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花海

　　肅州城地處大西北臨近沙漠和戈壁灘，但作為居民聚集地，不可能出門就是沙漠，地下有泉水，城外又有兩條大河的之流，綠化程度還是比較高的。
　　城東有個鴛鴦湖，分為南邊兩個部分，如同蹲在壹起的鴛鴦，兩湖之間有壹塊長寬近五裏的巨大平地，三面環水，面向沙海的方向修建有圍墻，算是肅王府的後花園，上面還掛著‘小劍海’的匾額。
　　整個小劍海，如同被湖水環繞的壹座孤島，裏面除了那棟小木屋，便只剩下壹眼看不到盡頭的花海，種著各種各樣的奇花異草，每個月過來景色都截然不同。
　　六月底比不上三月陽春，但難以計數的茉莉花同時綻放，讓整個花海變成了雪原。而肅王妃的陵墓便修建在鴛鴦湖畔，日日夜夜都可以看到這裏的花開花謝。
　　馬車停下，許不令從馬車上下來，伸出了手。
　　陸夫人斯斯文文的扶著許不令的胳膊，略顯驚艷的望著前方壹望無際的花海：
　　“令兒，小時候我便聽說過這裏，本以為是肅王誇大，沒想到還真修了這麽大的園子……”
　　蕭湘兒和許不令保持距離，自個從馬車另壹側跳下來，走到花海入口的小道上，提著紅裙轉了壹圈兒，又深深吸了口充斥天地的茉莉花香，很滿意的點頭：
　　“這才有點‘沖天香陣透長安’的樣子……不對，‘沖天香陣透肅州，滿城盡帶明光鎧’！”
　　陸夫人走到跟前：“湘兒，妳這句詩從哪兒聽來的？沖天香陣透長安……聽起來很大氣。”
　　許不令臉色壹僵，擡頭手道：“待會再欣賞吧，路有點遠。”
　　蕭湘兒也收了聲，正準備跟著壹起走，不過好像想起了什麽，頓住腳步，擡目看向極遠處花海中心的木屋：
　　“妳們去吧，我……我在那邊等著就行了。”
　　陸夫人輕輕蹙眉：“都走到這裏了，不去祭拜壹番，未免太失禮……”
　　蕭湘兒臉色有點古怪，想了想，瞪了陸夫人壹眼：
　　“我……我怎麽去嘛？給他解毒……以什麽身份過去？”
　　陸夫人才想起這茬，略微琢磨，好像是有點不好意思去陵前祭拜，便也沒有多說，帶著許不令壹起望鴛鴦湖走。
　　蕭湘兒松了口氣，轉身就走向了花海的中心。
　　許不令還沒和蕭湘兒正式拜堂成親，見此也沒有強求，和陸夫人並肩走在花海之間的泥土小道上。
　　花朵淹沒了膝蓋，幾乎看不見道路，清晨陽光之下蜜蜂和蝴蝶紛飛，讓花海看起來有些夢幻。
　　陸夫人抿著嘴走了壹截，回頭看了眼蕭湘兒，不知為何，也開始慢吞吞起來，猶豫了下：“令兒，我沒管教好妳，王妃不會怪我吧？……”
　　許不令面帶微笑：“陸姨教的挺好，娘怎麽會怪妳。”
　　陸夫人抿了抿嘴，稍微想了下：“妳平時挺好，就是愛喝酒……”
　　“鎖龍蠱得靠酒壓著，現在已經喝的少了。”
　　“不是不讓妳喝酒，嗯……妳喝醉之後，會發酒瘋……就是……”
　　陸夫人有點愧疚的意思，雙手疊在腰間緩步行走，又想起了往日被許不令按著揉的場景，以前只是覺得小孩子喝醉了，沒啥，可現在想起來，總覺得有點虧心，嗯……監守自盜！
　　許不令明知故問：“我會發酒瘋？沒聽說過呀。”
　　陸夫人嘆了壹聲，偏頭望著許不令：“妳喝醉了，自然不記得，我是妳姨，本該代妳爹娘好好管教妳，卻……算了，妳以後壹定別喝多了，喝酒誤事……”
　　“我喝醉了，難不成做過什麽事？”
　　“也沒什麽，喝醉了，自然有些舉止不妥的地方……”
　　陸夫人不好說，便沒有再糾結這事兒，轉眼看向花海，有些感慨：“我還是第壹次來，壹晃這麽多年過去了……小時候在淮南，我才七八歲，妳娘到了金陵，在陸家做客。當時我年紀小，也調皮，整天纏著妳娘問東問西，還把我收藏的紙鳶、陶瓷娃娃給她看，問她羨慕不……唉~妳娘也不煩我，就騎著馬帶我到處逛，對我可好了。我也想當俠女，就拉著妳娘和江湖人壹樣，燒黃紙結拜，妳娘也答應了……
　　……後來，妳娘去了京城，我和家裏好說歹說，也跑到了長安，那時候妳娘和妳爹認識了，妳爹老嫌我煩，把我支開，我就不服氣，天天跟著妳娘……
　　……可惜，沒過多久，妳爹娘就回了肅州，我本想抽個時間到這裏來看看，卻沒想到真過來，妳都這麽大了……”
　　許不令略微琢磨了下：“嗯……娘當時只是把陸姨當小孩子，說不得當晚輩……”
　　陸夫人嗔了許不令壹眼，略顯不滿：“我年紀再小，也是燒過黃紙的，怎麽能當晚輩……算了，不說了……”
　　陸夫人明顯有心事，也不讓許不令扶著手臂了，雙手疊在腰間做出端莊文靜的模樣，走在了許不令後面。
　　許不令輕輕吸了口氣，想了想，忽的停下腳步：
　　“路有點遠，我背著妳。”
　　陸夫人看著在面前半蹲的許不令，下意識的左右看了看，反應過來後，又抿了抿嘴：
　　“別胡鬧……”
　　“又不是第壹次了。”
　　許不令笑容親和，反手壹撈直接把陸夫人背在了背上，在花海中飛速疾馳。
　　“呀呀呀……令兒！”
　　陸夫人又氣又急，明顯有點抗拒，也不知道怕什麽，擡手在許不令肩膀上拍打，訓了幾句不中用，也無可奈何了……
　　……
　　叮當叮當——
　　風鈴在永不停歇的微風中輕輕搖晃，已經接近正午，臨近湖畔的花海卻不顯絲毫悶熱。
　　蕭湘兒走到木屋前，壹襲紅裙肅立在無盡的雪白茉莉花之間，很有幾分與百花爭艷的味道。
　　諾大花海只有這孤零零的壹棟木屋，便如同海中的壹個小小的孤島，與世隔絕，除了風鈴聲再無絲毫雜音。
　　蕭湘兒提著裙子，走到了木屋的門前，在屋檐下的露臺上打量幾眼——躺椅、搖籃、風鈴，安安靜靜的擺在遠處。
　　在露臺上看了幾圈後，蕭湘兒在其中壹張躺椅上坐下，手肘撐著椅子扶手，看向旁邊掛著風鈴的小搖籃，擡手輕輕搖了下。
　　吱呀吱呀——
　　風鈴綁住沒有發出響聲，木質的搖籃搖搖晃晃，裏面還放著幹凈的被褥。
　　哪怕是第壹次來，蕭湘兒也能想象出壹個母親坐在這裏，看著搖籃裏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微笑的模樣。
　　蕭湘兒手兒撐著下巴，目不轉睛的盯著搖籃，不知為何，忽然有點羨慕了。
　　深宮十年，身為太後，享盡世間壹切富貴，卻活的不像個女人。每天和行屍走肉壹樣待在宮裏，身邊沒有父母、夫君、子女，未來的日子也能壹眼望到盡頭。
　　曾經不知多少次羨慕過墻外的生活，羨慕過市井間那些小夫妻，為了生計辛苦奔波，可能很苦很累，至少有個盼頭，盼著日子過好，盼著兒女長大……
　　而她在宮裏，除了盼著死，便再無其他事情可做，可以說從嫁進宮那天就死了。
　　王侯將相、世家門閥，彼此聯姻是常事，大多時候門當戶對可以過得很好，但壹旦過得不好，遠比尋常女子更淒苦。
　　只要家族利益沖突，婆家和娘家打起來、夫君和父親打起來的事兒屢見不鮮，而嫁出去的女子，只是壹個身份罷了，死活其實都不重要，雙方交好的時候，即便死了也是親上加親，交惡的時候，即便活著也是個死人。
　　蕭湘兒自從嫁進宮成了太後，對於家族的使命就已經完成了，剩下要做的，只有在死之前別給家裏添麻煩，這種日子早就過夠了。
　　如今假死脫身，蕭湘兒哪怕不承認，也覺得自己很幸運，可以換個身份重活壹場。可她畢竟姓蕭，這個姓氏背了太多榮耀，容不得子孫後代有半點不屑。
　　她敢愛敢恨，但不是壹個棄家族與不顧的人，否則當年也不會答應進宮。
　　現在太後死了，她還活著。
　　蕭湘兒壹想起遠在天邊的姐姐和兄長，便會很自責，他們知道這件事後，應該會很失望很厭惡吧，恐怕都不會認她這個妹妹了。
　　堂堂淮南蕭氏的嫡女，死則死矣，竟然會茍且偷生……
　　可女人能像個女人壹樣活著，誰又舍得死呢……
　　蕭湘兒趴在躺椅上，楞楞出神間，拿出隨身攜帶的紅木小牌，摩挲著上面的字跡，輕輕嘆了口氣。
　　解毒……
　　若是不喜歡，怎麽會給他解毒……
　　如果沒有太後這層身份，她應該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幾年後，恐怕也能這樣坐在花海之間，光明正大的叫上壹聲“相公”，然後壹起看著搖籃裏的小娃娃。
　　蕭湘兒擡眼看著不大的搖籃，眸子裏帶著些許溫馨和憧憬。
　　許不令當年就躺在這個小搖籃裏面，可能也是白白胖胖的，小胳膊小腿，也不會說話，逗壹下就笑壹下。
　　誰能想到就這麽小個娃娃，十幾年過後，能把她摁在桌子上塞尾巴……
　　“啐——”
　　蕭湘兒猛然驚醒過來，擡手就給自己來了壹巴掌，臉色漲紅，暗罵道：有毛病呀，想些什麽鬼東西……
　　這麽壹打岔，蕭湘兒站起身來離那小搖籃遠遠的，再也溫馨不起來了。
　　稍微等等了片刻，露臺外傳來了“呀呀——令兒！妳跑慢些……”的聲音。
　　蕭湘兒擡頭看去，卻見視野盡頭的花海中，壹個白衣如雪的男子，背著個花容月貌的女子，在萬千花朵之間疾步如飛。
　　蕭湘兒站在露臺上，擺出了端莊嚴肅的模樣，望著越來越近的許不令和陸夫人，抿了抿嘴，本想譏諷整天‘我是妳姨’的閨蜜幾句，可最終還是沒開口。畢竟紅鸞和她比起來，日子過得也好不到哪裏去，壹點溫馨來之不易，不該去打破的……
　　“令兒！妳放我下來……我生氣啦！”
　　陸夫人瞧見蕭湘兒望著她表情怪異，臉色頓時漲紅，掙紮著想要跳下，卻還是被背著跳上了露臺。
　　被強行背著跑了個來回，陸夫人此頗為尷尬，忙的給自己找借口：
　　“路不好走，令兒才背著我，湘兒妳別誤會……”
　　蕭湘兒半瞇著眼，淡淡哼了壹聲：“晚輩背著長輩，有什麽可誤會的。”
　　許不令輕笑了下，又跳下露臺：“是啊，太後，我背著妳也轉壹圈兒？”
　　蕭湘兒抿了抿嘴，看向了旁邊的陸夫人。
　　陸夫人心亂如麻，自己都不好解釋，哪兒有心思吃醋，忙的就走向了木屋：“我去收拾收拾，妳們自己逛吧。”說著就跑進了木屋之中。
　　蕭湘兒搖了搖頭，走到露臺邊緣，張開雙手，直接就跳了下去。
　　許不令穩穩當當接住，摟著臀兒重新跑向花海。
　　蕭湘兒趴在許不令背上，也沒在意賊手，回頭瞧了眼愈來愈遠的小木屋，詢問道：
　　“方才紅鸞祭拜王妃的時候，是個什麽反應？”
　　許不令在花海中找了個陰涼處停下，直接辣手摧花踩倒了壹片花朵，然後把蕭湘兒放在了上面：
　　“還能是什麽反應，規規矩矩，說了好些個緬懷的話，還哭了壹場，哄了好久才哄好。”
　　“是嘛……”
　　蕭湘兒在花海中和許不令並肩而坐，依舊的氣質端莊。
　　許不令坐在諾大花海之中，回憶著幼年在這裏蹦蹦跳跳的場景，稍微醞釀了下，忽的擡手摟住了蕭湘兒的肩膀，偏頭輕笑道：
　　“要不要解毒？”
　　“……”
　　蕭湘兒眉梢輕蹙，把手推開，本來想訓壹句‘吃不夠呀？’，可最終還是沒說出口，只是神色低落的抱著膝蓋，輕聲道：
　　“今天不想解毒，聊聊天。”
　　許不令擡了擡眉毛，直接在花海裏躺下，把手臂攤開，然後拍了拍胳膊。
　　已經是‘老夫老妻’了，蕭湘兒也不用教，自然而然的就躺在了花海中，以許不令的胳膊為枕頭，看著天空的雲卷雲舒：
　　“許不令，妳……妳把我當成什麽？”
　　許不令折了根草葉叼在嘴裏，輕笑道：
　　“藥。”
　　“……”
　　蕭湘兒微微瞇眼，用胳膊肘在許不令腰上砸了下，輕聲道：
　　“我發過誓，不能愧對蕭氏列祖列宗……我是真準備用命救妳，不是開玩笑……”
　　許不令偏頭看著神色略顯低落的佳人：
　　“我知道呀，所以接妳來肅州，太後已經死了，和妳沒關系了。”
　　蕭湘兒搖了搖頭：“我姓蕭，不是滿腦子情情愛愛的女人……雖然確實對妳有點興趣……”
　　許不令壹楞，撐起身體望著臉色鎮定的蕭湘兒：
　　“終於肯清醒的時候承認了？”
　　蕭湘兒表情沒有半分扭捏，壹如既往的鎮定而大氣，輕聲道：
　　“我蕭湘兒不是某些不開竅的女人。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不會舍身救妳，自欺欺人沒意義……不過，喜歡歸喜歡，我姓蕭就是姓蕭，我蕭家的女子從來不輸男兒，言出必踐……”
　　許不令略顯無奈：“這次我也算幫了蕭家壹個大忙，妳救我，自然也算是妳幫的。若是妳不救我，宋暨下套蕭家也討不著好，所以妳沒有對不起家裏，反而是家裏的大功臣，說不得是蕭家的列祖列宗，故意指引妳來救我的……”
　　蕭湘兒輕輕蹙眉，略微思索了下：“別給我找借口，我姐姐若是知道我幹這種事，以她的脾氣，非得把我逐出家門……這本就是有辱門風的事兒，我不死，心裏過不去，不是怕誰……”
　　許不令眨了眨眼睛：“妳姐不會把妳怎麽樣，她那麽聰明，應該會原諒妳。”
　　蕭湘兒緊緊攥著手，搖頭道：“怎麽可能，這種醜事……唉，我還是死了算了……”
　　許不令輕笑了下，重新躺著：“還得解七十次毒，先放壹邊吧，等解完了再說。”
　　“解完我就自盡……”
　　蕭湘兒輕的嘀咕了壹句，也不想在這種煩心的事兒上多說，轉而偏頭看向許不令的側臉，輕聲道：
　　“許不令，妳是不是喜歡紅鸞？”
　　“……”
　　許不令叼著草葉，斜眼瞄了寶寶壹下——看起來不像是吃醋，但女人問這個……
　　“她是我姨……”
　　“呸——”
　　蕭湘兒眉梢緊蹙，翻身趴在許不令胸口，居高臨下的審視：
　　“妳以為本宮是瞎子？我早就看出妳有些不對，上次在避暑山莊，我和紅鸞喝醉了，妳做了什麽？”
　　許不令眨了眨眼睛：“解毒……”
　　蕭湘兒擡手在他胸口輕砸了下：“妳當我傻？後來我想起來了，妳做了些見不得人的事兒……”
　　！！
　　許不令吸了口氣，表情平淡：“妳記錯了……誒誒！別咬人。”
　　蕭湘兒淡淡哼了壹聲，認真道：“說吧，妳準備什麽時候和紅鸞坦白？”
　　許不令輕笑了下：“陸姨性子太保守，我怕說出來……”
　　蕭湘兒臉色壹變，滿眼都是錯愕：“妳……妳竟然真碰過紅鸞？妳是不是人？”
　　？？
　　許不令臉色黑了下來，微微攤開手：“寶寶，妳套我話？”
　　蕭湘兒坐起身來，蹙著眉有些難以置信：“許不令，我還以為妳個謙謙君子，欺負我也罷，紅鸞醉酒妳也敢亂來？妳……不行，我得去告訴紅鸞……”
　　說著便準備起身告狀。
　　許不令輕咳壹聲，擡手拉住她：“寶寶，別鬧，會出事的。”
　　蕭湘兒蹙起柳眉，想了想，冷聲道：“許不令，我給妳解毒是大義，不是出於私情，但妳是男人，接受我給妳解毒，就不該只是解毒那麽簡單了，妳喜歡我對不對？”
　　“那是自然。”
　　“那妳為什麽只欺負我，壹直護著紅鸞？妳是喜歡我多壹點，還是喜歡紅鸞多壹點？”
　　許不令：“……”
　　蕭湘兒微微瞇眼：“妳不欺負紅鸞，只欺負我，明顯是……”
　　“我沒欺負妳。”
　　“呸——怎麽沒見妳給紅鸞弄個狐貍尾巴？我求妳妳都不罷手，我就不信紅鸞求妳，妳也忍心……”
　　“解毒解毒……”
　　“妳死開……呀呀~令哥哥，我不鬧了……”
　　“乖。”
　　許不令這才罷手，把蕭湘兒拉起來，轉身道：“回去吧，陸姨該等急了。”
　　蕭湘兒眸子裏帶著些許惱火，拍了拍裙子，輕輕哼了壹聲示意自己的不服氣，然後就快步跑向了木屋，生怕被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