步步逼近：“好好想想，這個星球不配妳獻出生命。”
　　牛頭人忽然暴怒：“妳……妳敢說地球沒有我的壹條爛命寶貴？！”
　　“我是說地球用不著妳來付出生命！它不是妳的東西，和妳壹毛錢關系都沒有！是它的主人決定把它用作誘餌投給仁聯的，還是說妳覺得妳比陛下更能代表人類文明，更能代表人類所做出的決定？！”
　　戎良淵終於按捺不住，再也擺不出他那副雲淡風輕：
　　“妳的棋下的不錯，我們之間還沒完呢，我不想看見我好不容易的壹個棋友就這樣想把自己生命浪費掉，我也不想讓我好不容易在妳身上抓住的榮華富貴的機會就這樣溜掉！”
　　“妳給我好好想壹想，除了自我滿足外，地球需不需要妳做出奉獻？這裏是人類的星球，這裏又沒給妳任何好處，妳憑什麽為它獻出自己的生命？！”
　　“妳不配為了地球去死，地球也不配讓妳為之犧牲！更何況這樣去死毫無意義！連陛下都不需要妳以這種方式去犧牲！”
　　“所以妳有什麽立場呆在這裏，為什麽不趕緊回太空，這樣等陛下他們把地球忘記後，銀河中還能剩下妳記得這顆普普通通的行星！”
　　“趕緊跟我壹起走！”
　　戎良淵幾乎是在嘶吼。
　　窩金熱恍然想起，傭兵頭子曾大大咧咧說過他不會放棄任何壹個戰友，原來不是他的胡說。
　　桑德崖低頭，忽然發現自己的蹄甲映照出了天空的碧藍，峰頂的天氣就是如此詭譎，說暴雪就暴雪，說放晴也放晴。
　　是時候從這看壹眼天空了，這裏是地球距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陽光耀眼，仿佛驅散了桑德崖心中的某種陰霾。
　　他咧嘴，張開覆蓋了雪花而變得潔白的臂膀，好像那是他自己的毛皮：“讓我們離開，是陛下的旨意嗎？”
　　戎良淵好像看見了希望，松了口氣：“沒錯。”
　　“那就對了。”牛頭人也是壹派輕松。
　　傭兵頭子疑惑：“什麽對了？”
　　“我只是忽然想起壹件事，”牛頭人直視戎良淵的眼睛，笑的壹片澄澈：“我是來自帝聯的軍團！而我們軍團嘛……好像向來都是亂臣賊子的！”
　　“妳到底在說什麽？！”
　　牛頭人愈發歡暢：
　　“我想起來了！我們軍團以前為什麽會和官僚集團不對付，是因為官僚集團討人厭，經常對我們指手畫腳，所以才不對付；”
　　“可是如果沒有純血人類的授權，難道沒槍沒炮的官僚集團真能掌權嗎？！”
　　“我們會被指手畫腳，是因為軍團在帝聯處於弱勢地位，可如果不是純血人類在消亡前選擇了官僚而沒有選擇我們軍團，那我們又怎麽會處於弱勢？”
　　“可就是這樣的我們，做出的選擇卻不是支持純血人類消亡前的‘遺詔’，而是選擇去擁立壹個新的皇帝！哈哈，哈哈哈，說是擁立，其實壹開始陛下是被我們綁來的，妳知道嗎？綁來的！”
　　“我想明白了，我們軍團從來都是亂臣賊子！我們說是憧憬人類，但事實上，我們其實是為了自己而活的！”
　　桑德崖用力踩踏地面，踢走壹個雪團，讓它越滾越遠，最終滾成雪球，雪崩：
　　“戎良淵，妳不是問我為什麽想要為了地球而死嗎？我就是願意，我就是想！沒人比我更配為了地球去死！”
　　“我不承認陛下是地球的主人！因為陛下不愛這裏，不珍惜這裏！哈哈哈，戎良淵，妳說的對！在無人對這顆星球繼續在乎後，那第壹個對它在乎的人就是這裏的主人了！”
　　“我是軍團成員，最後的軍團成員！我能代表軍團，而我是亂臣賊子！軍團向來是要裹挾君主，為了自己的強大而活的！”
　　牛頭人忽然想起了什麽，臉上泛起壹絲欣喜若狂。
　　他將胸前的胸徽小心翼翼拿下，又小心翼翼的放到了珠峰峰頂。
　　胸徽是軍團的象征。此時此刻，它在地球的最高處照耀，熠熠生輝著。
　　牛頭人臉上流下了壹絲淚水：“我屍骨無存的戰友們啊……我找到妳們的埋骨地了。”
　　戎良淵壹時被胸徽的反光奪去了註意力。
　　恍然間。
　　太陽開始變得模糊。
　　交換開始了。
　　傭兵頭子轉過頭來，咬牙切齒：“妳想把地球保下，保護在這裏，好啊，妳拿什麽保？”
　　牛頭人轉頭，笑得歡暢：“很簡單，只要讓仁聯知道這裏其實沒有人類就好了。”
　　“只要我被交換過去，他們發覺在珠峰上舉起旗幟，象征了毀滅壹次後仍在不屈開拓的不是人類就好了。”
　　提前交換過去？
　　傭兵頭子愈發不解：“妳要怎麽做？”
　　桑德也卻不再理他。
　　而是轉向了自己視界中的戰艦靈魂：“感謝陛下，我的權限被提得真高，我知道了妳的身份——妳時仁聯的戰艦，對吧？”
　　戰艦靈魂點頭：“……我是。”
　　“那幫幫我，幫幫我這個亂臣賊子。”
　　戰艦靈魂也是歡暢：“妳不是賊子，妳是義士……妳只要從珠峰頂跳下去就行。這樣，仁聯會以為是他們鎖定的人類失足了，就會提前把妳接走。”
　　“原來這麽簡單。”
　　仁聯想要的是有在滅亡壹次後，仍能像地球最高峰發起挑戰，昂首向前的人類。
　　不是自己這般身披白雪的牛頭怪胎。
　　也好，自己是亂臣，自己身上本該有白毛覆蓋。
　　這壹次，身為亂臣，我要為自己活壹次。
　　桑德崖又在自己視界中翻了翻，又最後看了眼峰頂的胸徽，還有模模糊糊的太陽。
　　然後。
　　他忽然拔刀，以精湛至極的刀法將自己眼睛中的視界撬出，又低頭撿起了地上壹個石子放進衣兜：“感謝陛下的權限，原來這顆石子就是灰衣人準備的竊聽探測器，真是隱秘——戰艦靈魂都發現不了。”
　　撬出視界後，戰艦靈魂的殘骸也不會跟著他壹起走了。
　　戎良淵朝他伸了下手，終究沒有往前拉。
　　桑德崖便借著動力裝甲的威力壹躍而起，然後直直墜下。
　　他的身影模糊了壹瞬，此時此刻，科研團隊聽到的異世聲音也達到了急切的最高峰。
　　下壹秒。
　　牛頭人消失了，帶著石子模樣的竊聽器壹起。其原本所在的地方出現了壹塊和他體重壹模壹樣的液態金屬。
　　異世的聲音馬上從急切變成了大失所望。
　　太陽不再模糊，交換進程中止了。
　　地球還在這裏，壹如它所誕生的五十億年壹樣，還要延續至亙古。
　　那塊同桑德崖等重的液態金屬墜地。
　　傭兵頭子回目。
　　那枚胸徽依然在晴朗的碧空下反射著金燦燦的光芒，它即將同這珠峰上的數百具人類屍體壹樣在這裏保存許久。
　　這裏被桑德崖當成了軍團的埋骨地，埋骨地正日照金山。
　　看來這裏的確可以作為壹個神聖的陵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