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軒轅臺前

　　
　　兩人正鬧間，樓梯聲響，適才隨楊康下去的丐幫三長老又回了上來，走到郭黃二人桌邊，行了壹禮。居中那丐白白胖胖，留著壹大叢花白胡子，若非身上千補百綻，宛然便是個大紳士大財主的模樣，他未言先笑，端的是滿臉春風，壹團和氣，說道：“適才那姓魯的化子暗中向兩位下了毒手，我等瞧不過眼，特來相救。”
　　郭靖、黃蓉都吃了壹驚，齊問：“什麽毒手？”那丐道：“那化子不肯與兩位同席飲食，是不是？”黃蓉心中壹凜，問道：“難道他在我們飲食中下了毒？”那丐嘆道：“也是我們幫中不幸，出了這等奸詐之人。這化子下毒本事高明得緊，只要手指輕輕壹彈，暗藏在指甲內的毒粉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了酒菜。兩位中毒已深，再過半個時辰，就沒法解救了。”黃蓉不信，說道：“我兩人跟他無怨無仇，他何以要下此毒手？”那丐道：“多半是兩位言語中得罪了他。急速服此解藥，方可有救。”說著從懷中取出壹包藥粉，分置兩只酒杯之中，用酒沖了，要靖蓉二人立即服下。
　　黃蓉剛才見楊康和他們做壹路，已自起疑，豈肯只憑他三言兩語便貿然服藥？便道：“那位姓楊的相公和我們相識，請三位邀他來壹見如何？”那丐道：“那自然是要見的，只是那奸徒所下之毒劇烈異常，兩位速服解藥，否則延誤難治。”黃蓉道：“三位好意，極為感謝，且坐下共飲幾杯。想當年丐幫喬峰喬幫主在聚賢莊獨戰群雄，又以降龍二十八掌在少林寺前打得眾魔頭望風遠遁，雁門關前逼迫契丹皇帝折箭為盟，不敢南侵，真是何等英雄。”她與洪七公、郭靖同在明霞島紮木筏之時，洪七公常跟她說些幫中舊事，以免她日後做了幫主，於幫中大事壹無所知。那喬峰幫主的英雄事跡，便是那時候聽洪七公說的。
　　丐幫三老聽她忽然說起幫主舊事，都感詫異，心想憑她小小年紀，怎能知曉此事。黃蓉又道：“洪幫主降龍十八掌天下無雙無對，不知三位學到了幾掌？”三丐臉上均現慚色，那降龍十八掌未蒙幫主傳授壹掌，反不及八袋弟子黎生倒得傳授壹招“神龍擺尾”。黃蓉又道：“剛才那位魯長老雖說擅長下毒，我瞧本事卻也平常。上個月西毒歐陽鋒請我喝了三杯毒酒，那才有點兒門道。這兩杯解毒酒，還是三位自己飲了吧。”說著將兩杯調有藥粉的藥酒推到三丐面前。三丐微微變色，知她故意東拉西扯，不肯服藥。
　　那財主模樣的長老笑道：“姑娘既有見疑之意，我等自然不便相強。只不過白費了我們的壹番好意。我只須點破壹事，姑娘自然信服。兩位且瞧我眼光之中，有何異樣？”郭靖、黃蓉壹齊望他雙目，只見他壹對眼睛嵌在圓鼓鼓壹臉肥肉之中，只如兩道細縫，但細縫中熒然有光，眼神清朗。黃蓉心想：“那有什麽異樣？左右不過似壹對亮晶晶的豬眼罷啦。”那丐又道：“兩位望著我的眼睛，千萬不可分神。現在妳們感到眼皮沈重，頭腦發暈，全身疲乏無力，這是中毒之象，那就閉上眼睛睡吧。”
　　他說話和悅動聽，竟有壹股中人欲醉之意，靖蓉二人果覺神倦眼困，全身無力。黃蓉微覺不妥，要想轉頭避開他眼光，可是壹雙眼睛竟讓他目光吸住了，不由自主地凝視著他。那丐又道：“此間面臨大湖，甚是涼爽，兩位就在這清風之中酣睡壹覺，睡吧，睡吧！舒服得很，靜靜地睡吧！”他話聲越來越柔和好聽。靖蓉二人不知不覺哈欠連連，竟伏在桌上沈沈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二人迷迷糊糊中只感涼風吹拂，身有寒意，耳中隱隱似有波濤之聲，睜開眼來，但見雲霧中壹輪朗月剛從東邊山後升起。兩人這壹驚非小，適才大白日在酒樓上飲酒，怎麽轉瞬之間便已昏黑？昏昏沈沈中待要站起，更驚覺雙手雙腳均已給繩索縛住，張口欲呼，口中卻已塞了麻核，只刺得口舌生疼。黃蓉立知是著了那白胖乞丐的道兒，但他使了什麽邪法，卻難索解；壹時之間也不去多想，斜眼見郭靖躺在自己身邊，正出力掙紮，先寬了壹大半心。
　　郭靖此時內力渾厚，再堅韌的繩索也會給他數崩即斷，哪知此刻他手腳運上了勁，身上繩索錚錚有聲，竟紋絲不損，原來這繩索是以牛皮條混以鋼絲絞成。郭靖欲待再加內勁，突然面上壹涼，壹片冰冷的劍鋒在自己臉頰上輕輕拍了兩拍，轉頭橫眼瞧去，見是四個青年乞丐，各執兵刃守在身邊，只得不再掙紮，轉頭去瞧黃蓉。
　　黃蓉定了定神，要先摸清周遭情勢，再圖脫身，側過身來，更驚得呆了，發覺竟是置身於壹個山峰之頂，月光下看得明白，四下都是湖水，輕煙薄霧，籠罩著萬頃碧波，心道：“原來我們已給擒到了洞庭湖中的君山頂上，怎地途中毫無知覺？”再回頭過來，見十余丈外有座高臺，臺周密密層層地圍坐著數百名乞丐，各人寂然無聲，壹輪圓圓的明月，懸在遠處山峰頂上，未到中天。她暗暗心喜：“啊，是了，今日七月十五，這正是丐幫大會。待會我只須設法開口說話，傳下師父號令，何愁眾丐不服？”
　　過了良久，群丐仍無動靜，黃蓉好生不耐，然不能動彈，惟有苦忍，再過半個時辰，她手腳不動，已微感酸麻，只見壹盤冰輪漸漸移至頭頂，照亮了半邊高臺。黃蓉心道：“李太白詩雲：‘淡掃明湖開玉鏡，丹青畫出是君山。’他當日玩山賞月，何等自在，今夜景自相同，我和靖哥哥卻給縛在這裏，真令人又好氣又好笑！”月光緩移，照到臺邊三個大字：“軒轅臺”。黃蓉想起爹爹講述天下大江大湖的故事，曾說相傳黃帝於洞庭湖畔鑄鼎，鼎成後騎龍升天，想來此臺便是紀念這回事了。
　　過不多時，那高臺已全浴在皓月之中，忽聽得篤篤篤、篤篤篤三聲壹停地響起，忽緩忽急，忽高忽低，頗有韻律，卻是眾丐各執壹根小棒，敲擊自己面前的山石。
　　黃蓉暗數敲擊之聲，待數到九九八十壹下，響聲戛然而止，群丐中站起四人，月光下瞧得明白，正是魯有腳與那凈衣派的三個長老。這丐幫四老走到軒轅臺四角站定，群丐壹齊站起，叉手當胸，躬身行禮。
　　那白胖丐者待群丐坐定，朗聲說道：“眾位兄弟，天禍丐幫，當真是天大的災難，咱們洪幫主已在臨安府歸天啦！”壹時群丐鴉雀無聲。突然壹人張口大叫，撲倒在地。四下裏群丐捶胸頓足，號啕大哭，聲震林木，從湖面上遠遠傳了出去。
　　郭靖大吃壹驚：“我們找尋不著師父，原來他老人家竟爾去世了。”不禁涕淚交流，只口中塞了麻核，哭不出聲。黃蓉卻想：“這胖子不是好東西，使邪法拿住我們。這人的話如何信得？他定是造謠。”
　　群丐思念洪七公的恩義，個個大放悲聲。魯有腳忽然叫道：“彭長老，幫主歸天，是誰親眼見到的？”那白白胖胖的彭長老道：“魯長老，幫主他老人家倘若尚在人世，誰吃了豹子膽、老虎心，敢來咒他？親眼見他老人家歸天之人，就在此處。楊相公，請您對眾兄弟詳細述說吧。”人群中站起壹人，正是楊康。
　　他手持綠竹杖，走到高臺之前，群丐登時肅靜，但低泣嗚咽之聲兀自不止。楊康緩緩說道：“洪幫主於壹個月之前，在臨安府跟人比武，受到圍攻，不幸失手而死。”
　　群丐登時群情洶湧，紛紛叫嚷：“仇人是誰？快說，快說！”“幫主如此神通，怎能失手？”“必是仇人大舉圍攻，咱們幫主落了個寡不敵眾。”
　　郭靖聽了楊康之言，由悲轉怒，隨即欣喜，心道：“壹個月之前，師父明明與我們在壹起，原來他是胡說八道。”黃蓉卻想：“這小子是老騙子裘千仞的入室弟子，學會了他那套假傳死訊的臭功夫。”
　　楊康雙手伸出，待眾丐安靜下來，這才說道：“害死幫主的，是桃花島島主東邪黃藥師，和全真派的七個賊道。”黃藥師久不離島，眾丐知他名頭者不多，全真七子卻威名遠震。這日能來君山赴會的，在丐幫中均非泛泛之輩，自然都知七子之能，心想黃藥師與幫主齊名，再加全真七子聯手，幫主縱然武功卓絕，壹人落了單，自非其敵，個個悲憤異常。有的破口大罵，有的嚷著立時要去為幫主報仇。
　　楊康當日聽歐陽鋒說起，洪七公給他以蛤蟆功擊傷，性命難保。他又道郭靖已讓自己在禁宮中刺死，哪知忽在嶽陽樓撞見，大驚之下，指使丐幫三長老設法將兩人擒住，盡快害死。他想此事日久必泄，黃藥師、全真七子、江南六怪等必找自己報仇。六怪武功不高，倒不如何懼怕，東邪和七子卻非同小可，便信口將殺害洪七公的禍端輕輕放到了他們頭上，好讓丐幫傾巢而出，盼能將桃花島及全真教挑了，除了大患。
　　群丐紛擾聲中，東路簡長老站起身來，說道：“眾兄弟，聽我壹言。”此人須眉皆已斑白，五短身材，四長老中歲數最大，壹開口說話，余人立時寂然無聲，顯是在丐幫中大有威望。只聽他說道：“眼下咱們有兩件大事。第壹件是遵從洪幫主遺命，奉立本幫第十九代幫主。第二件是商量著怎生給洪幫主報仇雪恨。”群丐轟然稱是。
　　魯有腳卻高聲道：“咱們先得祭奠老幫主的英靈。”在地下抓起壹把濕土，隨手捏成壹個泥人，當作洪七公的靈像，放在軒轅臺邊上，伏地大哭。群丐大放悲聲。
　　黃蓉心道：“我師父好端端的又沒死，妳們這些臭叫化哭些什麽？哼，妳們沒來由地把靖哥哥和我綁在這裏，累得妳們空傷心壹場，這才叫活該呢。”
　　眾丐號哭了壹陣，簡長老擊掌三下，眾丐逐壹收淚止聲，有人仍嗚咽不止。簡長老道：“本幫各路兄弟今日在嶽州君山大會，本來為的是要聽洪幫主指定他老人家的繼承之人，現下老幫主既不幸歸天，就須得依老幫主遺命而定。若無遺命，便由本幫四位長老共同推舉。這是本幫列祖列宗世代相傳的規矩，眾位弟兄，是也不是？”眾丐齊聲稱是。彭長老道：“楊相公，老幫主臨終歸天之時，有何遺命，請妳告知。”
　　奉立幫主是丐幫中的第壹等大事，丐幫的興衰成敗，倒有壹大半決定於幫主是否有德有能。當年第十七代石幫主昏庸懦弱，武功雖高，但處事不當，凈衣派與汙衣派紛爭不休，丐幫聲勢大衰。直至洪七公接任幫主，強行鎮壓兩派不許內訌，丐幫方得在江湖上重振雄風。這些舊事此日與會群丐盡皆知曉，是以壹聽到要奉立幫主，人人全神貫註，屏息無聲。
　　楊康雙手持定綠竹杖，高舉過頂，朗聲說道：“洪幫主受奸人圍攻，身受重傷，性命危在頃刻，在下路見不平，將他藏在舍間地窖之中，騙過群奸，當即延請名醫，悉心給洪幫主診治，終因受傷太重，難以挽救。”眾丐發出壹片唏噓之聲。楊康停了片刻，又道：“洪幫主臨終之時，將這竹杖相授，命在下接任第十九代幫主的重任。”此言既出，眾丐無不聳動，萬想不到丐幫幫主的重任，竟會交托給如此壹個公子哥兒模樣之人。
　　楊康在臨安牛家村曲傻姑店中無意取得綠竹杖，見胖瘦二丐竟對己恭敬異常。他心下訝異，壹路上對二丐不露半點口風，卻遠兜圈子、旁敲側擊地套問竹杖來歷。二丐見他竹杖在手，便有問必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是以未到嶽州，他於丐幫的內情已知曉了十之六七，只幫中嚴規不得為外人道的機密，他既不知發問，二丐自也不提。他想丐幫聲勢雄大，幫主又具莫大威權，反正洪七公已死無對證，索性壹不做、二不休，乘機自認了幫主，便可驅策幫中萬千兄弟。他細細盤算，覺此計之中實無破綻，於是編了壹套謊話，竟在大會中假傳洪七公遺命，意圖自認幫主。
　　他在丐幫數百名豪傑之士面前侃侃而言，臉不稍紅，語無窒滯，明知這謊話若給揭穿，多半便讓群丐當場打成肉醬，但想自來成大事者定須甘冒奇險，何況洪七公已死，綠竹杖在手，郭靖、黃蓉又已擒獲，所冒兇險其實也不如何重大，而壹旦身為幫主，卻有說不盡的好處，這丐幫萬千幫眾，正可作為他日“富貴無極”的踏腳石。
　　凈衣派簡彭梁三長老聽了楊康之言，臉上均現歡容。
　　丐幫向分凈衣、汙衣兩派。凈衣派除身穿打滿補釘的丐服之外，平時起居與常人無異，盡可大魚大肉、娶妻納妾。這些人本來原是江湖上豪傑，或佩服丐幫的俠義行徑，或想恃丐幫為靠山，或與幫中弟子交好而入幫，其實並非真是乞丐。汙衣派卻是真正以行乞為生，嚴守戒律：不得行使銀錢購物，不得與外人共桌而食，不得與不會武功之人動手。兩派各持壹端，爭執不休。洪七公為示公正無私，第壹年穿幹凈衣服，第二年穿汙穢衣服，如此逐年輪換，對凈衣、汙衣兩派各無偏頗。本來汙衣行乞，方是丐幫的正宗本色，洪七公愛飲愛食，要他盡是向人乞討殘羹冷飯充饑，卻也難以辦到，因此他自己也不能嚴守汙衣派的戒律。但在四大長老之中，他卻對魯有腳最為倚重，若非魯有腳性子暴躁，曾幾次壞了大事，洪七公早已指定他為幫主的繼承人了。
　　這次嶽州大會，凈衣派的眾丐早就甚是憂慮，心想繼承幫主的，論到德操、武功、人望，十之八九非魯有腳莫屬，而又以他最得洪幫主器重。何況幫中四大長老，雖有三人是凈衣派，中下層弟子卻是汙衣派占了大多數。凈衣派三長老曾籌思諸般對付方策，但想到洪七公的威望，無人敢稍起異動之念，後來見楊康持竹杖來到嶽州，又聽說洪七公已死，雖不免悲傷，卻想正是壓倒汙衣派的良機，當下對楊康加意接納，十分恭謹，探聽七公的遺命。楊康極是乖覺，只恐有變，對遺命壹節絕口不提，直到在大會之中方始宣示。凈衣派三老明知自己無份，也不失望，只消魯有腳不任幫主，便遂心願，又想楊康年輕，必可誘他就範。何況他衣著華麗，食求精美，決不會偏向汙衣派。三人對望了壹眼，各自點了點頭。
　　簡長老道：“這位楊相公所持的，確是本幫聖物。眾兄弟如有疑惑，請上前檢視。”
　　魯有腳側目斜睨楊康，心道：“憑妳這小子也配做幫主，統率各路丐幫中的兄弟？”伸手接過竹杖，見那杖碧綠晶瑩，果是本幫幫主世代相傳之物，心想：“必是洪幫主感念相救之德，是以傳他。老幫主既有遺命，我輩豈敢不遵？我當赤膽忠心地輔他，莫要墮了洪幫主建下的基業。”雙手舉杖過頂，恭恭敬敬地將竹杖遞還給楊康，朗聲說道：“我等遵從老幫主遺命，奉楊相公為本幫第十九代幫主。”眾丐齊聲歡呼。
　　郭靖與黃蓉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心中暗暗叫苦。郭靖心想：“果然不出黃島主所料，楊康膽敢冒認幫主，將來必定為禍不小。”黃蓉卻想：“這小子定然放我們二人不過，只得瞧他怎生發落，隨機應變。”
　　楊康謙道：“在下年輕識淺，無德無能，不敢當此重位。”
　　彭長老道：“洪幫主遺命如此，楊相公不必過謙。眾兄弟齊心輔佐，楊相公放心便是。”魯有腳道：“正是！”咳嗽壹聲，壹口濃痰向他迎面吐去。
　　這壹著大出楊康意料之外，竟沒閃避，這口痰正好沾在他右頰之上。他大吃壹驚，正要喝問，簡、彭、梁三個長老壹人壹口唾液，都吐在他身上。楊康暗叫：“我命休矣！”自己陰謀終為四長老揭破，只待轉身飛奔，明知萬難逃脫，總也勝於束手待斃，卻見四長老雙手交胸，拜伏在地。楊康愕然不解，壹時說不出話來。群丐依輩分大小，壹個個上來向他身上吐壹口唾液，然後各行幫中大禮。楊康驚喜交集，暗暗稱奇：“難道向我吐痰竟也算是恭敬？”他不知丐幫歷來規矩，奉立幫主時必須向幫主唾吐。蓋化子四方乞討，受萬人輕侮，為群丐之長者，必得先受幫眾之辱，其中實含深意。
　　黃蓉驀地想起，當日在明霞島上洪七公相傳幫主之位，曾在她衣角上吐了壹口痰，其時只道是他重傷之後無力唾吐，以致如此，卻不知竟是奉立幫主的禮節。記得那日洪七公又道：“他日眾叫化正式向妳參見，少不免尚有壹件骯臟事，唉，這可難為妳了。”此刻方知原來師父怕她嫌臟，就此不肯接幫主之位，是以瞞過了不說。
　　好半天，群丐禮敬方畢，齊呼：“楊幫主請上軒轅臺！”
　　楊康見那臺也不甚高，有心賣弄本事，雙足壹點，飛身而上，姿形靈動，甚是美妙。他這壹躍身法雖佳，但四大長老武功上各有精純造詣，已都瞧出他功夫華而不實，根基尚淺，他年紀甚輕，有此本領，顯是曾得高手傳授，也已算頗為難得。
　　楊康登上軒轅臺，朗聲說道：“害死老幫主的元兇雖未曾伏誅，可是兩名幫兇卻已給我擒獲在此。”群丐聽了，又盡皆嘩然，大叫：“在哪裏？在哪裏？”“快拿來亂刀分屍。”“別壹刀殺了，叫狗賊零碎受苦。”郭靖心道：“又有什麽幫兇給他擒獲了，倒要瞧瞧。”楊康厲聲道：“提到臺前來！”
　　彭長老飛步走到郭黃二人身邊，壹手壹個，提起了二人，走到臺前重重往地下壹摔。郭靖這才醒悟，心中罵道：“好小子，原來是說我們。”
　　魯有腳見是靖蓉二人，大吃壹驚，忙道：“啟稟幫主：這二人是老幫主的弟子，怎能加害師尊？”楊康恨恨地道：“正因如此，更加可惱。這二人欺師滅祖，罪大惡極。”彭長老道：“楊幫主親眼目睹，哪能有什麽錯？”
　　丐幫中的黎生和余兆興二人在寶應縣相助程瑤迦，險些命喪歐陽克手下，幸得郭靖、黃蓉搭救，對他們既感又佩，又知洪七公對這兩個徒兒甚是喜愛，當即在人叢中搶上前來。黎生叫道：“啟稟幫主：這兩位是俠義英雄，小的敢以性命相保，老幫主受害之事，決與他們無幹。”余兆興叫道：“這兩位是好人，大大的好朋友。”梁長老瞪目喝道：“有話要妳們長老來說，這裏有妳們插嘴的地方嗎？”黎余二人屬於汙衣派，由魯有腳該管。二人輩分較次，不敢再說，氣憤憤地退了下去。
　　魯有腳道：“非是小的膽敢不信幫主之言，只因這是本幫復仇雪恨的大事，請幫主詳加審詢，查明真相。”楊康心中早有算計，說道：“好，我就來問個明白。”對靖蓉二人道：“妳們也不必答話，我說得對，那就點頭，不對的就搖頭。若有半點欺瞞，休怪刀劍無情。”手壹揮，彭梁二長老各抽兵刃，頂在靖蓉二人背心。彭長老使劍，梁長老使刀，兩柄都是利器。
　　黃蓉怒極，臉色慘白，想到在牛家村隔壁聽陸冠英向程瑤迦求婚時點頭搖頭之事，當時何等風光旖旎，今日落到自己頭上，卻受這奸徒欺辱。又想自己對歐陽克也曾玩過這把戲，不料竟身受此報，雖在氣惱之際，仍自思索如何在點頭搖頭之中引起魯有腳的疑慮，使得他力主口頭對答詢問，只消有口能言，揭破楊康的奸謀便非難事。
　　楊康知道郭靖老實，易於愚弄，將他提起來放在壹旁，大聲問道：“這女子是黃藥師的親生女兒，是不是？”郭靖閉目不理。梁長老用刀在他背上壹頂，喝道：“是也不是，點頭還是搖頭？”郭靖本待不理到底，轉念壹想：“縱然我口不能言，總也有個是非曲直。”便點了點頭。
　　群丐認定黃藥師是害死了洪七公的罪魁禍首，見他點頭，轟然叫了起來：“還問什麽？快殺，快殺！”“快殺了小賊，再去找老賊算帳。”楊康叫道：“眾兄弟且莫喧嘩，待我再行問他。”眾丐聽到幫主吩咐，立時靜了下來。
　　楊康問郭靖道：“黃藥師將女兒許配給妳，是嗎？”郭靖心想此事屬實，又點了點頭。楊康彎腰在他身上壹摸，拔出壹柄晶光耀目的短劍，問道：“這是全真七子中的丘處機贈給妳的，那丘老道還在短劍上刻了妳的名字，是嗎？”郭靖點頭。楊康又問：“全真七子中的馬鈺曾傳過妳功夫，王處壹曾救過妳性命，妳可不能抵賴？”郭靖心道：“我又何必抵賴？”又點了點頭。楊康道：“洪七公洪幫主當妳們兩個是好人，曾把他的絕技相傳，是不是？”郭靖點頭。楊康再問：“洪老幫主受敵人暗算，身受重傷，妳二人就在他老人家身旁，是麽？”郭靖又點了點頭。黃蓉心下焦急：“傻哥哥，不管他問的話對是不對，妳總搖頭，他就不得不讓妳說話了。”
　　眾丐聽楊康聲音愈來愈嚴峻，郭靖卻不住點頭，只道他直認罪名，殊不知這些問話與暗算洪七公之事其實絕無幹系，全是楊康奸計陷害。這時連魯有腳也對靖蓉恨之入骨，走上前來，在郭靖身上重重踢了幾腳。楊康叫道：“眾兄弟，這兩個小賊倒也爽快，那就免了他們再吃零碎苦頭。彭梁二位長老，快動手吧！”
　　郭靖與黃蓉淒然對望。黃蓉忽然壹笑，心想：“是我和靖哥哥死在壹塊，不是那個華箏！這般死了，倒也幹凈。反正前面也在落大雨，那也不用奔跑了。”
　　郭靖擡頭看天，想起了遠在大漠的母親，凝目北望，但見北鬥七星煜煜生光，猛地心念壹動，想起了全真七子與梅超風、黃藥師劇鬥時的陣勢，人到臨死，心思特別敏銳，那天罡北鬥陣法的攻守趨退，吞吐開闔，驀地裏清清楚楚地顯在目前。
　　彭梁二長老挺持刀劍，走上前來正待下手，魯有腳忽然搶上，擋在靖蓉二人身前，叫道：“且住！”取出郭靖口中麻核，問道：“老幫主是怎生被害的，妳給我明明白白地說來。”楊康忙道：“不必問啦，我都知道。”魯有腳卻道：“幫主，咱們問得越仔細越好。凡是與此事有關連的奸賊，不能放走了壹個！”楊康暗暗著急，心想給他壹說明真相，定然有變，但魯有腳的逼問理所該當，不便攔阻，登時額頭滲出粒粒汗珠。
　　哪知郭靖口中的麻核雖給取了出來，他卻仍不言不語，擡頭凝望北方天空，呆呆出神。魯有腳連問數聲，郭靖全沒聽見，原來他全神貫註，卻在鉆研天罡北鬥陣的功夫。本來他受楊康誣陷，此時已是他與黃蓉的生死關頭，口中麻核得脫，正可自辯，但他生性殊不機敏，壹副心思全用於武學，此時正當專心致誌、如癡如狂的境界。哪裏還來理睬魯有腳的說話？黃蓉與楊康見他竟不乘此良機自辯，都驚異萬分，只是壹個暗悲，壹個暗喜，心境自是迥異。
　　楊康壹揮手，彭梁二人舉起刀劍。忽聽得嗤嗤聲響，壹道紫色光焰掠過湖面。
　　
　　彭梁二人愕然回顧，又見兩道藍色光焰沖天而起，這光焰離君山約有數裏，發自湖心。簡長老道：“幫主，有貴客到啦。”楊康壹驚，問道：“是誰？”簡長老道：“鐵掌幫幫主。”楊康不知鐵掌幫的來歷，問道：“鐵掌幫？”簡長老道：“這是荊湖的大幫會，他們幫主前來拜山，須得好好接待。貴賓駕臨，咱們不便處置叛徒，否則須不好看。這兩個小賊，待會發落不遲。”楊康道：“也好，就請簡長老延接賓客。”簡長老傳令下去，砰砰砰三響，君山島上登時飛起三道紅色火箭。
　　過不多時，來船靠岸，群丐點亮火把，起立相迎。那軒轅臺是在君山之頂，從山腳至山頂尚有好壹段路，來客雖然均具輕功，也過半晌方到。
　　靖蓉二人給帶入人叢之中，由彭長老命弟子看管。黃蓉打量郭靖，見他神色呆滯，擡頭望天，喃喃不停地不知在說些什麽，心下詫異，料來他大受冤屈，神智有些糊塗了，心想不管來的是什麽人，總有了可乘之機，正自尋思，見來客已到，火把照耀下數十名黑衣人擁著壹個老者來至臺前。這老者身披黃葛短衫，手揮蒲扇，不是裘千仞是誰？黃蓉又好氣，又好笑，卻又大為失望，這人前來，決計不會有什麽好事。
　　簡長老迎上前去，說了壹番江湖套語，神態極為恭謹，然後給楊康引見，說道：“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幫主，神掌無敵，威震當世。敝幫洪老幫主不幸在臨安府逝世，這壹位是敝幫今日新接任的楊幫主，少年英雄。兩位多親近親近。”
　　楊康在太湖歸雲莊上曾親眼見到裘千仞出醜露乖，心中好生瞧他不起，暗想這個大騙子原來還是什麽幫會的幫主，心念壹動，假裝不識，笑道：“幸會，幸會。”伸出手去和他拉手。雙掌相握，楊康立將全身之力運到手上，存心要捏得他呼痛叫饒，心想：“人人信妳武功卓絕，卻要叫妳栽在我的手裏。這真是天賜良機，正好借妳這老兒，讓我在眾丐之前示武立威。”哪知他剛壹用勁，掌心立感燙熱無比，猶似握到了壹塊紅炭，急忙撤手，手掌卻已為對方牢牢抓住，這股燙熱宛如直燒到了心裏，忍不住大叫：“啊唷！”登時臉色慘白，雙淚直流，痛得彎下腰去，幾欲暈倒。
　　丐幫四大長老見狀大驚，壹齊搶上護持。簡長老是四長老之首，將手中鋼杖在山石上壹頓，錚的壹響，火花四濺，怒道：“裘幫主，妳遠來是客，我們楊幫主年紀輕著，妳怎能考較起他功夫來啦？”
　　裘千仞冷冷地道：“我好好跟他拉手，是貴幫幫主先來考較老朽啊。楊幫主存心要捏碎我這幾根老骨頭。”他口中說著話，手上絲毫不松，說壹句，楊康“哎喲”壹聲，等他這幾句話說完，楊康聲音微弱，已痛得暈了過去。
　　裘千仞松手外揮，楊康知覺已失，直跌出去。魯有腳忙搶上扶住。
　　簡長老怒道：“裘老幫主，妳……妳……這是什麽用意？簡直豈有此理！”
　　裘千仞哼了壹聲，左掌向他臉上拍去。簡長老舉起鋼杖擋格。裘千仞變招快極，左手下壓，已抓住鋼杖杖頭。他掌緣甫觸杖頭，尚未抓緊，已向裏奪。簡長老武功殊非泛泛，壹驚之下，抓杖不放，裘千仞竟沒將杖奪到，右掌似風，忽地向左橫掃，當的壹聲，擊在鋼杖腰裏。簡長老雙手虎口震裂，鮮血長流，再也把持不住，鋼杖給他奪了過去。裘千仞橫杖反挑，同時架開彭梁二老的刀劍，收杖之際，右肘乘勢撞向魯有腳面門，片刻之間便將丐幫四老盡皆逼開。群丐相顧駭然，各取兵刃，只待幫主號令，就要擁上與鐵掌幫拚鬥。
　　裘千仞左手握住鋼杖杖頭，雙手使勁擲出，鋼杖飛向空中，急向對面山石射去，錚的壹聲巨響，杖頭直插入山石，鋼石相擊之聲，良久方息。他顯了這手功夫，群丐固然驚服，黃蓉更加駭異：“這老兒明明是個沒本事的大騙子，怎地忽然變得如此厲害？多半是他跟楊康、簡長老串通了，又搞什麽詭計，這鋼杖中定有古怪。”頭頂月光照耀，四周火把相襯，瞧得明白，這人的確便是在歸雲莊、牛家莊兩地所見的裘千仞。
　　她轉頭向郭靖瞧去，見他仍仰首上望，在這危急當口竟然細觀天象，難道驚怒交集之下，當真失心瘋了？還是為了華箏的婚事與對自己的情愛，難以自解，竟爾心智失常？何況他並非賞月，而是看星，當真莫名其妙。她關心郭靖，也不再去想裘千仞玩的是什麽把戲，壹雙妙目只瞧著郭靖的神情。
　　裘千仞冷然道：“鐵掌幫跟貴幫素來河水不犯井水，聞得貴幫今日大會君山，在下好意前來拜會，貴幫幫主何以壹見面就給在下來個下馬威？”
　　簡長老為他威勢所懾，心存畏懼，聽他言語中敵意不重，忙道：“那是裘老幫主誤會了。老幫主威震四海，我們素來十分敬仰。今日蒙裘老幫主光降，敝幫上下全感榮寵。大家只有竭誠歡迎，決無不敬之意。”
　　裘千仞昂首不答，神氣間驕氣逼人，過了良久方道：“洪老幫主不幸仙去了，天下英雄又弱壹個，可惜啊，可惜。貴幫奉立這樣壹位新幫主，可嘆啊，可嘆！”
　　此時楊康已然蘇醒，聽他當面譏刺，卻敢怒而不敢言，但覺右掌仍如火燒炙，五根手指已腫得如五枝山藥壹般。丐幫四長老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道：“老夫今日拜會，有壹樁事要向貴幫請教，此外另有壹份重禮奉獻。”簡長老道：“不敢，但請裘老幫主示下。”
　　裘千仞道：“前幾日敝幫有幾位兄弟奉老夫之命出外辦事，不知怎生惹惱了貴幫兩位朋友，將他們打得重傷。敝幫兄弟學藝不精，原本沒話說，江湖上傳揚開來，鐵掌幫這個臉卻丟不起。老朽不識好歹，要領教領教貴幫兩位朋友的手段。”
　　楊康對丐幫兄弟原無絲毫愛護之心，豈敢為了兩名幫眾而再得罪於他，說道：“是誰擅自惹事，跟鐵掌幫的朋友動過手啦？快出來向裘老幫主賠罪。”
　　丐幫自洪七公接掌幫主以來，在江湖上從沒失過半點威風，現下洪七公壹死，新幫主竟如此懦弱，群丐聽了他這幾句言語，無不憤恨難平。
　　黎生和余兆興又從人叢中出來，走上數步。黎生朗聲道：“啟稟幫主：本幫幫規第四條言明，凡我幫眾，須得行俠仗義，救苦扶難。前日我們兩人路見鐵掌幫的朋友欺壓良民，更要擄掠良家婦女，我二人忍耐不住，是以出頭阻止，動起手來，傷了鐵掌幫的朋友。”楊康大聲道：“不管怎樣，還是向裘老幫主賠罪吧。”
　　黎生和余兆興對望壹眼，氣憤填膺，若不賠罪，那是違了幫主之命，若去賠罪，這口氣實在難咽。黎生大聲叫道：“眾位兄弟，要是老幫主在世，決不能讓咱們丟這個臉。今日小弟寧死不辱！”從裏腿中抽出壹把短刀，壹刀插在自己心裏，立時氣絕。余兆興撲上去搶起短刀，在自己胸口也是壹刀，死在黎生身上。眾丐見二人不肯受辱而自刎，群情洶湧，只丐幫幫規極嚴，若無幫主號令，誰也不敢有甚異動。
　　裘千仞淡淡壹笑，道：“這件事如此了結，倒也爽快。現下我要給貴幫送壹批禮物。”左手壹揮，他身後數十名黑衣大漢打開攜來的箱籠，各人手捧壹盤，躬身放在楊康身邊，盤中金光燦然，盡是金銀珠寶之屬。眾丐見他們突然拿出金珠，更是詫異。裘千仞道：“鐵掌幫雖然有口飯吃，可拿不出這等重禮，這份禮物是大金國趙王爺托老夫轉送的。”
　　楊康又驚又喜，忙問：“趙王爺他在哪裏？我要見他。”裘千仞道：“這是數月之前，趙王爺差人送到敝處的，命老夫有話轉告貴幫。”楊康嗯了壹聲，心道：“那是爹爹南下之前安排下的，卻不知他送禮給這批叫化兒做甚？”裘千仞道：“趙王爺敬慕貴幫英雄，特命老夫親自來獻禮結納。”楊康欣然道：“有勞老幫主貴步，何以克當？”裘千仞笑道：“楊幫主年紀雖輕，倒通情達理，遠勝於洪幫主了。”
　　楊康在燕京時未曾聽說完顏洪烈要跟丐幫打什麽交道，此時急欲知道他用意，問道：“不知趙王爺對敝幫有何差遣，要請裘幫主示下。”裘千仞笑道：“差遣二字，決不能提。趙王爺只對老夫順便說起，言道北邊地瘠民貧，難展駿足……”楊康接口道：“趙王爺是要我們移到南方來？”裘千仞笑道：“楊幫主聰明之極，適才老夫實是失敬。趙王爺言道：江南、湖廣地暖民富，丐幫眾兄弟何不南下歇馬？那可勝過在北邊苦寒之地多多了。”楊康笑道：“多承趙王爺與裘老幫主美意指點，在下自當遵從。”
　　裘千仞想不到對方竟壹口答允，臉上毫無難色，倒也頗出意料之外，轉念壹想，料來此人年輕懦弱，適才給自己鐵掌壹捏之下，痛得死去活來，心中怕極，此刻自己不論說什麽，他都不敢有絲毫違抗，但丐幫在北方根深柢固，豈能說撤便撤？事後群丐計議，勢必反悔，須當敲釘轉腳，讓丐幫將來無法反口，於是說道：“大丈夫壹言而決。楊幫主今日親口答允，丐幫眾兄弟撤過大江，今後不再北返的了？”
　　楊康正欲答應，魯有腳忽道：“啟稟幫主：咱們行乞為生，要金珠何用？再說，我幫幫眾數十萬，足跡遍天下，豈能受人所限？還請幫主三思。”
　　楊康這時已然明白完顏洪烈的心意。他早知丐幫在江北向來與金人為敵，諸多掣肘，金兵每次南下，丐幫必在金兵後方擾亂，或刺殺將領，或焚燒糧食，若將丐幫人眾南撤，自然大利金人南征，於是說道：“這是裘老幫主的壹番美意，我們倘若不收，倒顯得不恭了。金珠寶物我不要分，四位長老，待會盡數俵分與眾兄弟吧。”
　　魯有腳急道：“咱們洪老幫主號稱‘北丐’，天下皆聞，北邊基業，豈能輕易舍卻？我幫忠義報國，世世與金人為仇，金人送的禮物決不能收，撤過長江，更加萬萬不可。”
　　楊康勃然變色，正欲答話，彭長老笑道：“魯長老，我幫大事是決於幫主，不是決於妳吧？”魯有腳凜然道：“若要忘了忠義之心，屬下寧死不從。”楊康問道：“簡、彭、梁三位長老，妳們之意若何？”簡梁二長老遲疑未答，均覺丐幫撤過長江之舉頗為不妥。彭長老卻大聲道：“但憑幫主吩咐。屬下豈敢有違？”楊康道：“好，八月初壹起，我幫撤向江南。”此言壹出，群丐中倒有壹大半鼓噪起來。楊康見眾丐喧嚷，壹時不知所措。簡、彭、梁三老大聲喝止，但鼓躁的皆是汙衣派群丐，對三老都不加理會。
　　彭長老喝道：“魯長老，妳要背叛幫主不成？”魯有腳凜然道：“縱然千刀分屍，我也不敢欺尊滅長、背叛幫主。只是我幫列祖列宗遺訓，魯有腳更加不敢背棄。金人侵我江山，殺我同胞，是我大宋死敵，洪老幫主平日對咱們說什麽話來？”簡、梁二長老垂頭不語，心中頗有悔意。
　　裘千仞見形勢不佳，若不將魯有腳制住，只怕此行難有成就，當下冷笑壹聲，對楊康道：“楊幫主，這位魯長老跋扈得緊哪？”壹語方罷，雙手暴發，猛往魯有腳肩上拿去。魯有腳當他冷笑之時，已有防備，知他手掌厲害，不敢硬接，猛地裏身形急矮，已從他胯下鉆過，腰未伸直，呼呼呼三腳往他臀上踢去。他名字叫魯有腳，這腿上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出足快捷無倫。裘千仞見他忽從自己胯下鉆過，心想此人招數好怪，覺得身後風響，忙回掌力拍，魯有腳第三腳若將勁力使足，原可踢中他後臀，但如為對方鐵掌擊中，自己足脛卻也經受不起，腳到中途，硬生生收轉，壹個筋鬥，從他身旁翻過，突然壹口濃痰向裘千仞臉上吐去。裘千仞側頭避過，見他怪招百出，不覺壹怔。
　　楊康喝道：“魯長老不得對貴客無禮！”魯有腳聽得幫主呼喝，退了兩步。裘千仞卻毫不容情，雙手猶似兩把鐵鉗，往他咽喉扼來。魯有腳暗暗心驚，翻身後退，只聽得敵人“嘿”的壹聲，自己雙手已落入他掌握之中。
　　魯有腳身經百戰，雖敗不亂，用力上提沒能將敵人身子挪動，立時壹個頭錘往他肚上撞去。他自小練就銅錘鐵頭之功，壹頭能在墻上撞個窟窿。某次與丐幫兄弟賭賽，和壹頭大牯牛角力，兩頭相撞，他腦袋絲毫無損，牯牛卻暈了過去。現下這壹撞縱然不能傷了敵人，但雙手必可脫出他的掌握，哪知頭頂剛與敵人肚腹相接，立覺相觸處柔若無物，宛似撞入了壹堆棉花之中，心知不妙，急忙後縮，敵人的肚腹竟也跟隨過來。魯有腳出力掙紮，裘千仞那肚皮卻似有極大吸力，牢牢將他腦袋吸住，驚惶中只覺腦門漸漸發燙，同時雙手也似落入了壹只熔爐之中，既痛且熱。
　　裘千仞喝道：“妳服了嗎？”魯有腳罵道：“臭奸賊，服妳什麽？”裘千仞左手用勁，格格幾響，將他右手五指指骨盡數捏斷，再問：“服了麽？”魯有腳又罵：“臭奸賊，服妳什麽？”格格幾響，左手指骨又斷。他疼得神智迷糊，口中卻仍罵聲不絕。
　　裘千仞道：“我肚皮運勁，把妳腦袋也軋扁了，瞧妳還罵不罵？”語聲未畢，丐群中忽地躍出壹人，身高膀寬，正是郭靖。
　　只見他大踏步走到魯有腳身後，高舉右掌，在他後臀啪啪啪連打三下，清脆可聞。這三下雖打在魯有腳後臀之上，裘千仞只覺壹股力道從魯有腳頭頂傳向自己肚腹，騰騰騰連撞三下，這三下壹撞重似壹撞，登時將肚上的吸力盡數化解。魯有腳陡然覺得頭頂壹松，忙站直身子，但雙手仍給對方緊握不放。郭靖叫道：“妳不是裘老前輩對手，走開吧！”左腿高提橫掃，正好踢在他肩頭。
　　這壹腿仍和適才壹般，著力之處雖在他身上，受力之點卻傳到了裘千仞雙臂。裘千仞但感虎口劇震，抓緊對方的掌力不由自主地松了。魯有腳得此良機，借著郭靖這壹腿之力斜裏躥出，只頭頂給吸得久了，壹陣天旋地轉，站立不穩，倒在地下。
　　裘千仞見郭靖露了這三掌壹腿，不由得暗驚，此人小小年紀，居然有隔物傳勁的本事，想不到丐幫之中還有這等人物，緊守門戶，並不搶先進攻。群丐卻不明就裏，先前早認定郭靖是殺害幫主的幫兇，又見魯有腳為他踢倒，大聲呼喊，紛紛擁上。
　　
　　郭靖本來手足為鋼絲和牛皮條絞成的繩索牢牢縛住，絲毫動彈不得，壹直在仰觀北鬥，潛思全真七子當日在牛家村所使的陣法，再和記得滾瓜爛熟的《九陰真經》經文反復參照，許多疑難不明之處，壹步步地在心中出現了解答。《九陰真經》為前輩高人自道藏中所悟，與馬鈺所傳的全真派道家內功、全真七子的天罡北鬥陣皆壹脈相通，只不過更為高深奧妙而已，然郭靖悟心實在太差，文理又不甚通，對真經經文領會有限，事後細思，始終悟不到其間的關聯，此時見到天上北鬥，這才隱隱約約地想到了。當裘千仞與楊康、簡長老、魯有腳等人壹問壹答之際，他正自全神思考真經下卷中所述的“收筋縮骨法”。這縮骨法的最下乘功夫，是鼠竊狗盜的打洞穿窬之術，但練到上乘，卻能將全身筋骨縮成極小的壹團，就如刺猬箭豬之屬遇敵蜷縮壹般。郭靖在明霞島上遵洪七公之囑，起手習練“易筋鍛骨章”，此時已有小成，根柢既佳，壹經依法施為，不知不覺間就將手腳上束縛的繩索卸去。他身手之靈活，實勝於頭腦十倍，繩索雖已卸脫，心中兀自不明白何以得能如此。
　　彭長老本站在臺前，忽見他脫縛而出，吃驚非小，伸臂壹把抓去沒抓住，但見地下空余壹團繩索，仍牢牢地互相鉤結，而縛著的人卻如壹條泥鰍般已滑了出去，待要上前追趕，只見他已將魯有腳救出。彭長老心想挺身上前未必能討得了好去，口中大呼：“拿住這小賊！”雙足卻釘在地下不動。
　　郭靖給縛得久了，甚是氣憤，體念黃蓉心意，想她小孩脾氣，必然惱怒更甚，雖知群丐受楊康欺蒙，並非有意與自己為敵，但見眾人高呼攻來，心道：“今日不好好打妳們壹頓，難消蓉兒胸中之氣！”有心要試試剛好想通的天罡北鬥陣法，雙臂壹振，足下已踏定了“天權”之位。
　　但見六七名丐幫幫眾同時從前後左右撲到，郭靖雙足挺立，凝如山嶽，左臂橫在胸前。先到的三名幫眾伸手往他臂上抓去，郭靖橫臂不動，片刻間又有數人攻上。郭靖陡然間抽回手臂，滴溜溜地轉了個圈子，在丐幫這幾人後心疾施手腳，或推其背，或撞其腰，又或踢其屁股，只聽“哎唷”“啊喲”“賊廝鳥”壹連串叫喊，六七人跌成壹團。
　　郭靖心下歡喜：“這法子果然使得。”回過身來，正要去抓楊康跟他算帳，月光下見兩名乞丐撲向黃蓉，只怕她受了傷害，相距既遠，救援不及，身上又無暗器，情急之下，彎腰除下腳上壹對布鞋直揮出去。這計策本來他也萬萬想不出來，但聽江南六怪述說當年在法華寺大戰的情形，二師父朱聰曾除鞋投擲丘處機，便也學上壹手。
　　那兩名乞丐惟恐黃蓉也如郭靖壹般脫身，各持兵刃，要將她即行殺了，好為老幫主報仇，剛奔到黃蓉身前，兵刃尚未舉起，忽覺後心風聲峻急，有物飛擲而至，知道有人暗算。壹個武功較高，急忙轉身，郭靖的鞋子正好打中他胸口，另壹個未及回身，鞋子已到，打中背心。布鞋雖柔軟輕飄，但給郭靖用上了內力，勁道不小，兩人立腳不住，壹個仰跌，壹個俯沖，同時滾倒。
　　彭長老站得較近，見郭靖以布鞋打人竟也如此剛猛淩厲，更加驚懼，忙退開數步。
　　郭靖揮手推開三名丐幫幫眾，急奔到黃蓉身旁，俯身去解她身上繩索，只解開壹個結，已有數十名幫眾湧到。郭靖索性坐在地下，就學丘處機、王處壹等人以天罡北鬥陣禦敵之法，只伸右掌迎戰，將黃蓉放上雙膝，左手慢慢解開繩結。他曾得周伯通傳授雙手互搏、壹心二用之術，這時左手解索，右手迎敵，絲毫不見局促。
　　不到壹盞茶時分，靖蓉二人身周已重重疊疊地圍了成百名幫眾，後面的人別說出手，連郭靖的身子也望不到壹眼。
　　郭靖只以單掌防衛，始終不施反擊，直到將黃蓉手腳上的繩索盡數解開，又取出她口中麻核，才道：“蓉兒，妳沒什麽傷痛吧？”黃蓉側臥在他膝上，卻不起身，說道：“就是渾身酸麻，倒沒受傷。”郭靖道：“好，妳躺著歇壹會兒，瞧我給妳出氣。”兩人壹個坐地，壹個高臥，竟將四周兵刃亂響、高聲喧嘩的群丐視若無物。黃蓉笑道：“妳動手吧，只是別當真傷了我的徒子徒孫。”郭靖道：“我理會得。”左掌輕輕撫摸她的壹頭秀發，右掌忽地發勁，砰砰砰三響，三名幫眾從人群頭頂飛了出去。
　　群丐壹陣大亂，又有四人給他以掌力甩出。只聽人群中有人叫道：“眾兄弟退開，讓八袋弟子對付兩名小賊。”正是簡長老的聲音。群丐聽到號令，紛紛散開，靖蓉身旁只余下三人，另有五人從後搶上，八人分站四周。這八丐背後都背負八只麻袋，是丐幫中僅次於四大長老的人物，每人均統率壹路幫眾，那接引楊康的瘦胖二丐亦在其內。八袋弟子原共九人，黎生自刎而死，就只剩下八人了。
　　郭靖知道目下對手雖減，但均是高手，正欲站起，黃蓉低聲道：“坐著打，妳對付得了。”郭靖心想：“八人齊上，倒不易抵擋，須得先打倒幾個。”認得胖瘦二丐是從牛家村接引楊康來此之人，左手抓起從黃蓉身上解下來的鋼絲牛皮索，壹招“斷脛盤打”著地掃去。這是馬王神韓寶駒當年所授金龍鞭法中的壹招，鞭法雖同，他功力大進之後，使將出來便威力倍增。
　　胖瘦二丐見鋼索掃到，忙縱身躍起閃避。郭靖舞動鋼索，化成壹道索墻，擋住前、左、後三方，卻將右面留出空隙。這破綻正在胖瘦二丐身前，其余六丐卻盡被鋼索阻住，急切間攻不進去。二丐見有機可乘，立時撲上，只聽得簡長老急叫：“攻不得！”為時已然不及，郭靖掌去如風，啪啪兩掌，分別擊在二丐肩頭。二丐身不由主地疾飛而出，撞向鐵掌幫的壹眾黑衣漢子。
　　二丐受力雖同，但二人肥瘦有別，分量懸殊，重的飛出遠，輕的跌得近。砰砰兩響，撞倒了兩名黑衣漢子。裘千仞原在壹旁袖手觀戰，見二丐飛跌而出，也不以為意，但聽到相撞之聲，卻不由得壹驚，心道：“我們的人非死必傷。”搶上前去，只見胖瘦二丐已壹躍站起，並無損傷，鐵掌幫的兩名幫眾卻已給撞得筋折骨斷，趴在地下。裘千仞大怒，剛欲回頭，只聽身後風響，又有兩名丐幫的八袋弟子給郭靖以掌力甩了出來。
　　裘千仞知道郭靖所使的這隔物傳勁之力遠重近輕，丐幫弟子親受者小，讓他們撞著的受力卻重，回臂將壹丐往無人處斜裏推出，隨即雙掌並攏，呼的壹聲，往另壹丐背心擊去。這壹擊是他賴以成名的鐵掌功夫，如勝過郭靖掌力，便不但抵消來力，還能以余力重創那丐，否則自己縱不受傷，也會給擊得跌倒或是後退。
　　丐幫三老和黃蓉知他這雙掌壹擊，是正面和郭靖的掌力比拚，勝負之數，關系非小，俱都凝神註視，但見他雙掌發出，那八袋弟子倒飛丈許，輕輕巧巧地落在地下，呆了壹呆，轉身又向郭靖奔去，竟絲毫沒受傷。這壹來，丐幫三老均知郭靖與裘千仞的功力大致在伯仲之間，雖郭靖稍有不及，卻也相差不遠。黃蓉更感驚疑：“這老騙子功夫甚是尋常，怎能擋得住靖哥哥這壹掌之力？這可是硬接硬架的真本事，萬萬不能施甚鬼蜮伎倆。”裘千仞右手壹揮，約束鐵掌幫諸人退後。
　　丐幫八袋弟子的武功只與尹誌平、楊康之儔相若，郭靖壹起手就擊倒了四人，雖有壹人回來重入戰團，郭靖將降龍十八掌與天罡北鬥陣配在壹起，以威猛之勢，濟以靈動之變，這五丐怎抵擋得住？若非郭靖瞧在師父和黃蓉份上，早將五丐打得非死即傷，只鬥了十余招，又以掌力震倒二丐。余下三丐轉身欲逃，郭靖左手鋼索揮出，卷住二人足踝，扯到身旁。黃蓉道：“綁住了！”郭靖抄起鋼索，將兩人手足反縛在壹起。
　　黃蓉見他大獲全勝，既驚且喜，心想擒獲自己的是那滿臉笑容的彭長老，記得師父曾說過江湖上有壹門懾心之術，能使人忽然睡去，受人任意擺布，毫無反抗之力，想來這彭長老所用的正是這門邪術，問道：“靖哥哥，《九陰真經》中載得有什麽‘懾心法’麽？”郭靖道：“沒有……”黃蓉好生失望，低聲道：“提防那笑臉惡丐，莫與他眼光相接。”郭靖點頭道：“我正要狠狠打這家夥壹頓出氣！”說著扶了黃蓉背脊，兩人壹齊站起。郭靖瞪視楊康，大踏步向他走去。
　　楊康當郭靖大展神威、力鬥群丐之際，已自惴惴，只盼群丐倚多為勝，將他制服，哪知群丐逐壹敗退，郭靖卻向自己逼來，只要給他迫近身來，哪裏還有命在？情急之下，高聲叫道：“四位長老，咱們這裏無數英雄好漢，豈能任由這小賊猖狂？”嘴裏喊得急，腳下也不慢了，忙退到簡長老身後。簡長老回首低聲道：“幫主放心，咱們用車輪戰困死小賊。”提高嗓子叫道：“八袋弟子，布堅壁陣！”
　　壹名八袋丐首應聲而出，帶頭十多名幫眾排成前後兩列，各人手臂相挽，十六七人結成壹堵人墻堅壁，發壹聲喊，同時低頭向靖蓉二人猛沖過去。
　　黃蓉叫聲：“啊喲！”閃身向左躍開。郭靖向右繞過，東西兩邊又有兩排幫眾沖來。郭靖見群丐戰法怪異，待這人墻沖近，竟不退避，雙掌突發，往人墻中心壹丐身上推去。他掌力雖強，但這堅壁陣合十余人的體重，再加上疾沖之勢，哪裏推挪得開？堅壁中心受力，微微壹頓，兩翼便即包抄上來。郭靖壹個踉蹌，險些為這股巨力撞倒，急忙躍起，從人墻之頂躥過，身子尚未落地，只叫得聲苦，迎面又是壹堵幫眾列成的人墻沖到，忙吸口氣，右足點地，又從眾人頭上躍過。豈知那些人墻壹堵接著壹堵，竟似無窮無盡，前隊方過，立即轉作後隊，翻翻滾滾，便如巨輪般輾將過來。郭靖武功再強，終究寡不敵眾，至此已成束手待縛之勢。
　　黃蓉身法靈動，縱躍功夫也高過郭靖，但時刻稍久，壹隊隊的移動巨壁越來越多，趨避奔躥之際漸感心跳氣喘，東閃西躲了壹陣，竟與郭靖會在壹起，漸漸給逼向山峰壹角。黃蓉心念壹動，叫道：“靖哥哥，退向崖邊。”郭靖聽了，壹時尚未領會，但依言退向懸崖，眼見離崖邊只余五六尺之地，丐幫的堅壁竟停步不沖。郭靖恍然懂了：“啊，下面是深谷，沖過來收不住腳，不跌死才怪。”向黃蓉望了壹眼，剛要贊她聰明，卻見她臉上突轉憂色，只見壹堵又厚又寬的人墻緩緩移近，這番不是猛沖，卻是要慢慢地將二人擠入深谷，同時成百人前後連成了十余列，再也縱躍不過。
　　郭靖在蒙古之時，曾與馬鈺晚晚上落懸崖，這君山之崖遠不及大漠中懸崖的高險，眼見人墻漸近，叫道：“蓉兒，妳伏在我背上，咱們下去。”黃蓉嘆道：“不成啊，他們會用大石頭投擲，那是死路壹條。”郭靖仿徨無計，不知如何，在這生死懸於壹發之際，忽然想起了《九陰真經》上卷中的壹段文字，說道：“蓉兒，真經中有壹段叫做‘移魂大法’，只怕跟妳說的什麽懾心法差不多……好，咱們跟他們拚了，要摔麽大家壹齊下去。”黃蓉嘆道：“這些都是師父手下的好兄弟，咱們多殺化子又有何益？”
　　郭靖突然雙臂直伸，抱起她身子，低聲道：“快逃！”在她頰上親了壹親，奮起平生之力，將她向軒轅臺上擲去。黃蓉只覺猶似騰雲駕霧般從數百人的頭頂飛過，知道郭靖要獨擋群丐，好讓自己乘隙逃走，雙膝微彎，輕輕落在臺上，心中又酸又苦，卻見楊康正自得意洋洋地站在臺角，指手畫腳，呼喝督戰，這良機豈肯錯過，足未站定，和身向前撲出，左手手指已搭住綠竹杖的杖頭。
　　楊康陡然見她猶似飛將軍從天而降，猛吃壹驚，舉杖待擊，黃蓉右手食中二指倏取他雙目，同時左足翻起，已將竹杖壓住。楊康武功本就不及黃蓉，而她這壹招又是洪七公所授打狗棒法的絕招“獒口奪棒”，倘若竹棒為高手敵人奪去，只要施出此招，立時奪回，百發百中，即是武功高出楊康數倍之人，遇上這招也決保不住手中桿棒。黃蓉奪杖是主，取目是賓，卻因手法過快，手指竟已戳得楊康眼珠劇痛，好壹陣眼前發黑。楊康為保眼珠，只得松手放開竹棒，隨即躍下高臺。
　　黃蓉雙手高舉竹棒，運起內力，朗聲叫道：“洪幫主並未歸天，全是奸徒造謠。丐幫眾兄弟，立即罷手停步！”群丐壹聽，盡皆愕然，此事來得太過突兀，難以相信，但樂聞喜訊，惡聽噩耗，原是人情之常，當下人人回首望著高臺。黃蓉又運內力高叫：“眾兄弟過來，洪幫主平安大吉，正在大吃大喝，每天吃三只叫化雞！”楊康眼睛兀自疼痛，耳中卻聽得清楚，在臺下也高聲叫道：“我是幫主，眾兄弟聽我號令，快把那男賊擠下崖去，再來捉拿這胡說八道的女賊。”丐幫幫眾對幫主奉若神明，縱有天大之事，對幫主號令也決不敢不遵，聽到楊康號令，當即發壹聲喊，踏步向前，但想洪老幫主愛吃叫化雞，決非虛假，雖然每天三只似乎太多，忙亂之中，倒也信了三分。
　　黃蓉叫道：“大家瞧明白了，幫主的打狗棒在我手中，我是丐幫幫主。”群丐壹怔，幫主打狗棒為人奪去之事，實是從所未聞，猶豫之間，又各停步。
　　黃蓉叫道：“我丐幫縱橫天下，今日卻讓人趕上門來欺侮。黎生、余兆興兩位兄弟給人逼死，魯長老身受重傷，那是為了什麽緣故？”群丐激動義憤，倒有半數回頭過來聽她說話。黃蓉又道：“只因為這姓楊的奸賊與鐵掌幫勾結串通，造謠說洪老幫主逝世。妳們可知這姓楊的是誰？”群丐紛紛叫道：“是誰？快說，快說。”有的卻道：“莫聽這女賊言語，亂了心意。”眾人七嘴八舌，莫衷壹是。
　　黃蓉叫道：“這人不是姓楊，他姓完顏，是大金國趙王爺的兒子。他是存心來滅咱們大宋來著。”群丐俱各愕然，卻無人肯信。
　　黃蓉尋思：“這事壹時之間難以叫眾人相信，以毒攻毒，且栽他壹贓。”探手入懷，壹摸懷中各物幸好未被搜去，當即掏出那日朱聰從裘千仞身上偷來的鐵掌，高高舉起，叫道：“我剛才從這姓完顏的奸賊手中搶來這東西。大家瞧瞧，那是什麽？”
　　群丐與軒轅臺相距遠了，月光下瞧不明白，好奇心起，紛紛湧到臺邊。有人叫了起來：“這是鐵掌幫的鐵掌令啊，怎麽會在他手裏？”
　　黃蓉大聲道：“是啊，他是鐵掌幫的奸細，身上自然帶了這標記。丐幫在北方行俠仗義，已有幾百年，為什麽這姓楊的擅自答應撤向江南？”
　　楊康在臺下聽得臉如死灰，右手壹揚，兩枚鋼錐直向黃蓉胸口射去。他相距既近，出手又快，但見兩道銀光激射而至。黃蓉未加理會，群丐中已有十余人齊聲高呼：“留神暗器，小心了！”“啊喲，不好！”兩枚鋼錐在軟猬甲上壹碰，錚錚兩聲，跌落臺上。
　　黃蓉叫道：“完顏康，妳若非做賊心虛，何以用暗器傷我？”
　　群丐見暗器竟傷她不得，更加駭異萬狀，紛紛議論：“到底誰是誰非？”“洪幫主真的沒死麽？”人人臉上均現惶惑之色，壹齊望著四大長老，要請他們作主。
　　眾丐排成的堅壁早已散亂，郭靖從人叢中大踏步走到臺邊，也無人理會。