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傳

金庸

修真武俠

《射雕英雄傳》以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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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彎弓射雕

射雕英雄傳 by 金庸

2018-9-4 20:50

  
  壹行人下得山來,走不多時,忽聽前面猛獸大吼聲壹陣陣傳來。韓寶駒壹提韁,胯下黃馬向前躥出,奔了壹陣,韓寶駒見前面圍了壹群人,有幾頭獵豹在地上亂抓亂扒。他躍下馬來,抽出金龍鞭握在手中,搶上前去,只見兩頭豹子已在沙土中抓出壹具屍首。
  韓寶駒踏上幾步,見那屍首赫然便是銅屍陳玄風。不久朱聰等也已趕到,見陳玄風的屍首兀自面目猙獰,死後猶有余威,想起昨夜荒山惡鬥,如不是郭靖巧之又巧的這匕首壹戳,人人難逃大劫,都不由得不寒而栗。
  這時兩頭豹子已在大嚼屍體,旁邊壹個小孩騎在馬上,大聲催喝豹夫,快將豹子牽走。他壹轉頭見到郭靖,叫道:“哈,妳躲在這裏。妳不敢去幫拖雷打架,沒用的東西!”這孩子便是桑昆的兒子都史。
  郭靖急道:“妳們又打拖雷了?他在哪裏?”都史得意洋洋地道:“我牽豹子去吃他。妳快投降,否則連妳也壹起吃了。”他見江南六怪站在壹旁,心中有點害怕,不然早就縱豹去咬郭靖了。郭靖道:“拖雷呢?”都史大叫:“豹子吃拖雷去!”領了豹夫向前就跑。壹名豹夫勸道:“小公子,那人是鐵木真汗的兒子呀。”都史舉起馬鞭,在那豹夫頭上刷的壹鞭,喝道:“怕什麽?誰叫他今天又來打我?快走!”那豹夫只得牽了豹子,跟他走去。另壹名豹夫怕闖出大禍,放下豹繩,轉頭就跑,叫道:“我去稟報鐵木真汗。”都史待要喝止,那豹夫如飛去了。都史恨道:“好,咱們先吃了拖雷,瞧鐵木真伯伯來了又有什麽法子?”命余下的豹夫牽了豹子,自己揮鞭催馬馳去。
  郭靖雖懼怕豹子,但終是掛念義兄的安危,對韓小瑩道:“師父,他叫豹子吃我義兄,我去叫他快逃。”韓小瑩道:“妳若趕去。連妳也壹起吃了,妳難道不怕豹子?”郭靖道:“我怕豹子。”韓小瑩道:“那妳去不去?”
  郭靖稍壹遲疑,道:“我去!”撒開小腿,急速前奔。
  朱聰因傷口疼痛,平臥在馬背上,見郭靖此舉甚有俠義之心,說道:“孩子雖笨,卻正是我輩中人。”韓小瑩道:“四哥眼力不差!咱們快去救人。”全金發叫道:“這個小霸王家裏養有獵豹,定是大酋長的子弟。大家小心了,可別惹事,咱們有三人身上帶傷。”
  韓寶駒展開輕身功夫,搶到郭靖身後,壹把將他抓起,放上自己肩頭。他雖身矮腳短,但雙腿移動快速已極,倏忽間已搶出數丈。郭靖坐在他肥肥的肩頭上,猶如乘坐駿馬壹般,又快又穩。韓寶駒奔到追風黃身畔,縱身躍起,連同郭靖壹起上了馬背,片刻間便搶在都史和獵豹的前頭,馳出壹陣,果見十多名孩子圍住了拖雷。大家聽了都史號令,並不上前相攻,卻圍成了圈子不讓他離開。
  拖雷跟朱聰學會了三手巧招之後,當晚練習純熟,次晨找尋郭靖不見,也不叫三哥窩闊臺助拳,獨自來和都史相鬥。都史帶了七八個幫手,見他只單身壹人,頗感詫異。拖雷說道,只能壹個個地來打,不能壹擁而上。都史哪把他放在心上,自然壹口答應。哪知壹動上手,拖雷三下巧招反復使用,竟把都史等七八個孩子壹壹打倒。要知朱聰教他的這三下招數雖然簡易,卻是“空空拳”中的精微之著,拖雷甚是聰明,這三下又沒什麽繁復變化,可以即學即用,使將出來,蒙古眾小孩竟無人能敵。蒙古人甚重然諾,既已說定單打獨鬥,眾小孩雖然氣惱,卻也並不壹擁而上。都史讓拖雷連摔兩次,鼻上又中了壹拳,大怒之下,奔回去趕了父親的獵豹出來。拖雷獨勝群孩,得意之極,站在圈子中顧盼睥睨,也不想沖出來,卻不知大禍已經臨頭。
  郭靖遠遠大叫:“拖雷,拖雷,快逃啊,都史帶豹子來吃妳啦!”拖雷聞言大驚,要待沖出圈子,群孩四下攔住,沒法脫身,不多時韓小瑩等與都史先後馳到,跟著豹夫也牽著兩頭獵豹到來。江南六怪如要攔阻,伸手就可以將都史擒住,但他們不欲惹事,且要察看拖雷與郭靖如何應付危難,並不出手。
  忽聽得背後蹄聲急促,數騎馬如飛趕來,馬上壹人高聲大叫:“豹子放不得,豹子放不得!”卻是木華黎、博爾忽等四傑得到豹夫報信,不及稟報鐵木真,忙乘馬趕來。
  鐵木真和王罕、劄木合、桑昆等正在蒙古包中陪完顏洪熙兄弟敘話,聽了豹夫稟報,大吃壹驚,忙搶出帳來,躍上馬背。王罕對左右親兵道:“快趕去傳我號令,不許都史胡鬧。千萬不能傷了鐵木真汗的孩兒!”親兵接命,上馬飛馳而去。完顏洪熙昨晚沒瞧到豹子鬥人的好戲,正自納悶。這時精神大振,站起來道:“大夥兒瞧瞧去。”完顏洪烈暗自打算:“要是桑昆的豹子咬死了鐵木真的兒子,他兩家失和,不免從此爭鬥不休,打個兩敗俱傷,鷸蚌相爭,我大金漁翁得利!”
  完顏兄弟、王罕、桑昆、劄木合等壹行馳到,只見兩頭獵豹頸中皮帶已經解開,分別四腿踞地,作勢欲撲,喉間不住發出低聲吼叫,豹子前面並排站著兩個孩子,正是拖雷和他義弟郭靖。
  鐵木真和四傑把弓扯得滿滿的,箭頭對準了豹子,目不轉瞬地凝神註視。鐵木真雖見幼子處於危境,但知那兩頭獵豹是桑昆心愛之物,從幼捉來馴養教練,到如此長大兇猛,實非朝夕之功,只要豹子不暴起傷人,就不想發箭射殺。
  都史見眾人趕到,仗著祖父和父親的寵愛,反而更恁威風,不住口地呼喝,命豹子撲上去咬人。王罕叫道:“使不得!”忽聽得背後蹄聲急促,壹騎紅馬如飛馳到。馬上壹個中年女子,身披貂皮鬥篷,懷裏抱著壹個幼女,躍下馬來,正是鐵木真的妻子、拖雷之母。她在蒙古包中正與桑昆的妻子等敘話,得到消息後忙帶了女兒華箏趕到,眼見兒子危險,又驚又急,喝道:“快放箭!”隨手把女兒放在地下。
  她這時全神貫註的瞧著兒子,卻忘了照顧女兒。華箏這小姑娘年方四歲,哪知豹子的兇猛,笑嘻嘻地奔到哥哥身前,見豹子全身花斑,甚是好看,還道和二哥察合臺所豢養的獵犬壹般,伸手想去摸豹子腦袋。眾人驚呼喝止,已經不及。
  兩頭獵豹本已蓄勢待發,忽見有人過來,同時吼叫,猛地躍起。眾人齊聲驚叫。
  鐵木真等雖扣箭瞄準,但華箏突然奔前,卻為人人所意想不到,只壹霎眼間,豹子已然縱起。這時華箏正處於鐵木真及兩豹之間,擋住了兩豹頭部,發箭只能傷及豹身,壹時不得便死,只有更增兇險。四傑拋箭抽刀,齊齊搶出。卻見郭靖著地滾去,已抱起了華箏,同時壹頭豹子的前爪也已搭上了郭靖肩頭。
  四傑操刀猱身而上,忽聽得嗤嗤嗤幾聲輕微的聲響,耳旁風聲過去,兩頭豹子突然向後滾倒,不住地吼叫翻動,再過壹會,竟肚皮向天,壹動也不動了。
  鐵木真的妻子忙從郭靖手裏抱過嚇得大哭的華箏,連聲安慰,同時又把拖雷摟在懷裏。
  桑昆怒道:“誰打死了豹子?”眾人默然不應。原來柯鎮惡聽著豹子吼聲,生怕傷了郭靖,憑聲辨形,發出四枚帶毒的鐵菱,只壹揮手之事,當時人人註視豹子,竟沒人見到是誰施放了暗器。鐵木真笑道:“桑昆兄弟,回頭我賠妳四頭最好的豹子,再加八對黑鷹。”桑昆大怒,並不言語。王罕怒罵都史。都史在眾人面前受辱,忽地撒賴,在地下打滾,大哭大叫。王罕大聲喝止,他只是不理。
  鐵木真感激王罕昔日的恩遇,心想不可為此小事失了兩家和氣,當即笑著俯身抱起都史。都史只是哭嚷,猛力掙紮,但給鐵木真鐵腕拿住了,哪裏還掙紮得動?鐵木真向王罕笑道:“義父,孩子們鬧著玩兒,打什麽緊?我瞧這孩子很好,我想把這閨女許配給他,妳說怎樣?”王罕看華箏雙目如水,皮色猶如羊脂壹般,玉雪可愛,心中甚喜,呵呵笑道:“那還有什麽不好的?咱們索性親上加親,把我的大孫女給了妳的兒子朮赤吧?”鐵木真喜道:“多謝義父!”回頭對桑昆道:“桑昆兄弟,咱們可是親家啦。”桑昆自以為出身高貴,對鐵木真壹向又妒忌又輕視,很不樂意和他結親,但父王之命不能違背,只得勉強壹笑。
  完顏洪烈陡然見到江南六怪,大吃壹驚:“他們到這裏幹什麽來了?定是為了追我。不知那姓丘的惡道是否也來了?”此刻在無數兵將擁護之下,原也不懼這區區六人,但若下令擒拿,只怕反而招惹禍端,見六怪在聽鐵木真等人說話,並未瞧見自己,當即轉過了頭,縱馬走到眾衛士身後,凝思應付之策,於王罕、鐵木真兩家親上加親之事,反不掛在心上了。
  鐵木真機靈精明,見了豹頭的血洞,又見兩豹中毒急斃,料得是這幾個忽然出現的漢人以古怪法門射殺豹子,救了女兒性命,待王罕等眾人走後,命博爾忽厚賞他們皮毛黃金,伸手撫摸郭靖頭頂,不住贊他勇敢,又有義氣,這般奮不顧身地救人,別說是個小小孩子,就是大人,也屬難能。問他為什麽膽敢去救華箏,郭靖卻傻傻地答不上來,過了壹會,才道:“豹子要吃人的。”鐵木真哈哈大笑。拖雷又把與都史打架的經過說了。鐵木真聽得都史揭他從前的羞恥之事,心下恚怒,卻不做聲,只道:“以後別理睬他。”微壹沈吟,向全金發道:“妳們留在我這裏教我小兒子武藝,要多少金子?”
  全金發心想:“我們正要找個安身之所教郭靖本事,若在這裏,那是再好也沒有。”當下說道:“大汗肯收留我們,得在大汗身邊效勞,正是求之不得。請大汗隨便賞賜吧,我們哪敢爭多論少?”
  鐵木真甚喜,囑咐博爾忽照料六人,隨即催馬回去,替完顏兄弟餞行。
  江南六怪在後緩緩而行,自行計議。韓寶駒道:“陳玄風的屍身,當定是梅超風埋葬的,她到過這裏,不知去了哪裏?”柯鎮惡道:“現下當務之急,要找到鐵屍的下落。”朱聰道:“正是,此人不除,終是後患。我怕她中毒後居然不死。”韓小瑩垂淚道:“五哥的深仇,豈能不報?”
  韓寶駒、韓小瑩、全金發三人騎了快馬,四下探尋,但壹連數日,始終影跡全無。韓寶駒道:“這婆娘不知去哪裏躲了起來,最好她雙目中了大哥的毒菱,毒性發作,跌死在山溝深谷之中。”各人都道最好如此。柯鎮惡素知黑風雙煞的厲害狠惡,暗自憂慮,忖念雖銅屍已死,但如不是親手摸到鐵屍的屍首,總是壹件重大心事,但怕惹起弟妹們煩惱,也不明言。
  江南六怪待居處整妥後,便叫郭靖帶去見他母親,想詳詢段天德的下落。李萍乍見六怪,壹開口便是江南鄉談,不由得眼淚撲簌簌而下,臨安與嘉興相鄰,言語口音甚近,李萍來到大漠後,六七年來連漢人也極少遇到,更不必說杭嘉湖壹帶的浙西小同鄉了。她跟韓小瑩說及往事,兩個女子都是失了心愛的男人,流落異鄉,不由得壹把眼淚、壹把鼻涕地絮絮不休。
  當晚李萍煮了紅燒羊肉、白切羊羔、羊肉獅子頭等蘇式蒙古菜肴款待六怪。六怪興高采烈地吃完,便商量起與郭靖母子同回江南的事來。全金發說:“咱們答應了大汗,要留下教導他小兒子的武功,自當言而有信,教得壹兩個月才能走。”
  六人回入自居帳篷,柯鎮惡叫韓小瑩暫且不回她與壹名蒙古婦女共居的帳篷,要先計議今後行止。南希仁道:“回江南,不好!”韓小瑩道:“四哥,咱們在這苦寒之地,挨了這幾年苦,既已找到了郭靖,帶他回臨安、嘉興,慢慢教他武功,豈不是好?”南希仁道:“我也想家呢!七妹,靖兒回臨安,幹啥?”韓小瑩沈吟道:“像他爹爹,耕田、種菜、打柴、打獵!咱們雖養得起他,可不能把人養懶了。”南希仁道:“種田人好忙,有空練武麽?”韓小瑩道:“要耕田、播種、插秧、耕田,天旱了還得車水、收割、打谷、堆草、播糠、放牛,從早忙到晚,壹天有壹個時辰空下來練武也就罷了。”柯鎮惡道:“不夠!靖兒不聰明。”
  全金發嘆了口氣道:“咱們嘉興的小夥子,到得十五六歲,如果不忙著種田、澆菜,家裏有錢,那便唱曲子、找姑娘、賭錢,要不就讀書、寫字、下棋。練武打拳給人瞧不起。我看哪,倘若大家都不學武,咱們江南文弱秀氣的小夥子,五個人聯手,還打不過這裏壹個蒙古少年。”南希仁道:“練武,這裏好,江南太舒服,不好!”
  他這句話,其余五人盡皆贊同。江南山溫水軟,就是男子漢,行動說話也不免軟綿綿的溫雅斯文,江南七怪武功卓絕,那是絕無僅有的傑出之士,大多數人卻絕非學武的材料。六怪均想,以郭靖的資質,在蒙古風霜如刀似劍的大漠中磨練,成就決計比去天堂壹般的江南好得多。六人雖然思鄉,想到跟丘處機的賭賽,決定還是留在大漠教導郭靖。
  韓小瑩次日去跟李萍說了。李萍雖然思鄉,但六怪既不南歸,她也難以孤身攜子回鄉。江南六怪就此定居大漠,教導郭靖與拖雷的武功。鐵木真知道漢人這些近身搏擊的本事雖巧,卻只能防身,不足以稱霸圖強,因此要拖雷與郭靖只略略學些拳腳,大部分時間都去學騎馬射箭、沖鋒陷陣的戰場功夫。這些本事非六怪之長,是以教導兩人的仍以神箭手哲別與博爾忽為主。
  每到晚上,江南六怪把郭靖單獨叫來,拳劍暗器、輕身功夫,壹項壹項地傳授。郭靖天資頗為魯鈍,但有壹般好處,知道將來報父親大仇全仗這些功夫,因此咬緊牙關,埋頭苦練。雖然朱聰、全金發、韓小瑩的小巧騰挪之技他領悟甚少,也學不來柯鎮惡發射暗器和鐵杖的剛猛功夫,只韓寶駒與南希仁所教的紮根基功夫,他壹板壹眼地照做,竟練得甚為堅實。可是這些根基功夫也只能強身健體而已,畢竟不是克敵制勝的手段。韓寶駒常說:“妳練得就算駱駝壹般,壯是壯了,但駱駝打得贏豹子嗎?”郭靖聽了只有傻笑。
  六怪雖傳授督促不懈,但見教得十招,郭靖往往學不到壹招,也不免灰心,自行談論之際,總是搖頭嘆息,均知要勝過丘處機所授的徒兒,機會百不得壹,只不過有約在先,難以半途而廢罷了。全金發是生意人,精於計算,常說:“丘處機要找到楊家娘子,最多也只八成的指望,眼下咱們已贏了二分利息。楊家娘子生的或許是個女兒,生兒子的機會只有壹半,咱們又賺了四分。若是兒子,未必養得大,咱們又賺了壹分。就算養大了,說不定比靖兒更加笨呢。所以啊,我說咱們倒已占了八成贏面。”五怪心想這話倒也不錯,但說楊家的兒郎學武比郭靖更蠢,卻均知不過是全金發的寬慰之言。總算郭靖性子純厚,又能聽話,六怪對他人品倒很喜歡。
  漠北草原之上,夏草青青,冬雪皚皚,晃眼間十年過去,郭靖已是個十六歲的粗壯少年,距比武之約已不過兩年,江南六怪督促得更加緊了,命他暫停練習騎射,從早到晚,苦練拳劍。
  在這十年之間,鐵木真征戰不停,並吞了大漠上部落無數。他收羅英豪,統率部屬,軍紀嚴明,人人奮勇善戰,他自己智勇雙全,或以力攻,或以智取,縱橫北國,所向無敵。加之牲畜繁殖,人口滋長,骎骎然已有與王罕分庭抗禮之勢。
  朔風漸和,大雪初止,北國大漠卻尚苦寒。
  這日正是清明,江南六怪壹早起來,帶了牛羊祭禮,和郭靖去張阿生墳上掃墓。蒙古人居處遷徙無定,這時他們所住的蒙古包與張阿生的墳墓相距已遠,快馬奔馳大半天方到。七人走上荒山,掃去墓上積雪,點了香燭,在墳前跪拜。
  韓小瑩暗暗禱祝:“五哥,十年來我們傾心竭力地教這個孩子,只是他天資不高,沒能將我們功夫學好。但願五哥在天之靈保佑,後年嘉興比武之時,不讓這孩子折了咱們江南七怪的威風!”六怪向居江南山溫水暖之鄉,這番在朔風如刀的大漠壹住十六年,憔悴冰霜,鬢絲均已星星。韓小瑩雖風姿不減,自亦已非當年少女朱顏。
  朱聰望著墳旁幾堆骷髏,十年風雪,兀未朽爛,心中說不出的感慨。這些年來他與全金發兩人踏遍了方圓數百裏之內的每壹處山谷洞穴,找尋鐵屍梅超風的下落。此人如中毒而斃,定有骸骨遺下,要是不死,她壹個瞎眼女子勢難長期隱居而不露絲毫蹤跡,哪知她竟如幽靈般突然消失,只余荒山上壹座墳墓,數堆白骨,留存下黑風雙煞當年的惡跡。
  七人在墓前吃了酒飯,回到住處,略壹休息,六怪便帶了郭靖往山邊練武。
  這日他與四師父南山樵子南希仁對拆開山掌法。南希仁有心逗他盡量顯示功夫,接連拆了七八十招,忽地左掌外撒,翻身壹招“蒼鷹搏兔”,向他後心擊去。郭靖矮身避讓,“秋風掃落葉”左腿盤旋,橫掃師父下盤。南希仁“鐵牛耕地”,掌鋒截將下來。郭靖正要收腿變招,南希仁叫道:“記住這招!”左手倏出,拍向郭靖胸前。郭靖右掌立即上格,這壹掌也算頗為快捷。南希仁左掌飛出,啪的壹聲,雙掌相交,雖只使了三成力,郭靖已是身不由主地向外跌出。他雙手在地下壹撐,立即躍起,滿臉愧色。
  南希仁正要指點他這招的精要所在,樹叢中突然發出兩下笑聲,跟著鉆出壹個少女,拍手而笑,叫道:“郭靖,又給師父打了麽?”郭靖脹紅了臉,道:“我在練拳,妳別來啰唆!”那少女笑道:“我就愛瞧妳挨打!”
  這少女便是鐵木真的幼女華箏。她與拖雷、郭靖年紀相近,自小壹起玩耍。她因父母寵愛,脾氣不免嬌縱。郭靖卻生性戇直,當她無理取鬧時總是挺撞不屈,但吵了之後,不久便言歸於好,每次都華箏自知理屈,向他軟言央求。六怪與郭靖母子的生活所資,由鐵木真派人充足供應。華箏的母親念著郭靖曾舍生在豹口下相救女兒,也對他另眼相看,常常送他母子衣物牲口。
  郭靖道:“我在跟師父拆招,妳走開吧!”華箏笑道:“什麽拆招?是挨揍!”
  說話之間,忽有數名蒙古軍士騎馬馳來,當先壹名十夫長馳近時翻身下馬,向華箏微微躬身,說道:“華箏,大汗叫妳去。”其時蒙古人質樸無文,不似漢人這般有諸般不同的恭敬稱謂,華箏雖是大汗之女,眾人卻也直呼其名。華箏道:“幹什麽啊?”十夫長道:“是王罕的使者到了。”華箏立時皺起了眉頭,怒道:“我不去。”十夫長道:“妳不去,大汗要生氣的。”
  華箏幼時由父親許配給王罕的孫子都史,這些年來卻與郭靖頗為親近,雖然大家年幼,說不上有甚情意,但每想到將來要與郭靖分別,去嫁給那出名驕橫的都史,總是好生不樂,這時撅起了小嘴,默不作聲,挨了壹會,終究不敢違拗父命,隨著十夫長而去。原來王罕與桑昆以兒子成長,要擇日成婚,命人送來禮物,鐵木真要她會見使者。
  當晚郭靖睡到中夜,忽聽得帳外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他坐起身來,只聽得有人以漢語輕聲道:“郭靖,妳出來。”郭靖微感詫異,聽聲音不熟,揭開帳幕壹角往外張望,月光下只見左前方大樹之旁站著壹人。
  郭靖出帳近前,只見那人寬袍大袖,頭發打成髻子,不男不女,面貌看來年紀尚輕。原來這人是個道士,郭靖卻從沒見過中土的道士,問道:“妳是誰?找我幹什麽?”那人道:“妳是郭靖,是不是?”郭靖道:“是。”那人道:“妳那柄削鐵如泥的短劍呢?拿來給我瞧瞧!”身子微晃,驀地欺近,發掌便往他胸口按去。
  郭靖見對方沒來由的出手便打,而且來勢兇狠,心下大奇,當下側身避過,喝道:“幹什麽?”那人笑道:“試試妳的本事。”左手劈面又是壹拳,勁道甚為淩厲。
  郭靖怒從心起,斜身避過,伸手猛抓敵腕,左手拿向敵人肘部,這壹手是“分筋錯骨手”中的“壯士斷腕”,只要敵人手腕壹給抓住,肘部非跟著遭拿不可,前壹送,下壹扭,喀喇壹聲,右腕關節就會立時脫出。這是二師父朱聰所授的分筋錯骨功夫。
  朱聰言語行止詼諧灑脫,心思卻頗縝密,他和柯鎮惡暗中計議了幾次,均想梅超風雙目雖中毒菱,但此人武功怪異,說不定竟能解毒,她若不死,必來尋仇,來得越遲,布置必定更為周密,手段也必越加毒辣。十年來梅超風始終不現蹤影,六怪非但不敢怠懈,反加意提防。朱聰每見手背上為梅超風抓傷的五條傷疤,總起栗然之感,想她壹身橫練功夫,急切難傷,要抵禦“九陰白骨爪”,莫如“分筋錯骨手”。這門功夫專在脫人關節、斷人骨骼,以極快手法,攻擊對方四肢和頭骨頸骨,卻不及胴體。朱聰自悔當年在中原之時,未曾多向精於此術的名家請教,六兄弟中又無人能會。後來轉念心想,天下武術本是人創,既無人傳授,難道我就不能自創?他外號“妙手書生”,壹雙手機靈之極,加之精擅點穴,熟知人身的穴道關節,有了這兩大特長,鉆研分筋錯骨之術自不如何為難,數年之後,已深通此道的精微,手法雖不及出自師授的穩實狠辣,卻也頗具威力,與全金發拆解純熟之後,都授了郭靖。
  這時郭靖陡逢強敵,壹出手就是分筋錯骨的妙著,他於這門功夫習練甚熟,熟能生巧是生不出的,熟極而流卻也差相仿佛。那人手腕與手肘突然遭拿,壹驚之下,左掌急發,疾向郭靖面門拍去。郭靖雙手正要抖送,扭脫敵人手腕關節,哪知敵掌驟至,自己雙手都沒空,無法抵擋,只得放開雙手,向後躍出,只覺掌風掠面而過,熱辣辣的甚是難受。壹轉身,明暗易位,只見對手原來是個少年,長眉俊目,容貌秀雅,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只聽他低聲道:“功夫不錯,不枉了江南六俠十年教誨。”
  郭靖單掌護身,嚴加戒備,問道:“妳是誰?找我幹嗎?”那少年喝道:“咱們再練練。”語聲未畢,掌隨身至。
  郭靖凝神不動,待到掌風襲到胸口,身子略偏,左手拿敵手臂,右手暴起,捏向敵腮,只要壹搭上臉頰,向外急拉,對方下顎關節應手而脫,這壹招朱聰給取了個滑稽名字,叫做“笑語解頤”,乃笑脫了下巴之意。這次那少年有了提防,右掌立縮,左掌橫劈。郭靖仍以分筋錯骨手對付。轉瞬間兩人已拆了十多招,那少年道士身形輕靈,掌法迅捷瀟灑。郭靖學藝後初逢敵手便是個武藝高強之人,鬥得片刻,心下怯了,那少年左腳飛來,啪的壹聲,正中他右胯。幸而他下盤功夫堅實,敵人又似未用全力,當下只身子壹晃,立即雙掌飛舞,護住全身要害,盡力守禦,又拆數招,那少年道士步步進逼,郭靖眼見抵敵不住,忽然背後壹聲音喝道:“攻他下盤!”
  郭靖聽得正是三師父韓寶駒,心中大喜,挫身搶到右首,再回過頭來,見六位師父原來早就站在自己身後,只因全神對付敵人,竟未發覺。這壹來精神大振,依著三師父的指點,猛向那道士下三路攻去。那人身形飄忽,下盤果然不甚堅穩,江南六怪旁觀者清,早看出他的弱點所在,他被郭靖壹輪急攻,不住倒退。郭靖乘勝直上,忽見敵人壹個踉蹌,似在地下絆了壹下,當下壹個連環鴛鴦腿,雙足齊飛。哪知對手這壹下卻是誘敵之計,韓寶駒與韓小瑩同聲呼叫:“留神!”
  郭靖畢竟欠了經驗,也不知該當如何留神才是,右足剛踢出,已被敵人抓住。那少年道人乘著他踢來之勢,揮手向外送出。郭靖身不由主,壹個筋鬥翻跌下來,嘭的壹聲,背部著地,撞得好不疼痛。他壹個“鯉魚打挺”,立即翻身躍起,待要上前再鬥,只見六位師父已把那少年道人團團圍住。
  那道士既不抵禦,也不作勢突圍,雙手相拱,朗聲說道:“弟子全真教小道尹誌平,奉師尊長春子丘道長差遣,謹向江南各位師父請安問好。”說著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江南六怪聽說這人是丘處機差來,都感詫異,但恐有詐,卻不伸手相扶。
  尹誌平站起身來,從懷中摸出壹封書信,雙手呈給朱聰。
  柯鎮惡聽得巡邏的蒙古兵逐漸走近,道:“咱們進裏面說話。”尹誌平跟著六怪走進蒙古包內。全金發點亮了羊脂蠟燭。這蒙古包是五怪共居之所,韓小瑩則與單身的蒙古婦女另行居住。尹誌平見包內陳設簡陋,想見六怪平日生活清苦,躬身說道:“各位前輩辛勞了這些年,家師感激無已,特命弟子先來向各位拜謝。”柯鎮惡哼了壹聲,心想:“妳來此若是好意,為何先將靖兒跌壹個筋鬥?豈不是在比武之前,先殺我們個下馬威?”這時朱聰已揭開信封,抽出信箋,朗聲讀了出來:“全真教下弟子丘處機沐手稽首,謹拜上江南六俠柯公、朱公、韓公、南公、全公、韓女俠尊前:江南壹別,忽忽十有六載。七俠千金壹諾,間關萬裏,雲天高義,海內同欽,識與不識,皆相顧擊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俠之風,復見之於今日也。”
  柯鎮惡聽到這裏,皺著的眉頭稍稍舒展。朱聰接著讀道:
  “張公仙逝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長嘆,耿耿之懷,無日或忘。貧道仗諸俠之福,幸不辱命,楊君子嗣,亦已於九年之前訪得矣。”
  五怪聽到這裏,同時“啊”了壹聲。他們早知丘處機了得,他全真教門人弟子又遍於天下,料想那楊鐵心的子嗣必能找到,是以對嘉興比武之約念茲在茲,無日不忘,然尋訪壹個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遺腹子息,究屬渺茫,生下的是男是女,更全憑天意,若是女子,武功終究有限,這時聽到信中說已將男孩找到,心頭都不禁壹震。
  六人壹直未將比武賭賽之事對郭靖母子說起。朱聰見郭靖並無異色,又讀下去:
  “二載之後,江南花盛草長之日,當與諸公置酒高會醉仙樓頭也。人生如露,大夢壹十八年,天下豪傑豈不笑我輩癡絕耶?”
  讀到這裏,就住了口。
  韓寶駒道:“底下怎麽說?”朱聰道:“信完了。確是他的筆跡。”當日酒樓賭技,朱聰曾在丘處機衣袋中偷到壹張詩箋,是以認得他的筆跡。
  柯鎮惡沈吟道:“那姓楊的孩子是男孩?他叫楊康?”尹誌平道:“是。”柯鎮惡道:“那麽他是妳師弟了?”尹誌平道:“是我師兄。弟子雖年長壹歲,但楊師哥入門比弟子早了兩年。”
  江南六怪適才見了他的功夫,郭靖實非對手,師弟已是如此,他師兄當然是更加了得,這壹來身上都不免涼了半截;而己方的行蹤丘處機知道得壹清二楚,張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知曉,更感到己方已全處下風。
  柯鎮惡冷冷地道:“適才妳與他過招,是試他本事來著?”尹誌平聽他語氣甚惡,心惶恐,忙道:“弟子不敢!”柯鎮惡道:“妳去對妳師父說,江南六怪雖然不濟,醉仙樓之會決不失約,叫妳師父放心吧。我們也不寫回信啦!”
  尹誌平聽了這幾句話,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十分尷尬。他奉師命北上投書,丘處機確是叫他設法查察壹下郭靖的為人與武功。長春子關心故人之子,原是壹片好意,但尹誌平少年好事,到了蒙古斡難河畔之後,不即求見六怪,卻在半夜裏先與郭靖交壹交手,考較壹下他的功夫。這時見六怪神情不善,心生懼意,不敢多呆,向各人行了個禮,說道:“弟子告辭了。”
  柯鎮惡送到蒙古包口,尹誌平又行了壹禮。柯鎮惡厲聲道:“妳也翻個筋鬥吧!”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了他胸口衣襟。尹誌平大驚,雙手猛力上格,想要掠開柯鎮惡的手臂,豈知他不格倒也罷了,只不過跌個筋鬥,這壹還手,更觸柯鎮惡之怒。他左臂上挺,將尹誌平全身提起,揚聲吐氣,“嘿”的壹聲,將小道士重重摔在地下。尹誌平跌得背上疼痛如裂,過了壹會才慢慢掙紮起身,不做壹聲,壹跛壹拐地走了。
  韓寶駒道:“小道士無禮,大哥教訓得好。”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良久,長長嘆了口氣。五怪人同此心,俱各黯然。
  南希仁忽道:“打不過,也要打!”韓小瑩道:“四哥說得是。咱們七人結義,同闖江湖以來,不知經過了多少艱險,江南七怪可從來沒有退縮過。”柯鎮惡點點頭,對郭靖道:“回去睡吧,明兒咱們再加把勁。”
  自此之後,六怪授藝更加督得嚴了。可是不論讀書學武,以至彈琴弈棋諸般技藝,倘若企盼速成,戮力以赴,有時反而窒滯良多,停頓不前。六怪望徒藝成心切,督責極嚴,而郭靖又絕非聰明穎悟之人,較之常人實更蠢鈍了幾分,他心裏壹嚇,更加慌了手腳。自小道士尹誌平夜訪之後,三月來竟進步甚少,倒反似退步了,正合了“欲速則不達”、“貪多嚼不爛”的道理。江南六怪各有不凡藝業,每人都是下了長期苦功,方有這等成就,要郭靖在數年間盡數領悟練成,就算聰明絕頂之人尚且難能,何況他連中人之資也還夠不上。江南六怪本也知若憑郭靖的資質,最多只能單練韓寶駒或南希仁壹人的武功,二三十年苦練下來,或能有韓南二人的壹半成就。張阿生倘若不死,郭靖學他的質樸功夫最是對路。但六怪壹意要勝過丘處機,明知“博學眾家,不如專精壹藝”的道理,總不肯空有壹身武功,卻眼睜睜地袖手旁觀,不傳給這傻徒兒。
  這十六年來,朱聰不斷追憶昔日醉仙樓和法華寺中動手的情景,丘處機的壹招壹式,在他心中盡皆清晰異常,尤勝當時所見。但要在他武功中尋找什麽破綻與可乘之機,實非已之所能,有時竟會想到:“只有銅屍鐵屍,或能勝得過這牛鼻子。”
  這天清晨,韓小瑩教了他越女劍法中的兩招。那招“枝擊白猿”要躍身半空連挽兩個平花,然後回劍下擊。郭靖多紮了下盤功夫,縱躍不夠輕靈,在半空只挽到壹個半平花,便已落下地來,連試了七八次,始終差了半個平花。韓小瑩心頭火起,勉強克制脾氣,教他如何足尖使力,如何腰腿用勁,哪知待得他縱躍夠高了,卻忘了劍挽平花,壹連幾次都是如此。
  韓小瑩想起自己六人為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挨了十多年,五哥張阿生更葬身異域,教來教去,卻教出如此壹個蠢材來,五哥的壹條性命,六人的連年辛苦,竟全都是白送了,心中壹陣悲苦,眼淚奪眶而出,把長劍往地上壹擲,掩面而走。
  郭靖追了幾步沒追上,呆呆地站在當地,心中難過之極。他感念師恩如山,只盼練武有成,以慰師心,可是自己盡管苦練,總是不成,實不知如何是好。
  正自怔怔出神,突然聽到華箏的聲音在後叫道:“郭靖,快來,快來!”郭靖回過頭來,見她騎在壹匹青驄馬上,壹臉焦慮與興奮的神色。郭靖道:“怎麽?”華箏道:“快來看啊,好多大雕打架。”郭靖道:“我在練武呢。”華箏笑道:“練不好,又給師父罵了是不是?”郭靖點了點頭。華箏道:“那些大雕打得真厲害呢,快去瞧。”
  郭靖少年心情,躍躍欲動,但想到七師父剛才的神情,垂頭喪氣地道:“我不去。”華箏急道:“我自己不瞧,趕著來叫妳。妳不去,以後別理我!”郭靖道:“妳快去看吧,回頭妳說給我聽也是壹樣。”華箏跳下馬背,撅起小嘴,說道:“妳不去,我也不去。也不知道是黑雕打勝呢,還是白雕勝。”郭靖道:“就是懸崖上那對大白雕跟人打架麽?”華箏道:“是啊,黑雕很多,但白雕厲害得很,已啄死了三四頭黑雕……”
  郭靖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牽了華箏的手,縱躍上馬,兩人共乘壹騎,馳到懸崖之下。果見有十七八頭黑雕圍攻那壹對白雕,雙方互啄,只打得毛羽紛飛。
  懸崖上宿有壹對白雕,身形極巨,比之常雕大出倍許,實是異種。雕羽白色本已稀有,而雕身如此龐大,蒙古族中縱是年老之人,也說極為少見,都說是壹對“神鳥”,愚魯婦人竟有向之膜拜的。
  白雕身形既大,嘴爪又極厲害,壹頭黑雕閃避稍慢,給壹頭白雕啄中頭頂正中,立即斃命,從半空中翻將下來,落在華箏馬前。余下黑雕四散逃開,但隨即又飛回圍攻白雕。又鬥壹陣,草原上不少蒙古男女得訊趕來觀戰,懸崖下圍聚了六七百人,紛紛指點議論。鐵木真得報,也帶了窩闊臺和拖雷馳到,看得很有勁道。
  郭靖與拖雷、華箏常在懸崖下遊玩,幾乎日日見到這對白雕飛來飛去,有時觀看雙雕捕捉鳥獸為食,有時將大塊牛羊肉拋向空中,白雕飛下接去,百不失壹,是以對之已生感情,又見白雕以寡敵眾,三個人不住口地為白雕吶喊助威:“白雕啄啊,左邊敵人來啦,快轉身,好好,追上去,追上去!”
  酣鬥良久,黑雕又死了兩頭,兩頭白雕身上也傷痕累累,白羽上染滿了鮮血。壹頭身形特大的黑雕忽然高叫幾聲,十多頭黑雕轉身逃去,沒入雲中,尚有四頭黑雕兀自苦鬥。眾人見白雕獲勝,都歡呼起來。過了壹會,又有三頭黑雕也掉頭急向東方飛逃,壹頭白雕不舍,隨後趕去,片刻間都已飛得影蹤不見。只剩下壹頭黑雕,高低逃竄,給余下那頭白雕逼得狼狽不堪。眼見那黑雕難逃性命,忽然空中雕鳴急唳,十多頭黑雕從雲中猛撲下來,齊向白雕啄去。鐵木真大聲喝彩:“好兵法!”
  這時白雕落單,不敵十多頭黑雕的圍攻,雖然又啄死了壹頭黑雕,終於身受重傷,墮在崖上,眾黑雕撲上去亂抓亂啄。郭靖與拖雷、華箏都十分著急,華箏甚至哭了出來,連叫:“爹爹,快射黑雕。”
  鐵木真卻只是想著黑雕出奇制勝的道理,對窩闊臺與拖雷道:“黑雕打了勝仗,這是很高明的用兵之道,妳們要記住了。”兩人點頭答應。
  眾黑雕啄死了白雕,又向懸崖的壹個洞中撲去,只見洞中伸出了兩只小白雕的頭來,眼見立時要給黑雕啄死。華箏大叫:“爹爹,妳還不射?”又叫:“郭靖,郭靖,妳瞧,白雕生了壹對小雕兒,咱們怎地不知道?啊喲,爹爹,妳快射死黑雕!”
  鐵木真微微壹笑,拉硬弓,搭鐵箭,嗖的壹聲,飛箭如電,正穿入壹頭黑雕身中,眾人齊聲喝彩。鐵木真把弓箭交給窩闊臺道:“妳來射。”窩闊臺壹箭也射死了壹頭。待拖雷又射中壹頭時,眾黑雕見勢頭不對,紛紛飛逃。
  蒙古諸將也都彎弓相射,但眾黑雕振翅高飛之後,就極難射落,強弩之末勁力已衰,未能觸及雕身便已掉下。鐵木真叫道:“射中的有賞。”
  神箭手哲別有意要郭靖壹顯身手,拿起自己的強弓硬弩,交在郭靖手裏,低聲道:“跪下,射項頸。”
  郭靖接過弓箭,右膝跪地,左手穩穩托住鐵弓,更無絲毫顫動,右手運勁,將壹張二百來斤的硬弓拉了開來。他跟江南六怪練了十年武藝,上乘武功雖未窺堂奧,但雙臂之勁,眼力之準,卻已非比尋常,眼見兩頭黑雕比翼從左首飛過,左臂微挪,瞄準了黑雕項頸,右手五指急松,正是:弓彎有若滿月,箭去恰如流星。黑雕待要閃避,箭桿已從項頸對穿而過。這壹箭勁力未衰,恰好又射進了第二頭黑雕腹內,利箭貫著雙雕,自空急墮。眾人齊聲喝彩。余下的黑雕再也不敢停留,四散高飛而逃。
  華箏對郭靖悄聲道:“把雙雕獻給我爹爹。”郭靖依言捧起雙雕,奔到鐵木真馬前,單膝半跪,高舉過頂。
  鐵木真生平最愛的是良將勇士,見郭靖壹箭力貫雙雕,心中甚喜。要知北國大雕非比尋常,雙翅展開來足有壹丈多長,羽毛堅硬如鐵,撲擊而下,能把整頭小馬大羊攫到空中,端的厲害之極,連虎豹遇到大雕時也要迅速躲避。壹箭雙雕,雖主屬巧運,究亦難能。鐵木真命親兵收起雙雕,笑道:“好孩子,妳的箭法好得很啊!”郭靖不掩哲別之功,道:“是哲別師父教我的。”鐵木真笑道:“師父是哲別,徒弟也是哲別。”在蒙古語中,哲別是神箭手之意。
  拖雷相幫義弟,對鐵木真道:“爹爹,妳說射中的有賞。我安答壹箭雙雕,妳賞什麽給他?”鐵木真道:“賞什麽都行。”問郭靖道:“妳要什麽?”拖雷喜道:“真的賞什麽都行?”鐵木真笑道:“難道我還能欺騙孩子?”
  郭靖這些年來依鐵木真而居。諸將都喜他樸實和善,並不因他是漢人而有所歧視,這時見大汗神色甚喜,大家望著郭靖,都盼他能得到重賞。
  郭靖道:“大汗待我這麽好,我媽媽什麽都有了,不用再給我啦。”鐵木真笑道:“妳這孩子倒有孝心,總是先記著媽媽。那麽妳自己要什麽?隨便說吧,不用怕。”
  郭靖微壹沈吟,雙膝跪在鐵木真馬前,道:“我自己不要什麽,我是代別人求大汗壹件事。”鐵木真道:“什麽?”郭靖道:“王罕的孫子都史又惡又壞,華箏嫁給他將來定要吃苦。求求大汗別把華箏許配給他。”
  鐵木真壹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真是孩子話,那怎麽成?咱們講究言而有信,許諾了的事可不能反悔。好罷,我賞妳壹件寶物。”從腰間解下壹口短刀,遞給郭靖。蒙古諸將嘖嘖稱賞,好生艷羨,原來這是鐵木真十分寶愛的佩刀,曾用以殺敵無數,若不是先前把話說得滿了,決不能輕易解賜。
  郭靖謝了賞,接過短刀。這口刀他見到鐵木真時常佩在腰間,這時拿在手中細看,見刀鞘是黃金所鑄,刀柄盡頭處鑄了壹個黃金的虎頭,猙獰生威。鐵木真道:“妳用我金刀,為我殺敵。”郭靖應道:“是。當為大汗盡力!”
  華箏忽然失聲而哭,躍上馬背,疾馳而去。鐵木真心腸如鐵,但見女兒這樣難過,也不禁心中壹軟,微微嘆了口氣,掉馬回營。蒙古眾王子諸將跟隨在後。
  郭靖見眾人去盡,將短刀拔出鞘來,只覺寒氣逼人,刃鋒上隱隱有血光之印,知道這口刀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了。刀鋒雖短,但刀身厚重,甚是威猛。
  把玩了壹會,將刀鞘穿入腰帶,拔出長劍,又練起越女劍法來,練了半天,那壹招“枝擊白猿”仍練不成功,不是躍得太低,便是來不及挽足平花。他心裏急躁,沈不住氣,反而越來越糟,只練得滿頭大汗。忽聽馬蹄聲響,華箏又馳馬而來。
  她馳到近處,翻身下馬,橫臥草地,壹手支頭,瞧著郭靖練劍,見他神情辛苦,叫道:“別練了,息忽兒吧。”郭靖道:“妳別來吵我,我沒工夫陪妳說話。”華箏就不言語了,笑吟吟地望著他,過了壹會,從懷裏摸出了壹塊手帕,打了兩個結,向他拋擲過去,叫道:“擦擦汗吧。”郭靖嗯了壹聲,卻不去接,任由手帕落地,仍然練劍。華箏道:“剛才妳懇求爹爹,別讓我嫁給都史,那為什麽?”郭靖道:“都史很壞,從前放豹子要吃妳哥哥拖雷。妳嫁了給他,他會打妳的。”華箏微笑道:“他如打我,妳來幫我啊。”郭靖壹呆,道:“那……那怎麽成?”華箏凝視著他,柔聲道:“我如不嫁給都史,那麽嫁給誰?”郭靖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華箏“呸”了壹聲,本來滿臉紅暈,突然間轉成怒色,說道:“妳什麽都不知道!”
  過了壹會,她臉上又現微笑,只聽得懸崖頂上兩頭小白雕不住啾啾鳴叫,忽然遠處鳴聲慘急,那頭大白雕疾飛而至。它追逐黑雕到這時方才回來,想是眾黑雕將它誘引到了極遠之處。雕眼視力極遠,早見到愛侶已喪生在懸崖之上,那雕晃眼間猶如壹朵白雲從頭頂飛掠而過,跟著迅速飛回。
  郭靖住了手,擡起頭來,只見那頭白雕盤來旋去,不住悲鳴。華箏道:“妳瞧這白雕多可憐。”郭靖道:“嗯,它壹定很傷心!”只聽得白雕壹聲長鳴,振翼直上雲霄。
  華箏道:“它上去幹什麽……”語聲未畢,那白雕突然如壹枝箭般從雲中猛沖下來,噗的壹聲,壹頭撞上巖石,登時斃命。郭靖與華箏同聲驚呼,壹齊跳起,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忽然背後壹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可敬!可敬!”
  兩人回過頭來,見是壹個蒼須漢人,臉色紅潤,神情慈和,手裏拿著壹柄拂塵。這人裝束甚是古怪,頭頂梳了三個髻子,高高聳立,壹件道袍壹塵不染,在這風沙之地,不知如何竟能這般清潔。郭靖自那晚見了尹誌平後,向師父們問起,知道那是中土的出家人道士。他說的是漢語,華箏不懂,也就不再理會,轉頭又望懸崖之頂,忽道:“兩頭小白雕死了爹娘,在這上面怎麽辦?”這懸崖高聳接雲,四面都是險巖怪石,無可攀援。兩頭乳雕尚未學會飛翔,眼見是要餓死在懸崖之頂了。
  郭靖向懸崖頂望了壹會,說道:“除非有人生翅膀飛上去,才能救小白雕下來。”拾起長劍,又練了起來,練了半天,這壹招“枝擊白猿”仍毫無進步,正自焦躁,忽聽得身後壹個聲音冷冷地道:“這般練法,再練壹百年也沒用。”郭靖收劍回顧,見說話的正是那頭梳三髻的道士,問道:“妳說什麽?”
  那道士微微壹笑,也不答話,忽地欺進兩步,郭靖只覺右臂壹麻,也不知怎的,但見青光壹閃,手裏本來緊緊握著的長劍已到了道士手中。空手奪白刃之技二師父本也教過,雖然未能練熟,大致訣竅也已領會,但這道士剎那間奪去自己長劍,竟不知他使的是什麽手法。這壹來不由得大駭,躍開三步,擋在華箏面前,順手抽出鐵木真所賜的金柄短刀,以防道士傷害於她。
  那道士叫道:“看清楚了!”縱身而起,只聽得壹陣嗤嗤嗤嗤之聲,已揮劍在空中連挽了六七個平花,然後輕飄飄地落在地下。郭靖只瞧得目瞪口呆,楞楞地出了神。
  那道士將劍往地下壹擲,笑道:“那白雕十分可敬,它的後嗣不能不救!”壹提氣,直往懸崖腳下奔去,只見他手足並用,捷若猿猴,輕如飛鳥,竟在懸崖上爬將上去。這懸崖高達數十丈,有些地方直如墻壁壹般陡峭,但那道士只要手足在稍有凹凸處壹借力,立即躥上。
  郭靖和華箏看得心中怦怦亂跳,心想他只要壹個失足,跌下來豈不是成了肉泥?但見他身形越來越小,似乎已鉆入了雲霧之中。華箏掩住了眼睛不敢再看,問道:“怎樣了?”郭靖道:“快爬到頂了……好啦,好啦!”華箏放下雙手,正見那道士飛身而起,似乎要落下來壹般,不禁失聲驚呼,那道士卻已落在懸崖之頂。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頂烈風中伸展飛舞,自下望上去,真如壹頭大鳥相似。
  那道士探手到洞穴之中,將兩頭小雕捉了出來,放在懷裏,背脊貼著崖壁,直溜下來,遇到凸出的山石時或手壹鉤,或腳壹撐,稍緩下溜之勢,溜到光滑的石壁上時則順瀉而下,轉眼間腳已落地。
  郭靖和華箏急奔過去。那道士從懷裏取出了白雕,以蒙古語對華箏道:“妳能好好地餵養嗎?”華箏又驚又喜,忙道:“能、能、能!”伸手去接。那道士道:“小心別給啄到了。雕兒雖小,這壹啄可仍厲害得緊。”華箏解下腰帶,把每頭小雕的壹只腳縛住,喜滋滋地捧了,道:“我去捉蟲來餵小雕兒。”
  那道士道:“且慢!妳須答應我壹件事,才把小雕兒給妳。”華箏道:“什麽事?”那道士道:“我上崖頂捉雕兒的事,妳們兩個可不能對人說起。”華箏笑道:“好,那還不容易?我不說就是。”那道士微笑道:“這對白雕長大了可兇猛得很呢,先餵蟲,大了再餵肉,餵的時候得留點兒神。”華箏滿心歡喜,對郭靖道:“咱們壹個人壹只,我拿去先給妳養,好嗎?”郭靖點點頭。華箏翻上馬背,飛馳而去。
  郭靖楞楞地壹直在想那道士的功夫,便如傻了壹般。那道士拾起地下長劍,遞還給他,壹笑轉身。郭靖見他要走,急道:“妳……請妳,妳別走。”道士笑道:“幹嗎?”郭靖摸頭搔耳,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撲翻在地,砰砰砰不住磕頭,壹口氣也不知磕了幾十個。道士笑道:“妳向我磕頭幹什麽?”
  郭靖心裏壹酸,見到那道士面色慈祥,猶如遇到親人壹般,似乎不論什麽事都可向他傾吐,忽然兩滴大大的眼淚從臉頰上流了下來,哽咽道:“我我……我蠢得很,功夫老學不會,惹得六位恩師生氣。”那道士微笑道:“妳待怎樣?”郭靖道:“我日夜拚命苦練,可總不行,說什麽也不行……”道士道:“妳要我教妳壹門法子?”郭靖道:“正是!”伏在地下,又砰砰砰地連磕了十幾個頭。說到尊敬長上,蒙古人和漢人的習俗相同,均以磕頭最為恭敬。
  那道士又微微壹笑,說道:“我瞧妳倒也誠心。這樣吧,再過三天是月半,月亮最圓之時,我在崖頂上等妳。妳可不許對誰說起!”說著向著懸崖壹指,飄然而去。郭靖急道:“我……我上不去!”那道士毫不理會,猶如足不點地般,早去得遠了。
  郭靖心想:“他是故意和我為難,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轉念又想:“我又不是沒師父,六位師父這般用心教我,我自己愚笨,又有什麽法子?這個道士伯伯本領再大,我學不會,那也沒用。”想到這裏,望著崖頂出了壹會神,就撇下了這件事,提起長劍,把“枝擊白猿”那壹招壹遍又壹遍地練下去,直練到太陽下山,始終沒練會,腹中饑餓,這才回家。
  三天晃眼即過。這日下午韓寶駒教他金龍鞭法,這軟兵刃非比別樣,巧勁不到,不但傷不到敵人,反而損了自己。驀然間郭靖勁力壹個用錯,軟鞭反過來刷的壹聲,在自己腦袋上砸起了老大壹個疙瘩。韓寶駒脾氣暴躁,反手就是壹記耳光。郭靖不敢做聲,提鞭又練。韓寶駒見他努力,於自己發火倒頗為歉然,郭靖雖接連又出了幾次亂子,也就不再怪責,教了五招鞭法,好好勉勵了幾句,命他自行練習,上馬而去。
  練這金龍鞭法時苦頭可就大啦,只練了十數趟,額頭、手臂、大腿上已到處都是烏青。郭靖又痛又倦,倒在草原上呼呼睡去,壹覺醒來,圓圓的月亮已從山間鉆了出來,只感鞭傷陣陣作痛,臉上給三師父打的這壹掌,也尚有麻辣之感。
  他望著崖頂,忽然間生出壹股狠勁,咬牙道:“道士伯伯能上去,我為什麽不能?”奔到懸崖腳下,攀藤附葛,壹步步地爬上去,只爬了六七丈高,上面光溜溜的崖陡如壁,寸草不生,又怎能再上去壹步?
  他咬緊牙關,勉力試了兩次,都是剛爬上壹步,就是壹滑,險些跌下去粉身碎骨。他心知無望,籲了壹口氣,要想下來,不料望下壹瞧,只嚇得魂飛魄散。原來上來時壹步步地硬挺,待得再想從原路下去時,本來的落腳之點已給凸出的巖石擋住,已摸索不到,但若縱身下跳,勢必碰在山石上撞死。
  他處於絕境之中,忽然想起四師父說過的兩句話:“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心想左右是個死,與其在這裏進退不得,不如奮力向上,拔出短刀,在石壁上慢慢鑿了兩個孔,輕輕把左足搬上,踏在壹孔之上,試了壹下可以吃得住力,又將右足搬上,總算上了數尺,接著又再向上挖孔。這般勉力硬上,只覺頭暈目眩,手足酸軟。
  他定了定神,緊緊伏在石壁之上,調勻呼吸,心想上到山頂還不知要鑿多少孔,而且再鑿得十多個孔,短刀再利,也必鋒摧刃折,但事已至此,只有奮力向上爬去,休息了壹會,正要舉刀再去鑿孔,忽聽得崖頂上傳下壹聲長笑。
  郭靖身子不敢稍向後仰,面前看到的只是壹塊光溜溜的石壁,聽到笑聲,只感詫異,卻不能擡頭觀看。笑聲過後,忽見壹根粗索從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動了。又聽得那三髻道人的聲音說道:“把繩索縛在腰上,我拉妳上來。”郭靖大喜,還刀入鞘,左手伸入壹個小洞,手指緊緊扣住了,右手將繩子在腰裏繞了兩圈,打了兩個死結。那道人叫道:“縛好了嗎?”郭靖道:“縛好了。”那道人似沒聽見,又問:“縛好了嗎?”郭靖提高聲音再答:“縛好啦。”那道人仍沒聽見,過了片刻,那道人笑道:“啊,我忘啦,妳中氣不足,聲音送不到。妳縛好了,就扯三下繩子。”
  郭靖依言將繩子連扯三扯,突然腰裏壹緊,身子忽如騰雲駕霧般向上飛去。他明知道人會將他吊扯上去,但決想不到會如此快法,只感腰裏又是壹緊,身子向上飛舉,落將下來,雙腳已踏實地,正落在那道人面前。
  郭靖死裏逃生,雙膝點地,正要磕頭,那道人拉住了他臂膀壹扯,笑道:“三天前妳已磕了成百個頭了,夠啦,夠啦!好好,妳這孩子有誌氣。”
  崖頂是個巨大平臺,積滿了皚皚白雪。那道人指著兩塊石鼓般的圓石,道:“坐下。”郭靖道:“弟子站著侍奉師父好了。”那道人笑道:“妳不是我門中人。我不是妳師父,妳也不是我弟子。坐下吧。”郭靖心中茫然,依言坐下。
  那道人道:“妳這六位師父,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我和他們素不相識,但壹向聞名相敬。妳只要學得六人中任誰壹人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顯露頭角。妳又不是不用功,為什麽十年來進益不多,妳可知是什麽原因?”郭靖道:“那是因為弟子太笨,師父們再用心教也教不會。”那道人笑道:“那也未必盡然,這是教而不明其法,學而不得其道。”郭靖道:“請師……師……妳的話我實在不明白。”那道人道:“講到尋常武功,妳眼下的造詣,也算不錯了。妳學藝之後,第壹次出手就給小道士打敗,於是心中怯了,以為自己不濟,哈哈,那完全錯了。”
  郭靖心中奇怪:“怎麽他也知道這回事?”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雖然摔了妳壹個筋鬥,但他全以巧勁取勝,講到武功根基,未必就強得過妳。再說,妳六位師父的本事,也並不在我之下,因此武功我是不能教妳的。”郭靖應道:“是。”心道:“那也不錯。我六個師父武功很高,本來是我自己太蠢。”
  那道士又道:“妳的七位恩師曾與人家打賭。要是我教妳武功,妳師父們知道之後必定不願意。他們是極重信義的好漢子,與人賭賽豈能占人便宜?”郭靖道:“賭賽什麽?”那道人道:“原來妳不知道。嗯,妳六位師父既然尚未與妳說知。妳現今也不必問。兩年之內,他們必會跟妳細說。這樣吧,妳壹番誠心,總算妳我有緣,我就傳妳壹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覺的法子。”郭靖大奇,心想:“呼吸、坐下、行路、睡覺,我早就會了,何必要妳教我?”他暗自懷疑,口中不問。
  那道人道:“妳把那塊大石上的積雪除掉,就在上面睡吧。”郭靖更是奇怪。依言撥去積雪,橫臥在大石之上。那道人道:“這樣睡覺,何必要我教妳?我有四句話,妳要牢牢記住:思定則情忘,體虛則氣運,心死則神活,陽盛則陰消。”郭靖念了幾遍,記在心中,但不知是什麽意思。
  那道人道:“睡覺之前,必須腦中空明澄澈,沒壹絲思慮。然後斂身側臥,鼻息綿綿,魂不內蕩,神不外遊。”於是傳授了呼吸運氣之法、靜坐斂慮之術。
  郭靖依言試行,起初思潮起伏,難以歸攝,但依著那道人所授緩吐深納的呼吸方法做去,良久良久,漸感心定,丹田中卻有壹股氣漸漸暖將上來,崖頂上寒風刺骨,也已不覺如何難以抵擋。這般靜臥了約莫壹個時辰,手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對面打坐,睜開眼道:“現下可以睡著了。”郭靖依言睡去,壹覺醒來,東方已然微明。那道人用長索將他縋了下去,命他當晚再來,壹再叮囑他不可對任何人提及此事。
  郭靖當晚又去,仍是那道人用長繩將他縋上。郭靖與母親同住壹帳,平日跟著六位師父學武,有時徹夜不歸,他母親也從來不問。郭靖依著那道人囑咐,每晚上崖之事並不向六師說起,六位師父不知,自也不問。
  如此晚來朝去。郭靖夜夜在崖頂打坐練氣。說也奇怪,那道人並沒教他壹手半腳武功,然而他日間練武之時,竟爾漸漸身輕足健。半年之後,本來勁力使不到的地方,現下壹伸手就自然而然地用上了巧勁;原來拚了命也來不及做的招數,忽然做得又快又準。江南六怪只道他年紀長大了,勤練之後,終於豁然開竅,個個心中大樂。
  他每晚上崖時,那道人往往和他並肩齊上,指點他如何運氣使力。直至他沒法再上,那道人才攀上崖頂,用長索縋他上去。時日過去,他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來難以攀援之地,到後來已可縱躍而上,只在最難處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
  又過壹年,離比武之期已不過數月,江南六怪連日談論的話題,總脫不開這場勢必轟動天下豪傑之士的嘉興比武。眼見郭靖武功大進,六怪均覺取勝頗有把握,再想到即可回歸江南故鄉,更是喜悅無已。然而於這場比武的原因,始終不向郭靖提及。
  這天壹早起來,南希仁道:“靖兒,這幾個月來妳盡練兵器,拳術上只怕生疏了,咱們今兒多練練掌法。”郭靖點頭答應。
  眾人走到平日練武的場上,南希仁緩步下場,正要與郭靖過招,突然前面塵煙大起,人聲馬嘶,壹大群馬匹急奔而來。牧馬的蒙古人揮鞭約束,好壹陣才把馬群定住。
  馬群剛靜下來,忽見西邊壹匹全身毛赤如血的小紅馬猛沖入馬群之中,壹陣亂踢亂咬。馬群又是大亂,那紅馬卻飛也似地向北跑得無影無蹤。片刻之間,只見遠處紅光閃動,那紅馬壹晃眼又沖入馬群,搗亂壹番。眾牧人恨極,揮動索圈四下兜捕。那紅馬奔跑迅捷無倫,卻哪裏套它得住?頃刻間又跑得遠遠地,站在數十丈外振鬣長嘶,似乎對自己的頑皮傑作甚為得意。眾牧人好氣又好笑,都拿它沒法子。待小紅馬第三次沖來,三名牧人張弓發箭。那馬機靈之極,待箭到身邊時忽地轉身旁躥,身法之快,連武功高強之人也未必及得上。
  五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韓寶駒愛馬如命,壹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神駿的快馬,他的追風黃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蒙古快馬雖多,竟也少有其匹,但比之這匹小紅馬,顯又遠遠不及。他奔到牧人身旁,詢問紅馬來歷。壹個牧人道:“這匹小野馬不知是從哪處深山裏鉆出來的。前幾天我們見它生得美,想用繩圈套它,哪知道非但沒套到,反而惹惱了它,這幾日天天來搗亂。”壹個老年牧人神色嚴肅,道:“這不是馬。”韓寶駒奇道:“那是什麽?”老牧人道:“這是天上的龍變的,惹它不得。”另壹個牧人笑道:“誰說龍會變馬?胡說八道。”老牧人道:“小夥子知道什麽?我牧了幾十年馬,哪見過這般厲害的畜生……”說話未了,小紅馬又沖進了馬群。
  馬王神韓寶駒的騎術說得上海內獨步,連壹世活在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嘆勿如。這時見紅馬又來搗亂,他熟識馬性,知道那紅馬的退路所必經之地,斜刺裏兜截過去,待那紅馬馳到,忽地躍起,那紅馬正奔到他的胯下,時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韓寶駒往下壹落,準擬穩穩當當地便落上馬背,他壹生馴服過不知多少兇狠的劣馬,只要壹上馬背,天下更沒壹匹馬能再將他顛下背來。豈知那紅馬便在這壹瞬之間,突然發力,如箭般往前躥出,他這下竟沒騎上。韓寶駒大怒,發足疾追。他身矮腿短,卻哪裏追得上?
  驀地裏壹個人影從旁躍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紅馬頸中馬鬣。那紅馬吃驚,奔跑更快,那人身子給拖著飛在空中,手指卻緊抓馬鬣不放。
  眾牧人都大聲鼓噪起來。
  江南六怪見抓住馬鬣的正是郭靖,都不禁又驚奇,又歡喜。朱聰道:“他哪裏學來這般高明的輕身功夫?”韓小瑩道:“靖兒這壹年多來功力大進,難道他死了的父親真的在暗中保佑?又難道五哥……”
  他們怎知過去兩年之中,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頂授他呼吸吐納之術,雖然未教他半點武藝,但所授的卻是上乘內功。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實是修習了極精深的輕身本領“金雁功”。他自己尚自渾渾噩噩,那道人既囑他每晚上崖,也就每晚遵命上崖睡覺。他內功日有精進,所練的“金雁功”成就,也只在朱聰、全金發和韓小瑩所教的輕功中顯示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知,六怪自也只是時感意想不到的欣慰而已,絕未察覺其中真相。這時郭靖見那紅馬奔過,三師父沒擒到,飛身躍出,已抓住了馬鬣。
  五怪見郭靖身在空中,轉折如意。身法輕靈,絕非朱聰和全金發、韓小瑩所授輕功,定是另有所師。五人面面相覷,詫異之極。柯鎮惡目不視物,不知何以各人詫聲連發。
  郭靖在空中忽地壹個倒翻筋鬥,上了馬背,奔馳回來。那小紅馬壹時前足人立,壹時後腿猛踢,有如發瘋中魔,但郭靖雙腿夾緊,始終沒給它顛下背來。
  韓寶駒在旁大聲指點,教他馴馬之法。那小紅馬狂奔亂躍,在草原上前後左右急馳了壹個多時辰,竟是精神愈長。
  眾牧人都看得心下駭然。那老牧人跪下來喃喃祈禱,求天老爺別為他們得罪龍馬而降下災禍,又大聲叫嚷,要郭靖快快下馬。但郭靖全神貫註地貼身馬背,便如用繩子牢牢縛住了壹般,隨著馬身高低起伏,始終沒給摔下馬背。
  韓小瑩叫道:“靖兒,妳下來讓三師父替妳吧。”韓寶駒叫道:“不成!壹換人就前功盡棄。”他知道凡是駿馬必有烈性,但如讓人制服,那就壹生對主人敬畏忠心,要是眾人合力對付,它卻寧死不屈。
  郭靖也是壹股子的倔強脾氣,給那小紅馬累得滿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馬頸底下,雙臂環抱,運起勁來。他內力壹到臂上,越收越緊。小紅馬翻騰跳躍,擺脫不開,到後來呼氣不得,窒息難當,這才知道遇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動。
  韓寶駒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馬逃去,還不敢跳下馬背。韓寶駒道:“下來吧。這馬跟定了妳,妳趕也趕不走啦。”郭靖依言躍下。
  那小紅馬伸出舌頭,來舔他的手背,神態十分親熱,眾人看得都笑了起來。壹名牧人走近細看,小紅馬忽然飛起後足,將他踢了個筋鬥。郭靖把馬牽到槽邊,細細洗刷。
  他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練武,各存滿腹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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