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壹回 鴛鴦錦帕
射雕英雄傳 by 金庸
2018-9-4 20:50
壹燈大師低低嘆了口氣道:“其實真正的禍根,還在我自己。我乃大理國小君,雖不如中華天子那般後宮三千,但後妃嬪禦,人數也甚眾多,這當真作孽。想我自來好武,少近婦人,連皇後也數日難得壹見,其余貴妃宮嬪,更甚少有親近的時候。”說到此處,向四名弟子道:“這事的內裏因由,妳們原也不知其詳,今日好叫妳們明白。”
黃蓉心道:“他們當真不知,總算沒騙我。”只聽壹燈說道:“我眾妃嬪見我日常練功學武,有的瞧著好玩,纏著要學,我也就隨便指點壹二,好叫她們練了健身延年。內中有個姓劉的貴妃,天資特別穎悟,竟然壹教便會,壹點即透,難得她年紀輕輕,整日勤修苦練,武功大有進境。也是合當有事,那日她在園中練武,卻給周伯通周師兄撞見了。那位周師兄是個第壹好武之人,生性又天真爛漫,不知男女之防,眼見劉貴妃練得起勁,立即上前跟她過招。周師兄得自他師哥王真人的親傳,劉貴妃又怎能是他對手……”黃蓉低聲道:“啊喲,他出手不知輕重,定是將劉貴妃打傷了?”
壹燈大師道:“人倒沒打傷,他是三招兩式,以點穴法將劉貴妃點倒,隨即問她服是不服。劉貴妃自然欽服。周師兄解開她穴道,甚是得意,便即高談闊論,說起點穴功夫的秘奧來。劉貴妃本來就在求我傳她點穴功夫,可是妳們想,這門高深武功,我如何能傳給後宮妃嬪?周師兄這麽說,正投其所好,當即恭恭敬敬地向他請教。”
黃蓉道:“咳,那老頑童可得意啦。”壹燈道:“妳識得周師兄?”黃蓉笑道:“我們是老朋友了,他在桃花島上住了十多年沒離開壹步。”壹燈道:“他這樣的性兒,怎能呆得住?”黃蓉笑道:“是給我爹爹關著的,最近才放了他。”壹燈點頭道:“這就是了。周師兄身子好吧?”黃蓉道:“身子倒好,就是越老越瘋,不成體統。”指著郭靖,抿嘴笑道:“老頑童跟他拜了把子,結成了義兄義弟。”
壹燈大師忍不住莞爾微笑,接著說道:“這點穴功夫除了父女、母子、夫婦,向來是男師不傳女徒,女師不傳男徒的……”黃蓉道:“為什麽?”壹燈道:“男女授受不親啊。妳想,若非周身穴道壹壹摸到點到,這門功夫焉能授受?”黃蓉道:“那妳不是點了我周身穴道嗎?”那漁人與農夫怪她老是打岔,說些不打緊的閑話,齊向她橫了壹眼。黃蓉也向兩人白眼,道:“怎麽?我問不得麽?”壹燈微笑道:“問得問得。妳是小女孩兒,又當重傷,自作別論。”黃蓉道:“好吧,就算如此。後來怎樣?”
壹燈道:“後來壹個教壹個學,周師兄血氣方剛,劉貴妃正當妙齡,兩個人肌膚相接,日久生情,終於鬧到了難以收拾的田地……”黃蓉欲待詢問,口唇壹動,終於忍住,只聽壹燈接著道:“有人前來對我稟告,我心中雖氣,礙於王真人面子,只裝作不曉,哪知後來卻給王真人知覺了,想是周師兄性子爽直,不善隱瞞……”黃蓉再也忍不住,問道:“什麽啊?怎麽鬧到難以收拾?”壹燈壹時不易措辭,微壹躊躇才道:“他們並非夫婦,卻有了夫婦之事。”
黃蓉道:“啊,我知道啦,老頑童和劉貴妃生了個兒子。”壹燈道:“唉,那倒不是。他們相識才十來天,怎能生兒育女?王真人發覺之後,將周師兄捆縛了,帶到我跟前來讓我處置。我們學武之人義氣為重,女色為輕,豈能為壹個女子傷了朋友交情?我當即解開他的捆縛,並把劉貴妃叫來,命他們結成夫婦。哪知周師兄大叫大嚷,說道本來不知這是錯事,既然這事不好,那就殺他頭也決計不幹,無論如何不肯娶劉貴妃為妻。當時王真人大為惱怒,嘆道:若不是早知他傻裏傻氣,不分好歹,做出這等大壞門規之事來,早已壹劍將他斬了。”
黃蓉伸了伸舌頭,笑道:“老頑童好險!”
壹燈接著道:“這壹來我可氣了,說道:‘周師兄,我確是甘願割愛相贈。豈有他意?自古道: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區區壹個女子,又當得什麽大事?’”
黃蓉急道:“呸,呸,伯伯,妳瞧不起女子,這幾句話簡直胡說八道。”那農夫再也忍不住了,大聲道:“妳別打岔,成不成?”黃蓉道:“他說話不對,我定然要駁。”在漁樵耕讀四人,壹燈大師既是君,又是師,對他說出來的話,別說口中決不會辯駁半句,連心中也奉若神明,但聽得黃蓉信口恣肆,都不禁又驚又怒。
壹燈大師卻不在意,續道:“周師兄聽了這話,只是搖頭。我心中更怒,說道:‘妳若愛她,何以堅執不要?若不愛她,又何以做出這等事來?我大理國雖是小邦,豈容得妳如此上門欺辱?’周師兄呆了半晌,突然雙膝跪地,向著我磕了幾個響頭,說道:‘段皇爺,是我的不是,妳要殺我,也是該的,我不敢還手,也決不逃避。請妳快快殺了我吧!’我萬料不到他竟會如此,只道:‘我怎會殺妳?’他道:‘那麽我走啦!’從懷中抽出壹塊錦帕,遞給劉貴妃道:‘還妳。’劉貴妃慘然壹笑不接。周師兄松了手,那錦帕落在我足邊。周師兄重重打了自己幾個耳光,打得滿臉是血,向我磕頭告別,此後就沒再聽到他音訊。王真人向我道歉再三,不住賠罪,跟著也走了,聽說他不久就撒手仙遊。王真人英風仁俠,並世無出其右,唉……”
黃蓉道:“王真人的武功或許比妳高這麽壹點兒,但說到英風仁俠,我看也就未必勝得過師伯。他收的七個弟子就都平平無奇,差勁得很,恐怕比不上妳的四位弟子。”壹燈道:“全真七子名揚天下,好得很啊!”黃蓉扁嘴道:“完全不見得!武功人品都是漁樵耕讀強些!”又問:“那塊錦帕後來怎樣?”
四弟子聽她稱贊自己,都有點高興,但又都怪她女孩兒家就只留意這些手帕啦、衣服啦的小事,卻聽師父說道:“我見劉貴妃失魂落魄般地呆著,好生氣惱,拾起錦帕,見帕上織著壹幅鴦鴛戲水之圖,咳,這自是劉貴妃送給他的定情之物。我冷笑壹聲,見鴦鴛之旁,還繡著壹首小詞……”黃蓉忙問:“可是‘四張機,鴦鴛織就欲雙飛’?”那農夫厲聲喝道:“連我們也不知,妳怎麽又知道了?老胡說八道地打岔!”壹燈大師嘆道:“正是這首詞,妳也知道了?”
此言壹出,四大弟子相顧駭然。
郭靖跳了起來,叫道:“我想起啦。那日在桃花島上,周大哥給毒蛇咬了,神智迷糊,嘴裏便翻來覆去地念這首詞。正是,正是……四張機,鴦鴛織就……又有什麽什麽頭先白。蓉兒,還有什麽?我記不得了。”黃蓉低聲念道:“四張機,鴦鴛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郭靖伸掌壹拍大腿,道:“壹點兒也不錯。周大哥曾說美貌女子見不得,壹見就會做錯了事也不知道,得罪好朋友,惹師哥生氣,又說決不能讓她摸妳周身穴道,否則要倒大黴。蓉兒,他還勸我別跟妳好呢。”黃蓉嗔道:“呸,老頑童,下次見了,瞧我擰不擰他耳朵!”忽然噗哧壹聲笑了出來,道:“那天在臨安府,我隨口開了個玩笑,說他娶不到老婆,老頑童忽然發了半天脾氣,顛倒為了這個。”郭靖道:“我聽瑛姑念這首詞,總好像是聽見過的,可是始終想不起來。咦,蓉兒,瑛姑怎麽也知道?”黃蓉嘆道:“唉,瑛姑就是那位劉貴妃啊。”
四大弟子中只有那書生已猜到了五六成,其余三人都大為驚異,壹齊望著師父。
壹燈低聲道:“姑娘聰明伶俐,不愧是藥兄之女。劉貴妃小名壹個‘瑛’字。那日我將錦帕擲了給她,此後不再召見。我郁郁不樂,國務也不理會,整日以練功自遣……”黃蓉插嘴道:“師伯,其實妳心中很愛她啊,妳知不知道?如果不愛,就不會老是不開心啦。”四大弟子惱她出言無狀,齊聲叫道:“姑娘!”黃蓉道:“怎麽?我說錯了?師伯,妳說我錯了麽?”
壹燈黯然道:“此後大半年中,我沒召見劉貴妃,但睡夢之中卻常和她相會。壹天晚上半夜夢回,再也忍耐不住,決意前去探望。我也不讓宮女太監知曉,悄悄去她寢宮,想瞧瞧她在幹些什麽。剛到她寢宮屋頂,便聽得裏面傳出壹陣兒啼之聲。咳,屋面上霜濃風寒,我竟怔怔地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來,就此得了壹場大病。”
黃蓉心想他以皇帝之尊,深更半夜在宮裏飛檐走壁,去探望自己妃子,實在大是奇事。四弟子卻想起師父這場病不但勢頭兇猛,而且纏綿甚久,以他這身武功,早就風寒不侵,縱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此時方知當年他心中傷痛,自暴自棄,才不以內功抵禦病魔。
黃蓉又問:“劉貴妃給妳生了個兒子,豈不甚好?師伯妳幹嗎要不開心?”壹燈道:“傻孩子,這孩子是周師兄生的。”黃蓉道:“老頑童早就走啦,難道他又偷偷回來跟她相會?”壹燈道:“不是的。妳沒聽見過‘十月懷胎’這句話嗎?”
黃蓉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啦。那小孩兒壹定生得很像老頑童,兩耳招風,鼻子翹起,否則妳怎知不是妳生的呢?”壹燈大師道:“那又何必見到方知?這些日子中我不曾和劉貴妃親近,孩子自然不是我的了。”黃蓉似懂非懂,但知再問下去必定不妥,也就不再追問。
只聽壹燈道:“我這場病生了大半年,痊愈之後,勉力排遣,也不再去想這回事。過了兩年有余,壹日夜晚,我正在臥室裏打坐,忽然門帷掀起,劉貴妃沖了進來。門外的太監和兩名侍衛急忙阻攔,卻哪裏攔得住,都給她揮掌打了開去。我擡起頭來,只見她臂彎裏抱著孩子,臉上神色驚恐異常,跪在地下放聲大哭,只是磕頭,叫道:‘求皇爺開恩,大慈大悲,饒了孩子!’
“我起身壹瞧,只見那孩子滿臉通紅、氣喘甚急,抱起來細細查察,他背後肋骨已折斷了五根。劉貴妃哭道:‘皇爺,賤妾罪該萬死,但求皇爺赦了孩子的小命。’我聽她說得奇怪,問道:‘孩子怎麽啦?’她只是磕頭哀求。我問:‘是誰打傷他的?’劉貴妃不答,只哭叫:‘求皇爺開恩饒了他。’我摸不著頭腦。她又道:‘皇爺賜我的死,我決沒半句怨言,這孩子,這孩子……’我道:‘誰又來賜妳死啦?到底孩子是怎麽傷的?’劉貴妃擡起頭來,顫聲道:‘難道不是皇爺派侍衛來打死這孩子麽?’我知事出蹺蹊,忙問:‘是侍衛打傷的?哪個奴才這麽大膽?’劉貴妃叫道:‘啊,不是皇爺的聖旨,那麽孩子有救啦!’說了這句話,就昏倒在地。
“我將她扶起,放在床上,把孩子放在她身邊。過了半晌,她才醒了轉來,拉住我手哭訴。原來她正拍著孩子睡覺,窗中突然躍進壹個蒙了面的禦前侍衛,拉起孩子,在他背上拍了壹掌。劉貴妃急忙上前阻攔,那侍衛將她推開,又在孩子胸口拍了壹掌,這才哈哈大笑,越窗而出。那侍衛武功極高,她又認定是我派去殺她兒子,當下不敢追趕,徑行來我寢宮求懇。
“我越聽越驚奇,再細查孩子的傷勢,卻瞧不出是被什麽功夫所傷,只是帶脈已給震斷,那刺客實非庸手。可是他又顯然手下留情,孩子如此幼弱,居然身受兩掌尚有氣息。當下我立即到她的臥室查看,瓦面和窗檻上果然留著極淡的足印。我對劉貴妃道:‘這刺客本領甚高,尤其輕功非同小可。大理國中除我之外,再沒第二人有此功力。’劉貴妃忽然驚呼:‘難道是他?他幹嗎要殺死自己兒子?’她此言壹出,臉色登時有如死灰。”
黃蓉也低低驚呼壹聲,說道:“老頑童不會這麽壞吧?”壹燈大師道:“當時我卻以為定是周師兄所為。除他之外,當世高手之中,又有誰會無緣無故地來加害壹個孩兒?料得他是不願留下孽種,貽羞武林。劉貴妃說出此言,又羞又急,又驚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不,決不是他!那笑聲定然不是他!’我道:‘妳在驚惶之中,怎認得明白?’她道:‘這笑聲我永遠記得,我做了鬼也忘不了!不,決不是他!’”
眾人聽到這裏,身上都驟感壹陣寒意。郭靖與黃蓉心中泛起瑛姑的言語容貌,想像當日她說那幾句話時咬牙切齒的神情,不禁凜然生怖。
壹燈大師接著道:“當時我見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也就信了。只猜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誰。我也曾想,難道是王真人的弟子馬鈺、丘處機、王處壹他們之中的壹個?為了保全全真教聲譽,竟爾千裏迢迢地趕來殺人滅口……”
郭靖口唇動了壹下,要待說話,只不敢打斷壹燈大師的話頭。壹燈見了,道:“妳想說什麽,但說不妨。”郭靖道:“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都是俠義英雄,決不會做這等惡事。”壹燈道:“王處壹我曾在華山見過,人品不錯。旁人如何就不知了。不過若是他們,輕輕壹掌就打死了孩兒,卻何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
他擡頭望著窗子,臉上壹片茫然,十多年前的這個疑團,始終沒能在心中解開,禪院中壹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壹燈道:“好,我再說下去……”
黃蓉忽然大聲道:“確然無疑,定是歐陽鋒。”壹燈道:“後來我也猜想到他。但歐陽鋒是西域人,身材高大,比常人要高出壹個頭。據劉貴妃說,那兇手卻又較常人矮小。”黃蓉道:“這就奇了。”
壹燈道:“我當時推究不出,劉貴妃抱著孩子不停哭泣。這孩子的傷勢雖沒黃姑娘這次所受的沈重,只是他年紀幼小,抵擋不起,若要醫愈,也要我大耗元氣。我躊躇良久,見劉貴妃哭得可憐,好幾次想開口說要給他醫治,但每次總想到只要這壹出手,日後華山二次論劍,再也無望獨魁群雄,《九陰真經》休想染指。唉,王真人說此經是武林的壹大禍端,傷害人命,戕賊人心,當真半點不假。為了此經,我仁愛之心竟然全喪,壹直沈吟了大半個時辰,方始決定為他醫治。唉,在這大半個時辰之中,我實是個禽獸不如的卑鄙小人。最可恨的是,到後來我決定出手治傷,也並非改過遷善,只是抵擋不住劉貴妃的苦苦哀求。”
黃蓉道:“師伯,我說妳心中十分愛她,壹點兒也沒講錯。”
壹燈似沒聽見她的話,繼續說道:“她見我答應治傷,喜得暈了過去。我先給她推宮過血,救醒了她,然後解開孩子的內衣,以便用先天功給他推拿,哪知內衣壹解開,露出了孩子胸口的肚兜,登時叫我呆在當地,做聲不得。但見肚兜上織著壹對鴦鴛,旁邊繡著那首‘四張機’的詞,原來這個肚兜,正是用當年周師兄還給她那塊錦帕做的。劉貴妃見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她臉如死灰,咬緊牙關,從腰間拔出壹柄匕首對著自己胸口,叫道:‘皇爺,我對妳不住,再沒面目活在人世,只求妳大恩大德,準我用自己性命換了孩子性命,我來世做犬做馬,報答妳恩情。’說著匕首壹落,猛往心口插入。”
眾人雖明知劉貴妃此時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聲驚呼。
壹燈大師說到此處,似乎已非向眾人講述過去事跡,只是自言自語:“我急忙使擒拿法將她匕首奪下,饒是出手得快,但她匕首已傷了肌膚,胸口滲出大片鮮血。我怕她再要尋死,點了她手足的穴道,包紮了她胸前傷口,讓她坐在椅上休息。她壹言不發,只呆呆地瞧著我,眼中盡是哀懇之情。我們兩人都不說壹句話,那時寢宮中只有壹樣聲音,就是孩子急促的喘氣聲。
“我聽著孩子的喘氣,想起了許多許多往事:她最初怎樣進宮來,我怎樣教她練武,對她怎樣寵愛。她壹直敬重我、怕我,柔順地侍奉我,沒半點違背我心意,可是她從來沒真心愛過我。我本來不知道,可是那天見到她對周師兄的神色,我就懂了。壹個女子真正全心全意愛壹個人的時候,原來竟會這樣地瞧他。她眼怔怔地望著周師兄將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地望著他轉身出宮。她這片眼光叫我寢不安枕、食不甘味地想了幾年,現在又見到這片眼光了。她又在為壹個人而心碎,不過這次不是為了情人,是為她的兒子,是她跟情人生的兒子!
“大丈夫生當世間,受人如此欺辱,枉為壹國之君!我想到這裏,不禁怒火填膺,壹提足,將面前壹張象牙圓凳踢得粉碎,擡起頭來,不覺呆了,我道:‘妳……妳的頭發怎麽啦?’她好似沒聽到我的話,只望著孩子。我以前真的不懂,壹個人的目光之中,能有這麽多的疼愛,這麽多的憐惜。她這時已知我是決計不肯救這孩子的了,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多看壹刻是壹刻。
“我拿過壹面鏡子,放在她面前,道:‘妳看妳的頭發!’原來剛才這短短幾個時辰,在她宛似過了幾十年。那時她還不過十八九歲,這幾個時辰中驚懼、憂愁、悔恨、失望、愛憐、傷心,諸般心情夾攻,鬢邊竟現出了無數白發!
“她全沒留心自己容顏有了改變,只怪鏡子擋住了她眼光,令她看不到孩子,她說:‘鏡子,拿開。’她說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爺,是主子。我很奇怪,心裏想:她壹直愛惜自己容顏,怎麽這時卻全不理會?便將鏡子擲開,只見她目不轉瞬地凝視著孩子,我從來沒見過壹個人會盼望得這麽懇切,只盼那孩子能活著。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鉆到孩子的身體裏,代替他那正在壹點壹滴消失的性命。”
說到這裏,郭靖與黃蓉同時互望了壹眼,心中都想:“當我受了重傷,眼見難愈之時,妳也是這樣地瞧著我啊。”兩人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對方的手,兩顆心勃勃跳動,感到全身溫暖,當聽到別人傷心欲絕的不幸之時,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幸福,因為親愛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著,因為對方的傷勢已經好了,不會再死。是的,不會再死,在這兩個少年人心中,對方是永遠不會死的。
只聽壹燈大師繼續說道:“我實在不忍,幾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塊錦帕平平正正地包在孩子胸口。錦帕上繡著壹對鴦鴛,親親熱熱地頭頸偎倚著頭頸,這對鴦鴛的頭是白的,這本來是白頭偕老的口彩,但為什麽說‘可憐未老頭先白’?我轉頭見到她鬢邊白發,身出冷汗,我心中又剛硬起來,說道:‘好,妳們倆要白頭偕老,卻把我冷冷清清地撇在宮裏做皇帝!這是妳倆生的孩子,我為什麽要耗損功力來救活他?’
“她向我望了壹眼,這是最後的壹眼,眼色中充滿了怨毒與仇恨。她以後永遠沒再瞧我,可是這壹眼我到死也忘不了。她冷冷地道:‘放開我,我要抱孩子!’她這兩句話說得十分嚴峻,倒像她是我的主子,叫人難以違抗,我解開了她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懷裏,孩子壹定痛得難當,想哭,但哭不出半點聲音,小臉兒脹得發紫,雙眼望著母親,求她相救。可是我心中剛硬,沒半點兒慈心。我見她頭發壹根壹根的由黑變灰,由灰變白,不知這是我心中的幻象,還是當真如此,只聽她柔聲道:‘孩子,媽沒本事救妳,媽卻能叫妳不再受苦,妳安安靜靜地睡吧,孩子,妳永遠不會醒啦!’我聽她輕輕地唱起歌兒來哄著孩子,唱得真好聽,喏喏,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妳們聽!”
眾人聽他如此說,卻聽不到半點歌聲,不禁相顧駭然。那書生道:“師父,妳說得累了,請歇歇吧。”
壹燈大師恍若不聞,繼續說道:“孩子臉上露出壹絲笑意,但隨即又痛得全身抽動。她又柔聲道:‘我的寶貝心肝,妳睡著了,身上就不痛啦,壹點兒也不苦啦!’猛聽得波的壹聲,她壹匕首插在孩子心窩之中。”
黃蓉壹聲驚呼,緊緊抓住郭靖手臂,其余各人也均臉上沒半點血色。
壹燈大師卻不理會,又道:“我大叫壹聲,退了幾步,險些摔倒,心中混混沌沌,壹片茫然。只見她慢慢站起身來,低低地道:‘總有壹日,我要用這匕首在妳心口也戳壹刀。’她指著自己手腕上的玉環,說道:‘這是我進宮那天妳給我的,妳等著吧,哪壹天我把玉環還妳,哪壹天這匕首跟著也來了!’”壹燈說到這裏,把玉環在手指上又轉了壹圈,微微壹笑,說道:“就是這玉環,我等了十幾年,今天總算等到了。”
黃蓉道:“師伯,她自己殺死兒子,跟妳何幹?孩子又不是妳打傷的。況且她用毒藥害妳,縱使當年有什麽仇怨,也壹報還壹報地清償了。我到山下去打發她走路,不許她再來騷擾……”
她話未說完,那小沙彌匆匆進來,道:“師父,山下又送來這東西。”雙手捧著壹個小小的布包。壹燈接過揭開,眾人齊聲驚呼,包內正是那錦帕所做的嬰兒肚兜。
錦緞色已變黃,上面織著的那對鴦鴛卻燦然如新。兩只鴦鴛之間穿了壹個刀孔,孔旁是壹灘已變成黑色的血跡。
壹燈呆望肚兜,淒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鴦鴛織就欲雙飛,嘿,欲雙飛,到頭來總成壹夢。她抱著兒子的屍體,長聲哀哭,從窗中壹躍而出,飛身上屋,轉眼不見了影蹤。我不飲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終於大徹大悟,將皇位傳給我大兒子,就此出家為僧。”
他指著四個弟子道:“他們跟隨我久了,不願離開,和我壹起到大理城外的天龍寺住。起初三年,四人輪流在朝輔佐我兒,後來我兒熟習了政務,國家清平無事。我們又遇上大雪山采藥、歐陽鋒傷人之事。四個弟子追查歐陽鋒的蹤跡,子柳卻查到瑛姑在湘西桃源林中的沼澤裏隱居,修習武功。我擔心她修練上乘功夫時走火出事,便從大理過來,長時在這荒山上坐禪,盼能就近照料,又派人為她種樹植林,送她糧食用品……”黃蓉插口道:“師伯,妳心中壹直十分愛她,舍不得離開她,可不是嗎?”壹燈嘆了口氣,說道:“他們四個不放心,跟著來服侍我,大夥兒搬到了這裏,也就沒再回大理。
“我心腸剛硬,不肯救那孩子性命,此後十來年中,日日夜夜叫我不得安息,總盼多救世人,贖此大罪。他們卻不知我的苦衷,總是時加阻攔。唉,其實,就算救活千人萬人,那孩子總是死了,除非我把自己性命還了他,這罪孽又哪能消除得了?我天天在等候瑛姑,等她來把匕首刺入我的心窩,怕只怕等不及她到來,我卻壽數已終,這場因果難了。好啦,眼下總算給我盼到了。她又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混入毒藥?我若知她下毒之後跟著就到,這幾個時辰總支持得住,也不用師弟費神給我解毒了。”
黃蓉氣憤憤地道:“這女人心腸好毒!她早已查到伯伯的住處,也知師伯壹直在照顧她,就怕自己功夫不濟,處心積慮地在等待時機,剛巧碰到我給裘鐵掌打傷,就指引我來求治。雙管齊下,既讓妳耗損了真力,再乘機下毒,真想不到我竟成了這惡婦手中害人的鋼刀。師伯,歐陽鋒那幅畫又怎到了她的手裏?這畫又有什麽幹系?”
壹燈大師取過小幾上那部《大莊嚴論經》,翻到壹處,讀道:“昔有壹王,名曰屍毗,精勤苦行,求正等正覺之法。壹日有大鷹追逐壹鴿,鴿飛入屍毗王腋下,舉身戰怖。大鷹求王見還,說道:‘國王救鴿,鷹卻不免餓死。’王自念救壹害壹,於理不然,於是即取利刀,自割股肉與鷹。那鷹又道:‘國王所割之肉,須與鴿身等重。’屍毗王命取天平,鴿與股肉各置壹盤,但股肉割盡,鴿身猶低。王續割胸、背、臂、脅俱盡,仍不及鴿身之重,王舉身而上天平。於是大地震動,諸天作樂,天女散花,芳香滿路。天龍、夜叉等俱在空中嘆道:‘善哉,善哉,如此大勇,得未曾有。’”這雖是神話,但壹燈讀得慈悲莊嚴,眾人聽了都不禁感動。
黃蓉道:“師伯,她怕妳不肯為我治傷,是以用這幅畫來打動妳。”
壹燈微笑道:“正是如此。她當日離開大理,心懷怨憤,定然遍訪江湖好手,意欲學藝以求報仇,料想由此而和歐陽鋒相遇。那歐陽鋒想必代她籌劃了這個方策,繪了這圖給她。此經在西域流傳甚廣,歐陽鋒是西域人,也必知道這故事。”黃蓉恨恨地道:“老毒物利用瑛姑,那瑛姑又來利用我,這是借刀殺人的連環毒計。”壹燈嘆道:“妳也不須自責,妳如若不與她相遇,她也必會隨意打傷壹人,指點他來求我醫治。只是若無武功高強之人護送,輕易上不得山峰。歐陽鋒此圖繪成已久,安排下這個計謀,少說也已有十年。這十年之中竟遇不著壹個機緣,那也是運數該當如此了。”
黃蓉道:“師伯,我知道啦。她還有壹件心事,比害妳更加要緊。”壹燈“啊”了壹聲:“什麽事?”黃蓉道:“老頑童給我爹爹關在桃花島上,她要去救他出來。”將她苦學奇門術數之事說了,又道:“後來得知縱使再學壹百年,也難及得上我爹爹,又見我正好受了傷,於是……”
壹燈壹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好了,好了,壹了百了,諸事湊合,今日總算得遂她的心願。”沈著臉向四弟子道:“妳們好好去接引劉貴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語。”
四弟子不約而同地伏地大哭,齊叫:“師父!”
壹燈嘆道:“妳們跟了我這許多年,難道還不明白師父的心事?”轉頭向靖蓉二人道:“我求兩位壹件事。”靖蓉齊道:“但叫所命,無有不遵。”壹燈道:“好。現下妳們這就下山去。我壹生負瑛姑實多,日後她如遇到什麽危難艱險,務盼兩位瞧在老僧份上,盡力援手。兩位如能玉成她與周師兄的美事,老僧更是感激無量。”
靖蓉兩人愕然相顧,不敢答應。壹燈見兩人不做聲,又追問壹句:“老僧這個懇求,兩位難以答允麽?”黃蓉微壹猶豫,說道:“師伯既這麽說,我們遵命就是。”壹扯郭靖的衣袖,下拜告別。壹燈又道:“妳們不必和瑛姑見面,從後山下去吧。”黃蓉又答應了,牽著郭靖的手轉身出門。
四弟子見她並無戚容,都暗罵她心地涼薄,眼見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頃刻,竟漠不關心地說走便走。
郭靖卻知黃蓉決不肯袖手不顧,必另有計謀,當下跟著她出門。走到門口,黃蓉俯口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郭靖停步遲疑,終於點頭,轉過身來,慢慢回房。
壹燈道:“妳宅心忠厚,將來必有大成。瑛姑的事,我重托妳了。”郭靖道:“好!師伯吩咐,晚輩自當盡心竭力。”突然反手抓出,拿住壹燈身旁那天竺僧人的手腕,左手乘勢戳去,閉住了他“華蓋”“天柱”兩個大穴。這兩穴壹主手,壹主足,兩穴遭閉,四肢登時動彈不得。這壹著大出人人意料之外,壹燈與四大弟子俱各大驚失色,齊叫:“幹什麽?”郭靖更不打話,左手又往壹燈肩頭抓去。
壹燈大師見郭靖抓到,右掌翻過,快似閃電,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壹驚,心想此際壹燈全身已在自己掌力籠罩之下,竟能破勢反擊,而且壹擊正中要害,這功夫確是高深之極,只是壹燈手掌與他手脈寸關尺甫觸,立顯真力虛弱,這壹拿虛晃不穩。郭靖立時奪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右掌“神龍擺尾”,擊退漁人與樵子從後攻來的兩招,左手食指前伸,點中了壹燈大師脅下的“鳳尾”“精促”二穴,說道:“師伯,對不住之至。”
此時黃蓉已使開打狗棒法,將那農夫直逼到禪房門外。那書生以變起倉卒,未明靖蓉二人用意,連呼:“有話請說,不必動手。”那農夫見師父為人所制,勢如瘋虎,不顧性命地向禪房猛沖,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連沖三次,都給黃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雙掌呼呼風響,使成壹個圈子,從禪房裏打將出來,漁人、樵子、書生三人為他掌力所迫,壹步步退出房門。黃蓉猛地出招,直取農夫眉心。這壹棒迅捷無倫,那農夫壹聲“啊也”,向後急仰,平平躍出數尺。黃蓉叫聲:“好!”反手關上背後的房門,笑瞇瞇地道:“各位住手,我有話說。”
那樵子和漁人每接郭靖壹掌,都感手臂酸麻,足下踉蹌,眼見郭靖又揮掌擊來,兩人並肩齊上,只待合力抵擋。郭靖聽得黃蓉此言,這壹掌發到中途,忽地收住,抱拳說道:“得罪,得罪。”漁樵耕讀愕然相顧。黃蓉莊容說道:“我等身受尊師厚恩,眼見尊師有難,豈能袖手不顧?適才冒犯,實為意圖相救。”
那書生上前深深壹揖,說道:“家師對頭是我們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別,她找上山來,我們不敢出手。何況家師為了那……那姓周的小孩之死,十余年來耿耿於心,這壹次就算功力不損,身未中毒,見到那劉貴妃前來,也必不閃不避,袖手受她壹刀。我們師命難違,心焦如焚,智窮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絕世才華,若能指點壹條明路,我輩粉身碎骨,亦當相報大恩大德。”
黃蓉聽他說得如此懇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樣和他嬉皮笑臉,說道:“我師兄妹對尊師感恩之心,與四位無異,定當全力以赴。如能阻止瑛姑踏進禪院,自是最好不過,但想她處心積慮,在山下黑泥沼中苦候十余年,此次必定有備而來,只怕不容易阻擋。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壹個奇險,若能成功,倒可壹勞永逸,更無後患。只風險甚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計未必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實想不出壹個萬全之策。”漁樵耕讀齊道:“願聞其詳。”黃蓉秀眉微揚,說出壹番話來,只把四人聽得面面相覷,半晌做聲不得。
酉牌時分,太陽緩緩落到山後,山風清勁,只吹得禪院前幾排棕櫚樹搖擺不定,荷塘中殘荷枯葉簌簌作響。夕陽余暉從山峰後面映射過來,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壹個極大怪人,橫臥在地。
漁樵耕讀四人盤膝坐在石梁盡處的地下,睜大了眼睛,只向前望,每人心中都忐忑不安。等了良久,天漸昏暗,幾只烏鴉啞啞鳴叫,先後飛入下面山谷,谷中白霧濛濛升起,但石梁彼端的山崖轉角處仍無人出現。
那漁人心道:“但願劉貴妃心意忽變,想起此事怪不得師父,竟肯懸崖勒馬,從此不來。”那樵子心想:“這劉貴妃狡詐多智,定是在使什麽奸計。”那農夫最是焦躁,心道:“早壹刻來,早壹刻有個了斷,是禍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個分曉。說來卻又不來,好叫人惱恨。”那書生卻想:“她來得愈遲,愈是兇險,這件事也就愈難善罷。”他本來足智多謀,在大理國從政多年,什麽大陣大仗都見過了,但這時竟心頭煩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點主意,眼見周圍黑沈沈的,遠處隱隱傳來幾聲梟鳴,突然背上感到壹陣寒意:“難道師父當真逃不過這番劫難,要死在這女子手裏麽?”
正想到此處,忽聽那樵子顫聲低呼:“來啦!”壹擡頭,只見壹條黑影在石梁上如飛而至,遇到缺口,輕飄飄地縱躍即過,似乎絲毫不費力氣。四人見她武功大進,都感駭異。眼見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來,分立兩旁。轉瞬之間,那黑影走完石梁,只見她壹身黑衣,面目隱約可辨,正是段皇爺當年十分寵愛的劉貴妃。四人跪倒磕頭,說道:“小人參見娘娘。”
瑛姑“哼”了壹聲,橫目從四人臉上掃過,說道:“什麽娘娘不娘娘?劉貴妃早死了,我是瑛姑。嗯,大丞相,大將軍,水軍都督,禦林軍總管,都在這裏。我道皇爺當真看破世情,削發為僧,卻原來躲在這深山之中,還是在做他的太平安樂皇帝。”這番話中充滿了怨毒,四人聽了,心下栗然。
那書生道:“皇爺早不是從前的模樣了。娘娘見了他必定再也認不出來。”瑛姑冷笑道:“妳們娘娘長、娘娘短的,是譏刺我麽?直挺挺地跪在這裏,想拜死我麽?”漁樵耕讀四人互視壹眼,站起身來,說道:“小的向您請安。”瑛姑把手壹擺,說道:“皇爺是叫妳們阻攔我來著,又鬧這些虛文幹嗎?要動手快動手啊。妳們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過多少百姓,對我這樣壹個女子還裝什麽假?”
那書生道:“我皇愛民如子,寬厚仁慈,大理國臣民至今無不稱頌。我皇別說生平絕無殘害無辜,就算別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難道不知?”瑛姑臉上壹紅,厲聲道:“妳敢出言挺撞我麽?”那書生道:“微臣不敢。”瑛姑道:“妳口中稱臣,心中豈有君臣之份?我要見段智興去,妳們讓是不讓?”
那“段智興”正是壹燈大師俗家的姓名,漁樵耕讀四人心中雖知,但從來不敢出之於口,耳聽得瑛姑直斥其名,都不禁凜然。那農夫在朝時充任段皇爺的禦林軍總管,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壹日為君,終身是尊,妳豈可出言無狀?”
瑛姑縱聲長笑,更不打話,向前便闖,四人各伸雙臂相攔,心想:“她功夫雖高,我四人合力,盡也阻攔得住。今日雖違了師命,事急從權,也說不得了。”豈知瑛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揮拳毆擊,施展輕功,迎面直撞過來。
那樵子見她沖到,不敢與她身子相碰,微向旁閃,伸手便抓她肩頭。這壹抓出手極快,抓力亦猛,但掌心剛觸到她肩頭,卻似碰到壹件異常油膩滑溜之物壹般,竟抓之不住。就在此時,農夫與漁人齊聲猛喝,雙雙從左右襲到。
瑛姑壹低頭,人似水蛇,已從漁人腋下鉆了過去。漁人鼻中早聞到壹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亂,手臂非但不敢向內壓夾她身子,反而向外疾張,生怕碰著她身上什麽地方。農夫怒道:“妳怎麽啦!”十指似鉤,猛向瑛姑腰間插去。樵子急喝:“不得無禮!”那農夫充耳不聞,剎時之間,十指的指端都已觸及瑛姑腰間,但不知怎的,指端觸處只覺油光水滑,給她壹溜便溜了開去。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來的泥鰍功連過三人,已知這四人無法阻攔自己,反手發掌,猛向農夫拍去。書生回臂出指,徑點她手腕穴道。豈知瑛姑突然伸出食指,快如電光石火,手指尖和他指尖在空中對準了壹碰。此時書生全身精力盡集於右手指,突然間指尖正中壹麻,身如電震,叫聲“啊喲”,壹跤跌翻。樵子與漁人忙俯身相救。農夫左拳直出,猶似鐵錘般往瑛姑身上擊去。
這壹拳勢挾勁風,力道驚人,瑛姑眼見拳風撲面,竟不避讓。那農夫壹驚,心想這壹拳勢必將她打得腦漿迸裂,急忙收招,但拳面已碰到瑛姑鼻尖。瑛姑腦袋微側,拳鋒便從她鼻尖滑落,在她臉頰上擦過。那農夫左臂不及回縮,手腕已給對方拿住,急忙後奪,只聽得喀的壹聲,尚未覺得疼痛,手肘關節已讓她反拳打脫。那農夫壹咬牙,更不理會,右手食指急往對方臂彎裏點去。
漁樵耕讀四人的點穴功夫都得自壹燈大師的親傳,雖不及其師壹陽指的出神入化,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壹流的功夫,豈知遇著瑛姑,剛好撞正了克星。她處心積慮地要報喪子之仇,深知壹燈大師手指功夫厲害,於是潛心思索克制的手段。她是刺繡好手,竟從女紅中想出了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壹個小小金環,環上突出壹枚三分來長的金針,針上餵以劇毒,她眼神既佳,手力又穩,苦練數年之後,空中飛過蒼蠅,伸指戳去,金針能將蒼蠅穿身而過。此際臨敵,她壹針先將書生的食指傷了,待見那農夫手指點到,冷笑壹聲,纖指輕曲,指尖對準指尖,壹針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
常言道:“十指連心”,那食指尖端屬手陽明大腸經,金針刺入,即抵“商陽穴”。那農夫敗中求勝,這壹指點出時出了全力,瑛姑卻毫不使勁,只是在恰好時際將金針擺在恰好的處所,不是以針刺他指尖,卻是讓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針之上。這壹針刺入,那農夫虎吼壹聲,撲翻在地。
瑛姑冷笑道:“好個大總管!”搶步往禪院奔去。那漁人大呼:“娘娘留步。”瑛姑止步回身,冷笑道:“妳待怎地?”這時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與禪寺只壹條小石橋相通,瑛姑站在橋頭,瞪目而視,雖在黑夜,僅有微光可辨面目,但那漁人與她壹對面,只覺兩道目光冷森森地直射過來,不禁心中凜然,不敢上前動手。瑛姑冷冷地道:“大丞相、大總管兩人中了我的七絕針,天下無人救得。妳也想送死嗎?”說罷也不待他答話,轉身緩緩而行,竟不回頭,不理他是否從後偷襲。
壹條小石橋只二十來步,將到盡頭,忽然黑暗中轉出壹人,拱手道:“前輩您好。”
瑛姑吃了壹驚,暗道:“此人悄無聲息地突然出現,我竟沒知覺?若是他暗施毒手,此刻只怕我已非死即傷。”定睛看時,只見他身高膀闊、濃眉大眼,正是自己指點上山的郭靖,便問:“小姑娘的傷治好了嗎?”郭靖躬身說道:“多謝前輩指點,我師妹的傷蒙壹燈大師治好了。”瑛姑哼了壹聲道:“她怎麽不親來向我道謝?”口中說著,腳下不停,徑自前行。
郭靖站在橋頭,見她筆直走來,忙道:“前輩請回!”瑛姑哪來理他,身形微側,展開泥鰍功,從他身側急滑而過。郭靖雖在黑沼茅屋中曾與她動過手,但料不到她說過就過,身子滑溜如此,情急之下,左臂後抄,回振反彈,卻是周伯通所授“空明拳”的奇妙家數。瑛姑眼見已滑過他身側,不料壹股柔中帶韌的拳風忽地迎面撲至,逼得她非倒退不可。她此來有進無退,不管郭靖拳勢猛烈,仍鼓勇直沖。郭靖急叫:“留神!”只感壹個女子溫軟的身軀已撲入自己臂彎,大驚之下,足下給瑛姑壹勾,兩人同時落向荷塘。
兩人身在半空之時,瑛姑左手從郭靖右腋下穿過,繞至背後抓住他左肩,中指卷曲,扣向郭靖咽喉,拇指食指施勁捏落。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閉氣”之法,只要壹捏而中,敵人氣管封閉,呼吸立絕,最是厲害不過。郭靖身子斜斜下跌,又覺肩頭遭拿,心知不妙,右臂立彎,挾向瑛姑頭頸,這也是小擒拿手中閉氣之法,稱為“後挾頸閉氣”。瑛姑知他臂力厲害,己所不及,雖搶了先著,卻不能跟他硬碰硬地對攻,忙松手放開他肩頭,伸指戳出。郭靖左臂撞開了她手腕。
從石橋落入荷塘,只壹瞬之間,但兩人迅發捷收,頃刻間已各向對方施了三招,這近身肉搏,使的都是快速無倫的小擒拿手。瑛姑功力深厚,郭靖卻力大招精,這三招誰也奈何不了誰,撲通壹聲,雙雙落入塘中。
塘中汙泥約有三尺來深,塘水直浸至兩人胸間。瑛姑左手下抄,撈起壹把汙泥往郭靖口中抹去。郭靖壹怔,忙低頭閃避。瑛姑在泥濘遍地的黑沼壹居十余年,見泥鰍穿泥遊行而悟出了壹身泥鰍功,在陸上與人動手過招已是滑溜異常,壹入軟泥浮沙,更深得地利之便,她將郭靖拉入荷塘,也是知他武功勝已,非逼得他身處困境,難以過橋。她指戳掌打,在汙泥中比陸上還要迅捷數倍,有時更撈起壹團團爛泥,沒頭沒腦地向郭靖抹去。
郭靖雙足深陷,又不敢猛施掌力將她打傷,只拆了四五招,立時狼狽萬分。但聽風聲響處,壹團塘泥挾著臭氣撲面而至,急忙側頭閃避,哪知瑛姑數泥同擲,閃開了兩團汙泥,第三團卻給迎面擲個正中,口鼻雙眼登被封住。他久經江南六怪指點,知道身上如中暗器,若手忙腳亂地去拔暗器、看傷口,敵人必然乘機搶攻,痛下殺手。此時呼吸已閉,眼目難開,當下呼呼呼連推三掌,叫敵人不能近到自己五尺之內,這才伸左手抹去臉上汙泥。睜開眼來,卻見瑛姑已躍上石橋,走向禪院。
瑛姑闖過郭靖這壹關,心中暗叫:“慚愧!若非此處有個荷塘,焉能打退這傻小子?想來是老天爺今日叫我得報此仇。”當下腳步加快,走向寺門,伸手推去,那門竟未上閂,呀的壹聲,應手而開。這壹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生怕門後設有埋伏,在外面待了片刻,見屋內並無動靜,這才入內,見大殿上佛前供著壹盞油燈,映照著佛像寶相莊嚴。瑛姑心中壹酸,跪倒在蒲團上暗暗禱祝。
剛默祝得幾句,忽聽身後格格兩聲輕笑,當即左手後揮,劃了個圈子,防敵偷襲,右手在蒲團上壹按,借力騰起,在空中輕輕巧巧地轉身,落下地來。只聽得壹個女子聲音喝了聲彩:“好俊功夫!”定睛看時,只見她青衣紅帶,頭上束發金環閃閃發光,壹雙美目笑嘻嘻地凝視著自己,手中拿著壹根晶瑩碧綠的竹棒,正是黃蓉。
只聽她說道:“瑛姑前輩,我先謝妳救命之恩。”瑛姑森然道:“我指點妳前來求醫,誌在害人,並非為了救妳,又何必謝我?”黃蓉嘆道:“世間恩仇之際,原也難明。我爹爹在桃花島上將老頑童周伯通關了壹十五年,終也救不活我媽媽的性命。”瑛姑聽她提到周伯通,登時身子劇震,厲聲喝問:“妳母親與周伯通有甚幹系?”
黃蓉壹聽她的語氣,即知她懷疑周伯通與自己母親有什麽情愛糾纏,致讓父親關在桃花島上,看來雖事隔十余年,她對老頑童並未忘情,否則怎麽憑空會吃起這份幹醋來?垂首淒然道:“我媽是給老頑童累死的。”
瑛姑更增懷疑,燈光下見黃蓉肌膚白嫩,顏容嬌媚,自己當年美艷極頂之時,也遠不及她美貌,她母親若與她相似,難保周伯通見了不動心,不禁蹙眉沈思。
黃蓉道:“妳別胡思亂想,我媽媽是天人壹般,那周伯通頑劣如牛,除了有眼無珠的女子,誰也不會對他垂青。”瑛姑聽她嘲罵自己,但心中疑團打破,反而欣慰,臉上卻仍冷冷的不動聲色,說道:“既有人愛蠢笨如豬的郭靖,自也有人喜歡頑劣如牛之人。妳媽媽又怎地給老頑童害死了?”黃蓉慍道:“妳罵我師哥,我不跟妳說話啦。”說著拂袖轉身,佯作動怒。
瑛姑壹心要問明究竟,忙道:“好啦,我以後不說就是。妳師哥聰明得很。”黃蓉停步回頭,道:“我師哥毫不聰明,他只忠厚老實,他跟我好了之後,就天塌下來,他還是對我好。那老頑童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媽,可是我媽不幸謝世,卻是從他身上而起。我爹爹壹怒之下,將他打斷了兩條腿,關在桃花島上,可是關到後來,心中卻也悔了。冤有頭,債有主,是誰害死妳心愛之人,妳該走遍天涯海角,找這真兇報仇才是。遷怒旁人,又有何用?”這幾句話猶如當頭棒喝,把瑛姑說得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黃蓉又道:“我爹爹自知不該遷怒旁人,早將老頑童放了……”瑛姑驚喜交集,說道:“那就不用我去救他啦?”黃蓉微笑道:“倘若我爹爹不肯放人,妳又救得了老頑童嗎?”瑛姑默然。
瑛姑當年離開了大理,隱居黑沼後,曾設法找尋周伯通,起初打探不到消息,後來才輾轉得知他為黃藥師囚禁在桃花島上。那日周伯通在大理不顧她而去,甚是決絕,她知若非有重大變故,勢難重圓,得悉他失手被禁,不由得又悲又喜,悲的是意中人身遭劫難,喜的是這卻是個機緣,若自己將他救出,他豈能不念恩情?哪知桃花島上道路千回百轉,別說救人,連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險些餓死。還是黃藥師派啞仆帶路,才送她離島。她回歸黑沼,潛心修習術數之學。這時聽說周伯通已經獲釋,不禁茫然若失,甜酸苦辣諸般滋味,壹齊湧上心來。
黃蓉笑吟吟地道:“老頑童最肯聽我的話,我說什麽他從來不會駁回。妳若想見他,這就跟我下山。我為妳們撮合良緣,就算是我報答妳的救命之恩如何?”這番話只把瑛姑聽得雙頰暈紅,怦然心動。
眼見這場仇殺就可轉化為壹樁喜事,黃蓉正自大感寬慰,忽聽啪的壹聲,瑛姑雙掌反向背後相互壹擊,臉上登似罩了壹層嚴霜,厲聲道:“憑妳這黃毛丫頭,就能叫他聽妳的話?他幹嗎要聽妳指使?為了妳美貌嗎?我無恩於妳,也不貪圖妳的報答。快快讓路,再遲片刻,莫怪我出手無情。”黃蓉笑道:“啊喲喲,妳要殺我麽?”瑛姑雙眉豎起,冷冷地道:“殺了妳又怎樣?別人忌憚黃老邪,我卻天不怕地不怕。”黃蓉笑嘻嘻地道:“殺了我不打緊,誰給妳解那三道算題啊?”
那日黃蓉在黑沼茅屋的沙地上寫下了三道算題,瑛姑日夜苦思,絲毫不得頭緒。她當初研習術數原是為了相救周伯通,豈知任何復雜奧妙的功夫,既經鉆研,便不免令人廢寢忘食,欲罷不能。她明知這些算題即令解答得出,與黃藥師的學問仍相去霄壤,對救人之事毫無裨益,但好奇之心迫使她殫精竭慮,非解答明白,實難安心,這時聽黃蓉提及,那三道算題立時清清楚楚地在腦海中顯現,不由躊躇。
黃蓉道:“妳別殺我,我教了妳吧。”從佛像前取過油燈,放在地下,取出壹枚鋼針,在地下方磚上劃出字跡,登時將第壹道“七曜九執天竺筆算”計了出來,只把瑛姑看得神馳目眩,暗暗贊嘆。
黃蓉接著又解明了第二道“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這道題目更加深奧。瑛姑待她寫出最後壹項答數,不由得嘆道:“這中間果然機妙無窮。”頓了頓,說道:“這第三道題呢,說易是十分容易,說難卻又難到了極處。‘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我知道這是二十三,不過那是硬湊出來的,要列壹個每數皆可通用的算式,卻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
黃蓉笑道:“這容易得緊。以三三數之,余數乘以七十;五五數之,余數乘以二十壹;七七數之,余數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於壹百零五,即為答數;否則須減去壹百零五或其倍數。”瑛姑在心中盤算了壹遍,果然絲毫不錯,低聲記誦道:“三三數之,余數乘以七十;五五數之……”黃蓉道:“也不用這般硬記,我念壹首詩給妳聽,那就容易記了: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壹枝,七子團圓正半月,余百零五便得知。”
瑛姑聽到“三人同行”、“團圓半月”幾個字,不禁觸動心事,暗道:“這丫頭既識得他,自早知我的陰私。三人同行是刺我壹女侍奉二男,團圓半月卻譏我與他只有十余日的恩情。”她昔年做下了虧心之事,不免處處多疑,當下沈著聲音道:“好啦,多謝妳指點。朝聞道,夕死可矣。妳再羅唆,我可容妳不得啦。”黃蓉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死的是聞道之人啊,倒不曾聽說是要弄死那傳道之人的。”
瑛姑瞧那禪院情勢,知道段皇爺必居後進,眼見黃蓉跟自己不住糾纏,必有詭計,心想這丫頭年紀雖小,精靈古怪實不在其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繃嬰兒,運糧船撞翻在陰溝裏,為了看她計算,已耽擱了不少時刻,大事當前,怎地還在無用的術數上耗無謂心思?當下更不打話,舉步向內。轉過佛殿,見前面黑沈沈的沒壹星燈火。她孤身犯險,不敢直闖,提高聲音叫道:“段智興,妳到底見我不見?在黑暗裏縮頭藏尾,算是什麽大丈夫的行徑?”
黃蓉跟在她身後,接口笑道:“妳嫌這裏沒燈麽?大師就怕燈火太多,點出來嚇壞了妳,才叫人熄了的。”瑛姑道:“哼,我是個命中要下地獄之人,還怕什麽刀山油鍋?”黃蓉拍手笑道:“那好極了,我正要跟妳玩玩刀山的玩意。”從懷中取出火折晃亮了,俯身點燃了她身旁地下壹個火頭。
豈知自己足邊就有油燈,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定睛看時,其實也不是什麽油燈,只是壹只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浸著壹根棉芯作燈芯,茶杯旁豎著壹根削尖的竹簽,約有壹尺來長,壹端插在土中,另壹端向上挺立,甚是鋒銳。黃蓉足不停步,不住點去,片刻之間,地下宛似滿天繁星,布滿了燈火與竹簽,每只茶杯之旁,必有壹根尖棒。
待得黃蓉點完,瑛姑早已數得明白,共是壹百壹十三只茶杯、壹百壹十三根竹簽,不禁大為狐疑:“若說這是梅花樁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該是壹百零八根,壹百壹十三根卻是什麽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宮八卦,又不是梅花五出。而且這竹簽如此鋒利,上面哪裏站得人?是了,她必是穿了鐵底的鞋子。”心想:“小丫頭有備而作,在這上面我必鬥她不過,且假作不知,過去便是。”當下大踏步走去,竹簽布得密密麻麻,難以通行,她橫腳踢去,登時踢倒了五六根,口中說道:“搗什麽鬼?老娘沒空陪小娃娃玩。”
黃蓉急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瑛姑毫不理會,繼續踢去。黃蓉叫道:“好啊,妳蠻不講理,我可要熄燈啦。快用心瞧壹遍,把竹簽方位記住了。”瑛姑心中壹驚:“若是數人合力在此處攻我,他們早已記熟了方位,黑暗裏我可要喪生在竹簽之上。快快離此險地!”壹提氣,加快腳步,踢得更加急了。黃蓉叫道:“也不怕醜,胡賴!”竹棒起處,擋在瑛姑面前。
油燈映照下壹條綠幽幽的棒影從面前橫掠而過,瑛姑哪把這個十幾歲的少女放在心上,左掌直劈,就想壹掌震斷竹棒。哪知黃蓉這壹棒使的是“打狗棒法”中的“封”字訣,棒法全是橫使,並不攻擊敵身,壹條竹棒化成壹片碧墻,擋在面門,只要敵人不踏上壹步,那就無礙,若施攻擊,立受反打。瑛姑這壹掌劈去,嗒的聲響,手背反被棒端戳中,急忙縮手,已感又疼又麻。
這壹下雖非打中要害穴道,痛得卻也甚為厲害,瑛姑本不把黃蓉的武功放在眼裏,陡然間受了這壹下,不禁又驚又怒。她吃了這小虧,毫不急躁,反而沈住了氣,先守門戶,要瞧明白對方武功的路子再說,暗道:“當年曾聽人說過黑風雙煞的武功十分了得,但他們先已在桃花島學了不少厲害功夫,怎麽這小小丫頭也有如此造詣?必是黃藥師已把生平絕藝授了他這獨生愛女。”她當年在桃花島上吃過大虧,沒見到黃藥師壹面,便已險些命喪島上,對這位桃花島主心中向來著實忌憚。
她卻不知這“打狗棒法”是丐幫幫主的絕技,即令是黃藥師親至,壹時之間也未必破解得了。就在她這只守不攻、暗自沈吟之際,黃蓉竹棒仍使開那“封”字訣,擋住她進路,足下卻不住移動走位,在竹簽之間如穿花蝴蝶般飛舞來去,片刻之間,已用足尖把壹百壹十三盞油燈踢滅了大半。妙的是只踢熄火頭,不但作燈的茶杯並未踏翻踢碎,連清油也濺出不多,燈旁插著的尖利竹簽自沒碰動。
她足上使的是桃花島的“旋風掃葉腿法”,移步迅捷,落點奇準,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遠不如竹棒的變化莫測,何況她傷勢雖愈,元氣未復,若攻她下盤,數十招即可取勝,心中計算方定,油燈已給踢得剩下七八盞,這幾盞油燈盡數留在東北角,在夜風中微微顫動,其余三隅已漆黑壹片,突然間黃蓉竹棒搶攻兩招,瑛姑壹怔,借著昏黃的燈光看準竹簽空隙,退後壹步。黃蓉竹棒在地下壹撐,身子平掠而起,長袖拂去,袖拂中含了劈空掌功夫,七八盞油燈應手而滅。
瑛姑暗暗叫苦:“我雖已有取勝之法,可是在這竹簽叢中,每踏壹步都能給簽子刺穿足掌,那又如何動手?”黑暗中只聽得黃蓉叫道:“妳記住竹簽方位了吧?咱們在這裏拆三十招,只要妳傷得了我,就讓妳入內見段皇爺如何?”瑛姑道:“竹簽是妳所布,又不知在這裏已練了多少時候,別人壹瞬之間,怎能記得這許多油燈的方位。”黃蓉年幼好勝,又自恃記心過人,笑道:“這有何難?妳點著油燈,將竹簽拔出來重行插過,妳愛插在哪裏就插哪兒,然後熄了燈再動手過招如何?”
瑛姑心想:“這不是考較武功,卻考較記心來了。這機伶小鬼聰明無比,我大仇未報,豈能拿性命來跟她賭賽記心?”靈機壹動,已有計較,說道:“好,那倒也公平,老娘就陪妳玩玩。”取出火折晃亮,點燃油燈。
黃蓉笑道:“妳何必自稱老娘?我瞧妳花容月貌,還勝過二八佳人,難怪段皇爺當年對妳如此顛倒,而且數十年來顛倒之心絲毫不變。”瑛姑正在拔著壹根根竹簽挪移方位,聽了此言,呆了壹呆,冷笑道:“他對我顛倒?我入宮兩年,他幾時理睬過人家?”黃蓉奇道:“咦,他不是教妳武功了嗎?”瑛姑道:“教武功就算理踩人家了?”黃蓉道:“啊,我知道啦。段皇爺要練先天功,可不能跟妳太要好啊。”瑛姑哼了壹聲,道:“妳懂什麽?怎麽他又生皇太子?”黃蓉側過了頭,想了片刻,道:“皇太子是從前生的,那時他還沒練先天功呢。”
瑛姑又哼了壹聲,不再言語,只是拔著竹簽移動方位。黃蓉見她插壹根,心中便記壹根,不敢有絲毫怠忽,此事性命攸關,只要記錯了數寸地位,待會動起手來,立時有竹簽穿腳之禍。瑛姑心中,壹直在琢磨黃蓉的言語。
過了壹會,黃蓉又道:“段皇爺不肯救妳兒子,也是為了愛妳啊。”瑛姑道:“妳都知道了?哼,為了愛我?”語意中充滿怨毒。黃蓉道:“他是喝老頑童的醋。倘若不愛妳,為什麽要喝醋?他本已決定出手救妳兒子,見到他肚兜上那塊‘四張機’的鴛鴦錦帕,‘可憐未老頭先白’,妳要跟老頑童白頭偕老,段皇爺當真傷心之極。當時只想死了!”瑛姑從沒想到段皇爺對己居然有這番情意,不禁呆呆出神。
黃蓉道:“我瞧妳還是好好回去吧。”瑛姑冷冷地道:“除非妳擋得住我。”黃蓉道:“好,既是定要比劃,我只得舍命陪君子。妳闖得過去,我決不再擋。倘若闖不過呢?”瑛姑道:“以後我永不再上此山。要妳陪我壹年之約,也作罷論。”黃蓉拍手道:“妙極,跟妳在壹起雖然挺有趣,但在爛泥塘裏住上壹年,也真難熬。”
說話之間,瑛姑已將竹簽換插了五六十根,隨即逐壹踢滅油燈,說道:“其余的不用換了。”黑暗中五指成抓,猛向黃蓉戳來。黃蓉記住方位,斜身躥出,左足不偏不倚,剛好落在兩根竹簽之間,竹棒抖出,點她左肩。哪知瑛姑竟不回手,大踏步向前,只聽格格格壹連串響聲過去,數十根竹簽全給她踏斷,徑入後院去了。
黃蓉壹怔,立時醒悟:“上了她當!她換竹簽時手上使勁,暗中將簽條都捏斷了。”只因好勝心盛,於這壹著竟沒料到,不由得大是懊惱。
瑛姑闖進後院,伸手推門,只見房內蒲團上居中坐著壹個老僧,銀須垂胸,厚厚的僧衣直裹到面頰,正自低眉入定。漁樵耕讀四大弟子和幾名老和尚、小沙彌侍立兩旁。
那樵子見瑛姑進來,走到老僧面前,合十說道:“師父,劉娘娘上山來訪。”那老僧微微點了點頭,卻不說話。
禪房中只點著壹盞油燈,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瑛姑早知段皇爺已經出家,卻想不到十多年不見,壹位英武豪邁的皇爺竟已成為如此衰頹的老僧,想起黃蓉適才的話,似乎皇爺當年對自己確也不是少了情意,不禁心中壹軟,握著刀柄的手慢慢松開。
壹低頭,只見那錦帕所制的嬰兒肚兜正放在段皇爺蒲團之前,肚兜上放著壹枚玉環,正是當年皇爺賜給她的。瞬時之間,入宮、學武、遇周、絕情、生子、喪兒的壹幕幕往事都在眼前現了出來,到後來只見到愛兒壹臉疼痛求助的神色,雖是小小嬰兒,眼光中竟也似有千言萬語,似在埋怨母親不為他減卻些微苦楚。
她心中陡然剛硬,提起匕首,勁鼓腕際,對準段皇爺胸口壹刀刺了進去,直沒至柄。她知段皇爺武功了得,這壹刀未必刺得他死,而且匕尖著肉之際,似乎略有異樣,當下向裏回奪,要拔出來再刺第二刀,哪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中,壹時竟沒能拔動。只聽得四大弟子齊聲驚呼,同時搶上。
瑛姑十余年來潛心苦修,這當胸壹刺不知已練了幾千幾萬遍。她明知段皇爺必定衛護周密,右手白刃刺出,左手早已掌招連發,守住左右與後心三面,這壹奪沒將匕首拔出,眼見情勢危急,忙躍向門口,回頭壹瞥,只見段皇爺左手撫胸,顯得十分痛楚。
她此刻大仇已報,心中卻殊無快慰之意,忽然想起:“我與人私通生子,他沒壹言半語相責,放我隨周伯通而去,正式結為夫婦,是老頑童那廝不要我,可不是他不放我。他仍任由我在宮中居住,不但沒將我處死,壹切供養只有比前更加豐厚。我隱居黑沼,他派人為我種樹植林,送我食糧物品,這些年來照應無缺。他實在壹直待我好得很啊。”她向來只記著段皇爺不救自己兒子性命,心中全是怨毒,此刻當胸壹刃,才想到他的諸般好處,長嘆壹聲,轉身出門。
這壹轉過身來,不禁尖聲驚呼,全身汗毛直豎,但見壹個老僧合十當胸,站在門口。燈光正映在他的臉上,隆準方口,眼露慈光,雖作僧人裝束,卻明明白白是當年君臨大理的段皇爺。瑛姑如見鬼魅,壹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閃過:“適才定是殺錯了人。”眼光橫掃,但見讓自己刺了壹刀的僧人慢慢站起,解去僧袍,左手在頦下壹扯,將壹把白胡子盡數拉了下來。瑛姑又尖聲驚呼,這老僧竟是郭靖假裝的。
這正是黃蓉安排下的計謀。郭靖點了壹燈大師的穴道,就是存心要代他受這壹刀。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厲害,是以先出手相攻,豈知此人竟絲毫不會武藝。當黃蓉在院子中向瑛姑詳細解明三道算題、以“打狗棒法”阻路、再布油燈竹簽之時,四弟子趕速給郭靖洗去身上泥汙,剃光頭發。他頦下白須,也是剃了壹燈的胡子粘上去的。四大弟子本覺這事戲弄師父,大大不敬,而且郭靖須得甘冒大險,各人也感不安,可是為了救師父之命,實無別法,若由四弟子中壹人假扮,他們武功不及,勢必給瑛姑刺死。
瑛姑挺刀刺來之時,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兩指,捏住了刃鋒扁平的兩側。哪知瑛姑這壹刺狠辣異常,饒是郭靖指力強勁,終於刃尖還是入肉半寸,好在未傷肋骨,終無大礙。他若將軟猬甲披在身上,原可擋得這壹刀,但瑛姑機伶過人,匕首中甲,定然知覺,那麽禍胎終是不去,此次壹擊不中,日後又會再來尋仇。
這“金蟬脫殼之計”眼見大功告成,哪知壹燈突然在此時出現,不但瑛姑吃驚,余人也都大出意料之外。原來壹燈雖穴道中指遭點,內功未失,郭靖又怕傷他身子,只點了他最不關緊要的穴道。壹燈在隔房潛運內功,緩緩解開了自身穴道,恰好在這當口到了禪房門口。瑛姑臉如死灰,自忖這番身陷重圍,定然無幸。
壹燈向郭靖道:“把匕首還她。”郭靖不敢違拗,將匕首遞了過去。瑛姑茫然接過,眼望壹燈,心想他不知要用什麽法子來折磨我,只見他緩緩解開僧袍,又揭開內衣,說道:“大家不許難為她,要好好讓她下山。好啦,妳來刺吧,我等了妳很久很久了。”眼瞧瑛姑,神色慈和。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柔和,瑛姑聽來卻如雷轟電掣壹般,見他眼光之中,甚至有幾分柔情,昔日恩情,湧向心頭,仇怨霎時盡泯,說道:“是我對妳不起!”手壹松,當的壹聲,匕首落地,雙手掩面疾奔而出。只聽她腳步逐漸遠去,終於杳無聲息。
眾人相互怔怔地對望,都默不作聲。突然間咕咚、咕咚兩聲,那書生和農夫壹俯壹仰地跌倒在地。原來兩人手指中毒,強自撐住,這時見師父無恙,心中壹喜,再也支持不住。那樵子叫道:“快請師叔!”話猶未了,黃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進來。他是療毒聖手,取出藥來給二人服了,又將二人手指頭割開,放出黑血,臉上神色嚴重,口中嘰裏咕嚕地說道:“阿馬裏,哈失吐,斯骨爾……”
壹燈懂得梵語,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甚深,須得醫治兩月,方能痊愈。
此時郭靖已換下僧服,裹好胸前傷口,向壹燈磕頭謝罪。壹燈忙伸手扶起,嘆道:“妳舍命救我,真是罪過,罪過。”他轉頭向師弟說了幾句梵語,簡述郭靖的作為。那天竺僧人道:“斯裏星,昂依納得。”
郭靖壹怔,這兩句話他是會背的,當下依次背了下去,說道:“斯熱確虛,哈虎文缽英……”當日周伯通教他背誦《九陰真經》,最後壹篇全是這些古怪說話,郭靖不明其意,可是心中囫圇吞棗地記得滾瓜爛熟,這時便順口接了下去。
壹燈與那天竺僧人聽他居然會說梵語,都是壹驚,又聽他所說的卻是壹篇習練上乘內功的秘訣,更是詫異。壹燈問起原委,郭靖照實說了。
壹燈驚嘆無已,說道:“此中原委,我曾聽重陽真人說過。撰述《九陰真經》的那位高人黃裳不但讀遍道藏,更精通內典,識得梵文。他撰完真經,下卷的最後壹章是真經的總旨,真經最高秘奧,全在總旨之中,前面所有難以明解的關鎖,總旨乃是鑰匙。他忽然想起,此經倘若落入心術不正之人手中,持之以橫行天下,無人制他得住。但若將這章闡明最高武學的總旨毀去,總是舍不得,於是改寫為梵文,卻以中文音譯,心想此經是否能傳之後世,已然難言,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極少,兼修上乘武學者更屬稀有。得經者如為天竺人,雖能精通梵文,卻不識中文。中華人士如能通識梵文,武學又高,此人就不至為奸惡小人。他如此安排,差不多等於不欲後人明他經義。因此這篇梵文總旨,連重陽真人也不解其義。豈知天意巧妙,妳不懂梵文,卻記熟了這些咒語壹般的長篇大論,當真是難得之極的因緣。”當下要郭靖將經文梵語壹句句地緩緩背誦,他將之譯成漢語,寫在紙上,授了郭靖、黃蓉二人。道家武功本來以陰柔為主,九陰極盛,乃成為災。黃裳所以名之為《九陰真經》,原有陰陽不調,即成為災之意。這《九陰真經》的總旨闡述陰陽互濟、陰陽調和的至理,糾正道家但重陰柔的缺失,比之真經中所載的功夫更深了壹層。
這《九陰真經》的總旨精微奧妙,壹燈大師雖學識淵博,內功深邃,卻也不能壹時盡解,說道:“妳們在山上多住些日子,待我詳加鉆研,轉授妳二人。”又道:“我玄功有損,原須修習五年,方得復元,但依這真經練去,看來不用三月,便能有五年之功。雖我所習是佛門功夫,與真經中所述的道家內功路子頗不相同,但看這總旨,武學到得最高處,殊途同歸,與佛門所傳亦無大別。”黃蓉說起洪七公為歐陽鋒擊傷之事,壹燈大師甚是關心,說道:“妳二人將這九陰神功告知妳們師父,他必可由此自復功力,倒不必由老友動手了。”郭蓉二人聽了更是歡喜。
二人在山上壹連住了十余日,壹燈大師每日裏講解九陰神功的要旨,黃蓉更藉此養傷。這壹日兩人正在禪寺外閑步,忽聽空中雕鳴啾急,那對白雕遠遠從東而至。黃蓉拍手叫道:“金娃娃來啦。”只見雙雕斂翼落下,神態甚是委頓。兩人不由得壹驚,但見雌雕左胸血肉模糊,受了箭傷,箭枝已然不在,想是雕兒自行拔去了,雄雕腳上縛了壹塊青布,卻無金娃娃的蹤跡。
黃蓉認得這青布是從父親衫上撕下,那麽雙雕確是已去過桃花島了。瞧這情形,莫非桃花島來了強敵,黃藥師忙於迎敵,無暇為女兒做那不急之務?雙雕神駿異常,雌雕卻給射中壹箭,發箭之人武功自必甚是高強。郭靖忙為雌雕裹創敷藥。
黃蓉推詳半天,不得端倪。雙雕不會言語,雖目睹桃花島上情景,也不能透露半點消息。兩人掛念黃藥師安危,當即向壹燈大師告別。
壹燈道:“本期尚有多日相聚,桃花島既然有事,我也不能再留妳們了。但藥兄神通廣大,足智多謀,料來當世也沒人能加害於他,妳們不必多慮。”當下將漁樵耕讀四人都傳來,命靖蓉二人坐在面前蒲團之上,講述武學中的精義,直說了壹個多時辰,這才講畢。靖蓉二人依依不舍地告別下山。書生與農夫未曾痊愈,送到山門。那漁人與樵子直送到山腳,待二人找到小紅馬,這才執手互道珍重而別。
回程熟路,景物依然,心境卻已與入山時大不相同。想起壹燈大師的深恩厚意,黃蓉情不自禁地向著山峰盈盈下拜,郭靖跟著跪倒磕頭。
壹路上黃蓉雖然掛念父親,但想他壹生縱橫天下,罕有受挫,縱遇強敵,即或不勝,也必足以自保,正如壹燈大師所雲:“料來當世也沒人能加害於他”,是以也不怎麽擔心。兩人坐在小紅馬背上,談談說說,甚是暢快。雙雕在空中緩緩相隨。
黃蓉笑道:“咱倆相識以來,不知遇了多少危難,但每吃壹次虧,多少總有點好處,像這次我挨了裘千仞那老家夥兩掌,卻換得了九陰神功的秘奧,就算當年王重陽,卻也不知。”郭靖道:“我寧可壹點兒武功也沒有,只要妳平平安安。”黃蓉心中甚是喜歡,笑道:“啊喲,要討好人家,也不用吹這麽大的氣!妳如不會武功,早就給打死啦,別說歐陽鋒、沙通天他們,就是鐵掌幫的壹名黑衣漢子,也壹刀削了妳的腦袋。”郭靖道:“不管怎樣,我可不能再讓妳受傷啦。上次在臨安府自己受傷倒不怎樣,這幾天瞧著妳挨痛受苦,唉,當真心裏難受。”黃蓉笑道:“哼,妳這人沒良心。”郭靖奇道:“怎麽?”黃蓉道:“妳寧可自己受傷,讓我來心裏不好過。”
郭靖無言可答,縱聲長笑,足尖在小紅馬肋上輕輕壹碰,小紅馬昂首輕嘶,電馳而出,四足猶似淩空壹般。
中午時分,已到桃源縣治。黃蓉元氣究未恢復,騎了半天馬,累得雙頰潮紅,呼吸頓促。桃源城中只有壹家像樣的酒家,叫作“避秦酒樓”。兩人入座叫了酒菜。
郭靖向酒保道:“小二哥,我們要往漢口,相煩去河下叫壹艘船,邀艄公來此處說話。”酒保道:“客官如搭人同走,省錢得多,兩人包壹艘船花銀子可不少。”黃蓉白了他壹眼,拿出壹錠五兩的銀子往桌上壹拋,道:“夠了麽?”酒保忙陪笑道:“夠了。”轉身下樓。郭靖怕黃蓉傷勢有變,不讓她喝酒,自己也陪她不飲,只吃飯菜。那酒保陪了壹個艄公上來,言明直放漢口,管飯不管菜,共三兩六錢銀子。黃蓉也不講價,把那錠銀子遞給艄公。那艄公接了,行個禮道謝,指了指自己的口,嘶啞著嗓子“啊”了幾聲,原來是個啞巴。他東比西指地做了壹陣手勢,黃蓉點點頭,也做了壹陣手勢,姿勢繁復,竟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啞巴連連點頭而去。
郭靖問道:“妳們兩個說些什麽?”黃蓉說道:“他說等我們吃了飯馬上開船。我叫他多買幾只雞、幾斤肉,好酒好菜,盡管買便是,回頭補錢給他。”郭靖嘆道:“這啞艄公要是遇上我,可不知怎生處了。”要知桃花島上侍仆均是啞巴,跟啞巴打手勢說話,黃蓉三歲上便已會了。
那酒樓的壹味蜜蒸臘魚做得甚是鮮美,郭靖吃了幾塊,想起了洪七公,道:“不知恩師現在何處,傷勢如何,叫人好生掛懷。”恨不得將臘魚包起來,拿去給洪七公吃。
黃蓉正待回答,只聽樓梯腳步聲響,上來壹個道姑,身穿灰布道袍,用遮塵布帕蒙著口鼻,只露出了眼珠。
那道姑走到酒樓靠角裏的壹張桌邊坐下,酒保過去招呼,那道姑低低說了幾句話,酒保吩咐下去,不久端將上來,是壹份素面。黃蓉見這道姑身形好熟,卻想不出曾在哪裏見過。郭靖見她留上了神,也向那道姑望了壹眼,見她忙轉過頭去,似乎也正打量著他。黃蓉低聲笑道:“靖哥哥,那道姑動了凡心,說妳英俊瀟灑呢。”郭靖道:“呸,別瞎說,出家人的玩笑也開得的?”黃蓉笑道:“妳不信就算啦。”
兩人吃完了飯,走向梯口。黃蓉心中狐疑,又向那道姑壹望,只見她將遮在臉上的布帕揭開壹角,露出臉來。黃蓉壹看之下,險些失聲驚呼。那道姑壹搖手,隨即將帕子遮回臉上,低頭吃面。郭靖走在前頭,並未知覺。
下樓後會了飯賬,那啞艄公已等在酒樓門口。黃蓉做了幾下手勢,意思說要去買些物事,稍待再行上船。
那啞艄公點點頭,向河下壹艘篾篷大船指了壹指。黃蓉會意,見那艄公並不走開,與郭靖向東首走去。在街角邊墻後壹縮,不再前行,註視著酒樓門口。
過不多時,那道姑出了酒樓,向門口的紅馬雙雕望了壹眼,似在找尋靖蓉二人,四下壹瞥未見人影,徑向西行。黃蓉低聲道:“對,正該如此。”壹扯郭靖衣角,快步向東。郭靖莫名其妙,卻不詢問,只跟著她壹股勁兒地走著。
那桃源縣城不大,片刻間出了東門,黃蓉折而南行,繞過南門後,又轉向西。郭靖道:“咱們去跟蹤那道姑嗎?妳可別跟我鬧著玩。”黃蓉笑道:“什麽鬧著玩?這天仙般的道姑,妳不追可悔之晚矣。”郭靖急了,停步不走,道:“蓉兒,妳再說這些話我要生氣啦。”黃蓉道:“我才不怕呢,妳倒生點兒氣來瞧瞧。”
郭靖無奈,只得跟著又走,約莫走出五六裏路,遠遠見那道姑坐在壹株槐樹底下,她見靖蓉來到,便即站起,循著小路走向山坳。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跟著走向小路。郭靖急道:“蓉兒,妳再胡鬧,我要抱妳回去啦。”黃蓉道:“我當真走得累了,妳壹個人跟吧。”郭靖蹲低身子,說道:“可莫累壞了,我背妳回去。”
黃蓉格格壹笑,道:“我去揭開她臉上手帕,給妳瞧瞧。”加快腳步,向那道姑奔去。那道姑回轉身子等她。黃蓉撲過去壹把抱住了,伸手去揭她臉上布帕。
郭靖隨後跟來,只叫:“蓉兒,莫胡鬧!”突然見到道姑的臉,壹驚停步,只見她蛾眉深蹙,雙目含淚,壹副楚楚可憐的神色,卻是穆念慈。
黃蓉抱著她的腰道:“穆姊姊,妳怎麽啦?楊康那小子又欺侮妳了嗎?”穆念慈垂首不語。郭靖走近來叫了聲:“世妹。”穆念慈輕輕嗯了壹聲。
黃蓉拉著穆念慈的手,走到小溪旁的壹株垂柳下坐了,道:“姊姊,他怎樣欺侮妳?咱們找他算賬去。我和靖哥哥也給他作弄得苦,險些兒兩條命都送在他手裏。”
穆念慈低頭不語,她和黃蓉二人的倒影映在清可見底的溪水之中,水面壹瓣瓣的落花從倒影上緩緩流過。郭靖坐在離二人數尺外的壹塊石上,滿腹狐疑:穆家世妹怎地作了道姑打扮?在酒樓中怎麽又不招呼?楊康卻不知到哪裏去了?
黃蓉見了穆念慈傷心的神色,也不再問,默默地握著她手。過了好壹陣,穆念慈才道:“妹子,郭世兄,妳們雇的船是鐵掌幫的。他們安排了詭計,要加害妳們。”靖蓉二人吃了壹驚,齊聲道:“那啞巴艄公的船?”穆念慈道:“正是。不過他不是啞巴。他是鐵掌幫裏的好手,說話聲音響得很,生怕壹開口引起妳們的疑心,因此假裝啞巴。”黃蓉暗暗心驚,說道:“不是妳說,我還真瞧不出來。這家夥手勢倒打得好,想來他時時裝啞巴。”郭靖飛身躍上柳樹,四下張望,除了田中二三農人之外,再無旁人,心想:“若非她二人大兜圈子,只怕鐵掌幫定然有人跟來。”
穆念慈嘆了壹口長氣,緩緩地道:“我跟楊康的事,以前的妳們都知道了。後來我運義父義母的靈柩南下,在臨安牛家村冤家路狹,又遇上了他。”黃蓉接口道:“那回事我們也知道,還親眼見他殺了歐陽克。”穆念慈睜大了眼睛,難以相信。
黃蓉將她與郭靖在密室養傷之事簡略說了,又說到楊康如何冒認丐幫幫主、兩人如何脫險等事。這些事經過曲折,說來話長,黃蓉急於要知道穆念慈的經歷,只扼要壹提。
穆念慈切齒道:“這人作惡多端,日後總沒好下場,只恨我有眼無珠,命中有此劫難,竟會遇上了他。”黃蓉摸出手帕,輕輕替她拭去頰上淚水。
穆念慈心中煩亂,過去種種紛至沓來,壹時不知從何說起,又過半晌,待心中漸漸寧定,才說出壹番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